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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2025年第2期|文非:谜面
来源:《绿洲》2025年第2期 | 文非  2025年08月05日08:01

1

正午时分,骤雨初歇,街面上污水横流,闷热的天气凉爽了许多。

许寒将车轻轻滑进车库,然后从后备箱拎出脏兮兮正在渗水的蛇皮袋,袋子里的乌鱼动了动。许寒看见这东西心里就来气,车开得好好的,却倒霉摊上了这种麻烦的活。几天前和他一起开“小黄鱼”的朋友从乡下搞来大批鲜乌鱼,神神道道地称销路好,开车顺路往饭店送货就是了,匀给了许寒两百多斤。那阵子许寒缺钱用,动心应下了,谁料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砸手里抛不出去,而且朋友给的价格并不低。许寒觉得憋气,当下去找朋友,看见朋友为几百斤快要发臭的死鱼正和老婆干仗。许寒什么也没有说,拍拍朋友瘦弱的肩膀便离开了。这段日子以来,许寒走到哪里身上都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腥味,天气一热,两百多斤乌鱼都切成鱼片放冰柜里冻着。

许寒拎着鱼疲惫不堪地上了楼。宁红今天回来了,也不知去了哪里,有些日子没回家了,许寒为了抛掉那两百来斤鱼,也没心思去想这些。袋子里的鱼又动了动,许寒站在楼道里犹豫起来,脏湿的蛇皮袋不断地向外渗滴出粘连状的液体,丝丝缕缕散发出浓郁的腥气。许寒低头看了看脚下的一摊黏稠物,轻叹一声。

宁红正弯腰在壁橱里找什么,床上堆着衣服、化妆品、卫生巾之类的东西,看样子又要出门。宁红弯腰的动作所勾勒出来的线条,让许寒的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收回目光的时候,宁红却猛地回头,毫无防备的许寒被吓了一跳。

“回来啦。”宁红用还算友好的口气同他打招呼,“生意怎么样?”

许寒不知她指的是出车还是卖鱼。“还行吧。”他敷衍了一句。

十来斤乌鱼在袋子里早已憋得半死不活,这会儿放进浴池,翻白肚了,许寒拎起两条进了厨房。宁红半卧在沙发上,像是在等他,又像不是。许寒将鱼放在砧板上,剖开,掏出内脏,横刀切片。

宁红过来了,倚门环抱着双手,看着许寒笨拙地做着这一切。在宁红目光的注视下,许寒感觉到自己的动作是那样不自然。这一切应该是宁红为他做好的,然而现在不行了,许寒已不能要求宁红为他做任何事了,双方都同意尽快结束这场“误会的婚姻”(宁红语),但有些事情欲速则不达,想尽快结束,可心里总有拖泥带水的牵绊和犹豫。若是没有女儿依依,他们也许会很干脆,女儿存在的这个事实,就像一只隐蔽在某个角落里的刺猬,时不时跑出来让他们懊恼、悔恨。更后悔的是宁红,若当初听从了许寒的劝告暂时不要孩子,就没有今天这般畏缩。现在看来,许寒当年就高瞻远瞩看到了今天的结果,只是他不愿意承认罢了。宁红的目光随着许寒的手在锅勺间移动,许寒知道宁红有话要讲,可宁红长时间不开口,许寒忍受不了这种煎鱼般的煎熬,将锅勺刮得尖叫。

宁红今天穿着一件淡绿色的裹身及踝长裙,修饰过的脸轮廓精致。

“我得去一趟江城。”

“不是才回来吗?”许寒将切好的调料倒进盘子。

“过去洽谈一个项目,上海来的客商。”

“啥时候回?”

“有事?”

许寒搓搓手:“随便问问,没,没什么事。”

“一个礼拜吧,回来后我去接依依。”

“那好,我得抓紧时间把鱼卖掉。”

“你就老老实实开车吧,那些臭鱼还是倒给别人图个清净。”宁红说,未了又问,“你知道这位上海客商是谁吗?”

“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赵皓刚你不会不认识吧?”

