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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2025年第2期|丁圣润:长安
来源:《湘江文艺》2025年第2期 | 丁圣润  2025年07月31日08:20

丁圣润,生于1999年5月,江苏邳州人。广西大学戏剧与影视专业研究生在读,第七届雨花写作营学员。曾获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香港青年文学奖。作品散见于《雨花》《萌芽》《清明》《安徽文学》《四川文学》《青年作家》《西部》《朔方》等刊物。

 长安 

文 | 丁圣润

1

我回乡探望祖母的那天,苏北地区下了很大的雪,把道路两旁的坟墓给遮盖住了,白茫茫的一片,好似这才是世界真正的颜色。刚入村口,我瞧见一人鬼鬼祟祟地在新坟边徘徊,他不停地挠着痒痒,身上如同被寄生成千上万只疥螨。祖母看出了我的疑惑,说:“那是长安。”长安姓谭,几个月前查出了肺癌,时日不多,身体消瘦。祖母惋惜他年纪小,造化弄人,天生还是个跛子。

我说:“他在干什么?”

祖母说:“在看他的新坟。”

我诧异,回想起幼时与他的点滴。谭长安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准确来说,他哥哥谭长勇是我的朋友,他只是跟在他哥哥屁股后面的小弟,理所当然也就是我的小弟。我在他家里打过麻将,当时我们并不会打麻将,只知道“吃碰杠”,不会“胡”。小孩子打麻将是被大人们禁止的,所以,我们打麻将只是想违反父母的规定,而不是对麻将有多么喜欢。

我让祖母先回家,自己独自走在雪地里,想窥探谭长安究竟在做些什么。狗吠传来,接着几只土狗朝我跑来,在雪地里印出一朵朵梅花。我对它们说:“嘘,小声点。”那群狗吐着舌头蹲在地上。

谭长安托我给他作传是在我的一泡尿之后。我的尿滚烫,冒着热气,发黄,把雪地呲出了一个窟窿。我低头看着尿液朝四周扩散,尿液的温度溶化了周围的雪,一绺一绺地,延展出山脉的纹理,很是漂亮。

我见他不走,便提起裤子,舒展肩膀,准备离开湖里。苏北称田地为“湖”,取自“湖田”之意,既能种地,也能葬人。种地称“下湖”,葬人也称“下湖”,意义却不同。我喜欢在湖里撒尿,这不受旱厕的束缚,也不需要冲洗,只管尿完离开,浑身舒坦。我正在舒坦的时候,坟旁的谭长安看见了我。

他躺在坟边,对着一棵萧瑟的杨树发呆,时不时哼唱起歌来,我实在惊奇他为何快乐。谭长安从坟边蹦了起来,他双脚踩着雪下干枯的树叶,发出的声音让我产生一种陶醉感。

“回来了?”

我没有回答。谭长安跛着脚朝我走来,踏在雪地上,踩过我的尿液,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我说:“你破坏了黄河。”他说:“什么?”我说:“黄……河……”

我的“河”字还没讲完,便看清楚了他的面孔。脸色苍白,头发也稀疏,眼内充满血丝,蛛网般密布,整个人像没有水滋润的稻穗。

我想劝慰,却一时讲不出话,支支吾吾地,成了哑巴。

他说:“没事的,我想明白了,人就那么回事。”

我说:“多休息休息。”

谭长安指着不远的土堆说:“以后就睡那里,先不休息了。”

谭长安碰了碰我,想让我感受他的体温。然后给他又说,能不能给他写段话?

我说:“什么话?”

他说:“像那个什么开证明,交代我活着的时候。”

我一听,这是帮他写墓志铭。他说:“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常听你祖母提起你,说你写点东西,还发表过。今天遇到你,真是巧了。”

我说:“是巧了。但作传不是一件小事情,需要严肃对待。”

他没有回答,唱起了一首歌,是《西游记》中的插曲《女儿情》:

鸳鸯双栖蝶双飞,

满园春色惹人醉,

悄悄问圣僧,

女儿美不美,

女儿美不美。

“你是想要个女儿?”我问。

土狗们张开嘴巴,吐出舌头。一股烟雾般的热气从它们嘴中呼出,在半空中飘荡,谭长安没有回答,极力地吸进鼻腔,安抚自己的欲望。

“烟瘾犯了。”他说。

2

我要给谭长安作传,已经不止一两天了。但一面要作,一面又往回想,这足见我不是一个“立言”的人,因为从来不朽之笔,须传不朽之人,于是人以文传,文以人传 —— 究竟谁靠谁传,渐渐地不甚了然起来,而终于归接到传谭长安,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

