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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稳定的应答对象总会出现
来源:文汇报  | 陈思呈  2025年07月26日10:22

1.

遇到她的那个下午,天气很热。我和一个朋友在村子里闲逛,被暴烈的阳光驱逐到这一小片树荫下。是一棵阔荚合欢,叶子稀疏,投射出一块微薄的荫凉。树影下有一个小小的老爷宫(我乡潮汕把各种神称为老爷,把各种规模的神庙统称为老爷宫),宫外的“钱纸炉”前,一个妇人跪在那里烧银钱。

她烧纸、祷告,对我们并不在意。仿佛有个透明的罩子,使她和神的交流不受干扰。待她忙完这一切站起来,我问她:今天是什么节庆?

这天显然不是初一十五或者老爷生(神的生日),否则村子里会处处弥散着烧纸钱的气味。村子里不少老爷宫,各个神有分管的职责。我甚至见到只有两块石头组成的土地庙,土地公公携家属土地婆婆安坐其中接受敬拜。

而眼前这种小小的老爷宫供的是“伯爷公”。

妇人告诉我们,今天不是什么节庆。是因为她的丈夫陪着她的家公明天去广州看病,她来拜拜伯爷求平安。

我们又闲聊了几句她家公的病情,是个严重的疾病,不时要去广州复查。但妇人看起来乐观平静,说到她是饶平人,嫁到此处,口音也与此地的人群有异。

朋友问了她的年纪和丈夫的年纪,她正待回答,突然张口结舌,轻微颤抖,随后以手掩脸,发出语不成句的呜咽。朋友惶恐极了,以为自己的提问触及了什么敏感话题。但我感觉,她的哭泣与朋友的提问毫无关系。

它是一个滞后的哭泣,早在她与伯爷的交流中,她就酝酿着这个哭泣,刚才的闲谈中,她尽量控制它,不让这个哭泣跑出来。她让自己平静地与我们互动。但这个哭泣自己越狱了。决堤了。她突然间失了控。

她的眼泪是献给神的。这不是预备给我们看到的眼泪,是一个人诚挚地对神坦露心思、卑微地向神恳求,把自己的命运和愿望完全地交给神的时候,才会流下的眼泪。一个人对神跪下,恳求着什么的时候,会由衷地感到自己的微小。是这种微小和信任,让自己流泪。

这是我第一次真实地看到一个陌生人在拜神之后这么失控地哭泣。我觉得很动人,也许因为,一个人至为卑微至为诚恳地相信一点什么的时候,必然会很动人。

2.

另外一个白天,我去溪口村的夫人宫。夫人宫是溪口村最重要的神庙,溪口村的主祀神,就是四位夫人。

这也很特别。每个村子祭拜的神各自不同,但一般主祀神都是男性神仙,比如前面说的伯爷公,还有三山国王、安济圣王、福德老爷、关公爷、龙王爷、财神爷、太子爷、护法爷、风雨圣者、舍人爷……这些都是男性神仙。但溪口村这个夫人宫,却是一个纯女性的神仙组合,由四位夫人和妈祖组成主祀神。

从夫人宫出来,宫外是一条我不知名字的小溪。几个妇人在溪边洗衣服。我请教她们:夫人宫的全称是“七圣夫人宫”,墙上也有七位夫人的详细简介,但为什么宫中供奉的却只有四位夫人?

有个妇人胖且伶俐,一边捣衣,一边讲古:

最初,溪口村的夫人宫也有七位夫人,夫人宫的旧址门口,也有条溪流叫北溪。每年三月到五月,溪水春涨,五夫人、六夫人和七夫人,就会顺着洪水,流到另外的一些村落去。

神奇的是她们去往的村落都是固定的,五夫人去往六亩村,六夫人去往秋溪村,七夫人去往温湖村。每当这样的事情发生,守宫人(她们叫“递宫”)就要组织锣鼓队,带着这几位夫人的轿子,沿溪而下,敲锣打鼓地去把这几位夫人请回来。

几年过后,“递宫”就说了,这三位夫人给他托梦,说每年春天,她们顺着洪水去往的地方,就是她们想去的地方,她们想留在那里,不要再把她们接回来了。

从此之后,七圣夫人宫就只剩下四位夫人了。

另外三位夫人从此就在秋溪、六亩和温湖这三个村子定居。至于为什么是这三个村子?这位浣衣的妇人告诉我,传说这三位夫人,分别和这三个村子的“老爷”好上了。

这个故事的叙述过程,得到在场几位妇人七嘴八舌的补充。它非常典型地体现了民间对神仙的理解:对村民来说,神仙就是具备了特殊法力的人,但保留了人类的人情世故和爱恨情仇。村民的民间信仰,信的只是当下的灵验,而不是对终极真理的信仰。

