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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那颗星
来源:人民日报 | 陈涌泉  2025年07月29日08:06

每当农历十六的月亮升起来,我就会想起母亲,仰望明月,仿佛看到母亲就在云端,慈爱地望着我,温柔的目光化作月光,抚慰我心中的思念。

从记事起,我家就很贫困。父亲体弱,又经常外出谋生,家里的重担就落在母亲身上。我们弟兄四人主要是靠母亲拉扯大的。为了多挣工分,母亲时常一只胳膊抱着年幼的孩子,一肩挑着生产队的粪担子往地里送肥;有时候不得不抱着孩子下地干活,锄完一垄地赶快到地头喂奶。忙完一天,夜晚待孩子们睡下,母亲还要坐下来纺棉。

在那个粮食紧缺的年代,我们的主食就是红薯。母亲能把红薯做出许多花样:蒸红薯、烧红薯、煮红薯、调红薯丝。蒸红薯切成片,晒干后给我们当零食,进一步加工,掺上沙子在锅里炒制,变得脆酥香甜。红薯干磨成面,能做汤、擀面条、蒸馍。也许是长期吃红薯的缘故,母亲落下了胃病,胃疼时常发作,她忍着疼一手捂着胃部,一手还不耽误干活。哪怕是通常由男人们干的活儿,她也照样能做:到井上挑水,用高粱秆织箔,用泥巴制作储存粮食的坛子……

为了补贴家用,母亲在自家宅基地上开了一个小菜园,种上苋菜、辣椒、茄子。我家住在村头路口,路过的乡亲只要想要菜,母亲总是笑呵呵地送给人家。然而有一次,我哥哥发高烧,母亲到别人家想借两棵葱给孩子退烧,结果人家只给了几棵吃剩下的干葱胡子。母亲并没有因别人的吝啬而改变自己,自家种的菜此后照旧大方地送给邻里。

母亲目不识丁,却会讲很多戏曲故事和民间故事。夏天雨后的夜晚,银河如练,蛙声虫鸣交织成动听的曲子。躺在小院临时支起来的小床上,仰望满天繁星,母亲会指给我看哪颗是牛郎星,哪颗是织女星,给我讲牛郎织女凄美的爱情故事。母亲还告诉我,天上的一颗星对着地上的一个人,又明又亮的星星对着大人物,小星星对的是小人物。母亲的讲述勾起我十分的好奇,我一边听一边睁大眼睛努力在天空中寻找,想找到哪一颗星星对应的是自己。冬天漫长的夜晚,熄了煤油灯,躺在床上,母亲给我讲“朱元璋招亲”“王宝钏守寒窑”……特别是老猴精的故事,情节跌宕起伏,母亲讲得绘声绘色,将我带入了一个奇幻世界。多年后我看到了格林兄弟的《小红帽》,总觉得还没有母亲讲的《老猴精》精彩。那些关于勇敢和智慧的故事,不仅驱散了寒冷,更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播下了坚韧与善良的种子,不知不觉中也完成了对我的文学启蒙。

上小学时,逢年过节,农闲时分,我们村和周围的村子都会唱大戏,母亲带我看了许多演出。当母亲讲的故事中的人物一下子鲜活地立在眼前,那真是一种奇妙的感受。当时农村演出的大多是连台本,像“封神”系列、“杨家将”系列、“包公”系列等,戏台上色彩斑斓的脸谱、服饰为我打开了一个多彩世界,演员们的精彩表演让我如痴如醉,或慷慨悲歌,或诙谐幽默,跌宕的剧情让我时而泪流满面,时而忍俊不禁。不懂的地方,母亲则会轻声细语给我讲解。在母亲的影响下,我初步领略了中国戏曲的博大精深,深深爱上了戏曲。大学毕业后,在戏曲最不景气时,我主动选择进剧团写戏,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母亲当年的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可万万想不到的是,多年后,因戏所累,母亲为我奉献了自己最后的生命!

