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2025年第2期|左马右各:谢庄生活故事(中篇小说)
1
“笃!笃!”敲门声响了两下。电视屏幕上,两个人神情紧张地相互对视。声音再响起时,老苏看一眼慧清,她伸手抓起遥控器。电视声音降下来,敲门声听得更清楚了。是刘向。老苏从沙发上起身,边往门口走边说,他下午打电话,说晚上有事来家。慧清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门外站着刘向,手里拎着两瓶酒,灯影把他照得比平时要高。他踏上脚垫时说,用换鞋不。老苏说,别了。穿过门廊,刘向直接来到餐桌边坐下。他刚想跟慧清打招呼,老苏先说话了。去,给我俩拍个黄瓜,切点香肠。刘向站起来说,嫂子,别忙活了,我说几句话就走。听你哥的吧,慧清说,然后起身进厨房。
老苏拎起茶壶来到饮水机旁,拿出茶叶加茶冲水。回到餐桌边,他对刘向说,坐。他自己落座,把茶壶摆在两人中间略偏自己一方。茶壶天青色,仿钧瓷开片工艺烧制,在射灯下迷离着一层梦幻似的幽光。刘向从茶盘中抓起一个茶杯,摆在老苏面前,又抓起一个,放在自己眼前。他伸手去抓茶壶时,老苏说,多泡一会儿,这是老茶。
说话的工夫,一盘拍黄瓜,一盘香肠已端上了桌。老苏说,再给我们抓一把生花生米来。慧清返回厨房,用青花瓷小碗盛来半碗,放在桌上。她折回客厅,又把茶几上的半筐黄色小西红柿递了过来。刘向接住说,嫂子,你也坐下喝一杯。不了,我出去溜达一圈儿。她关掉电视走进里屋,出来时身上加了一件浅灰色外套。
老苏摆上酒杯,刘向打开酒把杯子斟满。酒杯倒满能盛一两酒左右,瘦高,溜腰,做工精致,又透着朴拙,不加酒时,杯体呈现一种梦幻般的莹蓝,加上酒汁,那蓝色像被过滤,显得更纯净了。有一年老苏去浙江出差,在一家玻璃用品店看到,一眼相中,就买了一套回来。亲朋聚餐,都夸杯子好,上档次,有品位。物件再好,也是消耗品,几年下来,原本十兄弟的套件,只剩下三只。平时只用于他和妻子对酌,或独饮。有时,他会看着酒杯愣神,无由感慨人活着本是减法,却要反过来按加法算。
一杯酒下肚,刘向说,哥啊,北斗这事还得劳你费心。老苏不接话,伸手从小碗里捏起几粒花生米,团在掌心,一粒接着一粒送进嘴里慢慢咀嚼。他在想之前的事。北斗大名刘程,当年刘向妻子张换怀孕,梦见北斗星破窗入怀,孩子落生,便起乳名北斗。这孩子的婚事,说起来有些曲折。前年八月下旬的一天,刘向突然找到老苏说刘程国庆节结婚,想请他管事。老苏一听有点愣神。刘程和简玉是同学,同时考入北京一所名校,毕业后留在京城工作多年,每年相伴回家,却不谈婚论嫁。刘向两口子心急,就不停催问,结果孩子恼了,竟两年没回家。刘程眼瞅着过年就三十二岁了,终于开口结婚,刘向急忙来找老苏商量。那阵子把刘向折腾得够呛,收拾房子,订饭店,找婚庆公司,通知亲朋好友,忙得像只陀螺。可临到跟前,小两口在意大利旅游,回程前两天,简玉的护照在罗马被偷,人回不来了,婚礼只好取消。这事既伤脸面,又伤心,弄得刘向走到街上见到熟人就躲。
