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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柱山的手稿
来源:解放日报 | 瓦四  2025年07月30日08:29

作为生于淮河岸边长于淮河岸边的皖人,我的血脉里始终浸染着江淮的烟水气,天柱山的峰影便是徽州魂脉烙在心魄间的刻痕。

此番终得踏上通往天柱峰的青石古道,杖履落下的一瞬,胸腔里积蕴多年的魂契轰然松动,如同亲手掀开了浩繁古籍封面,触碰那页以江淮烟岚为墨、天柱石髓为简的未竟手稿。

石阶被步履磋磨出玉质般的包浆,每一级都如书页般叠压,棱角在岁月里柔和,细密的防滑槽里积满风霜落下的注脚。山道随峦嶂蜿蜒,两侧峭壁陡然合拢,森然如巨嶂苍黛无声峙立。崖壁上,历代题铭自唐至清次第铺陈,宋人手笔的秀劲与清人刻刀的滞重交错,如同蝇头小楷在峭厉的岩页边刻下深深的边批。指腹摩挲着冰冷的“皖伯洞天”四个阴刻大字,抵及的是千年祈愿的温度、是无数次拓印时遗留的精魂,一股滚烫的热意竟沿着冰冷的岩石倒灌,直抵久别的心房。泉水在岩隙间蜿蜒成篆隶的笔触,汩汩似未干墨痕之私语,那是大地写在岩层间的素白尺素,一缕草木混着岩土的墨香仿佛渗入了湿润的空气,熟悉得令人鼻端酸涩。每一步抬升,都似指尖掠过故纸的回声,又似漂泊的游子,正一步步走进魂牵梦绕的、故乡山河的手稿正文里。

抵近天柱峰脚下,巨大的山体瞬间攫取了我全部视线。它拔地擎天,硬生生地将混沌的云絮刺破,凛然如一枚熔铸亿万年光阴、饱蘸乾坤岁月凝成的硕大徽墨,稳稳矗立在群峰屏息仰望之处。不再仅仅是仰观,而是魂魄被一股无形的引力提摄,迫使颈项后折,方能窥见这“中天”之柱的全貌。岩壁袒露着远古的沟壑,纵横交错,是远古沧海那狂野的咆哮被岁月冻结、压扁成的刚劲沟壑;青灰色的磐石基底上,星点的云母闪烁着捉摸不定的冷光,仿佛那支悬腕巨毫吸饱了千秋尘烟,正自毫端凝蕴、垂垂欲堕的一点灵犀墨滴。

目光所及,明人胡缵宗所题“中天一柱”早已被时光的唇齿啃噬得斑驳难辨,字迹模糊。然而奇妙的是,每次雷雨过后,岩隙深处便有暗红色的铁锈如血泪般渗沁,无声而执着地沿着凹陷的刻痕漫洇。这天地灵髓无声的朱砂点校,远比金石雕琢更具逼肖不朽的心跳。

立于峰前那片半步之地的石坪,心神已被那半枚嵌于危崖、苍苔密裹、形若碧玉的青铜杖首所俘获——传说大禹治水于此,插杖为记的渺远凿痕。神思恍惚的刹那,头顶苍穹蓦然沉落。方才舒展的云絮,霎时间从山体那道道史册沟壑般的皱褶间奔泻而下,挟带着源自太古洪荒的、令人心悸的湿寒,直抵骨髓。紧接着,细密如针、清冽如冰泉的雨丝,毫无预兆地几乎是温柔又迅猛地扑上了我的额角、眉心,顺着颈项滑入衣领,手臂顿时浮起细小的颗粒。每一寸皮肤都化作了敏锐的感知器,贪婪又敬畏地汲取着这来自天柱峰、来自时间深处、来自创世余烬的瞬时洗礼。它们太细太密,像亿万无形银毫,在晦暗的天光与流动的云影之间,勾点着稍纵即逝的断句。

奇妙随之显现:雨水吻上岩壁沉睡的云母,那些暗哑的银斑瞬间如点燃般焕发出刺目的微光,宛如古籍深卷里秘藏的朱砂批红,在潮湿的黑暗中霍然苏醒!雨水沿着藤蔓根络攀爬,在山石脉纹间织成银线。顷刻间,巨峰脊背亮起无数道晶莹闪烁,分明是天工以峭壁为宣纸、挥毫时抖落的墨滴,正蜿蜒成一行行磅礴的狂草飞白。

这短暂的不足一盏茶光景的山雨,来得诡谲,去得飘忽,却是天柱峰授予我的,比任何石刻文字更直观更刻骨铭心的信物。它并非隔幕,而是天地与人间、永恒与瞬间的一场无声又宏大的沟通秘仪。雨水殷勤地浸入古老的石痕,模糊了当下与史前的界限。