这些乡村的神仙们,原型都是历史人物。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享乐结构,甚至有无法去除的荷尔蒙,或者私心杂念。

比如申面公,也就是著名的灶王爷。我们从小听的故事是,农历腊月二十四神上天去汇报工作,人们要用甜和黏的东西,也就是糯米类食品,作为贡品,封住灶王爷的嘴。这样他就能“上天言好事”,不好的事情他就讲不出来。所以在这个传说中,灶王爷申面公兼有背地诋毁人以及“吃人的嘴软”这两种特质。

此时溪口村的妇人们又告诉我另一种乡村神仙的特质。她们认为,我到夫人宫拜一拜是明智的,因为这里的夫人喜欢外乡人。须知并不是所有村子的“老爷”都喜欢外乡人。比如某某村,还有某某村,小时候,她们如果去那些村子做客,老人就会叮嘱她们,你们可别随便去人家的老爷宫,人家的老爷宫不喜欢你们。

依然有一个传说作为佐证。

附近有个村子,那村拜的是“将军爷”。将军庙前画了两匹马(因为将军出门要骑马),所以也叫“画马庵”。

有一天,一个外地的卖货郎来到那个村子,夜里下着雨,货郎就到将军庙里去睡觉。半夜听到将军爷在说,咱们村的某某某今天晚上时辰到了,牛头马面要把他带走,现在有个外乡人在这里睡觉,那就让他来顶替。

货郎一听,大吃一惊,赶紧夺门而出,冲进夜雨之中。只见半空中两团大火互相撞击,原来是货郎自己村的“老爷”听说村里子弟有难,所以赶过来救他,半空中那两团大火,就是这两个村子的“老爷”在神仙打架呢。

这个故事从祖母那里传下来,在座的妇人们都耳熟能详,它提出一种警告:不是所有村子的老爷宫都欢迎外乡人,不是所有的老爷宫都能随便进。

而作为对比,她们说,“咱们这里”的夫人宫,则——我替她们翻译一下——有一种“抱持”的气场。

3.

在这样的故事和笑谈中,我听出友好:她们表达着夫人对外乡人的欢迎,实则表达的是她们的欢迎,仿佛四位夫人以身作则,奠定了这个村子的气氛。

她们对“夫人”的了解,也很代表民间的关切。她们说,夫人身上的服装首饰加在一起,价值要十几万,都是上好的绸缎,还镶了金箔金边。但是,不须担心会有人偷走。“营老爷”的时候,人们会争抢触碰“老爷”以祈求好运,如果“夫人”戴的耳环或其它首饰掉了,不用担心,捡到的人肯定会归还到夫人宫里来。

因为没人敢偷夫人的东西。

那天我在这条溪边与这几位妇人聊了很久,从夫人宫聊到家长里短,从夫人的衣服聊到她们家的衣服。

她们说,每天都会到这里来洗衣服。这里的水好,这是活水,看着混,其实清,甚至洗头,都会比在家里水龙头洗得更干净。家里的水龙头洗的头,一两天就发痒,而这里起码可以“多耐两天”,明显去油。

她们举起手中的木棒槌介绍:家里有洗衣机,但“面做面洗,里做里洗”,根本洗不干净。洗衣服就必须手槌子捶。又说,即便如此,家里的水费也要每个月六十多块钱。

又说:每天洗衣服都要一个多小时,起码。她们感慨着洗衣服花时间,但我从她们的感慨中听到了甜蜜。

每天都来到溪水边,边洗衣服边与朋友聊天,我可不可以把这称为一个洗衣沙龙呢?我们知道,把脏衣服洗干净,这样的劳作很有快感,否则《诗经》中不会把烦恼称为“如匪浣衣”。而在浣衣过程中又能进行不带压力的社交(不想说话也不尴尬,因为大家手里都忙着),这样的交流又是另一种精神滋养。

而更妙的是,这一切,是在夫人宫的旁边,在这些女性神仙温柔的注视下进行的。起码在此刻,这些妇人的幸福指数是很高的。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这个句子格外动人。动人之处大概是烟火气和超越性的奇妙结合。天上那一片远月,是无法触碰但永恒存在的安慰,万户捣衣声,是自己能把握的劳作。两者不可或缺。

4.

