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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5年第7期|黄璨:山门已关
来源:《青年文学》2025年第7期 | 黄璨  2025年08月01日07:17

黄璨,祖籍湖南涟源,现居甘肃金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二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甘肃省文艺创作传播中心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北京文学》《散文》等刊,并收入多种选刊选本。出版散文集《人间烟火》。曾获“东丽杯”孙犁散文奖,甘肃黄河文学奖等奖项。

山门已关

文/黄  璨

林管员刚到护林站那年几乎打了一年的“架”。我故作平常地问他能打过不,他说能打过。同伴在旁边笑道:“他那么高个子,身体又那么壮,应该能打得过。”

林管员的确体格强健,站他旁边,我得高抬下巴才能看清楚他的脸。但那张脸我不是太喜欢,被太阳晒得黝黑,线条太坚硬,斧子砍过似的,冷冷的,像祁连山大寒天触手就能粘下一块肉皮的铁板。我笑靥如花几次试图同他拉近距离,那“铁板”仍是一股冷气弹过来。天晓得,我跟他只是第一次见!

“他们那么多人,也能打过?”我索性也冷冷地表示怀疑。

“能打过,他们毕竟理亏。”

那是二〇一一年祁连山的一处护林站,包括“铁板”林管员,站上总共四个林管员,两个四十多岁久经沙场的,两个二十多岁大学刚毕业乳臭未干的。但周边村子的牧民有五六十户,每户二百多头牛、数不清的羊。比起膀大腰圆、石头一样结实的牛,羊的身体像天上的云彩一般轻,梅花蹄点点顿顿,对林草不至于造成致命伤害。牛不同,牛一脚就能在湿地踩出一个大坑,坑里的草连根尽毁;要是哪天不开心,或蚊子咬得它们瘙痒难耐,甩一下头就能把一棵云杉树干弄折,更不要说拿身子蹭云杉树干,轰隆隆,一棵云杉瞬间倒地。林区那些人工栽植的年轻云杉,二十来岁,身高还不足我一米五八的个子,更经受不住牛的一甩头一摆尾,得林管员特别注意,是捧在心尖上的宝贝疙瘩。

牛只是牛,不知道草和云杉能涵养水源、保持水土、净化空气、调节气候、提供生物栖息地等等,但人知道啊,不单林管站的四个林管员知道,那些家拥众多牛羊的牧民也知道,只不过他们有时会假装不知道。林管员除了每天不定时巡山,还利用各种资料、标语向牧民们讲解禁牧的必要性,但有些牧民仍坚持过去的做法,每年五月到九月,如果自家那两百多头牛能想方设法进封育区多啃几口草,仅饲料这一块就能省将近十万元。这十万元什么不能干?得修理漏雨的老房子,得送孩子去外面上大学,生了病得往医院跑……

“自古以来,我们的牛羊就在这里吃草,凭什么你们护栏一围就不让进了?”牧民们自以为是地据理力争。

“土地是国家的,不是哪个人的。牛把草踩死,把树弄倒,生态遭到破坏,人的生存也会受影响。”“铁板”林管员忍住心头的气,笑呵呵地说。

“什么生态不生态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也得活,封育区外面那些草根本就不够我们的牛羊吃。”牧民们开始胡搅蛮缠。

“你们不是还有地种吗?在地上多下些功夫,一样能过好日子!”“铁板”林管员一针见血地回应。

虽然工作受阻,但林管员还是得让牧民了解封山育林的意义。那些年,牧民擅自进林区放牧的现象越来越少,祁连山林草恢复很快,如今提起护林的那些事,林管员们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去。而事实上,和牧民的“纠缠”从来就没停止过,利益滋生人的投机取巧,林管员们更多时间是在和那些投机取巧的人斗智谋。

封育区的建立不易。跑马望不到边的山,蚊子那么多的进山口,想要拦住牧民进入封育区,林管员们煞费苦心,而牧民则熟门熟路,有的是近水楼台的办法。

先是挖壕沟。很多人挖了很多天,累固然是累的,但男人吃那么多五谷,就得出力,决心要比柏木还实。那些沟沟壑壑,把牧民的一些牛羊拦在封育区外,想到林草会因此而少受些伤害,林管员们很有成就感,劲头比赛马还要足。