“哪个赵皓刚,不认得。”许寒将鱼片刺溜下锅。

宁红接下来的声音让一阵“滋滋”声给淹没了,他没听清楚宁红说了什么。

宁红从卧室推着拉杆箱出来时,对许寒意味深长地笑笑:“晚上丽丽过来,你们好好聊。”说完拉开门下楼。

边丽丽是宁红的姐妹,离异的边丽丽经常过来打牌,他和宁红关系的破裂多少有边丽丽的因素在内,宁红一直在猜忌他和边丽丽的关系不洁,知道边丽丽要来宁红就借故回避,许寒容忍不了宁红的胡乱猜忌,为这事他们没少吵。

想到赵皓刚,许寒没有心思做饭了。他怎么会不认识赵皓刚呢,只是感到意外,昔日在学校吊儿郎当的赵皓刚居然摇身一变成了上海客商,真是一个笑话。在校的时候他和赵皓刚同是宁红的追求者。赵皓刚的学习成绩全校臭出了名,又好斗,常常“仗义执言”做出一些出格之举,诸如捅风流教授的篓子,调侃老教授的刻板保守等,这些举动为他赢得了一些女孩的目光。在他们毕业一年后,摇摆不定的宁红最终还是选择了许寒。现在倒回去一看,宁红肯定会为当初的选择痛心疾首。

许寒关了火,顿时失了胃口。这段日子变着花样吃鱼,恶心倒胃。拎出一瓶啤酒,歪在沙发上闷闷地嘬了起来。他希望自己醉,醉了能忘掉许多事,关于女人关于金钱关于许许多多的无奈和烦恼。他想宁红到底还是一个俗气的女人,忍受不了寡淡无味的日子。当初看上许寒,用她自己的话讲是一时鬼迷心窍,如今她可以重新选择了。

许寒心里仿佛被一根细线勒着,越勒越紧,越勒越疼。他将酒瓶狠狠地甩了出去。

有人敲门,锲而不舍。这个时候只有边丽丽会来,他迟疑着,一种源自本能的欲望在体内翻腾、膨胀。他狠狠地骂了句自己,然后胡乱地往空气中喷洒了些花露水,开门。站在门外的是一脸狐疑的寡妇邻居。

“有事?”淡淡的失望夹杂着无名的恼火。

“没事吧?我听到令人担心的响动。”邻居说着往门内瞟了一眼,大概觉得有些冒失,转身下楼了。

一种莫名的情绪被搅和,许寒感到自己不能再待在家里,拐进卫生间冲了把脸,拿了车钥匙欲下楼时,边丽丽发来微信语音:

“红红在家吗?许寒。”

“她不在,早出门了。”临末他又补了一句“今晚——她不回来”。

许寒都快有点搞不清楚自己了。见边丽丽没再说话,他心里乱乱的,匆匆下了楼,径直拐进附近的菜市场。

菜市场一片喧闹,四处弥漫着一股混杂的异味。许寒在鱼市一溜摊位前问了一下乌鱼的价格,然后在角落里一位女孩的乌鱼摊前停了下来。女孩大约十八九岁,很清纯的样子,脸庞很瘦,乌黑发亮的眼睛,细弯的腰灵活得像乌鱼,看样子应该是西郊的人,西郊的农民种菜养殖是出了名的。

见有人光顾她的鱼摊,正在给鱼换水的女孩连忙起身热情地招呼:“大哥,要鱼吗?十八块九,新鲜的乌鱼。”“这种鱼好卖吗?”许寒问道。女孩用手捋了捋耷拉在脸上的头发说:“还好吧,自家养的。”“你是西郊的吧?”女孩点点头,说了一个地名,许寒并不知晓。“大哥有空可到我们那里去转转,320国道不到榕门加油站左拐,那一带可美了。”看着女孩热情的样子,许寒笑眯眯地说:“是吗,有这么好的地方,我怎么没发现,我是跑出租的,城里城外跑遍了。”女孩听说许寒是的哥,来了兴趣,眉飞色舞地说起她一次打车的经历,五六公里的路被“小黄鱼”拉着满城跑,说完捂嘴“咯咯”地笑。许寒觉得一点都不好笑,被人宰了还这么开心。旁边的鱼贩都在往这边看,许寒说:“不耽误你的生意吧?”女孩说:“下午没什么人,净无聊。”许寒顿了顿说:“我手头有两百来斤冰着的乌鱼片,这样吧,我就全部让给你,你看怎样?”女孩感到有些意外,迟疑地说:“那,我该给你什么价钱合适?”许寒摆摆手:“算了吧,能不扔在家里就算你帮了我的忙。”女孩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一脸困惑。

许寒笑笑:“真的,明天运过来,还是在这个地方吧?”女孩点点头,连声道谢。“哦,对了,我叫许寒,很高兴认识你。”女孩莞尔一笑:“叫我小稻吧,稻田的稻。”

