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2025年第2期|傅菲:以林为居
独居的牧羊人
山呈畚斗形,两边的山梁往下斜缓。蛋黄般的朝阳从山谷口漾出。阳光从黄家尖之巅慢慢披下来,一层层渗透翠竹林,柔和的光线染着霜迹,黄霭霭,甚是好看。一群树鹊在一丛栲树林,“嘻叽叽,嘻叽叽”地喧闹。天泛白,它们开始喜乐乐地叫了:嘻叽叽,嘻叽叽。先是一只,叫了两声,而后,栲树林闹翻了。树鹊在栲树上跳来跳去,树叶发出沙沙沙的声响。我站在田埂上,看着它们。它们可能把我当作一堆土包,也可能把我当作一棵落叶灌木,它们一点也不受惊。
田垄在两条山梁之间。阳光还没照到这里。地锦和野棉花填满了荒田。野棉花一枝枝独抽上来,叶子肥绿,一枝茎抽出五朵花。花吐出棉丝状的花絮,霜白色。荒草盘结的田埂和田角边的乱石堆,长了茂密的野棉花,以至于梯田呈现一片霜白色,让人误以为,山中早霜来了。虽是农历十月初,其实离霜期还隔了一场秋雨——秋雨把大地的燥气熄于土里,气温下降,冷露凝霜。我所见的霜白色,不仅仅是野棉花,而更多的是悬挂在草叶上的露水,析出透亮的晨光。我走了两条田埂,鞋子和裤脚全湿了。
裤脚裹着荪茅的草籽、青葙的草屑、蒲公英的绒团和鬼针、苍耳。我绕着田埂一圈一圈往上走。“咩咩咩,咩咩咩”,羊在羊圈里叫了起来。阳光照进了羊圈的窗户。哐啷,哐啷。羊在顶木栅栏。1963年出生的陈冯春蹲在屋檐的台阶上吃年糕。他低着头,吃得很快。
我下了坡,到了屋前梨树下。陈冯春腰上捆了一把圆头柴刀,扛一把锄头往屋后山道走。我问:“陈师傅,这么早上山?”
他抖抖蛇纹袋,说:“挖点冬笋。”
“羊什么时间放出来?羊叫了,叫得有些慌,是不是饿了?”
“等露水退了,我再放羊出来。羊吃了沾露水的草,很容易腹泻。”陈冯春在锄头柄上敲旱烟杆,嗒嗒嗒,一团烟灰落下来。他一团一团地吸旱烟。烟丝是从广丰买来的,15元钱一包,一包2两。烟丝藏在一个脱了漆的铁盒里。他摁一下铁盒,盒盖弹开,撮一团烟丝,塞进烟洞,摇一下打火机,摁一下,火苗扑上来。他吸两口,发出“咝——”的舌音,吐出一个烟球。
阳光斜下来,一晃眼,斜到了屋前的两棵银杏树上。银杏一株为雄,一株为雌,如两座九层金塔,耸立在路口。两株银杏之间,是一条石板古道。古道一直连通山下村。阳光穿过,银杏叶透明而金黄。山风从山谷口涌上来,银杏叶翻飞,但并没有发出“哗哗哗”的声音。其实,银杏叶一直在翻飞,昨天翻飞了一天,它将继续翻飞——直到最后一片叶子落下来。翻飞一次,银杏叶落下几十片。银杏叶从枝头旋下来,旋出弧形,弧形越来越大。我仰着头看叶落。我觉得,那不是落叶,而是山黄蝶。山黄蝶欲飞欲舞。满树的山黄蝶。满地的山黄蝶。山黄蝶随风翩翩。昨天傍晚,我和万涛坐在银杏树下的石阶上,万涛问我:“银杏叶像什么?”
“像折扇。嗯,也像群峰。”我说。他有过十余年的野外骑游经历,算得上是个山野旅行家,走遍闽浙皖赣交界地带的群山。他一个人骑摩托车,带着帐篷、锅灶、食物和酒,在群山中漫游。不喝酒的时候,他不怎么说话。我们走在深山里,通常的情况下,他负责提问,我负责回答。我的回答,也通常是浅薄和庸俗的。
“落叶里有生与死。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看见。”他说。我似乎也在晃眼间明白,深秋的银杏树,是神居之所,神化身为山黄蝶。
无论在何处,尤其在深山,只要看见高大古老的树,我会停留下来,在树下仰望,抚摸树皮,摩挲树叶,然后,我抱住它,把脸贴在树干上。这样,我就可以听到河流在树的内部翻滚,可以听见树的心跳,感受到树的脉息和大地深处喷涌出来的气象——我知道,生命不会那么轻易消亡,生命最后剩下的不会仅仅是灰烬。古老的树,都住着神——造物之主。我们只需要一颗真挚淳朴的心,就可以拥抱它。它从来不会拒绝我们的拥抱。它会感受到我们的拥抱——树叶轻轻地抖动,鸟发出啾啾之声,蚂蚁在树皮缝悄悄搬运食物。
山黄蝶落满我身。陈冯春回来了。他敞开口袋,抖抖冬笋,说:“天旱了半个多月,地太硬了,难挖。”我数了数,冬笋6个。“冬笋丝炒泡菜,是这个季节最好吃的菜了。”我说。他努努嘴,说:“深秋了,没有不好吃的菜,菜的味道就是白露的味道。”
“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羊从羊圈出来了。羊从门里挤出来。两头羊在墙边支起前身,头对头、角对角,撞起来。领头的羊攀上狭窄的石道往山道走。
石道石头嶙峋,泥巴被羊踏烂了,石头凸出来。水浆从一丛草蓬淌下来,路面阴湿。我一脚踩下去,水淹了鞋帮。羊踏上墙垛,往山道上走。110头羊分成了两路,一路往竹林乱窜,一路往山道走。羊“咩咩”地叫。陈冯春扬起一根硬邦邦的竹梢,拦住往竹林走的羊,呵斥:你这个笨死的,竹林里有什么吃的呢?都是一些干竹叶,跑去竹林干什么呢?
