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5年第6期|熊焱:夜奔
我是被手机闹钟的铃声吵醒的。
已是下午一点半,微信上有一条妻子发来的信息:马建明,明天是最后一天了,下午三点,请务必在民政局见!
我没有回复。但这条信息在对话框里排成三行,就像明晃晃的炭火灼得我眼膜生疼。
拉开窗帘,阳光涌进来如同洪水决堤。外面的街道上车水马龙,几辆绿色的出租车犹如江水中颠簸的小舟。
我洗了一把脸,抓起保温杯往外走。时间已不早,我也该出车了。
拉了一个客人到达宽窄巷子。客人刚下车,便有一个戴着眼镜、脸微圆的中年男子招手拦车。
他上车前,还跟身边送他的友人拥抱了一下。车门拉开,他坐副驾,刚探进半个身子,便有一股浓烈的酒味扑进来。
待他与友人挥手道别后,我才问他:“去哪里?”
他把整个身子靠在座位上,长吁了一口气,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这才回答道:“重庆!”
我想他是喝多了。没有哪个清醒的人,会打一辆出租车从成都到重庆。
在这个行业中,我们对醉酒者都不太欢迎。有的会把污秽物吐在车上,有的会撒泼耍赖,有的脏话连篇,有的手舞足蹈地指点江山,还强行要你认同他的观点……总之各种人我都遇到过,其中有一次还报了警。
见我迟疑着未动,眼镜男反倒有些不耐烦了,问道:“咋不走呢?”
我再次向他确认:“你真要去重庆?”
“老子就是重庆人,不去重庆去哪里?赶紧走!”
“过路费要你自己出哦,还有,我返程回来是不能拉人的,路太远,放空要加价。”
“加多少嘛,五百够不够?”
“三百就够了!”
我用手机将我们的对话录了下来,免得回头扯皮。
车驶出一百米后,那男子把座椅放低,系上安全带,半个身子躺下去。转瞬他就睡着了,打起了鼾。那声音有些曲折,拐着弯,就像劲风扑倒一片草叶。
刚进高速路收费站,妻子就打来了电话。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用无线耳麦与她通话。
那种气势汹汹的语气几乎是穿破电波而来:“马建明,你到底要爪子?给你留了那么多次言,叫你一起去民政局领证,你不去不说,连屁也不放一个,我警告你,明天是最后一天了,你再不去,以后就莫想再看蓓蓓一眼。”
我没有吭声。
“说话!”近乎命令的口气。
“我在开车,长途,高速上,回头再说。”
“马建明,你这个瓜娃子,每次都是回头再说,你哪次回头说了……”
我挂了电话,心里是一片坑坑洼洼的泥泞。我不知道,我们为何会走到这步田地。
想当初,我们一起在郊区一家工厂上班时,还是她先追的我。对那个文静、羞怯,笑起来左边嘴角就露出小酒窝的姑娘,我是打第一眼就喜欢。
我们相爱两年就结婚了。婚后第二年,女儿蓓蓓出生。那时候日子过得拮据,但我们还是会在周末带着孩子外出玩耍,商场大街、山间地头、公园湖泊,全都留下我们一家三口的背影。我记得女儿的笑声清脆悦耳,就像阳光下的湖水闪烁着粼粼波光;我记得学会走路不久的女儿和妻子在草地上追逐的情景,那是企鹅和白鹭共舞的画面……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妻子就不喜欢在周末外出了。她总是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懒洋洋地说:“你们去嘛,我就不去了。”她这般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在手机上。
有时我在想,也许是从工厂效益不好,我们都被裁员那天开始,家里的气氛就变了。我们都是大专文凭,要跟今天遍地研究生学历的年轻人抢饭碗,实在是太难了。我陆陆续续地干了好几份工作,都不太理想。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和一个高中同学承包了出租车公司的一辆车,轮流开白班和夜班,我的工作这才算是稳定下来。
但不论是白班还是夜班,我几乎都是早出夜归,或者夜出晨归。妻子在一家事业单位做了文员,上班时间很固定,接送孩子、辅导作业的事,全都交给她了。对妻女,我心存歉疚,就会在周末主动休息,带她们出去玩耍。每次女儿都欢呼雀跃,妻子却有些扫兴,她拒绝参与,她说:“我只想在家里休息。”
一天夜里,我下了班回来,女儿已经睡了,妻子正坐在卧室的化妆桌前抹面霜。我凑到她身边,准备俯身亲吻她。她突然来了一句:“老马,我们离婚吧。”
她神色严肃,完全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这无异于晴天霹雳,轰隆隆地在我心底炸开。我愣了好一会,才颤抖着声音问:“离婚?为啥子?”
