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的下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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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篇沉静、忧郁的小说,气质恰如它的设定——月亮远离地球,月光逐渐黯淡,但忧郁中又蕴含着新生的希望。科幻设定照应了人物的命运,女人和男人重逢,尔后分开,留下天地失序下的剪影。作品虽短小,但叙事节奏与人物情感并皆出彩,人文气息浓厚,对当代社会的性别关系有思考和探讨,是一篇社会派科幻佳作。
——宝 树
才刚下午,月亮就升至中天。罗琼坐在监狱外的长椅上,仰头望去,天空是郁青色,那片薄薄的月亮像是深色背景下的劣质贴图,有些失真。她想起小时候见过的月亮,硕大,光辉,饱满到黑夜也遮盖不住。那时人们聊到月亮,会用“明月”来形容。她已经记不清多少年没听过这个词了。
仰到脖子酸,一阵吱呀开门声传来。
罗琼查过,今天出狱的只有何伟。果然,她转过头,从门后缓缓走出来的消瘦男人,正是她七年未见的丈夫。
何伟当然也看到了她。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步伐迟滞地走过来。两人站着,都有点沉默。几秒后他们同时开口。她说,你出来了?他说,你过来了?这明明是默契,却加深了他们之间的生疏,于是,更长久的沉默出现了。
好在风刮过来,卷动他们的裤管。才八月立秋,风中竟裹着寒意。走吧,罗琼说,天气预报说今天可能有飓风,最好别在外面。
去哪里,何伟问,家里吗?
罗琼没回答。
车就停在半条街外,但他们才走到一半,雨就刷刷往下滴。前几滴还柔柔绵绵的,随着一阵呼号的大风,大颗雨滴砸落,头皮生疼。两人只得快步跑起来。
何伟跑动时,衣服被风吹得鼓囊囊。罗琼在一旁见了,第一个想法是,他衣服变大了;随即想起,当初他被捕月署的保安带走时就穿着这一身,袖口上还有血。七年过了,衣服其实没变,只是何伟瘦了。
看到那辆车时,雨中的何伟愣住了。你的?他问。
先进来,罗琼带他钻进车里。门一关,外面风雨的呼啸声就弱了很多,他们并排坐着,车玻璃像荧幕一样放映着风雨雷电的戏码。雨滴砸下,闷响连缀成一片。何伟张望着汽车的内饰,又问,你的?
罗琼摇头,以前学校老板的。他们一家已经走了,车在院子里停了好几年。要来接你,我昨天给它充了电。
这么好的车,没人开?
不止车,别墅都没人住。
哦,何伟的声音和窗外的雨点一样闷,看来这七年发生了很多事。
都跟月亮有关,罗琼伸手朝上指了指,穿过车顶、风雨和迅速积累的厚厚云层,她指向的正是那轮渺远的薄月亮,你在监狱里也能看到吧?
我们有户外放风的环节。但月亮不对劲,有时候白天能看到,有时候形状被扯成很扭曲的样子,很多人看着月亮就发疯了。后来,户外环节被取消,我也很多年没见过月亮。顿了顿,何伟问,所以,他们还是没有办法把月亮抓回来吗?我看新闻里说,它逃得很远了。
是啊,罗琼启动车子,久未运行的悬浮板在发出了长达三分钟的震颤和呻吟后,终于喷出反重力束,缓缓抬起车身。罗琼看着大地远去,车子驶进轰隆隆的大雨中,才继续道,自从七年前你出事,他们就再也没办法抓住月亮。
七年前,何伟比现在风光得多。
那时月亮还没跑远,人们尚有将它捕捉回来的希望。捕月署正是为此而设。何伟早先供职于科学院,转进捕月署后,当了几年研究员也没有起色。但在一次跟罗琼聊天后,他突然想到一个主意。
那天是个傍晚,风骤雨疾,地板上积了不少水。罗琼在拖地时滑到,头撞到桌子边缘。她撞得生疼,眼泪汪汪,何伟刚想过来扶她,却又盯着那张被撞动的桌子,若有所思。
罗琼默默自己站起来,用热毛巾按着发肿的额头。
何伟突然说,你说,要是我在逃离的月亮上安装大当量的炸弹,配合月球转动的角度,能不能给月球持续推力,把它抓回地月轨道?