羊不听他的话。他扬起的竹梢,落不下去,只好打在翠竹上,啪啪啪。羊“咩咩咩”地叫。我也学着羊,“咩咩”地叫。羊往竹林钻得更快了。“你不要叫了,羊听了会怕,还以为是狗叫呢。”陈冯春说。
一头母羊圆着腹部,瘸着脚,走在最后。它的左后脚颠着步子走,没办法落地。在一个月前,这只母羊在山垄吃草,踩到一个套野猪的铁夹子,脚趾被夹坏了。颠一步,下腹晃一下。它将在初冬生下小羊羔。竹林阴暗,淡光如一层雾,一直延伸到山顶。这是一座尖形的山,山分出两条大山梁,大山梁分出八条支山梁,支山梁与支山梁抱起一个山窝。从下往上看,八条支山梁如八只肌腱肥硕的脚,支撑起千米高的山塔,耸入云端。山窝有混杂林,栲树、枫树、栎树,甚是高大。林中,有猎人偷偷摸摸下铁夹子,捕猎野猪、山兔。
国家虽严禁捕猎,但高山的山民,仍有偷捕。昨晚八点,我站在屋前看星空,见南边山豁口,有手电光束扫射。在海拔800米以上的山上,有三个村子。最高的村子叫上洋,有4栋房子,被废弃了,屋舍已倒塌,屋内长满了荒草,厅堂的灌木比人还高。陈冯春住在盖竹洋。盖竹洋有五栋房子,一栋瓦屋是20余年前的小学,大部分倒塌了,留下10平方米屋舍被关着养鸡;一栋竹编门窗的瓦屋,墙全塌了,房柱歪斜,木料腐黑;一栋红砖瓦房,两层,锁着门,二楼的檐廊堆着木柴、木风车和少量的劳动工具;一栋倒了半边墙的瓦屋,连着一栋矮屋子,矮屋子散发熏热的羊粪味,这是陈冯春的老屋和羊圈;老屋前是一堵高高的石墙,石墙长满了爬山虎和野藤,有两株山油茶树葱油地绿,开出雪白的大朵大朵的油茶花,墙下有一栋工整方正的瓦屋,陈冯春借住在这里。这是他叔叔的房子。只有他一个人在盖竹洋生活。从盖竹洋往北斜走800米,下一个平缓的山坡,有一块略为平整的山地,住了十几户人家,叫“下洋村”。打手电的人往竹林边的山道走,边走边照山林。“肯定是该死的偷猎人,在找野猪或者山麂。只有偷猎的人,晚上会上山。”陈冯春说。12瓦的太阳能灯照着他。烟在他旱烟锅里时明时灭。盖竹洋不通电,他的儿子在屋前的过道竖了三杆太阳能灯。
“该死的偷猎人。”他回屋在手机上看电视剧。他爱看电视剧,充电宝的电用完了,他才睡觉。他每天去下洋村,借电充充电宝。他恨偷猎人。去年初秋,有一次,铁夹子夹住了一头母羊,他找了好几个山坞,才找到。母羊躺在林中,“咩咩咩”,叫得让他心疼。他撬开铁夹子,母羊却不能走,便躺着。母羊正临盘,他便一直坐在母羊身边。天快亮了,母羊下产了,一胎两崽。母羊动不了腿,用不了全力,犟着身子下产。母羊望着他,“咩咩咩”地叫着。他抚摸着母羊。他为母羊接生。他在盖竹洋养了5年羊,从不用竹梢或羊鞭抽打羊。每一只羊出生,他都是守着的。他知道,一只羊要存活下来,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山下有一个偷猎的人,养了一只猎狗,会抓山兔、咬野猪,还会捕野鸡。有一次,猎狗上山,把羊群当作了猎物,咬死、咬伤了40只。他说:“法律这么严,可还是有人上山来偷猎。”
我随着陈冯春往上洋村走。黄土山道松软,脚落下去,很舒爽。我从来没放过羊。我见过很多放羊人,戴着斗笠,握着羊鞭,赶羊上山。大多数的放羊人皮肤黝黑,走路很快。陈冯春中等身材,头发稀疏,手脚利索。他走得很快。他穿一件靛蓝色工装,吸着旱烟,一会儿就与我拉开很长的脚程。我走得慢,倒不是我走路慢,而是我边走边看。我看地面是不是有野兽的脚印和粪便,是不是有鸟的羽毛。
我们不时遇见砍毛竹的人。在上洋村的一个山湾,两个砍竹人正坐在毛竹上抽烟。一个头发虚白,一个胡楂虚白。竹林清幽深邃,望不到边界。涧谷里,有两只噪鹛在“噜叽叽,噜叽叽”地叫着。因嘹亮的叫声,竹林更显空阔。翠竹挺立而起,竹冠低垂婆娑。剔了枝丫和竹冠的翠竹,堆在路边,头对头、脚对脚,一根叠一根。我数了一下,竹蔸一般有7个刀口,至多10个刀口。刀口斜峭,不重叠,围着圈,如一朵盛开的莲花。一根竹子砍七刀,便倒下了。4根竹子一百来斤重。一个体力好的人,一天可以砍2000来斤竹子,100斤竹子卖20块钱,运一车竹子下山400块钱。有些山民,不砍竹,把竹林包给别人砍。