老苏也觉得这事荒唐,谁知道过后这戏码又重演一场,成了工人村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老苏看着眼前的刘向,当初场景历历在目。那是转年三月,刘程告知父母说五一结婚,还转给他妈五万元钱的筹办费用。四月中旬的一天,刘向来找老苏商量婚礼事宜。走进办公室,他一屁股歪在沙发上,说北斗又来电话了,五一结婚。说完,脸上表情是木的,没一点喜气。老苏沏了杯茶,端过来放到他面前。刘向瞅他一眼说,刚打完电话,定准了才来找你,我怕再被晃了。刘向眼窝陷落,两眼浮着不安和惊恐,让人觉得稍有风吹草动这双眼就会关门瞎掉。老苏突然可怜起刘向来了。之前,他还羡慕、嫉妒过他,当年刘程考上名校,区教育局和学校领导敲锣打鼓把锦旗和奖金送上门,这事还上了市、区两级电视台新闻,他一脸风光。
刘向盯着办公室墙上“难得糊涂”的横幅,老苏瞅着窗外法国梧桐树上刚生的新叶,谁也没说话。喝杯水。老苏打破沉默说,今年的新茶。刘向端起茶杯,嗅一下茶味,呷一口说,味道不错,好茶。然后又说,北斗刚寄回一个极品龙井礼盒,回头我给你送过来。老苏说,你留着喝吧。这茶,是小荷两口子,在朋友西湖边的茶园亲自采摘,看着焙炒出来的。刘向问,一诺几岁了?老苏说,六岁,明年该上学了。唉,刘向叹口气说,我这还没影呢。
老苏起身给刘向加水,窗台上忽然落下一只斑鸠,它稳住身子,扭动脖颈探头向窗内张望。它这姿势足足保持了半分钟,仿佛屋子内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事物。然后,它松弛羽毛在窗台上慢慢踱步。偶尔,低头啄食两下,抬头时轻轻发出一两声短鸣。
老苏有办喜事经验,刘向有经济保障,两人这事就商量得特别认真,事说得差不多了,刘向起身告辞。刘向走了,老苏心里却莫名犯起了嘀咕。扭头再看,窗台上的斑鸠已不知何时飞走了。下班回家,他把这事告诉慧清,神思恍惚地看着她说,北斗这事不会再黄了吧?慧清连呸两声说,你能不能盼人家点好。接下来的一周,老苏感觉时间忽然慢了下来,每天都像在拉伸拖长。
再过两天,就到了吃忙客饭的时间。这天上午,刘向急匆匆地闯进老苏办公室,说孩子那边出事了,他得去北京。老苏忙问,咋了?刘向说,简玉被车撞伤了,住进了医院。婚礼取消,家里的事全拜托你了。说罢他转身走了。刘向走后,老苏感慨一番,在忙客群里发话,忙客宴有变,取消。群里瞬间跳出几个不同的疑问表情,还有两个龇牙坏笑的。他没再回话,随即把忙客群解散。当初,定好忙客名单,老苏看大部分是熟人,就临时建群,起名“刘府忙客群”。刚建完群,人拉进来不到一半,就有捣蛋货在群里答话:简称“流氓群”,字后跟着三个坏笑的表情。老苏看,忍不住笑了,然后发了一个愤怒表情,后面跟着两字:删了。
下班回家,他把这事告诉了慧清,她叹声气没说话。晚饭时,慧清搞了三菜,一盘冬瓜炖鸡肉,一盘菠菜木耳,一碟自制肉肠,另用青花小碗盛着半碗生的紫色小粒花生米。慧清拿过酒杯摆上说,陪你喝两杯,安慰安慰你。老苏说,他家出事,我有啥可安慰的。他伸手去抓餐桌上的半瓶二锅头,慧清拦住说,今晚喝点好的。说完转身进到小屋,出来时手持一瓶全兴大曲。酒是女婿送的。他在市里开店经营健身器材和户外体育用品,生意一直不错,这两年格外火爆。小荷结婚八年,孝敬他们的好酒,已攒下十几箱,隔三岔五还搞点惊喜,送两瓶茅台或是五粮液。每逢这时,小荷就挽着老两口的胳膊说,我这小棉袄,贴心吧。想起刘程的婚事,老苏愈发满意眼前的生活。酒刚斟满,手机传来女儿小荷的视频呼叫。慧清点开,把手机放在靠墙的蜂蜜瓶上。外孙一诺的脸从屏幕上探出来,应付似的喊过“姥姥姥爷”就跑开了。小荷切入,她推一下鼻子上的眼镜,看到了桌上的酒杯。行啊,老两口喝上了。慧清端起酒杯说,你爸准备喝二锅头,我没让。这不,打开一瓶全兴。小荷说,我爸是舍不得。