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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5年第4期|陈萨日娜:到珠海看看(节选)
来源:《收获》2025年第4期 | 陈萨日娜  2025年08月06日08:03

她写不出稿子的时候就刷墙。

起初想刷成橄榄绿,下单两大桶后,看到网上教程说应该先买样品试色,于是赶紧退掉,换成500ml的小瓶,到手后在白墙上抹了几下,果然效果不佳,有点阴沉,便又买来“薰衣草”等紫色系涂料,结果上墙有的俗气,有的显脏。好好的墙壁青一块紫一块,像被人揍过。她枯坐在沙发里,看着看着拿起手机,重新购买了一桶白色乳胶漆,容量最大的。

把墙刷回白的,远比当初改色困难。她起先直接把涂料抹上去,很快下面的色彩就浮了出来,再刷,白漆也只是稍作停留,虚晃一枪便不知所踪。她找客服理论,却被告知使用方法不当,遮盖原色应该先用砂纸打磨,如工程量大,建议咨询专业施工人员。她坐到地上,跟三米三乘五米六的墙壁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建议,可问了几个装修队,人家听说只有一堵墙,不是拒绝,就是报价离谱。折腾下来,她发现眼前唯有“自己动手”这一条路,只好买来砂纸、腻子、梯子和滚刷,买着买着工具就齐全了,她叉着腰站在客厅,找到了一点包工头的感觉。趁感觉在,干脆一鼓作气,整整小半天,她终于完成了第一层粉刷。再坐进沙发里,心情舒畅多了,虽然还要再覆盖两层,但此刻的墙面已经非常洁白,她张开一条腿,搭到扶手上,脑海中跳跃出许多能够礼赞这面“白墙”的比喻:崭新的面巾纸、没被人踩过的雪地、热牛奶上凝结的奶皮……还有空白的试卷。

她原本是个喜欢提前交卷的人,从小就是。为了能长久地享受这份超速的快乐,她努力让一切可控,十点前写完作业,基础题绝不扣分,硕士毕业后,如愿来到头部的影视公司从事编剧,明明一切都依旧是可控的,但就是从那时起,她莫名其妙被落下了。先是零星有人结婚生子,不久“结婚生子”开始传播,高峰时期她一个周末参加五场婚礼。再不久,找个人逛街也成了难事,朋友不是怀孕就是坐月子,个别几对丁克还要出双入对,她当了两回“电灯泡”便不再应邀。夜深人静,辗转孤枕,她难免反思,到底哪一步错了?明明都在常规地恋爱、常规地交往、常规地分手,怎么偏偏就她在人生的考场交了白卷?

第一遍晾干有点慢,但第二遍、第三遍粉刷就顺利多了。白漆反被动为主动,声势浩荡,大口大口地吞掉那些斑驳的底色。她摇摆手臂,在墙壁挥舞着滚刷,肆意又安全,两种相反的感受在心里碰撞出一浪一浪的快慰。完工后,快慰达到顶点,她退到门口,心满意足地审视整栋房子,没一会儿又忍不住走进去,一寸一寸地品鉴这个每天居住的地方。结果是她在平时不会多瞧一眼的墙体上,看到了一个独居女人的生活痕迹:自己染发甩上去的药剂,拆外卖溅上去的菜汤,停电时摔跤抓下的划痕,更换挂钟时没来得及修补的钉子洞,还有宿醉后懒得卸妆,抠出来顺手粘在床头的美瞳。她忽然内心一阵羞愧,替这个家感到配不上那面白墙,更替白墙待在这样的家里感到委屈。她看着先前采购的各式工具,意识到一场浩荡的工程,在所难免了。

非要说实话,那其实兴奋大于压力。月底前,她需要完成一部犯罪剧的故事大纲,工作进行得吃力,坐了三天,写出五行,第四天觉得不好,删了七行,忙乎一场,倒欠二百多字。眼下,天降一份体力劳动,强度、时间都恰到好处,且单调重复,不必动脑,干活的同时可以构思,没构思出来,临睡前也不会觉得虚度一日。简直完美的写作伴侣。

当卧室铺完第一层白底后,她却发现这件事并非那么美好,理由也难以言说——因为墙太白了。从头顶到脚下,“白”,铺天盖地,密不透风,坦诚得让人心慌,她甚至不敢直视刷过的地方,可同时内心又非常确定,这种感受不是第一次出现。她脱掉手套,凝望油漆桶底下更加无尽的白色,猛然想起这就是每天早上起来的感觉。曾经,她一度为了追赶上人生的节奏而疯狂地社交,相亲角、红娘群、兴趣班,所有能认识人的渠道全部打开,连小区搞的业主活动都场场不落。又为了尽可能维持外形,开始了戒糖、戒冰等各种对嘴巴的苛待。可就像触碰了什么开关,任她如何努力,没有一段相识能存在超过两个月。世界像一场洪水,她跋涉其间,抓不住里面的一滴。某天清晨,阳光直白地照在脸上,她睁开眼,恍如隔世,眼前升起一只巨大的沙漏,旁边有个声音重复着:我没结婚,没恋爱,独居,今年三十五岁。随即无际的白色淹没而来,所有的一切堕入虚无。她突然像溺水之人渴望氧气般迫切地渴望进入一段婚姻,哪怕充满吵闹,可起码在那样的生活里,焦虑和烦恼是具体的。