“×××,下来拉天哦。”陈冯春坐上横在路边的竹子,对山上的人喊。原来竹林深处还有一个砍竹人。我没发现。拉天即聊天的意思。那个还没露脸的人,露出了刀声,笃笃笃,砍竹子。他边砍边应答:“再砍砍,要吃午饭了。”砍竹人在山上自己做饭。在石块下生一堆火,饭锅架在火上,取涧水焖饭。饭是每一个砍竹人都会做的。
秋收之后,陈冯春赶了羊上山,也进自己的竹林砍毛竹。他有好几块山,一块山有半个山垄。他的山分散在好几个山垄。春笋挖一年歇一年,竹林却每年匀着砍。砍了的竹林,竹子长得更茂盛。他十六岁开始学木匠,刀工好。他是远近闻名的木匠师傅,造房,做家具,样样都拿手。他22岁那年,山背后的英蒋龙溪姑娘见他手艺精湛,翻山越岭,嫁给他。陈冯春能吃苦,一年竖过8栋房子的梁柱。孩子落地后,他又外出浙江、上海打家具。年过50,他放下手艺,在上饶市郊区养羊,养了两年,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继续养羊。他砍毛竹,比别人快,刀刀吃劲。
山道绕着山梁转,走到山道的尽头,是一座平坦的山尖。密密的混杂林一片油青。有人把山尖推平了,垦出一片茶叶山。茶树矮小,还没抽枝。山道上有一粒粒黑色的动物粪便。我对陈冯春说:“陈师傅,羊可能到了这里,这一段路,有很多羊粪。”陈冯春捡起一颗黑粒,说:“羊经常到这里。”我说:“羊跑这么远啊。”
“这算什么,羊还上过黄家尖呢。”陈冯春说。
黄家尖是这一带最高的山峰。我回身望尖峰,尖峰如破土而出的春笋,独竖在群山之上。尖峰上是墨绿的阔叶林,林下是竹海。洋,就是大海。上洋就是最高处的大海。这里是山上的大海。没有风的秋日,是静默的大海。我回望时,发现垦出的茶叶山,留下了两棵高大枫树,绛红色,深深震动我内心。
“羊怎么会跑上黄家尖呢?尖峰上,哪有草吃呢?”我问。
“有一只野猪想吃羊,追着羊跑。羊往山上跑,跑上尖峰,野猪上不去了。羊聪明着呢。”陈冯春说。
“野猪也吃羊?我第一次听说。”
“野猪什么不吃?还吃老鼠呢。死蛇也吃。我有好几头小羊被野猪咬伤。有一只母羊已怀胎三个月,受了野猪的惊吓,当晚在羊圈早产。母羊虚弱过度,奄奄一息。我守了好几天,母羊才守活了下来。”
回到盖竹洋,我看了一下手机,徒步13578步。陈冯春又去挖冬笋。
我从银杏树下的古道去梯田。我沿着羊道走。羊在梯田沿着固定路线走。田埂有一道缺口,光溜溜,没有任何植被。田埂约半人高,羊竖起身子,前蹄抓住田埂,后蹄撑足了劲,爬上田埂。有几处缺口,是光滑竖直的黑石块,羊从石块爬上去。我尝试了一下,从石块爬上田埂,脚吃不了力,根本踩不到石块。我移步几米,便是矮矮的土堆。我随脚一抬,上了土堆。我暗想,羊为什么执着于从石块上爬田埂呢?有两处田埂,有一人多高,羊也爬上去。我不知道它是怎么爬上去的。羊其实比牛犟。
羊散在荒田吃草。“咩咩咩”,我叫了几声,羊往高处的田里跑。羊“咩咩咩”地叫着。羊有些惊慌。我“咩咩咩”叫几声,真像狗叫吗?想想,我哑然失笑。
扛在陈冯春肩上的锄头,挂着蛇纹袋。蛇纹袋一晃一晃。我估计他没挖到几个冬笋。吃饭的时候,他没说什么话。不知道是因为饿了,还是因为饭菜特别香,他吃得有滋有味。饭菜是他爱人做的。平时,他一个人住在山上,他爱人住在山下照顾偏瘫的婆婆,他的女儿嫁给了山下一户人家,他的两个儿子在城里生活。他每天早上7点下地干活,中午回家做饭吃,吃了又去干活。他从不午睡。
“哪有那么多活干呢?干哪些活呢?”我问陈冯春。他摸摸头一时想不起有哪些活要干。他说:“种菜、挖冬笋、挖春笋、砍毛竹、劈柴、赶羊。”
“还有哪些要干的活呢?”
他吸吸旱烟,吸了一斗,又吸,说:“切番薯藤,晒番薯藤。”
“番薯藤晒起来,干什么用?”