罗琼知道他并不是在征询意见,他更像是说给自己听。但出于好奇,她还是问,月球转动……月亮能自转吗?
月亮当然能自转。这是人们的常见误区,从地球视角的确只看得到月球的一面,月之暗面始终藏在背后,所以很多人认为月球是没有自转的。何伟语速加快,音量也在增加,但其实这是潮汐锁定的作用,是地球的引力锁住了月球,让月球的自转周期跟我们的公转周期——也就是一个恒星月,严格同步。
谈到专业领域时,何伟总是很亢奋。所以他没有看到罗琼暗下来的目光。她低垂眼睑,重复了一遍何伟刚才提到的词。
潮汐锁定。
什么?
哦,没什么。罗琼转头去做饭了。何伟脑子里正酝酿、构建着一个伟大的灵感,也没追问。他思考时不喜欢任何打扰,思考完又会饥肠辘辘,所以罗琼通常到厨房消磨时间,在他结束时端上饭菜。这是相处多年形成的默契。但今天何伟在书房里待得实在太久,面煮好又坨了,香葱煎鱼冷成一块坚石,罗琼在客厅困得要打盹时,何伟终于走出书房门。我搭好模型了!虽然粗略,但明天肯定能说服那些家伙,琼,这次真要撞大运了!这种机会千载难……噢,亿载都没有过。毕竟月亮可是第一次离开地球。何伟一屁股坐在餐桌上,边吃东西边急切地讲述。他太过兴奋,以至于吃到一半才察觉到食物已凉,皱着眉放下筷子,吩咐道,给我热一下。
何伟的提议很成功。他论证了用连续爆炸冲击来改变月球轨迹的可能,在程序模拟中,爆炸参数和月球自转角度被不断调整,那串百分比数字也随之增大。
一同睁大的,还有官员和专家们的瞳孔。
捕月署成立近十年,施行过大大小小数百个方案,均无法挽回月球。而何伟提出的“烟花”计划,是可行性最高的一个。
于是,名和利向何伟涌来。
他们生活的这个世界频频爆发极端天气和自然灾害,逼得许多人离开了地球。又突然这么一天,月亮从轨道偏移,逐渐远离。何伟本来只是地球上的普通一员,但属于他的机会到来了。他的身边围绕着许多能量巨大的人物,随口一语,就能调动巨量资源。烟花计划历时三年才部署完成,连执行的按钮都是由何伟亲自按下。那一秒过后,爆炸激起的烟花隔着遥远距离射到地球,确实绚烂夺目,人们在地球上都能用肉眼看见。
只是,烟花终究在夜空陨尽,炫目过后,月球不仅没朝着地月轨道回归,反而加速远离。
何伟顿时从人类英雄沦为千夫所指。捕月署讨论很久,才给他定了个渎职罪,监禁七年。
月球离开的这些年,地球昼夜早已紊乱。到家时还没过六点,天就全黑了。外面暴雨升级为飓风,墙壁也挡不住那可怕的呼号和拍打,像是有什么怪物渴求着闯入这个空荡的家。
其实不能称之为家。
何伟有些局促地站着,我们还是回家住吧?
罗琼轻笑,家?你是说你那套捕月署的公寓吗?早没了。你被抓的那个月,他们就把房子回收了。其实回收的房子也没人住,但他们就是不肯便宜我。
那你这些年……
我也不喜欢住那个小房子。罗琼说这话的时候脸撇开了,没有去看何伟微变的表情,这些年地球上的人,走的走,死的死,最不缺的就是房子。你看这别墅,要在世纪初,人一辈子也买不起一套,现在门敞开着随便我们进。
何伟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两人坐在客厅里,风雨没有减弱的迹象。在他们说话之前,两人肚子里同时响起的咕咕声打破了安静。何伟看了眼罗琼。罗琼坐着,眼睛黑亮。于是何伟明白,现在不是七年前了,他起身,罗琼也同时起身。
别墅虽好,常年不住也便失去了住宅功能,电、气全都停摆。好在罗琼在储物柜里翻出了保存完好的干粮。何伟劈了一张实木圆桌,点燃后,堆成一团跳动的火。两人围火而坐,两张脸随着火苗而明明暗暗。
他们默默地吃着干粮,刚吃完,一阵裹挟着冷雨的风吹进来,浇灭了火堆。于是他们拥在一起。在这个深夜,他们重新变回动物。突然,何伟愤怒起来,掐住了罗琼的脖子,低吼,我入狱就是因为你!
