锺叔河,一生所系尽为书
虽然“高中肄业”是他最高学历,但他却是一位著名的出版家、学者、散文作家;48岁他才到出版社当编辑,却在离休后获得“韬奋出版奖”;快离休时他开始为外孙女学古文写小文章,结集出版十年后却成了爆款畅销书;今年94岁的他,在病床上已偏瘫失语,却坚持用右手改稿并写出新篇……出生于1931年的锺叔河先生,读书、编书、写书,一生所系尽为书。
1 “饭是要吃的,书是要读的”
锺叔河出生于湖南知识分子家庭,用现在的话来说,是典型的“虎妈猫爸”型家庭。他的父亲锺昌言是最后一届考八股文的秀才,也是最早进入新式学堂的学生。“父亲是光绪四年(1878年)的人,应科举成了‘佾生’,又进时务学堂,是梁启超的学生。”锺昌言赴日本留学,归国后在湖南大学的前身湖南甲种工业学校教授数学。锺叔河在兄妹五人中是最小的,与父亲相差五十多岁,也因此父亲对他比较宽容。“从四五岁开始识字看书起,我想看什么书,爱看什么书,都可以,他基本上不管。”但锺叔河的母亲因自己不识字,便对儿女们读书管教很严格,在母亲“要读书不要贪玩”的唠叨声中,锺叔河一头钻进父亲的书房,不知不觉读了很多书。
书读多了,自然产生了强烈的创作欲,初二那年的暑假,锺叔河拿姐姐的笔记本模仿古人用文言文写了一卷笔记体小说《蛛窗述闻》,而那时他只是个15岁的少年。
锺叔河常说自己读书不多,其实是自谦。准确的说法应是“学历不高,读书不少”。这也是有历史原因的。1937年为躲避日军的战火,母亲带他避居到乡下老宅,抗战胜利回到长沙的锺叔河就进入了新式高中。1949年8月,还不满18岁的锺叔河偶然报考了长沙的“新闻干部训练班”,出色的写作功底让他脱颖而出,“未入班受训”就被刚成立不久的《新湖南报》(今《湖南日报》)录用。一个月后,他写的新闻便出现在报纸上。自此,“高中肄业”成了他的最高学历。
1957年,锺叔河被打成右派,逐出机关,自谋生路。为了谋生养家的锺叔河拖过板车,做过木工,辛苦的劳动之余,他也没有停止读书,没钱买书就去书店看书。“文革”中,锺叔河被判刑十年,进了劳改队,因为有机械制图的基础,便被分配到绘图室。他在绘图室中得到工人的帮助,以其名义借了不少书,《二十四史》《资治通鉴》,还有一些内部书籍,这段时间反而成了他读书最多的时候,也让他沉淀下来,更加深刻地思考社会、民族的发展与前途。说起那段艰难岁月,锺叔河幽默地说:“饭是要吃的,书是要读的。”
1979年,锺叔河平反,提前释放出狱,那时他已经48岁了。出来后他主要做了两件事,一是寻找当年因无力照顾而被迫送养的小女儿;一是在好友朱正的推荐下,进入湖南人民出版社做了一名编辑。从此,他把多年的思考化为行动和成果,以独特的胆识策划了《走向世界丛书》,经过夜以继日、争分夺秒的努力,1980年7月,丛书的第一种《环游地球新录》出版,锺叔河撰写了总序。此后基本以每月一本的速度问世,因原文是文言,为方便读者阅读,锺叔河为每本书都写了上万字的导读。
丛书的前几种推出后,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著名文史专家、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组长李一氓称“这是近年出版界一巨大业绩”。钱锺书先生也特意给锺叔河写信,建议他将总序和各篇导读印成一册,并破例为之作序。杨绛后来在信中说:“锺书生平主动愿为作序者,唯先生一人耳。”
1983年他又力争将《曾国藩全集》列入国家规划并组织实施。1985年首倡重印周作人著作,他所编订的《知堂书话》为1949年后首部以周作人本名出版的书。离休后他还把历年在报刊上发表的小文结集为《念楼学短合集》出版,十年后这套书成为爆款畅销书。
1994年,已经离休的锺叔河获第三届韬奋出版奖,这是对他时间不长却硕果累累的编辑生涯的最高肯定。
2 “我的杯很小,但我用我的杯喝水”
大约十年前,那时我刚做编辑没几年,年纪虽不小但也算初出茅庐,辗转得到锺老的联系方式后想跟他约稿,将五卷本《念楼学短合集》改编成青少版,表达了我的想法后被锺老诚恳而体面地拒绝了。
理由有三:第一,与原出版社合作多年,沟通很顺畅,不想轻易换出版社。第二,退休(其实是离休)多年,花销不大,工资和稿费收入常有盈余,无出新版的必要。第三,年纪已大,精力有限,无法承担改编的大量工作。我失望之余却又感动:作为后学者,素昧平生,仅凭一腔热情冒昧地向一位长者名家约稿,不仅没有被置之不理,还得到了如此郑重的回复,怎能不感动呢?