“下雪了,羊不出圈,喂番薯藤。”陈冯春说,“每天往山里去,就有做不完的事。把羊料理好,也有做不完的事。扫羊舍、晒羊粪、给羊喂水,这些事都是丝毫马虎不得的。”
吃了饭,他又去挖冬笋。他说:“山下有人来收冬笋,5块钱一斤,趁冬雪还没来,多挖几天。”他去挖冬笋,我和万涛往山谷走。
我们走了两个大山坳,羊回家了。羊会自己回家。羊不在外面过夜。我看了一下时间,羊回羊圈才下午4点半。羊会看天色。浅暮来了,它就回家。一路“咩咩咩”叫,踢着蹄子。暴雨将至,它会奔跑回家。羊是不会淋到暴雨的动物。羊胆小性怯,怕狂风暴雨。即使离群迷途或因受伤而无法行走,羊会躲在山窝草丛藏身。陈冯春找羊,沿路喊:“羊啊,羊啊羊。”羊听到了,会“咩咩咩”叫,回应他。
我上盖竹洋那天下午,碰上陈冯春和他大儿子宰羊。他们正在给羊去毛。羊是卖给城里人的,净肉50块钱一斤。一年,他只卖十几只羊。他舍不得杀羊,自己也舍不得吃。羊打理好了,他默默地在门槛坐一会儿,看着他儿子把羊装进箱子里。他吸着烟,不停地抹嘴巴,抹鼻子。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小羊羔落地,是他接的生。母羊把裹在小羊羔身上的黏液舔干净了,小羊羔睁开了眼睛,站起来,吮吸母奶。7天后小羊羔随母羊上山,20天后小羊羔学会了吃草。这个月份,他一直跟着小羊羔。黄鼠狼和野猪都会把小羊羔吃了,他得护着。小羊羔乱跑,跑着跑着,不见了。有一次,小羊羔跑到5里外的山下村子去,他足足找了一天,用背篓背回来。
他是可以不养羊的。但又怎么能不养呢?当年在市郊和朋友合伙养羊,分了家,自己领着羊上山。有人想买他的羊,他不卖,因为有的母羊有了胎。羊两年产三胎,羊多,每个月份都有羊怀胎。羊虽是家畜,也是一种生灵。生灵都得敬重着。“山上的田,大多荒了。这些田是十几代人造出来的,一个石头一个石头砌出田埂,围出田。到了我们这一代,田荒废了,长出草,羊吃草,也是对田的敬重。”在晚上陈冯春给羊喂水的时候,我对他说。
新麦记
梅生来电话,问:“明天割麦了,你要不要来啊。”
“当然要去。我早早就去。”我说。
麦田在樟坞,有两块约一亩。樟坞一共六块梯田。一条半米宽山道,从山脚往上绕,横穿过第三块田,又往上绕,到了一块略微斜缓的山坡,梅生掘土平地,筑了一栋黄泥黑瓦的三家屋。三家屋是赣东北传统山地民居,地梁石砌,夯黄泥(掺杂芦苇秆)墙,圆木柱架木梁,钉木椽,盖黑瓦或黄瓦,一个厅堂和两个厢房、两个偏房。厢房住人,偏房作厨房或杂货间,木板楼梯从杂货间架到阁楼上,阁楼堆放棉絮、箩筐、打谷机等器物。
樟坞只有两户人家,另一户早些年搬迁到桐溪坑去了,做了卖家用杂货的营生。梅生这一户,只留了他和老婆,女儿外嫁到了浙江开化,儿子在市区买房,开了间店面,卖窗帘。这栋3家屋是梅生手上做的,住了30多年,他舍不得离开,留在樟坞种田种菜,出笋挖笋,出茶采茶,日子也还算过得去。他有四块田,轮着种,免得长草。田长草和坟头长草没什么区别,让人心里不免生出恓惶。20年前,一家6口人的吃食,全指望这四块田。
前年初冬,我第一次去樟坞。机耕道从上乐公路铁丁山路口往山里伸,岭高崇峻,阔叶林浓浓墨绿,枫香树、火棘、山乌桕翻飘着红黄之叶。涧水吟鸣,却不见山涧。机耕道长约5公里,卧在山谷如巨蟒。机耕道尽头是一个废弃的林场,一排砖结构的一层瓦房年久失修,如报废的火车头。一条山道斜入山坞,樟树遍野,叠岭而上,便到了樟坞。梅生把翻耕了的田,挖出一块块田垄。块状的田泥,他用锄头捣碎,匀了平整,垄边往下倾斜。一块田,挖了4块等宽的田垄。我说:“老哥,你这是种油菜吧。”
“不种油菜,山雨多,油菜倒伏得厉害。种点大麦。”老哥说。
“田畈里,都没人种大麦小麦了。很难得见到有人种麦。”我说。
“谷子都吃不完,谁还会种麦?我种麦,是想做米糖,能卖几块钱就多得几块钱。闲着也是闲着。”老哥说。
我们边聊,边往他家里走。喝茶去。他说他叫梅生,他老婆叫梅花,天生就般配着。见了他老婆,就觉得他的话说得贴切。他老婆清瘦,脸略圆长,身略高,虽是60来岁的人了,皮肤很白,走路也不拖泥带水,看起来就是清雅人。梅生中等身材,粗壮结实,肩胛骨厚厚地耸出来,脸大鼻大额宽。他老婆端出一碗热热的清茶,炒了南瓜子,放在八仙桌上,提了个篮子,择菜去了。梅生说:“以前樟坞是没有住户的,有了林场,才有了人。老哥是林场护林员,就在樟坞建了房,守着林种着田。”林场解散后,他留在樟坞。
喝了茶,梅生又去割田埂上的茅草。茅草又密又长,被雨水冲得往下倒伏,蓑衣一样挂在田埂上。割下的茅草,压在田泥里。割了的田埂,铲掉草根。
严冬了,突来了一场雪。我爱人给我打电话:“你赶紧回家,带几件大衣去,德兴比上饶冷,没大衣不行。”我搭了车,就急急地回上饶。住了一夜,又回德兴。路过铁丁山,我想起了那个种麦的梅生。我径直去了樟坞。
山中的雪更大一些,路上铺着雪,树上也积雪。雪被冻在树叶上。滴答滴答,林中落着融雪之声,清脆、响亮、疏落。山谷空静。很多树落尽了叶,枝丫横斜,遒劲坚挺。偶尔一声鸟叫,悠远、空灵。孤鸣之鸟,必是高远的良禽。事实上,雪下得并不大,稀稀拉拉,但下的时间长,才有了山中积雪。机耕道上有一排两行的梅花状兽迹。落叶覆盖了落叶,雪覆盖了雪。
麦苗从雪田抽了出来,璎珞似的。苗一指长,叶肥茎挺。在两株麦苗之间,铺了一层茅草。雪盖在茅草上,显得蓬松、细密,露出晶体的雪粒层。山道有点滑脚。上了山坞,闻到了燃烧的松木香。
梅生在烧泥炉,架起吊锅,在焖肉。我说:“十点不到,就准备午饭了,也太早了吧。”
“早饭午饭合一餐,可以省好多事。”他说。
山里人入冬后,开始用吊锅,焖肉至半熟,加白菜、萝卜、圆圆粿、豆腐泡、荷包蛋、辣椒干、生姜块、大蒜头、冬笋片、山胡椒叶等,一起焖。松木片生火,炭头焐红,慢慢焖。圆圆粿是上饶、玉山、广丰、德兴、横峰等地特色农家菜,把白萝卜、红萝卜、红芽芋子、香菇等剁烂,掺杂红薯粉,搓团(鸡蛋大小)蒸熟。圆圆粿可切片红烧,可与白豆腐一起煮,是至上美味。
吊锅焖了一个来小时,满屋子菜香。就着热锅,喝点小酒,吃得浑身发热。再冷的冬天,也不觉得寒。火,对于山里人来说,是不可或缺的一种陪伴。从出生到终老,山里人离不开木柴。梅生的檐廊下,码着高高的木柴。木柴被劈成片或块或条,木质白白或黄黄或褐褐,露出燃烧的欲望。那是人最原始、最彻底的欲望。木柴被燃烧了,彻底释放了野性,化为白灰,或结出敦实炭头,才算走出了树木的生命,与人的生命融合为一体。
新拔的大白菜、萝卜入了吊锅,我起身告辞。梅花大嫂很客气地挽留我吃吊锅,说:“这么深的山里,一个月也难得有人来,你是稀客,怎么能不吃饭呢?”