告别了小稻,许寒发现自己的情绪竟然好多了,他不知道是因为甩掉了棘手的乌鱼还是因为遇上了小稻,总之他很快乐,这种愉快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

2

夏天的黄昏是一天中最闷热的时候,热浪翻涌,太阳欲坠未坠挂在灰色的建筑后面,投下来的长影斜斜地铺在宽阔的草坪、街面上。

许寒将车开往城南,街道上人不是很多。尽管车内开着空调,许寒还是能够感受到外面的热浪。转了一圈,有几个人向他招手,拉开车门却都让一股腥气给熏跑了。许寒连骂了几句脏话。在站前路,许寒终于搭上了一位从广场过来的女孩,女孩屁股挨上座位也欲下车时,许寒已“轰”的一声将车飙出。

许寒将空调开到了顶档,冲淡了一些异味。通体橘黄的“小黄鱼”在阳光下急速游弋,后座的女孩始终捂着鼻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一路上,许寒还在想着宁红与赵皓刚,他真的不愿意想这些,可脑子就是怪,稍有空隙这些烂事便钻了进来,赶也赶不走。

算起来,他和赵皓刚已经有十多年没见过面了,十多年前赵皓刚是个棱角分明的瘦刀条,那是一种削刻出来的几何线条,如今成了富商,可能大变样了。他又想起了宁红,这几夜宁红没有回来,他整宿睡不踏实,心里闹腾得慌,他并不想承认这种不适是来自宁红,越是努力驱赶或者转移这种情绪,越是烦闷。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以前宁红彻夜不归,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他实在受不了了,好几次抓起手机又放下。

车路过一个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许寒瞅准了空当提速将车开了出去,一辆八轮大卡车从右边飞驰而来。许寒吓傻了眼,身体本能地向后倒,在后座女孩比刹车还凄厉的尖叫声中,宁红血红的脸在许寒眼前电光石火般闪了一下。

……许寒睁开眼发现自己还活着,大卡车与出租车分毫不差错身而过,虚惊一场——人到中年,虚惊一场真是一个好词儿——许寒刹住车,怔怔地将头伸出车外,炽热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宁红刚才那张血脸还定格在他的脑子里。怎么会这样?在这种生命攸关的最后几秒钟,出现的怎么会是宁红的血脸?宁红出什么事了?许寒感到心里虚空,连忙拨打宁红的手机,对方关机。许寒越发慌乱了,给宁红微信发了四个字“你还好吗”,愣了愣,又迅速撤了回来,发了一个带问号的表情。

驾车到了目的地,许寒才发现有点不对劲,扭头见女孩软软地晕倒在后座上,慌忙将车开往附近的医院。

从医院出来,暮色四合,街道上灯火辉煌,入夜后街道上的人明显多了,有了烟火气。许寒不想再出车了,心里一阵一阵发虚。宁红没回微信,电话依然关机。他叹了口气,心说罢了罢了,都见鬼去吧。

回小区的路上,许寒想起了卖鱼的女孩小稻,这个时候应该收摊了。他拨通了小稻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位粗嗓门女人。许寒皱了皱眉,请她让小稻听电话。对方很重地撂下电话,然后是由远及近的拖鞋踢踏声。

一小时后,许寒将女孩小稻拉到这个城市边上的“都市丛林”饭馆。这是许寒常来的地方,他记得第一次是边丽丽带他来的,那阵子边丽丽开始遭遇“感情的冬天”,来这个隐在林间的情调十足的饭馆洒了不少泪水,许寒也毫不吝啬地配合一箩筐的好话。后来边丽丽又如此几次三番约他,许寒就觉得有点不对劲,边丽丽需要安慰,应该第一个找宁红,可宁红在边丽丽的婚姻濒临破裂的边缘时才得知。

小稻显然很兴奋,加之天气炎热,黑瘦的脸膛泛出红润。在她眼里,眼前的这个男人很有意思,素昧平生居然白送给了她大堆的鱼,她想不出合理的理由来解释。刚坐定,小稻就郑重地把这个问题端了出来。许寒愣了愣,继而淡淡地笑道:“哦,这我还没来得及考虑,请允许我把问题带回去。”小稻不允,半娇半嗔地夺过许寒手中的车钥匙。许寒望着小稻无邪的脸,心里某个地方动了动,像冬眠苏醒过来的动物那般真切。许寒避开她直视的眼神,顿了顿说:“和你在一起,我找到了感觉。”