“你说为啥子?”她的目光斜刺过来,像一次猝不及防的偷袭。
“我们不是过得好好的吗?”
“你觉得好吗?这一眼就望得到头的日子……”
“我不同意。”我说得坚决,转身走进卫生间洗脸。
那一夜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心里有一根刺扎在那里,那么深,摸不到印痕。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没有再提离婚这个话题。但我明白,她心上依然横亘着那道深渊。
有一天傍晚我提前交车,想好好跟她谈一谈,但她压根儿就不愿跟我谈。当时她在卫生间里洗手,背向我,轻声说:“老马,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我没有外遇,纯粹是因为这日子过得太撇了,一眼就能望到头。”
看到镜子里她那张哀伤的脸,有着一种云山雾绕的恍惚。我很愧疚,说:“只要努力,日子慢慢就会好的。”
“咋个好?”她头抬了一下,我看到了镜子里那有些哀愁又带着怨恨的眼神。“这个现状,你马建明改变得了吗?”
她关了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把我轻轻拨到一边,又说:“马建明,你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被呛住了。确实如此,我对现状无能为力。
半个月后的一天夜里,我交了车,饿了,和另外三个出租车司机在路边的大排档吃饭,我喝了一些酒,微醺中收到她发来的微信信息:“老马,离婚吧,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
或许是受了酒精的刺激,也或许是太过烦躁和憋屈,我毫不犹豫地敲下了一个字:“好!”
后来我承认,我同意离婚,是有些跟她较劲和赌气的意思。
我们在民政局申请离婚登记后,便进入了三十天的冷静期。我从那套当初我们省吃俭用、东拼西凑才付了首付的小房子搬出来,留她和女儿住。我在一个老旧小区租了一套小房子。每隔两天,我都会接到她发来的信息:“明天下午三点,民政局见!”
我一直拖着没去民政局。有一次她打来电话,一接通就讥讽我:“马建明,早晓得你不是男人的话,当初我瞧都不瞧你一眼。”
我说:“这会儿忙,回头再说。”
到今天,已经是冷静期的第二十九天了,如果明天再不去,就意味着放弃离婚。她还想离的话,就得走漫长的诉讼程序。妻子急了,她催我,并以取消我对女儿的探视权来威胁我。我理解她的焦急,可我无法理解她为何非要离婚。生活不太如意,可这世间生活不如意的夫妻多了去,人家仍然咬着牙相濡以沫,同舟共济。
我心里有些烦乱,把车开得更快。窗外起伏的山峦不断后退,就像那些被我稀里糊涂地挥霍掉的庸常岁月。
我在一个服务区上完厕所,回到车上时,眼镜男醒来了。他惊诧地看着我,茫然地问:“这是哪里?”
“安岳服务区。”
“咋回事哦,我咋个在出租车上呢?”
我把手机录音放给他听。他拍了一下脑门,说:“喝多了。你等一下,我上个厕所。”
他去了半天没回来。我心里不由犯起嘀咕,这家伙不会是逃了吧?哎呀,我应该跟着他的。正在我懊恼时,他回来了,打着电话,声音很响亮:“老子喝多了,本来是打车去火车站坐高铁的,结果一上出租车,就说去重庆。然后我就睡着了,现在已经到安岳服务区了。”随即他扭头问我,“还有好久到?”
“两小时。”
“还有两个小时。你们稍微等我一下。”
他挂了电话,坐在座位上叹了一口气,说:“喝酒害人啊。”
我说:“你中午喝了不少吧?”
“不多,六七两而已。”
“那你是海量,肯定是一斤以上。”
“现在上了年纪,不行了,十年前可以喝一斤半。”
我又悄悄打量了一下他,眼角有些鱼尾纹了,头上稀稀疏疏地夹着几根白发,但一张脸保养得还算不错,没有粗糙之感。我说:“你还很年轻啊,三十七八吧。”
“四十二了!”
我说:“比我大四岁。”
“你看上去比我老多了。”
我笑了笑,说:“那是当然,我白天黑夜倒班,风里来雨里去,衰老得快。不过十年前,我还是很帅的。”
他说:“就你这样还帅?你帅得过我吗?我的帅,完全可以排在亚洲前三。”
我讪讪一笑,不知道如何接话。
他哈哈大笑,说:“开个玩笑。我再睡会儿,晚上还有一场大酒。”
他半躺下去,很快又睡着了,发出的鼾声起起伏伏,就像是一个人在快活地吹着口哨。
我很是羡慕他。想想我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踏踏实实地睡个好觉了?