罗琼被掐得憋红了脸,却一言不发。她抓住床单,眼睛睁大,她的瞳仁里落入了月光——是的,不知何时风暴停得比它来时更快,云层散开后露出了月亮。月亮离得很远,也很淡,但这是屋子里唯一的光源。何伟在罗琼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他骤然瘫软下来。
过了好久,何伟才说,我……对不起,我失态了。
罗琼没有回他。她光着脚踢开窗子,月光和清冷的空气一起涌入。你想知道这七年我是怎么过的吗?她说。
何伟一愣,但他还没说话,罗琼就自顾自往下说。
我早就不当老师了,我也没有找别的工作。我到处走,反正地球越来越空,饿了就去废弃的商场,累了随便进一户没人的房子。现在昼夜混乱,极端天气也随时会出现,我被洪水困在屋顶过,也被大火烧毁过裙子。你刚刚没摸到那一大块伤疤吗?
别……何伟发出一声低吟,像是哀求。
但罗琼并不打算放过他,我当然也遇见了各种各样的人,有些跟我一样四处游荡,也有人会对着远走的月亮唱歌,如果你有兴趣——
何伟蜷缩进更幽暗的地方,声音几近嗫嚅,不,求你别说了。我不想知道。
罗琼偏要说。她一边讲述自己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一边从兜里掏出一块透明面板,递到何伟面前。
这是?
船票。罗琼用这两个字作为漫长叙述的尾音。
啊?所以你还是要走吗?何伟抬起头,声音急切,现在我回来了,我们还是可以一起,就像以前那样。你等了我七年,不就是等我回来吗?
不。罗琼的声音比窗外的月光还冷,我等你出狱,是想亲口告诉你,我依然要走。
七年前,罗琼就想离婚。
没什么特殊原因,日子过够了,每一天她都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她是个老师,常年带一群小孩子做游戏和讲故事,何伟搞科研,每天跟实验数据打交道。在很多方面,数值跟孩童都差不多,单纯,无常,又威力巨大。这种相似的职业特征让他们在婚姻初期很契合。
但日子一久,麻烦就出现了。捕月署的工资毕竟高出幼儿园太多,一旦收入以何伟为主,那生活自然也围绕着他。他思考的时候,她得保持安静并把饭做好。这间小小屋子里,他的声音响起得更多,她越发沉默,联系的朋友也更少。她曾经也嘲笑过许多女人进入婚姻后就失去了自己的生活,但现在,这句话成了一面镜子,照出她彷徨的脸。
但这些想法是模糊的,并未凝聚成某种决定。她依然在家和学校之间往返,夜里昏昏沉沉,总是失眠,白天则对小孩们讲各种各样的故事。这几年月亮的故事比较热门,孩子们围着她,想听嫦娥奔月的故事。她一开始讲的是最广为人知的版本,即嫦娥被后羿的徒弟逄蒙所逼,情急吞下仙药,飞升至月宫。但有一天,她突然对孩子们说,不,不是被逼的。她就是想走,想离开后羿,所以她偷吃仙药,去往月球。
这个版本并不受孩子们喜欢。有个男孩回家后对父母转述,家长立刻把罗琼给投诉了,理由是月亮远离,如今本就人心惶惶,身为老师应该讲积极的故事。
但什么是积极的故事呢?相遇?团圆?不离不弃?可是人生并不是轨道,理应拥有更多方向。
不过这些话她没反驳出口。她接受了学校的停课安排,回到家中。那一阵何伟每天忙着烟花计划,早晚不见人影,她在床上坐着,在椅子上坐着,窗外兵荒马乱,日子哗哗流淌。
有天她在网上刷到有人问,月球远离地球,到底是为了去哪里呢?