老苏接话说,好酒自己喝,感觉像被糟蹋了。小荷说,给别人喝那才叫糟蹋,自己喝是享受。慧清说,你爸才不舍得让别人喝。闲了,就到存酒的屋子里转悠,从屋里出来人像喝过酒一样陶醉。小荷在屏幕上哈哈笑了起来,笑罢说,挂了。这边还没反应过来,手机屏幕一闪,她的笑脸就没了。慧清刚想骂,视频呼叫又回过来了。她点开,小荷凑过脸来说,妈,北斗五一结婚,我带一诺回去。慧清说,别提北斗结婚这事了,你爸正郁闷呢。小荷一脸不解,慧清就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小荷听罢说,这个北斗,可真不让我刘叔、换姨省心。
匆匆忙忙又是一年。这一年,刘向两口子过得糟心。有段时间,张换像得了抑郁症,整天闷闷不乐,见谁也不说话。那阵子,慧清下班就去陪她,生怕出什么意外。刘向也好不到哪儿去,想起这事就胸口发紧,一阵窒息,过后像吃过黄连一样心里泛苦。生性活泼的一个人,忽然变得蔫头耷脑。老苏突然想起一个段子,问:癣长在哪里不让你难受?答:长在别人身上。这人世间的事也一个道理,发生在自己身上,是苦,是痛。而发生在别人身上,就是故事。要不,怎么说命运弄人呢。
那这次又会是什么情况呢。老苏瞅着眼前的刘向,心里打鼓。
2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谢庄煤矿发生一起冒顶事故,一次死亡六人。事故发生在八月,处理完后事,有两名工亡职工子女按政策接班来矿。男的叫苏振斌,女的叫林慧清。苏振斌当年十七岁,按规定年龄不符合招工要求,矿工资科派去办事的老吴就对村会计说,你多给他填两岁。会计抬笔在年龄一栏写了个二十一岁。老吴一看笑了,这年龄填得大了点。会计是苏振斌本家伯父,他掏出盒官厅烟,递给老吴一支,自己点上一支,贪吃似的深吸两口,吐出烟气,抿嘴一笑,多填几岁,孩子能早点成家。林慧清那年十六岁,村会计直接给写了二十岁。按说接班男丁优先,可她大弟才十四岁。苏振斌家住磁县,林慧清住临漳,虽说是两县,但村子挨着,相隔不到五里,前去带工的老吴就把俩人一起接到矿上。那时苏振斌还没彻底发育,身高一米六出头,人也瘦弱,被安排到办公室做内勤,给领导发报纸、送文件、打水和跑腿办事。林慧清发育早,人长得瘦高,被分到职工食堂。
苏振斌脑瓜灵,嘴甜,眼皮活,人也勤快,不到半年就熟悉矿上机关各部门情况,走到哪里都受欢迎。老吴喜欢他,对外声称小苏是他干儿子。苏振斌也配合,嘴里干爹喊得热切。慧清和他一天来矿,自然亲近,遇事都找他商量。苏振斌去食堂打饭,慧清也格外照顾他,有时,还偷偷往他宿舍带糖烧饼和肉包子。休班了,苏振斌就约上慧清,一起到工人村看电影。偶尔,他还借辆自行车,载上慧清到彭城或矿区逛逛,过年回家两人也是结伴同行。日子久了,两个年轻人像一根苦藤上的瓜,越走越近。
苏振斌上班后身体变化明显,一年多时间身高猛长到一米七七,他再和慧清走一块,就有点金童玉女的样子。慧清虽不是扎眼漂亮的女子,可身材高挑,模样耐看,皮肤瞅着不白却细腻如脂,浮着一层象牙色的光泽。苏振斌那时挣四十二元钱,每月工资拿到手,留下生活费,其余全寄回家里。慧清比他多六块,过得更节省。她爸出事前家中刚盖完房子,欠下不少债,母亲身体不好,俩弟弟俩妹妹又都在上学,每月留用的钱从没超过五块,过年连件新衣服也舍不得买。