下高速路时,眼镜男突然坐直了身子。他问我:“你是哪个地方的?我听你的口音和重庆话有点接近。”
我说:“广安邻水的。”
“怪不得。邻水我们家有亲戚,我外婆就是那里的,我小时候还常去那里耍。重庆你应该经常来吧?”
“说来惭愧,我这是第一次来。”
他说:“可以去解放碑逛逛,到长江边看看夜景。”
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心动了,难得来一次,就逛一逛吧。平时与我交接班的合伙人这几天生病住院了,白班夜班都是我在开,我晚一点回去也无妨。
天完全黑了,车在江边的一个餐厅停下来。门口有两个人迎上来拉开车门,一个说:“海哥,你近视了还是老花了,把眼镜都戴起了。”
“平光的,莫得度数。”
“装斯文人嗦!”
“还需要装吗?老子本来就是斯文人。”
眼镜男说完伸了一个懒腰,扭过头喊我:“走,兄弟,一起去吃饭。”
“谢谢,我就不吃了。老板,麻烦把车费付了嘛。”
眼镜男说:“放心,不会少你的。等会儿我司机过来,他会把钱给你。”
我犹犹豫豫地问:“他好久能过来?我在这里等他。”
“撇脱点嘛,兄弟,就吃个饭,走,不要扭扭捏捏的。”眼镜男几乎是不由分说,一把就拉我走。
包间很大,里面一堆人,热热闹闹的,像一锅煮粥在沸腾。坐下来后,我悄悄数了数,连我在内一共十五人。被大家称为海哥的眼镜男坐在主位上,一副舍我其谁、俯瞰天下的架势。
在这陌生的饭局上,我有些拘谨。面对这热烈的觥筹交错的气氛,我甚至有些手足无措。开了一下午的车,我早已饥肠辘辘,可我还是吃得小心翼翼,每次夹菜都是轻轻的,生怕惊扰了别人。
电话突然响了,是蓓蓓打来的,用她的电话手表。我走到一旁去接听,听着那脆生生的,又带着一丝软糯的声音,我心里一酸,泪水差点就下来了。
“爸爸,我明天上午要去另一所学校表演小提琴,你能不能来看我表演?”
“我家蓓蓓真棒,爸爸一定去看你的表演。”
“老师叫我们八点钟就到那所学校。提前彩排一下,九点钟正式开始表演,那个地方有点远,从我们家过去大约需要四十分钟。妈妈不开心,刚才还在发脾气,怪我乱出风头,她不管我,叫我自己坐地铁去。爸爸,你明天早上能不能来接我?把我送过去,顺便看我表演。”
“好啊,你说个出门时间,爸爸一定准时赶到。”
“七点钟。”
“那我一定准时到楼下接你。”
“爸爸,妈妈说,你们要离婚了。”电话里的声音小心而紧张,“为什么要离婚呢?”
她下个月就满十二岁了。尽管她还不明白什么是婚姻,但她明白父母离婚在她的生活中意味着什么。作为一个婚姻的失败者,我回答不了她的问题,仿佛嗓子里淤积着浓重的黑暗。
“爸爸——”她又轻轻喊了我一声。
我恍若回到了最初听到她第一声啼哭的那个时刻,像闪电破空,雷声把我从梦中唤醒,随之而来的不是淅沥的雨滴,而是风,抚平了枕边的压痕。我差点就哽咽了,说:“女儿啊,不管爸爸和妈妈要不要离婚,你都要明白一点,我们都会一直在你的身边。”
手机里是半晌的沉默,就像风后的湖面回归平静。
“那我挂了。爸爸,明天见!”
我努力平复了一下心绪,回到餐桌边坐下来。眼镜男正在起身敬酒,他留在桌上的手机响了,旁边位置的一个胖子在喊:“海哥,嫂子来电话了!”
“胖娃,你给我接一下,跟她说,我正在喝酒,不得空。”
胖娃接通手机说:“嫂子,海哥说他暂时不得空,你有啥吩咐,我马上转达。”
胖娃很快把手机递给眼镜男,“嫂子叫你接电话。”
眼镜男回到座位上,“喂”了一声。
他开的是免提,里面的声音清晰传来:“你在哪里?”
“地球上。”
“好久回来?”
