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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5年第4期 | 岑昊卿:长生殿(节选)
来源:《十月》2025年第4期 | 岑昊卿  2025年08月07日08:03

1

虞城城西有一座山,名曰“虎山”。要是搁以前,这虎山脚下也是个好去处,几条街都是灯红酒绿车水马龙。民泰、永安几家大戏院都聚集在这里,一到夜场戏开演,咿咿呀呀嘿嘿呦呦地能够唱到半夜。各个戏班子来虞城,管你文武昆乱,都必须在这几家大戏院站稳脚跟,才有资格去海都的大舞台闯荡。只不过新中国成立后城市中心逐渐东迁,几家大戏院也在五十年代被拆得精光,虎山也就逐渐冷落了下来。八十年代后,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竟然把虎山的里山头改成了高级墓园。每逢清明,来祭拜的络绎不绝,但平时来访者倒也不多——谁没事一天到晚往死人堆里跑啊。所以管虎山墓园的几个保安也乐得清闲,每天早晚巡逻一遍,剩余时间就挤在保安室里打“牛哄哄”。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这群保安常常听到有人在唱戏,隐隐约约的,一会儿有,一会儿没了,一会儿又有了。一开始几个保安还没怎么在意,结果越听越不对,每天都有,连续唱了快一个礼拜了。也不唱别的,翻来覆去总是那么几句:

把杯来擎掌,

怎能够檀口还从我手内尝。

按不住凄惶,

叫一声妃子也亲陈上。

泪珠儿溶溶满觞,

怕添不下半滴葡萄酿。

有懂戏的说这是老戏《长生殿》中《哭像》一折,但是谁在唱,却又听不出来。几个保安便去外面找。十一月了,虎山的植被还很茂密,但也不乏枯枝败叶,走在树荫下颇觉寒意。他们循声找到一处坐落在墓园最角落的小坟前,这座坟是虞剧花旦名家虞浓英的——虞浓英跳楼自杀了。此时,坟前有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正把披肩当水袖,微闭着眼睛唱戏。她唱得很入迷,虽说嗓子略有衰音,但十分“挂味”。旁边站着一个五十上下的女人,应该是老太太的保姆。

老太太转过身来,有个懂戏的保安一看到老太太的脸,惊叫道:“王……王老师。”

2

王夏梅解放前是在永安戏院挂头牌的。那时候,一说起虞剧老生就是王夏梅,王夏梅就是虞剧老生。在以小生花旦为主的虞剧舞台上,王夏梅硬生生地靠着自己的髯口和不带雌音的嗓子,杀出了一条生路。她的团,唱的都是这样的“硬戏”,不大儿女情长,与别的团很不一样。有一次,王夏梅唱《坐宫》,一句“叫小番”直拨而上,甚至剧院一里外的黄包车夫都听得真真切切。这样的段子在虞城传了七八十年,现在想来多少有些夸张,不过王夏梅录唱片必须站在门外面录这倒是真的——因为如果站在话筒前录,唱片机都得给她唱炸了。后来虞城评“虞剧皇帝”,王夏梅的票数居然高居第二,离“唱红虞城半爿天”的小生张琴芬只有一步之遥。张琴芬看到这个排名后,从嗓子最底部发出“嗯”的一声,第二日就带着礼盒去了永安戏院。那晚,永安贴《打金砖》,王夏梅演刘秀,虞浓英演马武。

王夏梅这出《打金砖》是从京剧改编过来的,讲的是汉光武帝刘秀在郭妃的谗言下,屈斩了姚期、马武等几位忠臣后,奔赴太庙祭奠亡魂,最后被马武的鬼魂用金砖拍死的故事。情节倒不复杂,只是最后一场《太庙》摔打技巧极其繁重,观众看了惊险刺激,卖座率极高,为虞剧所少见。而王夏梅的头牌,也是全靠这出戏挣来的。

彼时,王夏梅演完戏在后台涂跌打损伤膏——这场《太庙》,“倒蹿虎”蹿急了,扭了脚趾。张琴芬走了进来,一边鼓掌一边叫笑,连说夏梅妹妹好功夫,一出《太庙》演得好,顺手将礼盒递上。王夏梅一看便知来者不善,轻轻把东西推回去。“张老板您是当红小生,我一个唱老生的,哪敢收您的礼。”张琴芬见王夏梅说话绵里藏针,也不再勉强,直接点明来意,说是想请王夏梅加入自己的剧团,金条管够。王夏梅愣了一下,沉默片刻才抬起头,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张老板,我一个人去倒是没事,可我的这些小姐妹呢?”王夏梅转过身去,几个演配角的花脸演员正在搓脸卸妆。