时间像绑在车轮上拖着人向前,转眼俩人来矿工作已两年多。四月初的一天,老吴把苏振斌喊到办公室,这时,他已升任工资科副科长。见面,苏振斌嘴里喊着干爹,伸手从裤兜掏出两盒芒果烟放在桌上。矿上开会,散会后他负责收拾,不时藏点私货。老吴也不客气,拉开抽屉丢入一盒,拿起桌上这盒,撕开烟包抽出一支点上,问道,学会抽烟了吗?还没。苏振斌说,试过几次,太呛,还辣嗓子。老吴笑了,掏出一支烟递给他说,陪干爹抽一支。行。苏振斌答应着接过点燃,吸了一口吐出烟气说,这回没呛。老吴说,习惯就好了。苏振斌又认真地吸了一口,咂咂嘴说,这烟,有股香味。老吴说,这架势有点模样了。接着又说,这烟能不吸,尽量不吸。我听干爹的。苏振斌一边应诺,一边猛吸两口,把烟掐灭搭在烟灰缸沿。他这举动把老吴逗乐了。笑罢,他说,问你一件事,要如实回答。苏振斌点点头。你喜欢慧清不?苏振斌又点点头。这我心里就有数了。老吴说完,掂起烟包倒出一支烟,右手捏住,在玻璃板上反复蹾捣几下,递到左手,右手小指轻轻把头端烟丝一点点往下旋压,那里出现一个纸窝,他拿下烟头小心接入旋实,舌头绕着纸烟舔了一圈,深吸一口说,你小子有面缘,基层单位有个领导相中你了,托我打听,想把女儿许给你。苏振斌忙问,谁啊?老吴说,这你就不用知道了。今晚,你喊上慧清到我宿舍,我有话说。
到了晚上,苏振斌来到办公楼,从仓库里拿出两瓶西凤酒,大半档案袋茶叶,塞进挎包拎着下楼。茶叶是刚买的新茶,西凤酒是早先进的,在仓库角落堆着十几箱,还溜墙散摆着几排,有百十瓶。偶尔,办公室的秘书晚上加班,或是下班娱乐小聚,就让他去拿两瓶。这酒劲太冲,一瓶酒三四个人喝不完。早晨他去给主任送水,主任问,他们又喝酒了?他低声回答,是。我给他们拿的酒。主任说,小苏,你最大的优点就是实诚,从不撒谎。你该说,是他们让你拿的。苏振斌笑了。没事,主任说,办公室内部的人随便喝。接着又说,这酒太难喝。我家有一箱,放三年了只喝掉四瓶。苏振斌没再接话,这酒他过年回家偷偷往家带过几瓶,亲戚都说喝不习惯,他还给慧清拿过两瓶。
苏振斌走出办公楼,与等在楼下的慧清会合,一同前往机关宿舍。他俩进门就见小方桌上,已摆好酒菜。一包打开的猪头肉,垫着油纸放在左边,中间两个搪瓷饭盆内,一个盛着半盆肥肉片,一个盛着半盆油炸花生米,旁边是两瓶打开的罐头,一瓶橘子,一瓶五香鱼。桌上摆着瓶邯郸大曲,三个陶瓷小杯。
苏振斌把带的东西递过去,老吴接手放到靠窗的桌上。老吴说,来,坐吧。他拖过一把折叠椅坐下,苏振斌和慧清在方凳上坐下。老吴说,振斌,你把酒打开。苏振斌用牙咬开瓶盖,把瓶口在手掌心转一圈,先给老吴斟满,再给自己和慧清倒上。慧清连忙说,叔,我不会喝酒。老吴说,闺女,今天陪叔喝一杯。慧清不再推辞。老吴端起酒杯说,振斌,你陪干爹先干一杯。他端起酒杯,碰在老吴酒杯下半截,仰脖喝干,老吴跟着喝干。慧清拿起酒瓶给他俩斟上。老吴说,来,咱爷儿仨再喝一杯。他俩干了,慧清抿一小口放下。慧清倒完酒,老吴说,吃菜。他搛起一粒花生米投进嘴里咀嚼,苏振斌搛起一片猪头肉,慧清拿起一瓣橘子凑前放入嘴中。
放下筷子,老吴目光扫了他俩一眼说,咱爷儿仨算是有缘。他稍作停顿又说,过去的事咱就不提了,人活着要向前看。慧清低下了头。苏振斌拿起烟包,抽出一支烟递过去,老吴接住,苏振斌起身给他点燃。老吴吸一口烟,缓缓吐出后说,本来我还不急,结果有个基层单位领导相中振斌了,想把女儿嫁给他,我这才把你俩叫来。他端起酒杯喝下半杯,慧清又给他斟满。老吴伸手抓起一小把花生米,投进嘴里几粒,一边咀嚼,一边看着慧清说,我听说也有人惦记上你了。慧清面浅,羞得低下了头。老吴说,别不好意思,这不丢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人看上咱是好事。他弹一下手里的烟灰说,要不是出事,你俩也来不到矿上,咱爷仨也碰不到一起,这就叫缘分。