挖着挖着,感觉不对劲。牛羊是拦住了,草地却被破坏,比牛蹄踏出一个大坑还严重。幸而时间久了,沟里沟外早已长满了草,若当初以它为栏,便不可能让它像后来那样长草,牛羊看到会忍不住往里跳,也是一种灾难。

于是想到了狼牙铁丝网。短铁丝张牙舞爪绑在长铁丝上,像荆棘的刺一样,人和牛羊都不敢近身,省事还不伤林草。当然,也拦住了想进林区散心找乐的游客,一些游客把垃圾留在林区,尤其塑料瓶,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分解;不小心带火源进去,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好在,封育区建起来了,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祁连山生态保护相关的制度也越来越健全。四十多岁的“铁板”林管员同牧民“打架”的场景,已经像是发黄的旧照片了。

二〇二四年深秋的一个清晨,我来到林管站洒满金光的院子里。蓝天干净得像水洗过一样。窗外能看见我们昨日爬过的山坡,铺满了一层茸茸的灰褐色的草,在秋日金色的阳光笼罩下,有一种清冷而动人的温暖。

“铁板”林管员打着新鲜的哈欠站在院子里,依旧挺拔的身体被同样新鲜的晨光镀了一层金边,但他不改过去的肃然和冷漠。旁边停着一辆崭新的消防车。他伸伸胳膊,做了几个扩胸运动,随后一个箭步扒上车身,看消防罐里的水有多少,昨夜有没有被冻住。虽是十月,山下却已寒冷如初冬,消防车随时得备好水,不能被冻住。他的动作亦如十多年前那样敏捷,把头整个探进了消防车的罐口里。

院子朝进山的方向。一个高台之下,贴壁立着几个大矿泉水瓶,里面装满了水,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像过去时光里的某个旧场景。我很吃惊,什么年代了,还用这种方式储水?听“铁板”林管员解释,我才明白,林管站生活用水是祁连山的雪水,往上几公里山腰处有一个入水口,以上是祁连雪水融化成潺潺溪水,以下修了暗渠将水引至林管站。夏天好,纯天然的矿泉水清澈如镜,喝一口能醉心。冬天入水口时而冻结,吃水便成了问题,只好到山下的村子里去借。有时候能借到,有时候借不到。借不到也没办法,就用矿泉水瓶装些雪水,太阳底下晒化了随便洗个东西。“苦吗?”我问。“不觉得。男人哪讲究这些,等周末回到城里的家,好日子就回来了。”“铁板”林管员说。

高台之上,一个敞开式简易车棚,并排几辆巡山专用摩托车,威风凛凛,同伴被它们迷住,用了高大、威猛、气势等好听的词来形容,然后看了看“铁板”林管员,说他很像这辆摩托车。他还是没笑,说:“山上没办法开车,只能骑摩托。”说着,另一名年轻的林管员已戴好迷彩头套,裹着厚厚的迷彩大衣,骑一辆高大威猛的摩托车准备进山了,他倒是爱笑,虎头虎脑的样子,比那“铁板”林管员生动很多。但他胆子小,几年前刚来时,林管站住房尚未改建,简易厕所在对面山脚,夜里他不敢独自上厕所,于是站里专为他拉了一条照明线路,一个六十瓦的大灯泡。如今那厕所早就不用了,改建住房里有明亮的卫生间,有电暖,冬天不怕冷风吹屁股。

我正在温煦的阳光下热情洋溢地夸赞那些摩托车,大门嘎吱一声响,开进来一辆带拖斗的皮卡,驾驶座上,同样包裹严实的牧民一脸沧桑,毫无表情地看着我们。车后载着两匹马,其中一匹披红挂绿,深洞一样的眼睛安静地看着我们。昨晚林管员给那牧民打电话,说他的牛又闯入林区吃草了,让他赶紧来牵回去,记着把罚款也带来。日子久了,牧民家谁的牛长啥样,是牦牛还是黄牛,是白斑还是褐尾,林管员一眼就认得出。马在山里行走自如,方便牧民赶牛,但那红红绿绿的马鞍,倒像是张灯结彩去娶亲的样子。