我借用鲁迅的话,来表达我作传之苦恼。他是我第一个作传的对象,我实在烦恼不知如何写好他。一个真真切切的具象让我来书写,这比虚假的小说要难得多。我一边思考如何落笔,他还时时催我。人生大事有多样,而这算是他余生中最后的大事了。

我翻看了许多前人的传记、凭吊、墓志铭,一般的开头都同鲁迅所讲:“立传的通例,开首大抵该是‘某,字某,某地人也’。”

我便在纸上写下:“谭长安,苏北徐塘乡人。”写完这句,又无从下笔,不知作何言,停滞不前。我又想到一位学者讲过,元代杂剧作家关汉卿波澜壮阔的一生,就只有钟嗣成在《录鬼簿》中有寥寥数语 的记载—— “关汉卿,大都人,太医院尹,号已斋叟”,这些有名有姓的人物都只能换来一段文字的记录,更多的普通人则被历史河流所淹没,变成积压在河底的泥沙。

我迟迟没有继续动笔,趴在成摞的书上打盹儿,这些困扰变为我困倦的催眠剂,倒是提高了我的睡眠质量。风从窗边吹进,带来一阵躁动的声音,在迷迷糊糊之中,我听见了救护车的鸣笛和许多人的躁动。我太久没有回到乡下,对邻里间的巨大动静觉得陌生,这比城市的高楼要吵闹得多,一只母鸡的丢失于农民而言都是十分严重的问题。

我不想思考关于母鸡的问题,一直让大脑处在放空状态,在某一瞬间,我被祖母的咳嗽给吵醒了。我本是来老家探望她,没想到谭长安向我求助,于是,我又被文字所扰。

祖母叫我出去走走,她说,不要长时间待在屋里,常透气,不容易生病。她总这样劝我,自己却不爱出门。我确实需要出门逛逛,要去找到谭长安,并且听他讲述他短暂一生的故事。

他也不知从何讲起自己的事情。讲别人的事情简单,一讲关于自己的事情,就像放不响的炮,哑火了。

我说:“你想想,从你最高兴的一件事讲起。”

他思考了一下,若有若无地点了点脑袋回我:“最高兴的事情,莫过于自己的孩子要出生了。”谭长安指着去县城的方向,刚刚过去的救护车就是运送他老婆去往医院的,听车上的医生说,到预产期了。他还说,虽然能感到高兴,但他情绪并不热烈,得病之后,感情似乎被限制了,有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意思。

我说:“孩子出生总归是喜事,起个名字吧。”

“将死之人起的名字,不吉利。”他龇牙咧嘴地笑着。

3

谭长安虽是残疾,日子却也快活,没有多少遗憾。在未成年的年纪,他就有了老婆。年轻人不懂事,抽空便钻被窝,结果老婆很快怀了孩子。到他确诊那天,孩子还在娘胎里裹着,没去医院做过检查,不知是男是女。他的老婆也没成年,两个人在中专学校里读书认识的。

谭长安说,他和老婆做爱的姿势很少,这是因为他的残疾,甚至只能平躺在床上。女方通常在上,他那刻是自卑,腿使不上劲,只能让腰部动得更用力,重复又重复,很是寡淡。没有体验到别样的姿势,这是他到死的遗憾。谭长安很想再和老婆温存一次,可有两个问题没法解决。第一,他虚弱。第二,他老婆还挺着大肚子。谭长安觉得自己到死都在琢磨这件事,真是色鬼行为,应该下炮烙地狱。

两个人名义上为夫妻,但没有领结婚证,因为法定年龄不够,乡下没领结婚证就结婚的事情很常见,并不是怪事。我说:“你觉得你老婆会为你守寡吗?”

谭长安沉默。我想这个问题肯定会难倒一大批人。他动了动嘴巴回我:“能为我把孩子养大,我就很感激了。”

“我活着的时候,觉得传宗接代是一件大事。”

我点头表示同意,我父亲确实经常讲,人要是不在世上留种,那是万万不可的。

“可我现在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虽然很想见一见即将出生的孩子。”他很释然地说。他脸上露出人临死前脸上皱纹会展开的那种舒坦。