老吴端起酒杯,看着他俩说,话说到这份上,你俩听明白了吧。苏振斌说,听明白了。他端起面前的酒杯,把酒干了。慧清饮下半杯说,叔,我记着您的恩情。老吴把酒干了,放下杯子说,你俩的事,就差捅破这层窗户纸。今晚咱就把话说透,叔看到你俩好,心里高兴,找个合适时间,结婚吧。苏振斌说,干爹,这事我们听你的。说完,他看一眼慧清,慧清点头嗯了一声。
老吴再次端杯,既然说定了,咱就把杯里的酒干了。三只酒杯碰在一起。老吴酒杯送到嘴边,忽然停下来,他轻叹一声,说起来你俩也是苦孩子。然后,一口把酒闷进嘴里。
3
酒下去半瓶,刘向说出了自己的苦衷。
刘程和简玉领证三四年了,在办不办婚礼这事上,小两口无所谓,女方家长也认同。他这边想办,孩子不吐口也只好抻着。他又讨好似的催过几次,孩子终于松口,答应举办婚礼,谁承想两次都是事到跟前又半途而废。经历两次变故,简玉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刘程说,咱俩犯婚,别再举行婚礼了。刘程无所谓,他把简玉的话传了回来。刘向迈不过这坎,总觉心里结着疙瘩。再说,他在矿上随份子多年,总得找个平衡。儿子当年何等风光,这会儿臊眉耷眼把婚结了,他脸上挂不住。
上个月刘程给她妈电话,说简玉怀孕了。听到这消息,张换心中高兴。接着再聊,儿子提起一件事,说等简玉身子再重点,想让妈到北京去帮忙照顾。张换没打磕绊,就答应了。刘向下班回来,张换满心欢喜地把这事告诉他,没想到兜头被泼一盆冷水。他对张换说,给你儿子打电话,不谈结婚的事,想让你去北京,门都没有。话僵到这里,两口子生了一星期闷气,刘向思来想去决定自己办。时间定在国庆节,人员范围限定亲戚,关系较好的同学朋友,经常走动的街坊邻居。喜宴不请婚庆公司,不支拱门,不贴喜字,一律从简。现场由老苏简单致辞,他两口子表示谢意,然后举杯开宴。
刘向下定了决心,才来找老苏。他说,这事怎么着也得给自己一个交代。老苏问,你给孩子商量了吗?刘向说,没有。张换呢?她啥想法。老苏又问。她同意了。刘向回答得有点勉强。老苏没再往下问,抓起几粒花生米,一粒一粒投进嘴里咀嚼。刘向也伸手捏起几粒花生米,投进嘴里,他说起一件事。
两次没办成婚礼,刘向心中犯疑,找到九侯镇的杨半仙算卦。报过孩子生辰八字,半仙默默掐算,沉吟良久说,你家这俩孩子看着是佳偶良伴,却命里犯婚。半仙的话把刘向吓一跳,接下来的话更戳心。半仙瞄一眼刘向刚上过的香说,我掐算过,你这俩孩子最近几年命犯劫数,若不得破,将来灾异难料。更为诡异的是,半仙话藏机锋,隐约说出他家两次秦晋未竟之事。刘向听罢当时就傻了,回过神来便急问破法。半仙说,一是抓紧给他俩办个婚礼,冲煞;二是做一场法事,驱邪。另外,在这月望日子时,焚香出门,到九山水库边去秘密做一件事。老苏探身问道,他叫你干啥?刘向摇摇头没说。老苏继续追问,刘向说,我都没告诉张换,能告诉你。他学着半仙样子说道,那天半仙眼盯着我,说这事天知地知,他指下老苏,你知,又指下自己,我知。老苏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刘向说,别笑,杨半仙说了,这事做完,切不可告诉外人,否则不仅不灵验还会招来灾异。半仙说话时,眼珠子闪着光。老苏说,你真信了。刘向说,我既去求人算卦,自然相信。何况半仙保证,我若按他说定的程式办下来,准保一家平安。老苏点头应诺。刘向问半仙日子定在什么时候。半仙说,日子越大越好。他就问国庆节行不?半仙轻轻拍一下条案,反问道,还有比这更大的日子吗?半仙手拍条案,震动传导,香炉内燃香已结下的两寸多长香灰,瞬时弯曲下来,却保持弧形未掉。刘向心中惊异,心想既然来了,就干脆诚意用足,又多花二百块钱,给简玉请了一道平安符。