张琴芬说这倒无妨,她们也跟你一起去,到我那里继续演出。

王夏梅站起来,把跌打损伤膏放回抽屉里道:“张老板,您是演小生的,您的戏里能有几个老生花脸。难不成到了您那儿,还准我们姐妹贴《打金砖》?”她起身向张琴芬鞠了个躬,说今天演戏累了,不能久陪,就此别过,便带着虞浓英上了黄包车。她和虞浓英一起拜了个过房娘,两人就住在过房娘家里。

虞浓英是王夏梅的同村小姐妹,和王夏梅一起进的科班,“小梅姐唱啥,我跟着唱啥。”王夏梅也学过花脸,后来出道时以老生为主了。那时,虞浓英觉得花脸也很好玩。后来来虞城唱戏,王夏梅也一直带着她,从小茶馆唱到永安。但虞浓英的花脸唱得不是很好,雌音太重,有人甚至当着她们两人的面说,唱花脸虞浓英这辈子休想唱过王夏梅。“瞧你这张吹弹可破的脸,还不赶紧改行唱花旦。”这话倒是提醒她了。王夏梅长得身材高大,虞浓英却身材修长,天生就是唱旦角儿的料。她平时有事没事也哼哼《西厢记》《思凡》什么的。穿着打扮也不像王夏梅那样一头短发,而是留着长发,前不久还烫成了卷发。王夏梅劝过她,你唱花脸就好好唱花脸,做出个花脸的样子来。虞浓英把头埋在王夏梅肩膀上撒娇。王夏梅有时候看着虞浓英俏丽的脸庞,觉得也委屈这个小姐妹了,这么美的小姑娘唱花脸,一天到晚往脸上抹一大堆油彩,确实不好看。

第二天,王夏梅赶到永安演日场戏时,已是日上三竿——《打金砖》确实像折寿的戏,每演完一场,王夏梅都要睡十多个小时才能回过神来。一走进永安,那群演花脸的、演二路老生的女孩子都涌了上来,一个劲地向王夏梅道谢,说多亏昨晚她立场坚定,要不是小梅阿姐啊,姐妹几个怕是连菜泡饭都吃不上了呢!昨晚那个演姚期的女孩,还模仿着张琴芬在王夏梅离去后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尴尬场面,惹得大家都大笑起来。王夏梅自己却不笑,只是淡淡地朝人群说了一句:“大家抓紧化妆吧。”她便穿过人群走向自己的化妆台。

王夏梅对着化妆镜勒头时,猛然想起,适才姐妹们开心谈笑,虞浓英却一句话都没说。

3

虞浓英改花旦的第一出戏,就是《长生殿》。

改花旦这事虞浓英跟王夏梅商量过好多次,王夏梅先是不太同意,怕团里闹矛盾——你一个花脸演了旦角儿,让别的旦角儿往哪里搁?何况,从花脸到花旦,这跨度也太大了,就怕混成一锅粥,花旦里带点花脸,花脸里带点花旦,这不废了吗?可是虞浓英却铁了心似的要学,还一天到晚往别的戏院跑。人家花旦在舞台上演出,她就偷偷地跑到上场门去盯着偷戏。来个一次两次倒还好,次数多了,人家也不乐意了。虞浓英还专门拎了几样东西跑到张琴芬的头肩旦家里去学,那头肩旦也不好拒绝,便教了她几出戏。虞浓英回来后没日没夜琢磨,就是晚上做梦都在哼“奴家”,没过几个月,似乎有点意思了,王夏梅决定让她试试。

王夏梅知道,肯定会有人来看虞浓英的“好戏”,她还真替虞浓英捏着一把汗呢。

果然,《长生殿》这个戏一贴出来,整个虞剧界都炸了,谁都没想到原来在台上勾花脸戴红髯口的虞浓英,居然唱起了杨贵妃。可是,第一场下来,王夏梅就不担心了,虞浓英的“反转”,反而成了剧团的大卖点。虞浓英演花旦着实演得好,王夏梅不得不佩服虞浓英确实是块花旦料子,以前唱花脸真是难为她了。舞台上的虞浓英,一颦一笑,一步一摇,像极了九天仙子。演到唐玄宗杨贵妃共浴华清池时,虞浓英有几句唱道:

追游宴赏,幸从今得侍君王。

瑶阶小立,春生天语,

香萦仙仗,玉露冷沾裳。

还凝望,重重金殿宿鸳鸯。

唱到“重重金殿宿鸳鸯”一句,虞浓英在一群演侍女的龙套中穿梭,蓦地一个回首,将水袖抛出,顺势对王夏梅抛了个媚眼。王夏梅一时间情难自禁,背对观众时,一把抓住虞浓英的手,亲了一口。虞浓英先是一怔,又回到戏里,继续对王夏梅抛媚眼。

那天晚上,回过房娘家的路上,王夏梅一直等着虞浓英问自己为什么要亲她,虞浓英却只字不提,只跟王夏梅絮叨唱花旦比唱花脸舒服多了,唱花旦可以演杨贵妃,唱花脸只能一天到晚“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哇哇”。

回到过房娘家里,虞浓英倒头就睡,王夏梅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起身,捏把折扇往外走。月光泻在院子里,清澈而明亮,院子里有一株白玉兰,洁白如玉,暗香袭来,清冽动人。王夏梅打开折扇,轻声哼唱《长生殿》:

妃子,妃子啊——

笼灯就月细端相,

庭花不及娇模样。

轻偎低傍,这鬓影衣光,

掩映出丰姿千状。

此夕欢娱,风清月朗,

笑他梦雨暗高唐。

其实“妃子”只要念白念出来就行了,王夏梅今天在舞台上对虞浓英演的杨贵妃一往情深,叫了一声“妃子”后还不过瘾,竟然还增加了“妃子啊”。王夏梅无比兴奋,决定把这一声“妃子啊”的“叫头”保留下来。

王夏梅的兴奋似乎太早了点。第二日来到永安,本来晚上演《闹天宫》,没她的事。结果一来到剧院,发现门口又贴了《长生殿》,虞浓英的名字竟然排在了她前面,说什么“风姿绰约如花美眷新生花旦虞小姐”,而自己只是“著名坤生王小姐”。王夏梅愣住了,不由得暗暗火起,这虞浓英才唱了一天花旦呢,就把自己踩到脚底了!她立马跑到老板面前问个究竟。

老板倒是不急不躁,操着一口虞城话,说昨晚《长生殿》一炮打响,这不得趁机多打几炮。“我有钱了,你们姐妹的包银自然就上去了……”王夏梅又问为什么把虞浓英的名字放在自己前面,究竟谁是永安的头牌。老板站起身来,用指甲里嵌满污垢的手搂住王夏梅,说谁挂头牌不是挂,昨天《长生殿》演完以后啊,今早小报就来了——虞小姐风头力压王老板,必然成为下一代的虞剧皇后。“侬讲,弗叫伊挂头牌,啥人挂呢。”老板的一口黄牙,看得王夏梅恶心得要吐。

王夏梅当晚就罢演了。她跟虞浓英说自己身体不适,老板急得跳脚又没办法。王夏梅自顾自地在虞城大街上转了一圈,等到开戏后才走到剧院门口,发现墙上贴的是艳戏《马寡妇开店》,主演竟然还是虞浓英,王夏梅哼了一声,径直走开了。

日子没有这么好过!

没过几日,有一晚,虞浓英进门来带着哭腔问王夏梅,自己演红旦角儿到底惹了谁。王夏梅正在照镜子,头也不回地问她怎么了?虞浓英反问道:“阿姐,难道你不知道吗?”王夏梅回过头来,看向虞浓英,发现她的脸紫胀得像被人打了一巴掌,眼神里充满了委屈与质疑。

王夏梅下楼走到院子里,几个女人围了上来:“王老板,侬讲虞老板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呀?”有一个女人手上甩着一张小报,上面写着“新晋虞剧花旦虞浓英小姐与永安老板私通款曲”的标题。王夏梅大吃一惊,连连叫道:“不可能的。”然而,她的语气很快低下去,自己都能听出带着调笑的腔调,“这怎么可能呢——”她拖了长音感慨一声。

