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岁珠
叔河尊翁:
《念楼学短》言及纪岁珠,引《熙朝新语》,说汪洪度字千鼎,实则字于鼎。千于二字很像,想必当日刻书人一时眼花。汪洪度皖南人氏,早年与其弟受业王士祯门下,颇有些诗名。《新安画苑》说他崇祯十年生,死于康熙六十一年,有高寿,寓扬州多年,晚岁方才回归故里。此人交游甚广,与屈大均、黄宗羲、周亮工、渐江、查士标诸位均有私谊。我见过几幅他的书画,书在画之上,画用墨极淡,写字时落笔却重一些,董其昌附身馆阁体,笔法师董氏之秀润,结体偏于馆阁程式,差不多如此风味。
屈大均应该读过汪洪度的诗,他作过《纪岁珠辞》,抄来供翁一读:
新婚一月即相别,
刺绣为生望同穴。
岁置一珠贯綵丝,
珠知岁月妾不知。
珠为懊侬纪年物,
泪红点点成胭脂。
美目乃是珠母海,
孕珠大小含惊采。
鲛人慷慨泣夜光,
争似妾多明月在。
夫归数数系中珠,
三十不足廿有馀。
珠少不足新人用,
留妾珠兮在罗襦。
屈诗之味工整,稍微冗长了些,不及汪诗跌宕起伏。
纪岁珠一类故事,听过很多,清代徽州有谚语道:“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徽商名扬天下,富贵还乡得了花团锦簇的人毕竟少数,很多客商一生失意、潦倒,最后甚至客死他乡。那些十三四岁往外一丢的男子大多先在家娶妻,所谓延续香火,有些以为家中有妻子,让远游的人多些牵绊。
程朱故里的风气自然与外地大为不同。徽州历史上很多忠孝节义故事,那里有不少牌坊,外地少见。皖南古人欢喜造牌坊,那样的志趣于我到底隔了太多。总觉得祠堂、牌坊之类不如书院、学堂、民舍浩荡。
忠臣孝子节妇烈女,向来佩服得紧。这些人里,最难的怕还是节妇。忠臣无非引刀一快,张岱说,忠臣耶,怕痛。痛,我也怕,但长痛不如短痛。
歙县棠樾乡下,一连几座高大的牌坊,其中有两座贞节牌坊,赞扬两个三十岁不到的女人,拉扯孩子成才,自己守寡一生。去过棠樾多次,春日,牌坊竖在油菜花中,秋日,牌坊又在水稻里,冬日牌坊在碧空中,大有看相,感觉极美,虽难免感觉有些阴森。
贞节牌坊与纪岁珠,一是礼教丰碑,一为私密泪痕,都是徽州女性命运的两种铭刻。游人纷纷驻足牌坊下怀古,却鲜有人知道纪岁珠的故事了。
后人写了一些戏,专说那些女人的事,有悲剧,有喜剧。徽剧里有以《纪岁珠》诗铺衍而成的戏,区区几十字,演绎出一场大戏。
鸳鸯鸂鶒凫雁鹄,
柔荑惯绣双双逐,
几度抛针背人哭。
一岁眼泪成一珠,
莫爱珠多眼易枯。
小时绣得合欢被,
线断重缘结未解。
珠累累,天涯归未归?
剧中人数珠、捧珠,最后扔掉了那些珠子,自然是抗争,也表达了愤怒、委屈,不少眼窝浅的人看得泪如珠下。
舞台上一生很短,几次灯光转换,三五腾挪,瞬息芳华老去。真实的人生一日日一夜夜一月月一季季一年年,多少回花开花落,多少回月缺月圆。一个女人面对那些世道炎凉、人情冷暖,一定还有更多令人悲伤的事。
女人性柔,为母则刚。有人守节,有人改嫁,各有其命,各得其所,外人说不得什么。纪岁珠中的女人,刺绣为生,每年还能买一颗珍珠用彩色丝线络起,想必家境殷实。现实中,千千万万的女人,只能以石纪岁。她们偶尔能吃到一顿好饭,就感激不尽。旧年读《金瓶梅》,太多故事惘然了,那个等待丈夫借钱回来的女人,记忆犹新,贫贱夫妻百事哀。我老家有谚语说:人死得,穷不得。
少年时,我乡不少独守家门的女人,常常吃不好饭,忍饥挨饿,面黄肌瘦,用瘦弱的肩膀养儿育女。生之苦,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如今回乡,那些一生泡在苦水里的人,有人苦尽甘来,有人已经离世,坟头荒草一人高,想想还会难过。
纪岁珠都是悲伤的事,古人还有记事珠,唐人张说得到过一颗。宝珠绀色有光,遇到遗漏忘却的事情,手握其物,顿时心旷神怡,大小事宜都能记起。杨绛说仙家宝物,她要隐身衣,我倒是愿意要一颗记事珠,用来读书,不出几年,何止学富五车,简直十车、百车,乃至万千车也。我辈之志,无非如此,如此足矣。秋瑾有诗说得好:
风流文采教占尽,
羡煞胸多记事珠。
近日大热,暑气蒸腾,多珍重,佳吉平安。
二〇二五年七月七日,合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