老苏抿一口酒,忍住笑说,你这事,弄得像听聊斋。刘向说,我这不是心急,是给吓怕了。话说到这里,老苏警惕起来,话锋一转,聊到怎么办喜事上来。他说,孩子不回来,又不大办,那这事简单多了。刘向说,我就想简办,快办,了掉心病。喜事办完,张换也该去北京了。老苏说,这事虽是简办,那也得庄重得体有气氛。刘向说,这就仰仗老兄你了。老苏不客气地说,小菜一碟。刘向咧嘴笑了。老苏端起酒杯说,就这事请我喝剑南春,太亏了吧。刘向说,你我两家关系,不说亏欠,前两次事我都没谢过。他话头一转,又说,你也没白喝,还配菜了呢。老苏笑了,问喜宴上准备喝什么酒?刘向说,也是这酒。不过是普通版,这两瓶是精品,你侄子拿回来的,在家撂五六年了。老苏问,菜怎么订?刘向说,金华阁最高档标准,九百九十八元一桌。牛,老苏开玩笑说,你后半辈子不打算过了。刘向说,等孩子生下来,办满月宴,我请你喝五粮液。老苏听刘向说过,刘程和简玉在一家科技公司搞研发,工资待遇超好,没几年就在北京买了房子。
刘向走后不久,慧清遛弯回来,收拾完桌子,老苏说起刘向要办婚礼的事。慧清端起一杯水,小口呷着听他说话。接着他又把担心说出来,办婚礼孩子不参加,会不会有人说闲话。慧清咧嘴一笑说,这事,你俩想多了,现在的人多实际。
国庆节当天,局工会文工团节日慰问小分队要到矿上演出,老苏早早起来,把自己收拾利索,在厨房准备早餐。慧清比他起得早,在楼下广场晨练。他煮上鸡蛋,开始拍一根黄瓜,水锅腾起了蒸汽,他略微关小火,把拍碎的黄瓜盛入瓷盘,撒上半勺盐和少许味精,又点入醋和香油,拌匀放在一边。然后他掀开锅盖,在蒸屉内放了两个包子和两袋奶,盖回锅盖关火焖上。透过树荫,他看见广场西侧有四个人在踢毽子,中间花池边有十几个人分成两排,在练八段锦。他没看见慧清,树冠把她的身影遮住了。还有两拨人,在绕着广场快走。有个身形微胖的年轻人,把蓝灰格子衬衣缠在腰际,上身穿件黄背心,围着广场慢跑。他伸展一下腰身,从锅里取出早餐端到客厅,在餐桌边坐下。早餐吃罢,下楼,车子慢慢起步,驶出工人村,提速驶上大路,盘旋在内心的芜杂心绪,才被从车窗吹进来的晨风涤荡得无影无踪。那感觉奇妙,一切像被清洗过了,又像没发生过。
来到单位,老苏布置好场地,与工会搞好对接,演出开始后,打个招呼悄悄离场,九点多便来到酒店。饭店一楼主厅有户人家办婚宴,事主是镇上个体老板。大厅内,婚庆团队正在调试设备,忙客们来回搬运酒品饮料。他进门时,在门厅廊道看到一块竖起的蓝色标牌,牌面上粘着半张红纸,用粗记号笔写着:刘府喜宴请上二楼。
来到二楼,忙客都已提前到位。记账人在厅门右侧,账桌上摆着瓜子糖盘,烟也拆包摆盘。老苏走过去,找到总管胸花,佩戴好,掏出钱包,点出五百元现金递过去说,先从我开账。记账笑了,接过钱,点罢传给另一人录名上账。他随即端起烟盘,送到老苏面前。老苏捏起一支烟,旁边有人凑前给他点燃。他吩咐管库拿条烟来,接手撕开,忙客人手一盒,自己也装入裤兜一盒。发完烟,大家按事先安排各自做事。