“谢谢。下次来,下次来。一定来。”我说。
翌年,4月中旬,木荷花开。木荷,土名肿树,意即长得非常快,储水量大,看起来很肿胀。木荷花与野山茶花无异,白得纯粹且放肆,花瓣肥硕,香满山谷。我去樟坞看木荷花。野樟树林往往有高大密集的木荷树。大麦已灌浆,穗针直竖了起来。荒了的四块田,长了很多鸭拓草、婆婆纳、龙葵、早熟禾、野荠、蒲公英、鬼针草,田埂上长地稔、地锦、牛筋草、马齿苋,各色小花拥挤在一起开放。山边水沟则是葱郁的香蒲、红茎商陆,盖了沟面。
大麦在山坞中央,墨绿一块,阔叶挺挺。落山风滚下来,大麦摇起一阵阵波浪。梅生在菜地扦扁豆架,哗啦哗啦地破毛竹。我对梅生说:“老哥,你割麦的时候,记得告诉我,我来帮你收麦。”
梅生说:“你千万别收麦,麦针刺得肉疼,请你来看看就可以。”
临走,梅生送我一捧野麦穗,说:“野麦早熟,烘烤干了,当茶泡起来喝,治小孩盗汗。”
“野麦哪来的?我都没看过野麦。”我说。
“种了大麦,就有野麦。野麦剪了,大麦就开始黄熟。”梅生说。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以前,我还以为野麦跟马塘草、竹节草一样,随地长呢。10来岁时,我家种过大麦、小麦,也没见家人剪野麦。可能剪了,是我不知道罢了。
到了6月底,大麦黄熟了。梅生给我电话,说:“麦田没有被野猪拱,麦穗都弯垂下去了,明天就割麦。”
大麦有穗针,又密又长,如一绺长胡须。小麦无穗针,麦秆也低矮一些,颗粒也小一些。我到了樟坞,梅生已割了一块田,一捧一捧地放倒在田里。他说:“天泛白,就起床割麦了,天凉快。”他穿着厚厚的劳动服,肩上搭了条毛巾。他用打谷机脱粒,踩着机械板打着麦子,转动着手腕,“嗒啦嗒啦”。打了一捧,去田里握一捧,接着脱粒。他老婆提一个篮子,选麦秸。她选取的麦秸,剥了麦衣,又圆又白。她用麦秸编麦秸扇和麦秸帽,或做蒲团。
我对梅生说:“我来递麦子,你脱麦粒。”在田里,来回奔走着捧麦子给梅生,走了20几趟,气喘吁吁,坐在田埂上,双腿发酸。
看我窘样,梅生笑了。我说:“少年的时候,割稻子,捧一天稻禾也不累,现在真经不起折腾。”
“你没有锻炼,肌肉越受累越强健。”梅生说。
还没到晌午,麦子脱完了颗粒。他把麦秆铺在田里。另一块麦田,明天再收割。他扎个马步,扁担压在宽宽厚厚的肩膀上,挺起腰部,挑起麦子,抖一抖腰身,扁担咔嚓咔嚓响两声,箩筐下沉。他稳稳地踏步上了田埂,走在山道,挑麦子回家。
麦子倒在卷席(晒稻谷的竹器)中间,呈一条山梁线。他老婆端起竹筢,扒开麦子,摊开晒。晒了一会儿,麻雀就来了,低着头猛吃。我对梅生说:“我买八斤生麦子,带回去自己晒。”
“自己种的东西,哪有那么金贵。8斤麦子哪用买,你自己直接装。说起来,你也是看着麦子长起来的。”梅生说。
麦子晒了四天,收进了土瓮里,用了两斤麦子泡麦芽。麦子用阴阳水泡,泡了6天,麦芽有了4~5寸长,芽头青黄。我泡米掺杂麦芽一起用大饭甑蒸。蒸熟了,倒进25升容量的土缸里,轻轻压实,中间掏一个酒瓶底大的洞,加入两小瓷勺石膏,盖了缸盖,封紧,缸移放在楼梯间底下。
过了18天,打开缸盖,看见一坛清汪汪的水。取一根筷子蘸一下水,尝尝,鲜甜。点起柴火灶,倒缸水三分之一,慢慢煎水慢慢熬水,熬出了糖稀,又加缸水三分之一,继续熬,熬出了糖稀,最后的缸水全入锅,直至糖稀变白变稠,筷子可以卷起糖稀。退了明火,灶膛余温烘糖稀。锅冷了,水消失,锅底白白一团。这就是米糖。称了称,米糖有九斤八两。
我打电话问梅生:“我煎的米糖偏黄,不是纯白,什么原因呢?”