“感——觉?”小稻一脸羞赧,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

“对,快乐的感觉。”许寒在心里笑了笑。“刚才在巷口接你的时候,你妈妈怎么那样看着我,怪吓人的。”

“别介意,我爸死得早,家里少有男人光顾,我前男友就是被她给吓跑的。”

许寒点点头:“那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小稻耷下眼睑,脸上的绯红顿时消失了,默默地用汤勺“叮咚叮咚”搅拌着茶水。

许寒知道自己多嘴了,安慰道:“别难过,改天我给你介绍,喜欢哪种类型的?”

“和大哥一样的。”

“为什么?”

“人好。”

看着小稻认真的样子,许寒淡淡地笑。

3

这天,许寒很早就收了车。在路上宁红打电话给他,许寒忙将车停靠在路边,电话那端长时间没有说话,不时传来一阵狗吠声。

“你在哪里?没事吧?”许寒急切的声音有点发颤。

“你怎么啦?”宁红平静地说。

“哦,没事,没事。”许寒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你什么时候回?”

“不是说了吗,礼拜六,已买好了机票。”

许寒目光发直,静静地合上了手机。他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落地了,妥帖了,可紧接着一种失落的情绪随即弥漫开来。

刚刚放下手机,边丽丽的电话紧跟着打进来了,问宁红什么时候回来。许寒嗫嚅着说我也不知道,大概就这几天吧。挂了电话,许寒心里翻腾开了,他有点怀疑宁红和边丽丽现在很有可能就在一起,或者说宁红根本就没有去江城,他想起了刚刚宁红电话里传来的狗吠,疑窦丛生。这么说宁红和边丽丽一直在背后串通一气,如果这个猜测成立的话,以前一些无法解释的事情好像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许寒将车寂静无声地滑进车库,从楼下看三楼窗帘紧闭,阳台上悬放着几盆枯败的盆景。许寒放倒座椅疲惫地合上眼,刚躺下边丽丽又来了电话,许寒轻轻摁掉,然后关机。一小时后许寒上楼。边丽丽来了,楚楚动人地站在他家门口,许寒为半个小时前的无端猜忌而感到好笑。

“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欢迎?”

“我——”许寒喉间有什么东西迅速滑动了一下,挣扎了一番又说,“那、那到车上吧。”

边丽丽嫣然一笑,袅袅随许寒返身下楼。许寒重新发动了车,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边丽丽穿着很随意,略施粉黛,长发随意拢着,散发出一阵阵幽幽的香水味。许寒将车稳稳地开出了小区,边丽丽问这是去哪,许寒笑笑说随便走走吧,说着的时候车子已经拐去北广场的路,车窗外各种景物逶迤而过。

“你同红红倔上了?”

许寒长吁了口气,眼睛注视着前方默默地点了点头。

“怎么会这样呢,其实她对你一直都不错呀。”

“已经是这个样,挽回不了了。”

“你们作吧,只是依依,依依怎么办?”

“也许我们能找到彼此都能接受的方式——痛苦只是一个过程。”

边丽丽噤了声,车内顿时沉默了下来,只有车轮摩擦路面发出沙沙沙的轻响。像是感到了拘束,边丽丽从肩上的挎包里掏出化妆盒补妆。车过南街桥,许寒感到耳旁一阵吹气若兰的微痒和温热——边丽丽闭着双眼,下颌抵在许寒的右手手臂上——紧接着边丽丽的左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试探了几十秒,见许寒不反对,修长的手指便一点一点向上攀爬……许寒目不斜视,无动于衷。他奇怪自己居然跟明镜似的,波澜不惊。边丽丽的手指爬上许寒的耳根时,车子“嘎”的一声稳稳地停了下来。“你到了。”许寒目光虚空地注视着前方,一副端良的样子。边丽丽发现到了自己小区门口,左手尴尬地扬了扬,一句话也没说,打开车门走了。