离开账桌,他在小厅内来回走动,琢磨一会儿上场怎么讲,既要话少,又能准确传达意思。这时,裤兜轻微一震,响起《相约一九九八》的铃声。他掏出手机接听,刘向的声音传来,张换在家闷声哭闹,说什么也不去饭店,嫌丢人。你来劝劝她吧,她听你的。
老苏回话,我这就过去。
4
苏振斌和林慧清领证结婚了。他们既没在老家办婚礼,也没在矿上宴请宾客,如果不需要单位开介绍信,知道的人会更少。领了证,他俩还住在各自的宿舍。一个月后,矿上批给他们一间宿舍做婚房,两人这才住到一起。宿舍在厂区西南角的一个小院里。小院建在一块台地上,有三排北房,一排东房。他们住东房,从外面台阶上来,进院门左拐的第二间。西侧院墙外,是矿上的专线运煤铁路,一天之内,有几趟运煤列车经过。偶尔,深夜里汽笛响起,车轮撞击铁轨的震动,让人感觉像颠簸在水面上。
新家布置得简单,进门左侧摆着两张单人木床并起的睡床,床头放着一张三斗桌,桌上摆放两个新暖瓶,暖瓶边有个印着“奖”字的白搪瓷缸,紧挨桌子是个四门橱柜。室内右角摆张两斗桌,桌上摆着个深色塑料茶盘,茶盘内置放一套青花茶具。桌椅橱柜都是办公室淘汰下来的,暖瓶和茶具是主任送的。苏振斌找主任开结婚介绍信,主任逗他,你小子够抠的,连颗喜糖也不让吃。他挠挠头说,我俩不办婚礼,就想领个证住在一起过日子。主任听罢没再问,开完证明盖上章,递给他时说,去仓库里拿一对暖瓶,一套茶具,再拿两套枕巾床单,过日子用得着。苏振斌抬头,觉得主任看他的眼神像父亲。右侧靠门是个木质盆架,上搭两条新毛巾,放着新脸盆,隔层板上摆着浅绿色的肥皂盒,盒里有半块香皂。盆架上方是面木框镜子,镜子顶部贴着两个红纸剪的双喜字,在镜子里,房间显得又空又深,远端透光的窗子,摇晃着被窗格分开的纷乱树影和天空。靠床墙面上糊着素白色的绘图纸,另一侧空墙上贴着两张新地图,中国地图靠内,世界地图靠外。地图刚贴好,慧清盯着地图看,苏振斌问她看什么。她说找谢庄煤矿在哪儿。苏振斌说,谢庄煤矿太小,上不了全国地图。慧清说,那咱老家的村子,更上不了地图。他盯着地图没再吱声。
苏振斌在办公室是大班,慧清三班倒,他上班走后,屋里空,人的心也空。屋子就那么大点地,怎么收拾也收拾不出花来。看着屋里简单的摆设,慧清想,一件都不是自己的。柜子是公家的,桌子是公家的,床是公家的,即便那些小物件,也都贴着个“公”字标签。看着满屋子的“公”产,慧清有时恍惚,感觉他俩也不再是自己的,像莫名被什么占去了。想到这些,慧清就委屈,眼前的生活没有一点是她曾想象过的样子。她曾想象过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她早忘记了。偶尔,她会想到娘,想到老家,想到死去的父亲,可爹娘又能给她什么呢?老家不过是个虚妄的寄托,日子还得自己过。
这天,苏振斌睡过头,差点误班。那晚,他们睡前亲热过。半夜里,她正睡得迷糊,感觉他又稀里糊涂地爬上了身。早晨,苏振斌在床前着急忙慌地穿衣服,她趴在被窝里看着他说,活该,叫你贪。苏振斌转过身来,撩起被子,在她的屁股上拍一巴掌,小跑着出门走了。门锁碰上后,屋内又安静下来。晨光透过窗子照进屋里,光线迷离暧昧。这光线落在地图上,一闪一闪的,把慧清的目光吸引过去。忽然,图上的世界不再是平面的了,它们像立体的事物活跃起来。但一切又都是混乱的,模糊的,虚茫的。看得久了,一种饥饿感混杂着说不清的欲念,在她内心像火苗一样摇摆闪烁。她下床了,披着被子走到地图前。她伸出手去抚摸,那些在头脑中的立体影像消失了,手指经过的地方是不同色彩的平面。但慧清知道,在这平面下是汇聚了神秘的立体世界,是无数生命像河流般滚动不息的生活。