梅生说:“不是石膏少了半勺,就是熬糖时火烧旺了一些。”
新麦出的麦粉,做出的面食非常好吃。我不会做手工面,也不会包饺子、馄饨。我还是磨了两斤麦。不用机器用石磨磨。一手拉磨,一手抓麦子塞磨眼。坐在磨架上,一圈圈拉磨,麦粉从磨空筛下来,落在圆匾上。麦粉黄中带白,扑着麦香。含有阳光、雨水的麦香,带有野草的气息。
麦粉糙糙的,调二两入碗,打两个鸡蛋下去,加水调稠,用汤勺舀入骨汤里,做面疙瘩。香软糯糙,是我很喜欢的口感。
又用了一斤麦子,泡麦芽。麦芽炒熟,收入玻璃罐,泡茶喝。
入了秋,天几乎不下雨了。樟坞的麦田长出了稀稀的草,半青半黄。狗尾巴草高高翘起穗头,晃着。有风也晃,无风也晃。其他四块田荒着,一副破败不堪的模样。地稔结了黑黑的浆果,摘几个塞进嘴巴,吃得嘴唇黑紫,甜到了舌根。香蒲自下而上发黄,棕黄的花棒如一根热狗,麦楂烂在田里。
马褂木披起了黄叶,析出麻白。油桐结出了黑黑的桐子,皲裂出了缝隙。梅生背一个竹篮,每天去山外的村子卖米糖和麻骨糖。收了麦,除了种点蔬菜,他也没什么事。米糖是米价的三倍。一天可以卖20来斤米糖。村人买了米糖,留着做冻米糖。冻米糖是各家各户都要做的,用米糖熬回糖稀,搅拌熟米花熟粟米熟芝麻油花生,压在豆腐箱里压榨,切成片,包在白纸里。吃冻米糖了,取一包出来,一边喝茶一边吃。
吃冻米糖,已是腊月了。该秃的树秃了,该砍的木柴砍了。年迈的老人熬着寒,眼巴巴盼着春天来。春天不是说来就来的,也不是说盼可以盼来的。秃了的老树,处于一种僵死的状态,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在树的王国里,老树僵而不死,发达的根系在地层吐纳。
雪又来了。那块麦田没有翻耕。雪很小,树叶、田里,瓦檐没积雪。接下来,是冰冻的日子。梅生的屋檐挂起了冰凌。我们不称“冰凌”称“胡铁钉”。胡铁钉既冰冷又坚硬、锋利,是一把以冰锻打的尖刀。一座山,似乎成了一座空山,连鸟也难以见到。水被冻住了,也不流淌。很多树被冻死了。
除了风声,唯一的声音就是梅生灶膛的火,刺刺刺,炸出火星。
童 家
大茅山北麓山梁似马脊,峰丛是椎骨,花岗岩石如鼓如钟,向北向西延伸。山梁凹处,便是黄歇田,高山小村因楚人春申君黄歇隐居于此而故名。公路斗旋,坡徐缓。山麓偶有白树间杂在绿林之中。3个多月的干旱,有些树缺水而被旱死,树白叶白,叶却不落,死而不僵,站立而朽。山谷中,10余户人家藏在烟霞里。竹涛汹涌,白云出岫。山谷落坡处,溪涧潺湲,小桥通往两户人家,果树林围出一个院落飘来阵阵蜜香。
院落的矮墙上,摆了3只蜂箱。我站在柚子树下,对着敞开的木大门,唤了一声:“有人在吗?讨碗茶喝。”一个60来岁的大嫂走出大门,很客气地扬手招呼:“进来坐,进来坐。”我并没进去,而是往蜂箱走。我说:“鸡鸭养了这么多,还养了蜂,让我羡慕。”
一个60多岁的大哥,从屋后拐过屋角,走了过来。大哥穿一件军绿色的厚单衣,卷着衣袖,脚上的黄胶鞋裹着一层黑泥。头发稀疏,露出脑门,鬓发蒙着一层霜白。他微微笑。我问老哥:“我经常路过这里,却不知道这个地方叫啥?”
“童家。儿童的童。”
“你姓童?”