从此之后常与锺老书、信以及电话往来,比如请他为我之前购买的书签名,把我责编的新书送给老人家求指教。老人家也会把他新出版的书送给我,偶尔会在书中夹一页笺纸,留下几句简言。有时是感想:“谢谢寄下好书,幸田露伴为初见,太宰治则是再读了,日本的小说与中国大不相同,同是东洋人,却不同如此,甚可异也。”有时是祝福:“春天快乐!”(见右下图)笺纸上要么印有雅致的花纹,要么印有他喜欢的一行文字,比如他特别喜欢的法国文人缪塞的一句话——“我的杯很小,但我用我的杯喝水。”
2018年,五卷本《念楼学短合集》经由湖南美术出版社与后浪出版公司合作,合并为两卷本的《念楼学短》推出,上市后受到了广泛好评,成了当年的畅销书。这原本是锺老为了外孙女们学古文选的一些篇目,但后来她们都学了理科,失去“服务对象”的锺老便把这些短文作为“浇胸中的垒块”的寄托,累积多年,辑录成集。书已出版多年,现在成功破圈,为大众读者所认知。
追索一下原因,要从2017年部编本统编教材的使用说起,部编本终结了持续三十年的“一纲多本”语文教材体系,通过“守正创新”的编写理念,将古诗文的比例大大提升,小学阶段增至共129篇,初中增至132篇,并首次在小学一年级加入《三字经》等国学内容。一时间特别适宜的国学教辅和课外读物非常少,而两卷本《念楼学短》恰逢其时,选文530篇从先秦到民国,每篇又都是百字左右的小古文,还有锺老的通俗译文和个性评点,从内容到形式都踩中了时代的节拍,被誉为“百字版的《古文观止》”。
瞧,好书就是这样,早早地出来,然后静静地等待着时代。
我又动起了改编成少年版的心思,这次我向锺老详详细细描述了改编的思路、选篇的计划、插图的风格以及版式设计,也许是我的创意打动了他,也许是我的锲而不舍打动了他,我想更应是广大读者的认可打动了他。
于是我和锺老之间的通话与通信都围绕着书的内容,努力将书呈现出最好的形态。作为一个成就卓著的老编辑,锺老有很多处理稿件的具体实践,在版式细节上更是有独到的经验和巧思,一本书做下来我着实受益匪浅。
就这样,锺先生在长沙,我在北京,靠着书信和电话,我们在素未谋面的情况下,千里之间出版了第一本书《给孩子读经典》。后来又跟锺老合作了《绝妙好文:念楼学短选读》《暮色中的起飞:念楼散文选》以及《念楼学短合集》(修订版)。因锺老有眼疾,家人不让他用电脑和手机,不过也正是如此,我才能保留下这么多纸质的温度和美好。有时整理书信,看到锺老的文字,内心便升起一种温暖。
这几年锺老年纪渐长,身体又屡遭病毒侵袭,再次中风后他更是偏瘫在床,完全靠保姆帮助才能坐起。左手左脚瘫痪无力,但他坚持用右手改稿,甚至为《暮色中的起飞》一书新写了一篇《两首〈水调歌头〉》,那是他病后所写较长的文章之一。
《念楼学短合集》(修订版)出版后,我立刻给锺老寄去样书,锺老很快在病床上回信:
谢谢你把书编印得这样精致这样好,样书请寄下就可以了,不必辛苦自己送来。我又一次中风后已经失语,不能开口谈话了,来了见到这样子,彼此伤感,不是我所愿意的。
如是可能,样书希望能多寄几部,我想留给女儿和外孙们各一部,这就(是)我的遗产,也是我和你合作的纪念了。祝福你一切都好。锺叔河2025年3月6日于病床上展信一读,欣慰又感伤,愿上苍保佑,一切都好。
3 “我很坦然,不必为我担心”
2019年秋我专程去“念楼”拜访。“念楼”是锺叔河先生的书斋名,因位于长沙的一栋高楼的二十层而得名。出电梯后左转走到尽头,门上有个小铁牌,上面刻写着“念楼”二字。门开后,一位慈祥的、瘦瘦的老者站在门口迎接我们。
大大的客厅两面都是书架,书架上满满地摆着书籍,客厅一角放着一张台球桌,锺老的夫人在世时,两人常常一起打上几杆。
因为之前有很多的书信电话交流,所以见到锺老后毫无陌生感,就像看到自家的长者一样。坐在客厅中,听着锺老的长沙普通话,忽然有些恍惚,仿佛这样的情景曾经发生过。锺老讲了自己读书的经历,还勉励我也要努力编自己的书或写自己的书。他说:“编辑应该让自己成为书的主体。”他还举出例子,叶圣陶当年还在做小学老师时,就领着学生一起编写了《十三经索引》,成功地解决了人们检索经典的困难,给后学者带来极大的方便,这是非常有意义的事。
锺老很健谈,我们听得很痴迷,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老人家盛情留饭,我们便蹭了一顿午餐。保姆做了四个小菜,简简单单,每人面前摆了两双筷子,一双吃饭,一双夹菜,小细节很感人。
饭后告辞,锺老送我们到门口。那年他88岁。
再次拜访“念楼”已是4年后了。2023年春,我陪着社领导去看望锺老,这次门口并没有锺老的身影。因为前一年他再次中风后导致了偏瘫,出院后行动不便,除了洗漱、上厕所和做康复训练,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审稿改稿、写信回信也在床上。身体虽然不便,但脑子不受影响,依然思维敏捷,声音有力。“我很坦然,不必为我担心。”
怕影响他休息,我们没坐太久便告辞离开,保姆把我们送到门口。那年他9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