我立于雨雾中心,仿佛天地以我为轴、骤然铺展成一卷墨气淋漓的水云长轴。而雨丝恰似飞白游走的笔锋,在光阴断层间勾连牵引,让尘世的此岸与太初的彼岸渐渐重合。当阳光最终撕裂层云,斜斜投射在湿淋淋的岩壁时,蒸腾的水汽间,雨水洗去了浮尘的表象,让那些岩层深处的、曾被风蚀模糊的未干的墨迹,在纸页之间吞吐呼吸。原来一座山的存在绝不仅在于引人观赏,更在于它如何在时光的洗礼中,将其深邃的生命与灵性沉淀、凝聚,向行经的有心人袒露。

自天柱峰而下,心绪依然浸在山雨的清冽与古意的苍茫中。过神秘谷后,同行者遥指深处:“有梯子!”我们转向百步云梯,仿佛是命运在这卷册页的末端留下一个险仄的转折。看着云中的梯子,石阶如利刃凿刻,呈“之”字形在悬崖绝壁上硬生生楔入一道通向人间的豁口。阶面窄狭,经千载足履磋磨,早已发出玉一般的温润,宛如线装书被频繁翻动后形成的柔软折痕,只余下核心的精气在阶梯间里流淌。壁立千仞,两侧云海涌动,白雾弥漫升腾,如同天地间一轴素绢,正贪婪地吸纳泼天的墨意。手握那根被焐热的铁索,温热的表层下铁锈的叹息,无声地浸润手掌;而山雨后渗出的血渍攀附其上,恰似古籍边缘淡色的朱批。

向下望去,云雾在深渊里翻搅,心尖猛地一抽,双腿不受控地微微发软。攀登于此是勇气的较量,也是肉身的谦卑。每一步悬落都需凝神贯注,仿佛踏在生命的弦上,只怕一脚踩空,便坠入那翻滚的云海。汗水与铁锈模糊了指掌,每一寸挪移都需将生命压进这一线狭窄的空间。

行至百步云梯中段“坐忘石”的所在,岩体凹陷处嵌着一双古拙足痕,传为吕仙驻留处。驻足喘息时,目光落在足印的积水里,几片桃花正悠游其中,艳红的花瓣在暗色的石洼里灼灼燃烧,像从一部褪色的线装传奇里偶然撕落、带着脂粉香气的断页残篇。这刹那的云霞霓裳与仙家踪迹猝然碰撞,醉红尘与清虚境,在此处不过是一道浅浅的石线的间距。

当颤抖的双脚终于踩实最后一阶平台,悬着的心才算落下。踏出云梯的那一刻,如同合上这沉重册页的最后一页。抬头回望来路,云梯已隐入缭绕雾气之中,唯余一道瘦削的折痕嵌在苍崖之上。山风对着云梯发出编钟般的低鸣,细听犹如古卷合拢时的余响。

百步云梯,哪里只是物理的路。它是时间与空间交错叠压而成的装订线,每一次刻骨铭心的攀升与降踏,都是在这册天地巨著的字里行间,被无情镌刻,又带着痛感完成了一次对古老存在的穿行。铁锈染红的掌纹,是对存在感的朴素认证;足下虚空的震颤,则是灵魂在历史悬崖边踮起的舞蹈。所谓“信笺线”,系住的不仅是这方寸的安途,更是游人一次次濒临悬崖又紧握生命绳索的、渺小却不肯消散的人类意志与古远时空的一次次艰难对话。

所谓名山胜境,从来不是凝固的风景,更非简单的石头堆砌。天柱山的精魂,尽在那些被反复揉搓、浸染、修复的细节里。它不是泰山那样高擎于历史正典的皇皇巨著,它是散佚在崇山峻岭间的手稿,残简断篇,墨痕淋漓,章节散落:一汪凝碧的炼丹湖水是盛满星象的药砚;青龙背的嶙峋的刀脊是批注在万丈深渊旁的狂草眉批;飞来峰悬牍上卡着的松籽,就是风传递的、尚未解码的密语;山谷流泉潺潺流过宋人手迹,恰如时光流淌不息冲刷的文明印记,旧词与新意在花瓣水影间奇妙融合。

归程中听见松涛阵阵,其间隐隐有泉石敲击的清响,恍若昨夜仙人读经后未曾归案的棋子被山风推动,又似线装册页仍在风中轻微抖动。天柱山的妙处,正在于它以亿万年的地质层叠为纸,以风霜雨雪、草木生灵、文人墨客的驻留为墨,书写着一部永无定稿的巨作。每一道裂隙,都是未及斟酌的句子;每一场山雨,都是润色墨痕的朱笔;而每一位在岩壁摩挲、在云梯上屏息的过客,都是被这自然之书深深卷入的、自愿或不自愿的校勘者。我们在雨中感知它渗出的远古墨意,在悬崖折返中体味存在的边界,在石刻与野花的间隙里撞见永恒的碎片。它未曾言明真理,却以裂痕为删改符号,以山雨为润色朱笔,在亿万年的地质稿纸上反复修订。

宇宙本就是一部永无定稿的手稿,而我们每道触摸岩壁的指痕、每滴坠入云海的汗珠,都是被自然之笔批注的墨点,在存在的扉页上永不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