“姓廖。我爱人姓王。年轻时,住在黄歇田底下,23岁那年,我和爱人结婚。第3年,我白手起家,做了这栋瓦屋。你进去看看,梁柱都是粗木料,楼板结结实实。我天天扛木头,扛了半年多,才有了这些粗木料。”
“吃了很多苦,打下了家底。你还养蜂,一箱蜂一年可刮几斤蜜?你这个蜂蜜肯定好。你种的菜肯定好吃。我中午到你家吃饭。”
廖师傅扶着蜂箱,说:“今年还没刮蜜,还不知道能刮多少蜜。”
“蜜以冬蜜为上好,性温、味香。”我说。
蜂养了八箱,果树林有三箱,屋后针叶林边有五箱。蜂箱是圆木桶,倒立着,盖着棕衣防雨防寒。廖师傅掀开蜂箱盖,一窝蜂结成团,拥挤在蜂箱上。蜂门有极少的蜂进出,也有几十只蜂冻死在蜂箱门口,四脚朝天。此时,已严冬,大多数蜂被冻死了。我由此推想,大茅山没有蜂鹰栖息。蜂鹰是以蜂为食的猛禽,有蜂鹰的地方无法养蜂。严寒,是动物的劫难。昆虫被冻死,一些林鸟因缺食而亡。哺乳动物被迫下山来到村舍窃食。如猕猴。
童家,是大茅山通往大茅山乡、花桥镇、龙头山乡、李宅乡的必经之路,也是北麓通往梧风洞的必经之路。2018年6月底,我在黄歇田农家吃过一次晚餐。餐后,月初升,山谷一片银辉。坡落处,群山环抱,谷口敞开,呈瓠瓜状。白毛家犬独坐溪桥,对月轻吠。溪水声“嘟嘟嘟”,与虫共鸣。当时,我并不知道这里叫童家。在路边草坪,与友对坐,沐浴月光,可以感知深山的呼吸。山贴在人的心肺处。不远处的洎水河谷,村舍散布。星宿繁盛如斯,忽明忽暗,星光融合在一起,形成光河。光河无疆,山梁是唯一彼岸。天空圆形,有着蓝色的拱顶。山上阔叶林,泛起霜白之光,以至于森林更清亮黧青。山巅不再高悬,而是层层堆叠且纵马向东而去。狗叫了几声,不叫了,卧在梨树下,闭眼瞌睡。柳蝉在枣树上,嘶嘶哑哑猛叫,歇斯底里。月亮悬在中天,山谷形似水井。
“大嫂,中午我想在你家吃饭,你吃什么我也吃什么。”我说。
“没什么好菜招待。”王大嫂说。
“你自己种的大白菜,好吃。辣椒炒土鸡蛋。”我说。
院子约有半亩之大,一块菜地临溪。数日暴雨,积雨云坍塌下来,雨直泻。雨虽歇了两日,泥浆却沉积在菜地的畦沟。菜地被竹篱笆围着,有八畦,种了白菜、白萝卜、芹菜、菠菜、芥菜等。菜种得肥绿,不枯叶不萎叶。白菜是大青白,叶散而挺,茎玉白叶淡青。辣椒过了霜降就下山,秆枯叶谢。廖师傅种的辣椒,挂满了枝丫,叶绿秆挺,辣椒也饱满。我摘了十几个,对廖师傅说:“这是土辣椒,吃起来没有皮,拍几个蒜瓣下去,煎辣椒,肯定好吃。”廖师傅拔白菜,拔了三株,放进圆篮,说:“这个辣椒,一直由自己留种栽种,几十年了,就吃这种辣椒。”
“呼噜噜”,廖师傅呼了呼,鸡鸭就围了过来。他剥白菜叶给鸡鸭吃,剥萝卜叶给鸡鸭吃。狗眼巴巴地望着他,摇着尾巴。
白菜留下了菜心。廖师傅说:“入了寒冬,百吃不厌的是一碗白菜心,用山茶油清炒。”
山边是几块水田,因久雨,田里有了积水。白番鸭在啄食。田里有螺蛳、蚯蚓、死虫。我数了数,白番鸭有8只。屋后有一条逼仄的山垄,灌木很密,有油茶树、宽叶野桐、茶树、檵木等。据廖师傅说,山垄中的小路,可通往两个山坞,在三十年前,那个山坞常有狗熊嚎叫,吓得人不敢单独上山干活。廖师傅在大茅山生活了六十多年,没有看见过狗熊,没有看见过狐狸、猴子、麂子,野猪倒常见,早些年,豺也见得多。他读书不多,却是一个通情达意的人,对大茅山的见识也广。他养蜂,孵香菇,挑货,采药。山里的事,没有他没做过的。
厨房屋顶升起了柴火烟,白白淡淡。王大嫂用饭甑蒸饭,饭面垫了白菜叶,蒸米粉肉。远远就闻到了饭香和肉香。一个南溪客人,六十多岁,裹着厚厚的黄棉袄,说话声音很轻很细,来到廖师傅家,和廖师傅聊天。我劈了木柴,坐在灶膛前烧锅。
王大嫂从菜柜里摸出鸡蛋,一手抓4个,抓了两手。我说:“炒鸡蛋有5个蛋足够了,省着。”
“5个蛋?少了,不好招呼客人。”王大嫂说。
“王大嫂,你会做乌糯粿?龙头山的乌糯粿是山珍绝品。”我问。
“掌勺的龙头山人都会做。中午做乌糯粿,太匆忙了。”王大嫂说。
乌糯粿是德兴独有的传统特色美食,发源地就在大茅山北麓的龙头山乡。粿皮原料是山蕨根磨碎,沉淀出淀粉。山蕨是金星蕨科植物,属于古老物种。《诗经》记录了采蕨“陟彼南山,言采其蕨。”蕨衣鲜炒或晒干炖肉,是南方人的吃法。唯独龙头山人在冬季挖蕨根,捣烂、磨浆、沉淀,晒干封存。乌糯粿以山蕨淀粉为原料,作粿皮,包肉馅,状如大饺子,用大蒸笼蒸熟。乌糯粿出笼即吃,凉了即粿皮硬化。出笼的乌糯粿,晶莹剔透,色如水晶。龙头山人制山蕨淀粉讲究,沉淀三次,去除了杂质,晒得彻底。