“有生之年。”
“少喝点,不要又醉得连床都找不到了,又跑到狗窝里睡。”
胖娃在旁边抢着插话:“嫂子你放心,今晚我们会保护他的,就算海哥想睡狗窝,我们也会拦着,他哪能睡狗窝呢?至少也要睡个猪圈嘛。”
之前有人一直憋着的,这下再也忍不住了,大家哄堂大笑。我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心里就酸楚了。
叮咚一声,微信来信息了,是妻子发来的:马建明,你明天去不去民政局都不重要了。法庭见!
尽管我有过心理准备,但我仍然感到心上一阵痉挛,犹如地震的余波。
恍惚间,眼镜男拎着分酒器来到我面前,说:“兄弟,喝一杯嘛。”
因为要开车回成都,我一直未喝酒。但那一刻不知为何,我竟然鬼使神差地举起了杯子说:“来,喝一杯。”
一杯下去,又来了一杯,一杯接一杯。我喝得有些急,慢慢地有了些许醉意。
有三人离席站在一起,相互端着酒杯,不知在说些什么;有两人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有人正埋头呼噜噜地吃东西;有人正拿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眼镜男突然摘下眼镜,冲着坐在旁边沙发上刷手机的胖娃叫道:“胖娃,不要梭边边,快点来敬酒。”
胖娃屁颠颠地跑过来,举起分酒器说:“海哥,我们俩甩个小钢炮!”
“胖娃,你没长醒豁嗦,是叫你跟别人喝,不是叫你来整老子。”
“那我们俩划拳嘛。”
“来来来,”眼镜男一下就来了兴致,“我还怕你嗦。整十拳,一拳一杯。”
他俩一开始划拳,就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了。前两拳眼镜男都输了,大家就开始起哄。但很快,眼镜男就扳回了两局,接下来简直有如神助,全部获胜。
在大家的喝彩声中,眼镜男得意洋洋地大喊:“还有谁?”
随即他把目光投向我说:“兄弟,来,我们俩划几拳。”
我胸脯一挺,说得豪情万丈:“来!”
我和他划了五拳,我赢了四拳。他很不服气,喊再来。我们又继续划,后面的场景我就记不太清了,身子轻飘飘的,就像在云端上荡着秋千。
半夜我被渴醒了。起床找水喝,开了灯才发现是在酒店的房间里。头很沉,就像挂着一个磨盘。桌子上有矿泉水,我咕咚咕咚地灌下去后,抓起手机看时间,已是凌晨两点半。手机上没有新动静,微信上也没有新加朋友。我在手机上导航了一下夜里吃饭的餐厅,发现不过三百米。手机里没有新的支付信息,钱包里仅有的一百多块零钱是不够开房的。
那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还有,我的车费……我再一次打开手机看支付宝,看微信,都没有任何收款信息。
我又后悔,又自责,发了一会儿呆,就起身到窗边,外面夜色深沉,灯火阑珊,不远处一条大江奔流,在夜里如同巨蟒悄然潜行,岸边的点点灯光映照在水面,就像是巨蟒的花纹在闪现微光。
我想起答应过女儿的事情。我一定要赶在清晨七点去接她。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必须得往回赶。但我喝了这么多酒,开车就是醉驾。如果坐高铁,同样来不及了,最早的那班到站也要七点五十。
我心一横,想着醉驾就醉驾吧,这个时间段应该不会有警察查车的。打定了主意,我就往下走。
酒店的大堂静悄悄的。我到前台去退房,一个值班的服务员正趴在那里睡觉。我喊她,她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我。我说:“退房!”
“把房卡放在这里就行了。”
我问道:“你还记得不,是谁带我来的?又是谁开的房?”
她皱着眉,似乎是在努力回想,然后摇头说:“对不起,我记不得了。”
我点点头,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听到服务员在身后喊我:“先生,先生!”
我回身。她追了过来,递给我一个信封,说:“昨晚你睡下后,有一个先生拿来了这个,说请我们天亮后交给你。”
“他就没说啥子吗?”
“没说。”
信封是密封着的。我摸了摸,硬硬的。我拆开,看到一叠钞票整整齐齐地塞在里面。
我心里一热,眼前浮现出那张戴着眼镜、微微圆润的脸。
走出门去,夜风微寒,遥远的天空深邃如大海,高楼远远近近地立在夜色中,就像一群巨人正在围聚着商议大事。一辆挂着空车字样的出租车开了过来。我拦住了车,坐进去。
司机漫不经心地问:“去哪里?”
我的回答铿锵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成都!”
【作者简介:熊焱,1980年生,贵州瓮安人,曾获茅盾新人奖、华文青年诗人奖、陈子昂诗歌奖、艾青诗歌奖等奖项。著有诗集四部、长篇小说两部。现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