4

老板偷偷多给了王夏梅一根金条。王夏梅又开始演《长生殿》,但她再也没有启用她的那个“妃子呀”的叫头。剧场贴出《长生殿》,王夏梅虽不反对,和虞浓英唱对手戏看上去依然恩恩爱爱,内行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说王老板硬生生地把《长生殿》唱成了歇工戏。时间一长,就连普通观众也看出来了。渐渐地,《长生殿》也不叫座了,只剩下剧院老板急得流鼻血。

最后一场《长生殿》演完,差不多也到了剧团歇夏时分了。按照往年惯例,歇夏时分是演员们排新戏的最好时间,可这年夏天王夏梅却没有踏进剧场半步。老板来劝她,她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最后老板只能答应秋天开演时依然让她挂头牌,她才勉强去剧场看看逛逛。虞浓英倒是经常去剧场练唱练身段,王夏梅有一次看虞浓英练身段练到十点多才回来,练得满头是汗,笑着跟过房娘说了一句:“要按她这样练下去,怕是真的要‘六宫粉黛无颜色’了。”

那个年代,虞城的唱片行业才兴起没几年。唱片公司总是趁着演员们歇夏时,请一批角儿去灌唱片,然后趁着开秋卖出来。角儿们一开始还不愿去,总觉得灌了唱片就有人来偷艺,不过近几年此风大转,特别是一些年轻演员,巴不得唱片公司来请他们。虞浓英问了王夏梅有没有唱片公司来请咱俩,王夏梅总是说没有。

歇夏快要结束的一天,虞浓英在剧场检查她的戏服——自从挂了头牌后,她也定制起私房行头来了。突然听到旁边一个新招进来的箱包师傅在哼王夏梅的《长生殿》,“笼灯就月细端相,庭花不及娇模样”,完全是王夏梅的腔调。虞浓英听着听着随口夸了一句“师傅侬哪能会唱得介好”,箱包师傅是个五十左右的中年人,脸红道:“哪里哪里,跟着王老板的唱片随便哼哼。”

虞浓英还没反应过来,回身拿起戏服,才心里咯噔一下,拉住箱包师傅问:“侬讲啥?王老板?哪个王老板?”

“哦哟,虞老板,就是和你搭档的王老板呀。”

“她哪里来的唱片?”

“佰代公司前几天刚刚发行,我可是托人才买到的嘞。”

虞浓英也不管自己的私房行头了,冲出剧场去找唱片公司。正好,唱片公司的副理下来,认出了她,连说“稀客”,很是热情,问她王老板怎么没一起来,说王老板在他们发出请柬的第二天就来录了,他们问虞老板怎么没来,王老板当时说虞老板身体不舒服。

“虞老板,难道王老板没告诉你吗?”

“告诉了呀。”几乎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嗡声。虞浓英说:“我今天来买一张王老板的唱片。”

副理让小伙计立马拿了一张出来,说送给虞老板,希望虞老板以后多多来他们公司灌唱片。

虞浓英回到过房娘家,搬出唱片机——这唱片机还是自己送给王夏梅的礼物,花了她半个月的包银。把唱片往上一放,王夏梅的声音顿时传了出来。

等到王夏梅回来时,虞浓英已不见踪影。王夏梅只发现自己房间的地上躺着一个唱片机,底座已经被砸烂,可声音却依然像巫婆的诅咒充满了整个房间:

“佰代公司有请王夏梅老板唱《长生殿》头二段:妃子啊——笼灯就月细端相,庭花不及——佰代公司有请王夏梅老板唱《长生殿》头二段……”

反反复复就这么几句——唱机“滑针”了。

5

那时的梨园界,角儿都是半年一签,哪里待见就到哪里。虽说外面风声日紧,但城里还是舞照跳,戏照演。反正这种纷争,戏里演得多了。

虞浓英是怎么跑到香港去的,没有人知道。王夏梅觉得跑到哪里都一样,反正她唱她的戏,跟谁都不沾边。就是永安的老板换了,只要永安剧场在,她还是继续唱戏。谁知过了夏,真的换了一个新老板,在饭店请了一桌饭,说一切照旧,看形势再说。姐妹们都看着她,王夏梅向老板敬了酒,觉得这个老板似乎清爽些,牙齿干干净净的,也没有剔牙的习惯。早先里,她们倒也听到过一点风声,说是永安要易主。但是,到底谁来接手,谁也不知道。这不,现在定了,那就继续演戏呗。《长生殿》缺了一角,王夏梅也演得倦了,那就演《打金砖》吧。没有了虞浓英,永安的票房差了不少。好在这样的日子过了没多久,虞城就解放了。