龙头山是大山区,少田缺粮,在物资匮乏年代,挖山蕨根制淀粉,以补充营养。这是山区人的智慧,也是一种生存方式。毗邻龙头山的李宅、花桥,虽有人会做乌糯粿,蒸出来却乌黑,与红薯粉做粿皮无异,原因是淀粉只沉淀一次,含有杂质。2000年前后,教育职工食堂做的乌糯粿很出名,我每次去德兴,就去食堂蹭饭吃,只等那一盘乌糯粿。2017年秋,我和祖明兄在德兴,传金兄很盛情地说:“要吃乌糯粿,去龙头山。”他开车半个多小时,带我们去吃乌糯粿。现在,传统的乌糯粿已经非常少了。鲜有人上山挖蕨。挖山蕨、洗山蕨、磨山蕨、沉淀淀粉、晒淀粉,件件都是劳力活,也是细活,很少有人为吃一碗乌糯粿操心。龙头山以做乌糯粿为业的人,还恪守传统,不会辜负远道而来的客人。
我烧火,王大嫂烧菜。炒菜4个:米粉蒸肉,炒菜心,炒油冬菜,辣椒炒蛋。小菜4个:霉豆腐,剁椒,泡萝卜条,酸大蒜。我打开饭甑盖,说:“饭香,中午要吃两碗。”廖师傅夹起一瓣大蒜,抛入嘴巴,吃得脆响。王大嫂嗔怪廖师傅:“有客人了,也不知道拿酒出来,筛筛酒,敬客。”那个南溪来的客人,自己去香火桌取了瓶装酒,启了瓶盖,自筛自喝。
临走,廖师傅抱了两蛇纹袋白菜萝卜送给我,还有一塑料袋芋子。他说:“你喜欢吃,多带些回去。”
过了三天,我去大茅山马溪看山色。日晴,万山明净如洗。路过童家,我去廖师傅家。他家门锁着。不知道廖师傅和他老婆是下山玩了,还是走亲戚了。暖冬返春,光秃秃的梨树上竟然开出了两朵梨花。盘山公路呈螺旋形,往崇山叠岭深处蜿蜒,山腰之上,槭树红叶炽燃。阔叶林遮挡了视野,密密匝匝,邈邈远远,山从天空中浮出来,山谷的低处游荡白雾。槭树,是五裂槭或柞裂槭。
山坡有许多五裂槭,间杂在小叶荆、大杜鹃、白檵木、山胡椒树、山毛榉、白背叶野桐、盐肤木、乌饭树、野山茶之中,槭叶红若炭火。风摇树,叶飘旋,绕树而落,树是落叶的圆心,依圆形而铺展。间隔三五百米,便有一棵粗壮槭树,直挺而立,破密林扶摇而出,横枝旁逸,形成一个塔形的冠盖。徒步约两公里,不见一人。山巅如垛。公路两边积了厚厚的落叶,红白黄褐棕,风安排了落叶,杂乱而有序。山崖横直,劈立百丈,崖石黧黑,一棵十余米高的柞裂槭耸立在山崖,如一张石屏风,雕刻了红蜡梅。白背叶野桐飘着几片枯白叶,如送葬人戴在头上的白帽,让人不忍直视。
断流数月的马溪,奔崖直下,注入桐溪,水浪滔滔。暴雨冲刷而下的泥浆,横流路面,又被冲走,留下泥白。双溪湖在南麓森林缝隙时隐时现,明净、壮阔,如一面天空之镜。
久旱之后,多有绵雨。绵雨之后,多降大雪。碎雪从山尖往下刮,芦花似的,漫天而散。越刮,雪朵越大。雪落一夜,天阴了一日,太阳出来了,漫山遍野白。廖师傅拿一个竹筢,登在楼梯上给屋顶除雪。楼梯靠在瓦檐,横木档裹着棕衣(预防滑脚),雪一层层落下来。雪冻成了雪团,落在地面,砸得飞溅。王大嫂扶着木楼梯,仰起头,对廖师傅说:“除了雪,砍几棵白菜晒一晒,泡冬菜。”
小溪水浅,没了流水声,水淹没了脚踝。裸露出水面的石块,积了雪层,看起来,和白豆腐无异。溪腾起白汽。据大茅山的山民说,这条溪有娃娃鱼。大茅山众多山溪,有娃娃鱼栖息。有好几次,我从南溪村溯源而上至黄歇田,找娃娃鱼,均无发现。娃娃鱼藏在溪边石缝或石洞,昼伏夜出,为肉食性动物,以鱼、虾、蟹、蛙、蜥蜴、青螺、水蛇、水老鼠及水生昆虫为食。廖师傅对我说:“入了冬,娃娃鱼就冬眠,过了惊蛰才出来吃食,找娃娃鱼要在夏天晚上,听到婴儿啼哭一样的声音,就是娃娃鱼在叫了。它在求偶。”
翌年3月底,我又去了童家。梨花初绽,桃花初放。两个孩童在院子里跳绳子。绳子一头绑在树上,另一头被男孩拉着,穿绿衣的女孩在跳,如一只蜻蜓。一个年轻妇人(廖师傅儿媳妇)在剁菜头菜脚,喂鸡鸭。廖师傅在翻挖菜地。去年冬天种下的白菜萝卜,老空了心,花也结了籽。那块菜地,泥黑泥黑。我站在桥头,并没走进院子。老廖看着桥上的人,继续挖地。他也许不记得我了,也许还记得。我从裤兜里摸出手机,给王大嫂打电话:“王大嫂,你今年去山上采茶了吗?”
“过几天采茶。哦,是你呀。你要茶叶,就给你留着。”王大嫂说。
“你还记得啊。你记性好。”我说。
“记得。年冬,你在我家吃了一顿饭。”王大嫂说。
“你和廖师傅身体都还好吧。”我说。
“都还好着。”王大嫂说。
我看到她站在门槛外接电话。大门被柚子树掩藏了半边,田边的两棵野山樱,洁白如雪。一只白番鸭从田埂飞下来,落在溪里。溪是季节性溪流,春涨秋落。因为蜜香,我来到了童家村的廖师傅家,有了一饭之缘。我们一生之中,与无数人共餐,有一饭之缘的人,却非常稀少。这就是万法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