把其他房间刷好底色用了整整三天。开始时打算跟之前一样,搬开各种家具,照顾好墙角缝隙,结果刷了小半天,她就感觉疲惫不堪,于是决定只刷能露出来的墙体,可进行到第二天,发现还是举步维艰,没有心气更没有体力。试过坐着刷、蹲着刷、胡乱地刷、规律地刷、听着交响乐刷、看着刑侦纪录片刷,都做不下去,干一会儿就只想躺着,脑袋里黏黏糊糊,根本没有构思,闭上眼全是乳胶漆。她摸着墙壁,环视四周,心中懊丧不已,原本当作调剂的活动,怎么就成了甩不掉的重负?

她对着一地狼藉拍下张照片,配了几个“哭脸”表情,发到朋友圈里,然后刷刷手机就睡了过去。醒来时微信里多了几个评论和不痛不痒的点赞,她随便翻了翻,看到消息栏出现一条新信息,备注名“2-1-801”的联系人发来四个字:你搬走了?她喉间忽然麻了一下,之后心跳就乱了。

那时候疫情刚开始,有天半夜她打印机没墨了,试着在小区业主群里求助,很快昵称“2-1-801”的人发来好友申请,几分钟后她在楼下拿到了需要打印的材料。路灯不太明亮,但恰好足够看清男人的轮廓,之前小区物业搞活动,定点投篮,他拿了满分。到家后,她总觉得“2-1-801”这个门牌号眼熟,猛然想起二号楼是小区的楼王,每套平均要多花四百万,买房时销售会带大家去彼时还是样板间的“2-1-801”参观,满足一下客户的好奇心。她偎进床上,细细地把男人的朋友圈翻看一遍,似乎他从事的是贸易工作,其余的则一概不知。她挑了几张照片发给闺蜜问:咋样?闺蜜回:还行,看着挺干净。她关上手机,准备睡觉,铃声再次响起,闺蜜补充道:像佟大为。

之后的半年,他们正式成为了点头之交,有时男人先点,有时是她。无论是谁,都能精准地把“你好,这么巧,再见”这一系列信息浓缩在擦肩而过的一秒钟里。

眼下,是男人第二次在微信上说话。“你搬走了?”——她盯着男人发来的四个字,从沙发里坐起,回复:没有。想想,又改成:没有呀。

好半天,那头也没有动静。她不禁自责起来,会不会讲话太无趣了,可转念,又开始自怜,就因为婚嫁之事没有着落,竟自我审视到这般地步?

信息这时回了过来:哦,看你装修,还以为你搬走了。

她松了口气,捧起手机输入:不是装修,就是重新刷刷墙面。一句说完后,她想了想,紧接着又问:你是搬走了么?怎么感觉很久没看到你了。

这次男人发来了几张照片,有桥头垂钓的鱼竿,有雕刻成飞鸟的贝壳,还有海面上的晚霞,天空中粉色的云纷飞着,像吹碎的桃花。最下方,男人说:我在长山岛。她瞬间就想起了那片柔软的海风和无际的蔚蓝。去年夏天同事结婚,她本不想参加,看到请帖上写着举办地在“长山岛”,还是没忍住,于是随大家坐了一小时客轮,来到了那个离市内八十公里,以宁静和迤逦闻名的海岛。沿着海岸线,她一个人走了很远,耳机里循环放着王家卫电影配乐,当群峰剖开层云,霞光点燃海水,与体温相等的雨滴轰然落下,她眼里看到了永恒的伟大的孤独。

去年我也在,就是这时节。她回复着,眉目间不经意地深情了,等反应过来,忽然想起还没关心对方为什么去岛上,忙拿起手机,发现已经积压了三条信息,分别是:家里有点生意,最近一年我都得在岛上。重新刷墙也挺麻烦吧,是不是也要搬出去住几天?岛上今年雨比去年少,但有大潮,应该是云把水分都还给大海了。

她趴回沙发,两只脚勾在一起摇晃。哈哈,没请师傅,我稿子交不上,烦得慌,没事找事,开始DIY刷墙。回应完“支线”,她又回到“主线”上:长山岛太美太舒适了,我从来没那么喜欢过一个地方。你在岛上做什么生意啊?养殖么?

男人说:也有养殖,今年新添了个贝雕工艺厂。接着照片在屏幕里纷沓而至,宽敞的车间里,切割成各种形状的贝母含着温润的柔光,窗外隐约一道白浪簇向天边。她反复组织语言,尽量在表达向往和喜爱的同时不失矜持。男人回:哈哈,怎么说呢,好山好水好无聊,美是美,一个人待久了也闷。与信息同时到达的是几张钓鱼的照片,在岸上,在桥上,在艇上。

……

(选读完,节选自《收获》2025年第4期)

【陈萨日娜,蒙古族,英国拉夫堡大学毕业,现为大连大学教师。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作家》《钟山》《青年作家》等刊。有小说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曾获“辽宁文学奖”、“柳林杯《山西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