我不懂得他的感受,谭长安躺在自己的坟上,我恍惚间觉得,他不再是少年,衰老得像正在打坐的得道高僧,只言片语就道破了天机。

我摇动身边的树枝,想让雪花飘落在地上,在降落的片刻,我们都会被它所吸引,白色的精灵飘飘悠悠,堕在生命裂痕的缝隙里,把存活和死亡黏合在一起。

苏北的冬天很干燥,少雨,树木的叶子全都凋落,只剩下细长的枝干,不断延伸,似乎要触碰天空的灰白。雪将干枯的叶子覆盖,并没有使它们足够潮湿,翻动后,置在雪地之上,只需要小小的火星便能点燃,熊熊的火焰会烧掉新鲜的花圈,烧干湿润的土壤,烧红荒凉的平原。

谭长安说:“我想放把火,然后站在火焰之中。”

我明白他的意思,用一把火焰,来为他送别。可我有顾及,是世俗的困扰,我不能同他一样无忧无虑,如果因为火焰的燃烧被追查起来,我该如何和相关的人员辩解,我要说,是一个将死之人纵的火?

从这儿放火,能一直烧到发电厂,那儿早该淘汰了,火力发电太污染环境。烧掉电厂之后,就能烧向更远处的钢厂,钢厂只是地名,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没有办成功,只遗留下几栋烂尾的房子,是我们小时候打真人CS的好去处。

全都烧掉,变成尘土,漆黑一片。我的焚烧欲望是从内心深处萌生出来的,并不是因为谭长安让我着魔,干燥的冬天催生了我的愤怒与不安。须臾,天空突然降落的雪花使我冷静。

他说:“天要黑了。”

我没有回答,和他一起隐匿在黑暗里。

4

二十年前,苏北徐塘乡一户人家翻盖新房,从宅基地里挖出只蛤蟆。蛤蟆硕大,全身黄澄,脚力十足,一蹦半米。乡里老人们讲,三条腿的金蟾吐财,这只虽是四条腿,却也异常。那户人家为了招财,拿起铁锨,铲掉黄蛤蟆的一条后腿。那条腿落地时还跳了多下,后被剥皮晒干,用来贴在脸上,治疗他家大孙子的炸腮。黄蛤蟆在几天后被乡邻在湖里发现,僵硬、发直、蔫了。

两年后,二孙子出生,一腿瘸拐,取名长安。

谭长安长到十二岁,和玩伴打赌,举起砖头朝院后的石婆婆扔去,砸出白色的划痕。石婆婆是民间俗称,为人形的石头,又名女娲石,据说可以镇邪避难,保佑四方。几日后,长安额头被铁丝刮伤,遗留一道伤疤。前事在乡里远播,后事为我亲眼所见,这两者都让我困惑,不知是否要写入传中。

冬日的夜晚是寂静的,听不见虫叫蝉鸣,此刻冷静又骚动,越平静的湖水下面越可能波涛汹涌。我的内心就波涛汹涌。我和谭长安躺在他的坟上,一边聊天一边回忆关于他的生命。

谭长安催我快点写完,他在人间停留的时间不多了。

“作传也需要灵感。”我说。

他让我躺在他的坟上,躺着的思维要比站着的思维更活跃,这是初中的生物常识。谭长安在初中毕业后去了本地中专,村里和他年纪相仿的,没有认真读书,或是读书不用功的,都考不取高中,不是打工,就是去读中专技校。谭长安说:“那里算是天堂啊。”

中专技校是县城的“乌托邦”,老师也不管教,学生如同杂草一般野蛮生长。谭长安长得最茂盛,细长且枯黄的杂草茎叶从那只残疾的腿部伸出,裹挟着他的半部躯干,在土壤里落地生根。他对老婆,是欲望还是爱意,他自己也分辨不清,一个十几岁孩子的感性总是强于理性。

他们在教学楼的厕所里、在操场边的座椅上、在学校外面的树林中,灼烧,把两具身体灼烧成红薯,滚烫且松软,被欲望所吞噬。中专里多快活,毕业就有多窝囊。他除了领到毕业证,还领到了一个老婆,女方家找到他爹,因谭家有点闲钱,赖上了,要求必须结婚,否则大闹徐塘乡。女方家长当着全村人的面,扇了他一巴掌,并骂道:“好小子,把我家闺女糟蹋了!”说罢,面带窃喜,赶忙和亲家公握手。

乡里人讲究面子,再加上谭长安确实不容易找媳妇,就把结婚日子定在毕业后,他哥谭长勇当时都没结婚。新婚当晚,他正在和老婆钻被窝,依稀能听见他哥谭长勇的脚步声,这是他哥来偷听了,男人都一个样。