现在同十多年前不一样,服务态度是硬指标。林管员出门巡山一天,半天在“赶牛”,半天在和牧民吵架,谁都不退让,各有各的理。吵架还得有技巧,林管员稍微态度不好,或言语哪里有点漏洞,就被人家抓到把柄,到村里乡里镇里甚至县里告状。时间一长,林管员个个成了“吵架”能手,人人都有一套独到功夫,连牧民最后也不得不服,吵着吵着气势就下去了。

“赶牛”也总结出一套实战经验。每天同牧民打时间差,早上五点,趁他们还未来得及上山,把昨夜偷进林区的牛先行赶下山,下午或晚上再随机去一趟。绝不能让牧民掌握规律,否则他们先就带着“肇事牛”溜了。牛是极其倔强的动物,尤其牧民散养的牦牛,自恃力大,对人的服从性没那么强。牧民有他们的办法和经验,两三百头牛汹涌如洪水,人家牧民一个人骑大马,一甩鞭一吆喝,很轻松就把牛赶出了封育区,虽然整个过程会刻意延宕些时间,为的是牛能多啃一口草。

最初经验不足的时候,即便四个林管员集体出动,左拦右挡,仍不是把牛群赶散了,满山遍野跑,就是把牛惊吓了,横冲直闯。赶的次数多了,脑子再转个弯,便逐渐掌握了技巧。首先,人不能站在牛面前,更不能拿东西在牛眼前晃,否则会惊吓到牛;得呈侧包围状小心翼翼将它们驱拢。其次,要一眼识别牛群中起带头作用的牛,虽则牛都有“个人主义”,但力气大的牛总能起到导向作用;设法控住它的行走方向,其他牛也就跟着它了。

好不容易赶在一起的牛,会被圈在林管站专门设置的临时牛圈里。按规定,擅入封育区放牧,只要证据确凿,都会被罚款。所谓证据,就是谁家的牛谁来领,一手交罚款一手领牛。事实上,相对于偷牧节省的那十万元饲料费用,很多牧民宁可舍小保大,交罚金领回自己的牛。这是没办法的事,不制定严格的处罚措施,封育区便很难做到禁牧,总得找到一个制衡的点。

我问“铁板”林管员:“擅入封育区放牧违反国家规定,为什么不用更严厉的手段去阻止呢?”他顿了几秒,说:“一个牧民对我说,他们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如今不让他们放牧,他们还能干啥呢?老了,一辈子的力气也使完了,想去打个工都难。”

同牧民吵完半年的架,林管员便投入冬季防火工作。

十几年前,山下尚未建立护林站,巡山只靠步行。“铁板”林管员一个人在山上,住四处漏风的简易土坯房,用炉火取暖,用煤油灯照亮。那时他二十来岁,是激情澎湃、耐不住寂寞的年龄,尤其是在星月全无的夜晚,井一样深的山让他的心倍感孤独。与此同时,他自己本身就是火灾的隐患,铁皮炉稍微飘出一个火星,就有可能引燃整片林地,不小心碰倒煤油灯,后果难以想象。一边是寂寞耐难,一边是如履薄冰,他心力交瘁到了极点。但他还是坚持下来了。

很多人都会经历一个焦躁的年轻时代。待年龄渐长,生活和工作条件都有好转之后,他感到晦暗的天终于晴了。深山褶皱处,那些云杉绿得发翠,马莲草也拔得齐腰高了,祁连山的青山绿水让人心旷神怡。他的心,终于坦然地放在那些林草地上,他还学会了电吹管,每天傍晚,都要对着护林站对面被夕阳染红的山坡优美地来上一曲。彼时,护林站已增加为四个人,大家有时坐在院里听他吹一阵,有时在各自房间干些想干的事,比如整理资料、刷刷视频、和家人打电话等。