和边丽丽分手后,许寒心里憋得慌,急于找到出口。在去海滨浴场的路上,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掉头往西郊方向驶去。出了市区上了320国道,快到榕门加油站时,往左拐上了一条简易公路,公路入口处歪着一棵早已死去的枯树,残干断枝挺挺地刺向天空。许寒怀疑这棵树原本不是长在这里的,只是死后被人移栽到这里作为路标。约莫开了十来分钟的路程,眼前顿时逐渐开阔起来,公路两边呈现大片的果园和稻田,一些炊烟袅袅的村落散落其中。果园果实低垂,金黄色的稻浪在九月的阳光下一波一波地涌动着,将一个丰收的季节渲染得无比盛大、开阔。在一片稻田旁他停下车,摁响音乐,悠扬的旋律顿时弥漫了车内的每一寸空间。

九月的乡村是多么柔和

蓝蓝的天空下鸟儿飞过

果园的苹果似你的脸儿啊

盈挂着一个美丽而忧伤的传说

许寒摇下车窗,让轻风拂进来让歌声飞出去,在那种略带忧伤的歌声里,许寒感觉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尽情舒张,他将座椅放倒,闭上眼享受这持久的感动。

4

周五这天,许寒没心情出车。一早,手机蛐蛐似的叫得欢,来电显示是个陌生的号码,那边传来一个女人憔悴的声音。

“谁?”许寒问。

“是我。”

“你是谁?”许寒有点发蒙。

“我是谁你不知道吗?”声音压抑着颤抖。

许寒困惑了,他迅速地在脑海中搜寻他所认识的女人,最后宁红和边丽丽的名字让他彻底犯了难,许寒对着手机长时间地沉默。

“别费劲了,我是宁红。”

许寒被搞蒙了,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连宁红的声音都听不出来。

“什么事?”许寒说。话在心里是温和的,滑到了嘴边,却有些硬。

“赵皓刚在找你,你躲着点。”

“找我做什么?”

“约架。”

“有病。”

许寒恼怒地摁掉电话,骂了一句粗话。果然是本性未改,这种荒唐的举动,也只有他赵皓刚才做得出来。他是想以决斗的方式带走宁红?还是只是替宁红出气鸣不平?不管何种,恕不奉陪。

见许寒来找她,小稻也无心卖鱼,她让许寒帮着收了摊,执意要带许寒去她家吃晚饭。许寒也不推辞,爽快地答应了。暮色中车子沿320国道疾驰,接近榕门加油站,左拐上了简易公路,正是几天前走过的路。“小黄鱼”在两旁绵延的稻浪和果园的公路上疾驰,小稻把头和手探出窗外,迎着夜风快乐地大叫起来。

饭后,小稻领着许寒去看她家的鱼塘。朗月下,鱼塘一片静穆,偶尔有鱼跃出水面,声音传得很远,漾起的水波荡碎了月影,碎片纷纷扬扬沉入水底。四周栽种的橘树沐浴着月亮的清辉,月光从叶隙间洒落下来,月斑铺满一地。许寒正陶醉其中的时候,小稻突然屏气敛声地扯了扯许寒的袖子,他顺着小稻手指的方向看去,依稀见一条黑色、半弧形的影子在水底运动,仔细辨认,却是一条条乌鱼追尾形成的。乌鱼察觉到了岸上的动静,倏地散开不见踪影。

“我们这把乌鱼叫贼鱼,因为它狡猾,虚伪,你想抓住它很困难。”

小稻这句突兀的话让许寒怔了怔,他看不清小稻说这句话时候的表情。

回到家时,月上中天。

宁红回来了,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握着手机的手搁在胸前。许寒不知道宁红是什么时候到的,看上去很疲惫。他上前轻轻抽掉手机,替她盖上毛毯。往卫生间走,他又突然折回身,拿起宁红的手机,划开,点进微信。许寒的手抑制不住地轻微颤抖,他心底里在期待什么,却又不情愿看见。匆匆浏览了几眼,毫无所获,也许都删除干净了。他有点不甘心,继而点开手机里的照片,像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击中,他瞬间愣住了。点开的照片全是瓦房、老树、稻田、木桥、石板巷以及老朽的雕花床。这一切他太熟悉了,这个隐在大山里的小山村,是许寒的老家,也是他们婚姻开始的地方,他们在那里结婚,那张老旧的雕花床,安放着他们最初的美好和激情。

第一张照片拍摄的时间正是宁红离开的当天下午,最后一张村中老人蹲墙根的照片,拍摄于今天上午。这么说,这几天宁红根本没有去江城,那赵皓刚呢?他们见面了吗?许寒脑袋里灌满了糨糊,彻底陷入了自我怀疑的迷惑。

半夜,许寒被一阵压抑的啜泣声惊醒,宁红躺在他身后抱着他,宁红发抖的身体,像风中簌簌抖动的树叶。窗外,下弦月正一点一点地落下去。

宁红从托儿所把依依接回来了,周日是他们陪女儿的日子,这是惯例。女儿依依一回来便缠着宁红带她出去玩,宁红情绪不太好,女儿受了冷落,嘟起嘴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许寒忙拉过女儿哄道:“依依听话,现在天气热,不能出去,待傍晚爸爸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妈妈不去吗?”