2004年春,我为河南省豫剧二团创作的《程婴救孤》入选第十一届文华奖参评剧目,全团上下憋着一股子劲要向文华大奖发起冲刺。我反复修改剧本,力求每一个细节都尽善尽美。当时儿子才半岁,妻子在中学教书,早出晚归,十分辛苦。为了支持我全身心投入创作,75岁的母亲不顾年迈,来到郑州帮我照看孩子、料理家务。她宽慰我说:“你安心写你的戏,家里有我呢。”那段紧张的日子,母亲是我坚强的后盾。但万万没想到,命运的剧本如此残酷——当戏终于修改完成,立上舞台,母亲没来得及看一眼,就病倒了。开始只是头疼发烧,以为是感冒,我带母亲到医院时,兜里还揣着去杭州参赛的火车票,乐观地以为打打针吃点药就好了。岂料医生诊断居然是脑炎!我顿时如五雷轰顶,心急如焚。剧组出发了,我只得退掉火车票,日夜守在病床前,祈祷奇迹降临。然而母亲却日渐虚弱,病情急转直下,医院接连下了几次病危通知。

前方的讯息不断传来,《程婴救孤》在杭州成功上演,夺得“文华大奖”榜首,实现了河南零的突破。当主演李树建和导演张平在颁奖晚会上高高举起奖杯时,当剧组演职员欢呼雀跃时,千里之外的郑州,我正在病房守护着昏迷不醒的母亲,默默垂泪,眼睁睁看着勤劳慈祥的母亲即将走向生命尽头。

第二天上午,我走出病房透口气,看到报纸在显眼的位置刊登了《程婴救孤》获奖的消息。我在报亭买了一份报纸带到病房里,本想把这一消息告诉母亲,因这成绩里面有她的巨大付出。可进病房后我却只字未提,压根没了说的兴致,什么成绩在母亲的生命面前都不值一提!我默默把报纸塞在母亲的枕下,希望沉睡中的母亲能有所感知。

我们兄弟深知母亲想落叶归根,回到故土。眼看医生束手无策,只得无奈地决定带母亲回家。当天是农历八月十四,车出郑州时,正逢一轮明月冉冉升起,皎洁的月光洒在广袤的中原大地上,一路陪伴着我们驶向母亲魂牵梦萦的土地——故乡唐河。我在车内望着母亲泪流不止,不时地叮嘱司机开稳点。4个月前,母亲来郑州时健健康康;4个月后,却是这般模样回到故乡!如果没有这部戏,母亲可能不会离开宁静的乡村生活;如果不是我赶时间修改剧本,让母亲那么累,母亲也许不会病……我痛悔不已!我知道,故乡愈近,母亲将会离我愈远。

回到唐河,已是八月十五的早上,我们把母亲送进县医院,与其说是期待奇迹出现,不如说是在静静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八月十六晚上,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劳碌一生、吃苦一辈子的母亲安详睡去了,她的呼吸融入了窗外的月色……

当天夜里,回村的路上,一轮明月高挂苍穹,洁白清澈的月光把整个大地都照得白花花的,仿佛是从天而降的素缟,为我辛勤一生的母亲致哀。坐在母亲身边,抚着母亲尚有余温的躯体,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只听到汽车转弯过桥时兄嫂的呼唤声:“妈,我们回家了!妈,我们过桥了!”

母亲回归了大地,陈岗村北头田野里,新添了一座坟茔。我的泪水大概早已流尽,母亲下葬时我居然没再流泪。旷野里秋风萧瑟,我跪在母亲坟前,将《程婴救孤》剧本焚烧,纸灰在青烟中飞旋飘散,我的心中满是苍凉。一年前,父亲刚刚离世,如今母亲又离我而去。程婴在戏里救了孤儿,戏外,我成了“孤儿”!

聊可告慰母亲的是,《程婴救孤》不仅受到了观众的喜爱,唱段在大街小巷传唱,还演到世界多个国家,梆子腔的旋律响彻了世界。剧中的每一句唱腔都回荡着儿子对母亲的思念,每一句道白都传递着儿子对母亲的诉说。

当初,母亲只是告诉我,天上的一颗星对着地上的一个人,我想知道,如果地上这个人离世,天上的星星会怎样?我相信星星一定还在,并已化为永恒,一直在天空中深情凝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