也曾遇到过一个来客。那是冬天一个月明的夜晚,几个林管员在屋里围炉取暖,忽而窗玻璃上印出一个模糊的头,把几人吓得汗毛竖起。他们悬着心,凑近玻璃往外看,发现是一张脏污的女人的脸,头发乱蓬蓬的,像幽灵一样。于是壮胆出去,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正探头探脑,身子在冷风中打摆,同样脏污的手,冻疮裂口流着血。问她,她不说话。再问,她糊里糊涂不知说了句什么。似乎是个疯人,在祁连山零下十几度的冬天误闯误撞,到了护林站。林管员们不忍,将她领进屋,见她双手几乎要伸进炉膛里,赶紧往外拉了拉。

当晚,他们将她收留在另一个屋里,次日一早去看,已不见人影。赶紧分头去找,怕她不小心燃火,也担心她冻死在林子里。可是这冰天雪地的,本地牧民进山都发怵,何况一个疯人。人力有限,监控范围也有限,他们最终没能找到她,惴惴不安了很长一段时间。林区虽然安然无恙,女人却像化掉的雪,一点踪迹都不见了。

冬天的林区,只要无偷猎者闯入,便寂静得像一幅写意山水画。当年下雪,到了次年夏天,山间就会有涓涓细流,在阳光下粼粼地闪着光;下大雨,泥石流冲垮路面,人车经过时就都成了“磕头机”;无雪无雨,次年坡上的草就蔫蔫的失了水分,牧民们心里就有怨气。离护林站几公里处的山坡上,有一座龙王庙,零星几个包地户会买烟酒糖果去求雨。庙正中端坐一个龙王爷,似乎刻意塑了一副凶模样,好让老天爷快点下雨;不懂酒的人,盖难知道香案上供酒的档次,生活条件好了,给龙王爷也得上好酒。

林管站恰巧建在龙王庙附近。老天爷惯喜捉狭,去年冬天没雪,夏天没雨,祁连山下的一些城市,有一阵儿市民开始排队取水,几十年来第一次感受到无水的窘迫。今年好很多,多年不见水的金川河流域波光粼粼,附近的荒山也见了绿,林管员们无比欣喜。

“这就是我们的山门。”“铁板”林管员指着掉了色的铁栅栏说。我和同伴愣住了,这只是两扇低矮陈旧的铁栅栏,连带着延伸出去的狼牙丝防护栏,都显得那样不起眼,和我们心目中雄伟的山门相去甚远,但又忍不住叹它的精妙。

“铁板”林管员带我们进入祁连山腹地的“火松林”。也不知最初它因何命名,需要防火的地方,偏要带一个“火”字。山坡上的残雪在褐毯似的草地上斑驳可见,行距规整的云杉高低起伏,使这一带莫名有了一些新意。我正要将这份莫名理清晰,“铁板”林管员开口了:“这里曾是一个煤矿。”

这些年,我因写作关系走过不同的地方,见过不同的人,很少遇见过“铁板”林管员这样的难以被打动的脸。可自从进到山里,他的话便不自觉多起来,脸上的冷漠也似乎在阳光下一点一点消融。

若不是追随他伸长的手臂,将视线落在不远处一个残留的出煤口,我断难相信这里曾是一个煤矿,以及周边不止一个煤矿。沧海桑田,大自然给予的同时也在剥夺。在未进行生态修复时,人们用较原始的方法毫无节制地采矿,凡此经过的人,无一例外会变成煤的颜色。再这么肆无忌惮地挖下去,林将不林,甚至会祸及人们的生存。相关部门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经过多方面权衡之后,决定注销此处的采矿证。于是,采煤设备、通风系统、绞车房、钢轨、变压器、电线电杆、管理用房通通被拆除,废渣、建筑垃圾、生活垃圾全部被清理,并在七年时间内覆土栽树、撒播草籽,成功恢复了原有的地形地貌。如今,那些喜欢在山岭褶皱处生长的云杉已经一米高了,虽没有巨大的树冠为其脚下弱小的牧草遮阴,但它牢牢抓住了脚下的土壤,不使它们随意走动,还“告诉”土地深处那些火的种子,不要试图发芽染黑头顶净朗的蓝天。