张琴芬第二次带着礼盒来找王夏梅,她已经当上了虞城虞剧院筹备委员会的主委,说是要来请王老板入伙,王夏梅边勒头边笑道:“你两次来我这里都是让我入伙,你跟宋江没什么两样了。”

张琴芬笑道:“这不是新社会了吗?都要讲组织讲团结的。”

“那我进了你们的虞剧院,总不好孤家寡人吧——这戏咋演?”王夏梅看向张琴芬,张琴芬正看着挂在墙上的王夏梅的《长生殿》剧照。

“我打算保留你们的老班底,和我们分开来,你们二团,我们一团,行不行?”

“这个可行,不过……”

“就这么定了,我再给你配一个花旦。”

“谁啊?”王夏梅装出心不在焉的样子,“你那里还有空出来的花旦?”

“虞浓英呀,原来你那里出来的嘛。”张琴芬笑了,“我那里花旦多的是,我一个人这么多‘老婆’哪吃得消?”

勒头的绳突然断了,硬生生地弹到王夏梅脸上,弹得她脸火辣辣地疼。

“她不是去香港了吗?”

“你呀,真是太不关心阿英妹妹了。她去香港也就是歇个夏,去散散心,人家老板又不是真的要她啰。她是什么样的人啊,夹住尾巴头会甩,老板到台湾去了,她不肯去,又回来了。”

至此,王夏梅才恍然大悟。那次,虞浓英砸了她的唱机,她就知道两人的缘分算是尽了。那也随她,她不说,自己也不打听,免得被人笑话——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她就这样屏着一股气。大家都是靠本事吃饭,有本事的,哪里都请你去唱戏,我录个唱片,算个啥。

王夏梅本想拒绝张琴芬给她的“拉郎配”,心里轱辘了一下,觉得把事挑明了,反而不好,那就将就着呗。这些年下来,她心里太清楚她们的江湖了。这角儿跟角儿,就像走马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谁心里都有一个算盘。

王夏梅退休后回忆自己初进虞剧院的日子,别的事都记得格外清晰,唯有第一次见到虞浓英的记忆,像江南的梅雨天,沉闷潮湿,格外模糊。王夏梅把脑子想破都回忆不起来。她只记得虞浓英和她坐进一个办公室后,一直沉默。头一个礼拜和自己没有说过一句话,王夏梅也不好开口,但转念一想,虞浓英肯跟她搭档,估计也没把事挑明。罢罢罢,看谁熬得过谁。演戏嘛,哪里不是演戏呢。她胡思乱想,直到晚年也没想明白。就算是留在脑海中的唯一一段记忆,也像一团被水打湿的棉絮糊,多年后在王夏梅的脑袋中,分辨不出这是自己经历的还是自己虚构出来的。

后来虽然两人也演了一些戏,像《游龙戏凤》,王夏梅总觉得两人在台上貌合神离。之后不久,张琴芬跟她透露过上面有意要把《长生殿》拍成电影,王夏梅很是兴奋,毕竟像虞剧这样的地方剧种能够得到拍电影的机会很难得。就在那个节骨眼上,王夏梅发现自己怀孕了——她进虞剧院后嫁给了一个琴师,年纪实在不小了。她与男人议论了半天,觉得这个决策在虞浓英那边。如果虞浓英非她不可,那么这个电影就得延迟。那天,在办公室里,王夏梅绕着弯跟虞浓英说了。“恭喜恭喜呀……”虞浓英转着眼珠子。至于电影,她当然希望原班人马了。“我们还是原配呢。”她用眼梢角俏皮地瞥了一眼王夏梅,“没你,这电影怎么演啊?”

“阿英妹妹……”王夏梅转到虞浓英身后,手搭在她肩头,突然忍不住念道,“妃子,妃子啊——”虞浓英怔住了,慢慢伸手过来,轻抚着王夏梅手背。这算是和解了?