他也更起劲了,喘息声越来越粗,像蛤蟆叫。他扭动屁股,不断地抵着床,把床单卷得杂乱,他老婆说:“你做爱的样子真像一个畜生。”

他将这些事情讲给我听的时候,更像是没有感情的复述。我既要甄别哪些事情适合作入传中,又要去感受他的情感,真是个难题。

谭长安站了起来,对我说:“我想躺进去试试。”

5

他在凌晨躺进他的坟。我想到了一个笑话,笑话是来自我的父亲,我虽然写小说,可创作的灵感常常来源于父亲。谭长安蹲在地上,用手不断地扒拉着坟墓,想把口挖得更圆。

我说:“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他支吾地回答我,发出的声音像只乳猪在吃食。

“村里有一个年轻人,号称胆子巨大,什么都不怕。有人就对他产生质疑,要他证明自己的勇气。村里人出主意,让他凌晨去坟地里打下一根木桩,白天再去检查,只要有木桩,就能表明他的胆子很大。年轻人答应了。到了那天凌晨,天气不好,一直下雨,他找了一件雨衣披上,拿着锤头和木桩就出发了,结果第二天早上,发现他死在了坟地里。你知道为什么吗?”

“真有鬼呗。”他回我。

“是他自己把自己吓死了。”

“为什么?”

“他打木桩的时候,把自己的雨衣打在了木桩下面,一准备走,就感觉有鬼拽住他,结果吓死了”。

谭长安停顿了片刻,才发出笑声。

“你这不像一个笑话。”他说。

他的坟墓是一个不太规整的圆,周围被水泥给凝固,遇见下雨洪潮,能够保留坟内的干燥。

“修得挺讲究。”

“你家盖房子不讲究?”他反问。

他进去后,一层石板盖在这个不规整的圆上,我突然想到了“天圆地方”这个词,不过没有讲出来。掀开这块石板,绝不是轻松的事情,他在右边抬着,我忙跑到了左边,齐喊:“三,二,一。”我们声音很小,怕吓到夜晚出来屙屎撒尿的乡邻。

我见过下葬时棺材的摆放,方位和落地都有讲究,需要有人算过。四个人,或是六个人,扛着被系好的棺材来到坟旁,和古代抬轿子差不多的模样。苏北地区还有传统,没有结婚的人是不能摸棺材的,自然也不能扛棺材。我是偷偷摸过的,油漆在这块木头上变得冰冷,名门世家还要漆不同的油漆,漆个四年的福建漆,再漆个四年的四川漆,死比活更繁琐。

我和他跳进坟里,刚好顶到脖颈的位置,他注视着自己的坟墓,不言不语。我想,他肯定在思考关于生与死的问题,每个人最终都要住进这里。我说:“别看了,我知道你的想法,每个人都很渺小,是宇宙的一粒尘埃。”

他说:“没想那么多,我就想抽根烟,现在不能吸,可惜了。”

他爬出坟墓,站在高处看我,如同审判者。我不知为何,突然想躺在里面试试。我对他说:“我想躺下试试。”

他冲我鬼笑,使我全身发颤,感到一阵恐惧。我说:“好小子,你是想把我埋了。”

“不会。你还没给我作好传呢。”

我缓缓躺下,有东西硌着后背,坟墓中的温度比外部低许多,双腿又被土地本来的冷寒侵占,一股颓废的力量刺进心脏。棺材遮挡住光亮,永恒的黑弥漫到我的眼里,变成一粒粒无色珍珠。

我听见沙土流淌的声音,积雪消融的液体注入,似乎要将我覆盖,还是别的什么。

6

他没有将我掩埋,是那堆泥土在自我意识里流动。坟墓被我们重建,土壤的黄与周遭雪的白产生反差。谭长安辞别了我,准备前往医院看看临近生产的老婆,做一场真正的告别。即使感情已被消解,仍会残留爱与痛苦。

我有了些作传的头绪,尝试着用笔在纸上乱画,字态扭曲,不够漂亮。我写下他的生平、籍贯、妻子姓名、生平大事。杂乱无章,字与字在争斗一般,凑不成满意的段落。一个人,一个真真切切的人,被墨水写在纸上,然后他就在纸上复活了,这绝不能含糊处置。