秋天,安静匍匐在祁连深处的草地已呈褐色,别以为它只是你晃一眼看到的那样单调,当你俯下身子,亲近它们并用手轻轻扒开它们之间的缝隙,就会发现那是一个你完全意想不到的、更为丰富的世界。据“铁板”林管员介绍,这草地每平米的物种能达到数十种,宽叶、窄叶、针叶,绿色、褐色、暗红色……在我脚下,一种叫马尿泡(这名字可真难听)的蘑菇,正顶着白色、钝圆的头安静而乖巧地卧在那里,精致的样子惹人怜爱。不料,“铁板”林管员却说它有剧毒,误食是会要命的。好比世上很多东西,常以华丽的外表迷惑人,人一旦陷入便无可救药。然而,这蘑菇体内黑褐色、粉末状的物质,竟有极强的止血功能,堪比云南白药。牧民一旦受伤流了血,随手摘一朵敷上,便能高枕无忧。这正是大自然教给我们生活的哲理,凡事都有两面性,决不可厚此薄彼。

还有一种蓝色经脉的花,同伴低头在草丛里走了很久才发现它,欣喜地拍照给我看。它是那样美丽啊,花瓣闭合时,犹如少女百褶裙流水一般的纵纹,花头微微的蓝,像罩着一层浅浅的晨雾;待那花瓣打开,便如微微张开的裙口,一副矜持的模样。资料显示,它叫蓝玉簪龙胆,果然,它要插在古典美人的发间,连想象都能滋生一番摇曳风情。同伴伸手要摘,不知怎么顿了一下,又将手缩了回来,“铁板”林管员在一旁竟默默地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那么高大魁梧的人,竟流露出那么轻柔的笑,将我对他初印象中的不喜冲淡了很多。

当然,草地里也有“坏分子”,土拨鼠就是其中的一个。这家伙肥嘟嘟的,到处打洞,破坏土层不说,还啃食草根,数量最多时,一个牧草区每年能达到几万只。人们断断续续用过很多种灭鼠方法,最终留下了药饵捕杀的方式。土拨鼠同人一样会打架,后足顶起身子,面对面抱着打。“铁板”林管员常在旁边观看,看得无聊了,便对它们喊一声或扔一块小石头过去,让它们别打了。这些家伙还喜欢吃蘑菇,常把蘑菇拖到自家门口攒着,有了菌种,蘑菇就在家门口生了根。懂得这些的人,上山采蘑菇会格外注意土拨鼠洞,绝不致空手而归。它们可真是聪明,尽享新鲜的食材,怪不得一身晃来晃去的肉。

关于草地的种种,“铁板”林管员踩在曾经的煤窑上向我们讲了个清清楚楚,好比自家孩子喜欢吃什么、喜欢穿什么、性格怎样,做家长的了如指掌。倘遇到不认识的新生物种,便立刻采样送监测部门甄别;有些飞鸟衔来的草籽,也需要仔细对待,因为植物之间也有“卧底”,这是自然规律,人人当尊重。 

说着说着,又到了一天的黄昏。回驻地的路上,我没再说话,为车窗外流动的草地感动,如果没有这些年的封山禁牧,祁连山不可能有这样的景致。我也为林管站以及牧民的一些事感到困惑,想要找到正确答案。

然而,为什么非要找到答案呢?世界丰富驳杂,从来就不需要任何人为它赋予定义,好比这山间的路,当我们抵达终点时,起点也从那里开启了。

“铁板”林管员的话竟意外地多起来,他聊起平日里会写诗歌、写散文,还在刊物发表过不少。同伴问他:“都写些什么?”他说:“《大山里的温柔》《你的清风吹过我》《祁连山的柔情》等等。”同伴又是花枝乱颤地笑道:“没想到你这么魁梧的身体里,竟藏着这么柔软的心。”

他没接同伴的话,只说他越来越喜欢山里,久了不来会想得慌,尤其在城里和老婆吵了架,看啥都不顺意,便以加班为名躲进这山里。“只要一进山里,看到这些树,这些草,心情一下就好了。”他说。

“唯一后悔的是,那年没能更用心地去找那个误闯林区的傻女人,那么可怜的一个人,也不知道后来咋样了。”他的声调低下来,像是在自言自语。一瞬间,我的心像被轻轻撞了一下,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散开。我认真地看了林管员一眼,默默将视线移至车窗外。

夕阳下,深秋的林草地美得惊人,细细碎碎的金光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