后面的进展似乎挺顺利。王夏梅跟张琴芬说了身孕之事,张琴芬倒也聪明,说怀孕是大事,年纪大了,不好生呢,这比电影更重要。姐妹中也有为唱戏流产,后来怎么也怀不上的,若是那样,可就麻烦了。

“那就等你肚子里的宝宝了。”张琴芬轻拍了一下王夏梅的小腹。

“他们已经在拍了。”有一日,琴师冲进家门直嚷。他气得结巴着告诉王夏梅,《长生殿》要做明年的国庆献礼片。

本来,她在保胎中,医生让她躺着。“她跟谁啊?”王夏梅一急,竟坐了起来。

6

王夏梅去看电影《长生殿》,已是第二年国庆之后。那日,她在家给孩子喂奶,一边听收音机。无意中,听到电台对虞浓英的采访,虞浓英说对方是她最好的唐明皇。她感到乳头一阵剧疼,已长牙的孩子咬了她的乳头,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第二天,她跟谁都没打招呼,一个人买了票,仿佛单刀赴会。

王夏梅进电影院时,特意戴了副边框很大的茶色眼镜,总觉不舒服,拿了下来。她看着电影,神情恍惚。之前,王夏梅回虞剧院,张琴芬曾跟她解释原因,说上面等不及了,已经报上去了,因此院里不得不以二团为班底,借了外团的一个老生来演唐明皇。这似乎也合情理。《长生殿》是常演剧目,又不是只允许他们演,更何况这位老生的影响力不在自己之下。张琴芬说,新社会了,虞剧界要讲团结讲联合,拍电影这么大的事儿,要照顾到方方面面,也不是一家院团能自己做主的。王夏梅的表态很积极,说都是自己耽搁事儿,只要她们演得精彩,比啥都好。

而此时,看着虞浓英霓裳羽衣,翩翩起舞,她别有感慨。想那时,自己也曾深情款款,情不自禁。没想到,江山易主,自己已不是唐明皇了。“你看这唐明皇比王夏梅演得怎样?”身后有人在议论,吐着瓜子壳,仿佛吐在她身上。王夏梅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人似乎注视了她一下,她赶紧又戴上了眼镜。

电影改编很多,老生的戏减了不少。王夏梅回来跟男人说:“这次便宜虞浓英了。”两人在床头戚戚促促,王夏梅忍不住轻轻掐了一下男人,“都是你嘛,这么猴急!”但是不久,男人带给她一个影影绰绰的消息——这电影不让放了。“什么?”王夏梅瞪大眼。男人摇头轻嘘。反正,风向很诡异,谁也猜不透,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

果然,有人找虞浓英谈话了。

王夏梅倒是庆幸自己没粘锅。可是,还没等她搞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也被叫走了。

虞剧院里的银杏树落了一地的黄叶。王夏梅进去的时候,低头踩在银杏叶上,步履踟蹰。他们让她回去好好想想再来回话

当王夏梅第二次走进这间屋,地上的银杏叶被吹得卷成了一团,好像起了怪风。上面已查到了她的作案证据。而她,则是虞浓英团伙的最大嫌疑人。

这一次,王夏梅没有犹豫。她告诉调查者,两人早已反目成仇。后来在虞剧院,都只是为了唱戏而逢场作戏。“有一回……”她微蹙着眉,顿了顿说,有一回虞浓英一个人在休息室听电台,看见她进来神色很慌张,立马关掉了收音机。收音机的声音特别模糊,一直有干扰音,“应该是这样。”她强调道。

出来的时候,她一个趔趄,在台阶上踏了个空。光秃秃的树枝上,一只黑鸟在寒风中叫了一声,扑扑翅膀飞走了。

半个月后的某一天,琴师回来了,脸色死灰。他只说了一句:虞浓英死了。王夏梅正从厨房出来,一阵眩晕,向前倒去,窝窝头和薄粥倒了一地。

听说虞浓英是自缢身亡的。死的时候还勒了头,戴了凤冠,穿着《长生殿》中杨贵妃的戏服。

她就舍得抛下只有三岁的女儿?

……

(未完,节选自《十月》2025年第4期)

【作者简介:岑昊卿,浙江慈溪人。2003年4月出生,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在读。有小说散文评论发表于《福建文学》《长江丛刊》《文学港》等纯文学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