溪口村的升兄说,小时候,爷爷常带他走一两个小时的路程,翻过一座小山坡,去拜伯公。

伯公庙一般建在山林水泽边。那时候村里的伯公庙,也只是由三四块大石头围起来的一个小区域,里面甚至没有伯公像,只有一个香炉,代表伯公所在。伯公的音容笑貌就纯靠想象。他们相信,只要香烛一点燃,伯公就来了。

那时候所带的祭品,除了常规的香烛之外,往往是几个鸡蛋,还有一点生面条。

村里的主祀神是七圣夫人,但是爷爷最亲近的神是“伯爷公”。伯爷公的原型是四千年前的伯益,他善狩猎,善畜牧,善农耕,善治水,还曾治服老虎,在潮州一带有俗语:伯公不点头,老虎不敢吃人。

农民对伯爷公的亲近,就是因为伯爷公擅农事。旭升兄说,他爷爷就是农民中的农民。

从理论上说,村子里的人们都是农民,但并不是所有的农民都像他爷爷这样。农民们一般是地里有活儿才到地里去,而他爷爷则简直是到地里去“坐班”,除了睡觉和吃饭,一天的时间都在地里。农民们干农活,是为了谋生,他爷爷却似乎有一种理想。

他说,他爷爷的几亩地,周边都围了篱笆,这篱笆仿佛一种极高心气的呈现:他可不想让自己的园子跟别人的园子混为一谈。

他的果园与众不同。果树下干干净净,既没有落叶,也没有野草。别人家除草,只是用锄头去掉土表的草叶,他爷爷则是用“灰匙”深深地把野草连根去除。他爷爷对他说,这些野草多数是附子和四叶草,它们的根部扎得深,还有成批种子,如果不连根拔掉,很快又会在地上蔓延。

所以这个果园的泥土,每一寸都经过了他爷爷的手的几番翻动。

他爷爷还在果园里搭了一个草棚。由竹子、稻草和芭蕉叶混搭而成。这个草棚使他爷爷更长久地停留在这片园子里,更深地锚定在这片园子里。村子里有四百多人,极少有人会搭这样的草棚。下雨的时候,周边很多人会跑到他爷爷的草棚里借着躲雨。

他爷爷永远不会空着手走在路上。从家里出发去地里,他会挑着木桶,顺路在阳沟(那时还没阴沟,只有阳沟)装两桶阳沟水,那就是土杂肥料。从地里回家,他会挑着从树下清理下来的枯枝枯叶,作为家里烧饭的柴火,烧火后的灰,他会再一次带回地里,依然可以成为肥料。

他种的果树也很领情。别人家的芭蕉树,一个枝丫结的果实是三四十斤,而他爷爷种的香蕉树,一个枝丫结的果实近一百斤。他种的杨桃树,结的果子密集得像一串串巨型的葡萄。

这位爷爷去世是1990年,竟留下两万多元的存款,这在农民中是极少有的数字,因为全部是靠种田和出售果实存下来的。

升兄说,他帮他爷爷做过农活,只是假期几天的劳作,就吓得他决心不要再当一个农民。那是他想象得到的最苦的活儿。

假如没有升兄这个补充,我会想象一个快乐的农民,把全部精力都给了手中的劳作,乐在其中并取得了回报。但是升兄的补充,令我意识到,把一件在他人看来如此苦、累、可怕的工作做得这么好,靠的不仅仅是身体,应该还有内心的平静。

这位特别的农民,他一定还有平静的能力。有着精神的内在和谐。

因为,除了田园和土地,他还有一位可以信赖的神。伯爷公,以他的神力和相关传说,做出了最恰当的榜样。伯爷公也曾在大地山林上劳动,翻动土壤,开建沟渠,挑农肥,开山路,肩膀磨出了茧,小腿抽筋。那位爷爷有他的理想自我,就是四千年前的伯爷公。

对这位爷爷的生活,我想象过很多次。在我心里最深刻的一个画面,是他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带着他的孙子,走两小时的山路,去给伯公烧香。那一路上他很沉默。但他心里踏实。袋子里有香烛和面条。伯公在石头构成的简陋神位中等待他,只要香烛燃起,那位稳定的应答对象便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