许寒看了一眼恹恹地坐在一旁的宁红。

准备晚饭的时候,许寒在厨房里听到宁红在客厅里教女儿识字,女儿稚嫩的童声跟着宁红念着——太阳、月亮、星星——女儿突然停下了,继而传来稚嫩的声音:

“妈妈,月亮背面有什么呀?”

宁红没有回答,好像在思考女儿的问题,但许久没有说话。女儿仍在坚持,宁红变得有些不耐烦了。女儿哪受过这般委屈,一声不吭地开始赌气。女儿的倔脾气像极了宁红,每次吵架,宁红是近乎一种自残的赌气,不吃不喝也不睡,多半以许寒道歉告终。

许寒很想过去哄一哄女儿,告诉她月亮背面只有陨石坑和盆地。但想想又觉得不对,这只是已知的谜底,未知的也许更多。就像他和宁红的婚姻,习惯了漠视和内耗,糟糕透顶的谜面之下,那些被遮蔽的电光石火转瞬即逝的爱和美好,才是最需要被发现和看见的。

窗外阳光渐弱,宁红建议还是去海边,并开始收拾泳衣。许寒将宁红手机里的那些照片在脑海里逐一过了一遍,轻声说:“不去了吧,海边闹,今天我带你们去个好地方。”宁红看了看许寒,目光柔和。因为女儿,他们又找回了一点默契。女儿听说有更好玩的地方,竟然忘记了饭前的不愉快而变得雀跃起来。

出门时,阳光绵软,已经有了秋天的况味。宁红坐在车后座默然无语,女儿趴在车窗上神情专注地看着西坠的太阳。许寒很想打破沉默,可找不到合适的话,他想问问赵皓刚的情况,但又觉得极不合适。车子出了市区上了320国道,沿着几天前的路线疾驰,宁红看着窗外闪过的农房变得疑惑起来。

“这是去哪?”

“到时候你就知道,还有十几分钟的路。”

快到榕门加油站,许寒远远地就看见公路旁的那棵残败、孤独的枯树,那是参照物。左拐,上了简易公路,走了十余分钟,两旁一直没有出现绿叶簇拥的果园和无垠的稻田,取而代之的是杂草丛生的荒野和被雨水冲塌的土墙废墟。许寒降下车速仔细辨认,确实没走错,榕门加油站前拐上这条戳着一棵枯树的简易公路,前两次都是这样过来的。他还记得小稻的村子叫季家村,和他的老家有几分相似。许寒掏出手机导航季家村,显示的地点却是八十公里外。许寒彻底迷糊了,难道前两次来都是一种梦境。他试着将车子往前再开了开,果园、稻田和村庄依然未在他们的前方出现,荒野歧路,前面出现了“丫”字形的分岔。

“就这里?”宁红面露不快。

“我没记错,前几天确实是这地方,可——”许寒无奈地将头靠在椅背上,他没法向宁红解释清楚,脑海里涌动阵阵稻浪,它们和宁红手机里拍下的稻浪并无二致。

女儿依偎在宁红的怀里变得不安起来,外面显然不是她期待的地方,太阳缓缓没入远方跃动的群山,落在荒野的斜阳被草叶一点一点吸收。许寒选择了其中一条稍微宽阔的分岔路继续向前,记忆中的景色仍未出现。只得掉转车头原路折返,在拐上国道前他放慢了车速,死死地盯着路旁的那棵令人费解的枯树向车后倒去。

那是一棵欺骗、虚伪的树。他想。

车子在通往市区的国道上疾驰,许寒摇下车窗,风吹进车里,呼呼作响。月亮好似一团洁白的谜面,缓缓地从天边浮了上来。女儿趴在车窗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又在纠缠白天的那个问题。也许是在宁红那讨了无趣,女儿转身问许寒:“爸爸,月亮背面有什么呀?”

女儿稚嫩的声音被灌进车窗的风倏地吹散,听起来极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