帖子下回复的人很多,其中热度最高的一条是,月球正朝着离太阳系最近的半人马座比邻星移动。回复者画了详尽的轨迹图,并论证月亮进入比邻星系后,将获得那颗低质量红矮星的引力,变成一颗有着固定轨道的行星。
是的,月球将不再是卫星,而是成为一颗行星。
这句话让罗琼振奋不已。她站起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过了许久她的心潮才略微平复,又坐下来继续搜索。
网上跟她有同样想法的不在少数。世纪已到尾声,不加遏制的开发早已让地球千疮百孔,灾难频发,宜居地越来越少。这种恶化已被证明不可逆转。所以从本世纪中期起,就有人乘飞船向外空间移民,近些年势头愈加风靡。所以很多人认为,如今月亮的离去,更像是某种号召。
罗琼的目光从电脑屏幕移到窗外,圆月隐隐,高挂天际。那团模糊的想法终于有了实质。罗琼决定离开何伟,加入那群响应月亮号召的人,一起乘坐飞船,沿着月亮的轨迹一路向前。
何伟知道这个决定时,一下就懵了。他先是愤怒,指责罗琼,最后甚至转为哀求。他甚至流着泪对她下跪。罗琼展现了从婚姻开始——或者说,从两人认识起就不曾有过的坚毅一面,始终没有松口。
其实她也动摇过,但只要她抬头看到那轮月亮,心里就会踏实。
何伟也察觉到了,恨恨地说,你就这么想像月亮一样离开吗?看着吧,明天就要实施烟花计划了!而且你别忘了,是你给我的灵感,月亮被抓回来就是因为你!
罗琼好半天不吭声,最终只点点头,就收拾东西离开了家。她知道烟花计划是明天正式执行,何伟会用一系列爆炸将月球推回地月轨道,让它再次成为卫星,困于潮汐锁定。这么宏大的计划她当然无法阻止,但她也不会再原谅何伟。
其实何伟那些话一出口,也后悔了。他读懂了罗琼最后的眼神,整夜未眠,那一晚他想了很多事。
第二天他回到捕月署,亲自执行烟花计划。他输入了一些参数,调整爆炸的顺序和角度,烟花依旧盛开,地球上很多人目睹了那盛大的一幕。但爆炸的结果是月球被冲击裹挟,加速离开,至此,人类再也没有捕捉月亮的可能性。
得知何伟入狱后,罗琼站在飞船舱门前,眉头锁得很紧。
当舱门发出尖锐的催促音后,罗琼才从嘴边憋出两个字,卑鄙。
这一夜过得飞快,还没怎么休息,窗外就渐渐吐白。经过昨晚风雨,空气澄澈,天边酝酿着一团光晕,像随时会坠落的蛋黄。
朝阳即将凌空,月亮却未落下。前者浑圆耀眼,后者却晦暗得如同天空的缺口。
日和月,在这对男女头顶同时升起。
就这样吧,罗琼说,你好好休息,想想以后做点什么。
那你呢?何伟问。但其实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罗琼盯着他,过一会儿突然笑了,算了,你还是送我吧。昨天我来接你出狱,今天你送我远行。这才公平。我们之间,公平很重要。
她的笑容传染了何伟。从出狱到现在,他似乎才真正露出笑容,即使笑容里布满苦涩。好啊,他说,我送你。
这对过时的夫妻又离开了荒废别墅,跟昨夜不同的是,开车的人换成了何伟。东边朝霞吐露,西边圆月悬空。小小的车在空城里穿行,很快穿过城区,来到郊外。
城市边缘,飞船引擎已经在预热,气流喷涌而出,巨大船体在隐隐震颤。它在等待最后的乘客。
就到这里吧。罗琼说。
那我如果想找你,要到哪里去?何伟突然说。
罗琼转过头,粲然笑道,月亮的下一站。
月亮的下一站……是哪里?
不知道。飞船要沿着月亮离去的方向,一直往前。等月球进入半人马座,加入比邻星系,成为一颗自由转动的行星,我们就会停下,在月球上建立家园。
那需要很久。何伟思考着说,几百年,或者上千年。你活不到那一天。
没关系的。即使我死了,我的尸骨上也照耀着星星和月光。说完,背着硕大背包的罗琼挥了挥手,径直走向飞船入口。等她检票进入,飞船便启动了,更为恢宏的气流让船身缓缓上升,随后加速刺入苍穹。它一头扎出大气层,追随着逃离的月亮,成为外空间中的星光。
而站在地面的何伟一直仰头望着,等到飞船消失在视野,才有些冷意似的缩紧脖子,转过身,朝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去。
(栗子keke,编剧,高校电影放映员;阿缺,科幻作者,游戏世界观构架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