我们修整坟墓时,他对我说,他还是给孩子起了一个名字,不管男孩女孩,都叫谭平安吧,不要长安,平平安安就好。他的眼里有泪花,我看见一双发亮的眼睛。

我翻看刚刚写过的几张纸,对文字的厌恶突然涌上心头,那段概括一生的笔与画,把生死束缚,片段就收纳着波澜壮阔、生老病死、爱恨情仇,融通到咫尺之间。

我恼怒地将写过的纸张撕碎,扭皱成一团,丢在取暖的火盆中,纸张像火化尸体般地燃烧。从纸张的一角烧起,烧到他的名字,烧向他砸向石婆婆的往事,就如同焚烧了他的大脑,到躯干、肢体、再到心肝脾肺和瘸了的腿,最终烧成齑粉,沦为宇宙的秘密。

我无能为力,不知道怎样去概括一个人的一生。

我潦草地写下:

“谭长安,苏北徐塘乡人。二零零五年出生,二零二二年去世,享年十七岁。妻刘氏,育有一子平安。”

这张纸铺在桌上,风把其中一个角吹得褶皱,却又显得宁和平静。这是他的传记,是墓志铭,也是他的一生。

他说:“我的一生就只有这几个字吗?”

我没有回答,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也许应该让死去的、没有任何文字记载的人来回答这个问题。他拿着那张写满自己一生的纸张,与我告别,这次的离开,是真的再也见不到面了。

谭长安说:“我能感受到,我没几天了。”

我说:“走吧,走吧。”

他说:“有烟吗?烟瘾犯了。”

我点燃一支香烟递去,他塞进嘴里,烟头没有燃烧,怎么也吸不出烟雾。我又点燃一根,极力地吸动,使烟雾充满我的口腔,嘴巴鼓起如同一只蛤蟆。烟雾有一些从我的嘴边逃出,飘浮在额头,仿佛我的灵魂出窍。“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我想到了这首诗,烟和诗句带来的迷途感,有欲望念出口,还没出声,嘴中的烟雾开始逃窜,吹向谭长安的面庞。他置身于混沌中,满足地闭上眼睛,用鼻子吸入腔内,富有得像个国王。

7

谭长安没有等待命运的审判,而是选择自我了却。他跳入了运河水中,黑暗将他一点点裹挟,他慢慢地沉溺,慢慢地沉溺,一首舒缓的交响乐在演奏。

谭长安闭上眼睛,他知道,这次的闭眼意味着永恒的黑暗,是再也睁不开双眼。他想到了自己的老婆,一个没和他拿结婚证的未成年少女,想到了还没出生的孩子,希望他不要成为一个跛子。或许,他还想到了那场和我一起打过的麻将,他相信自己一定会胡,如果是川麻,能一直胡。这是我的幻想。

谭长安就这样死去,尸体被捞起时已经泡到发白。他的父母和老婆在运河边哭泣,眼泪一滴滴地落在地上后,迅速被风干,远处还传来造船厂的电焊声,伴着风声,呜呜咽咽的,是河水的啼哭。

油丝缆绳系着钩子将尸体抬到半空中,抵挡住太阳的照射,尸体吸收着刺眼的强光,凝聚成另一颗太阳。他老婆挺着肚子,用手轻轻地遮在眼前,看向空中的谭长安。他的眼角流下一滴晶莹剔透的液体,重重地击打在河流的水面,像一颗幻化了的珍珠。他老婆很疑惑,那究竟是河水还是眼泪?

8

冬日的太阳既温暖又强烈,使我有些睁不开眼睛。祖母劝我出门走走,常在屋里容易生病。她说:“隔壁有喜事,谭家生了一个女孩,乡里乡亲的,要去吃喜酒。”

“谭长安的?”

“是的。”

我惊愕,渴望烟雾的抚慰,翻遍刚刚趴在上面熟睡的书桌,只有为他作传留下的纸笔。

“谭长安没福气抱女儿啰。”她有些惋惜地说。

我听取了她的劝告,决定出门走走,去看一看谭长安的坟地,去听一听喜事上草台班子的唢呐,再去向我父亲学一个笑话。

锣鼓的嘈杂下,来来往往的人们拿着喜糖。农村人爱热闹,挤得水泄不通。谭长安的父亲拖出一条五千响的鞭炮,放置于道路中央,招手示意让两个小孩在路边拦住过往车辆。他点上火,噼里啪啦,人们用手捂住耳朵,每个人的头上都落满了红色的鞭炮皮,石婆婆的头上也有许多。

我望着不远处的湖里,它的后面是发电厂,发电厂的后面是钢厂,一团虚无的火焰在冬日,烧向平原。今天的太阳很炽热,晒化了湖里的积雪,也晒透了河面结的冰,一只小小的蛤蟆穿过厚重的冰层,拼了命地朝岸边游来。

“呱呱”。它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