从那天起,慧清在收拾完家之后,又多了一个爱好,看地图,记地图。她看得专情,痴迷,像在寻找被遗失很久的东西。日子久了,她就记住了那些把不同城市不同国家分开的曲线和色块,闭上眼,脑子里就浮现出它们的形状和位置,她还能把它们画出来,像这些原本就刻在她的头脑中。有一天,她把画地图的事告诉了苏振斌,他摇着头不肯相信。慧清就用铅笔在一张白纸上画下了中国地图的形状,又画下世界地图的形状。他随便报出一个省或一个国家,慧清都能在纸上把它们的形状和位置画出来。甚至连那些漂泊在大洋中的孤岛,她也能照着地图上的样子画出来。苏振斌被惊到了。他搂着慧清说,你厉害啊,这才几天,你就胸怀祖国放眼世界了。
有时,两人晚上亲热过后,睡不着,也躺在床上看地图,边看边畅想将来周游世界的样子。地图看够了,话说够了,他们也累了。慧清依偎在苏振斌怀里说,地图上的世界和生活太遥远了,我现在就想,啥时候在工人村分到房子,有个自己的家。苏振斌迷糊地说,会有的。
5
张换不会出事吧。挂掉电话,老苏心中忐忑。昨晚他和慧清在刘向家待到很晚,开始家里人多,气氛活泼,等到邻人散去,就剩他们两家人,张换脸上的表情慢慢变了。没说几句话,就抱着慧清哭了。眼泪会传染,两个女人越抱越紧,哭得稀里哗啦。看到俩女人哭得伤情,老苏心里难过。这会儿,他还忘不了张换停止哭泣后,忽然投向他的眼神,凄楚哀怜。出饭店门,他拨打慧清电话,电话接通,问她在哪里。慧清说,在弟妹家,妈找她有点事。老苏想让她一道去劝张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前些年,矿上用工制度改革,一线工人委托劳务派遣公司招用,老苏托关系把慧清两个弟弟从老家弄来矿上工作。没几年,老苏又设法把他俩转为正式合同工,调换到辅助单位。有一年,九侯镇开发商业街,街后的空地招租,老苏又帮他们租地盖起两座小院,把家人从老家接了出来。盖房子用的水泥、木料、砖瓦都由老苏和刘向操办,慧清两兄弟只出点人工费。这番操作过后,让老苏在慧清家地位大涨。房子建好,慧清对两个弟弟说,不管谁家都得给母亲留一间房住。两兄弟点头应诺,哪敢不听。母亲接过来,一直跟大弟弟住。小弟两口子懂事,隔天就到大哥家坐坐,陪母亲闲聊,干点杂活,一家人处得和睦温馨。人接过来了,事也流水般多起来。先是孩子转学,接着是给俩弟媳妇找工作。老苏去求老领导,把人安排进集体企业公司的水泥厂。母亲来矿后,慧清天天登门,像在找补以前的亏欠。逢年过节,她亲自下厨,在弟弟家的小院里张罗一大桌菜,全家人聚餐。以前,慧清没感觉日子这么紧张匆忙,自从母亲和弟弟来到矿上,她忽然感到时间不够用了。这日子每天都像在面条机里,轧着挤着过。张换比她感触还深。周末休班,准时在公交车站出现,带着小荷和北斗到矿区遛逛。不去逛街,她俩也天天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现在别说逛街了,就是张换去堵门,十次得有九次扑空。她和慧清开玩笑说,见你比见撒切尔夫人都难,人家隔几天还在电视上露个面,你可好,连个影儿都摸不着。两人好不容易凑一块逛街,在商场买东西,慧清一会儿想到这个,一会儿又想到那个,全没以往轻松样子。张换就盯着她问,你自己呢?慧清说,在这儿呢。张换戳一下她的额头说,哪儿呢?我看就剩个空架子了。慧清摇摇头,像刚醒过来似的说,爹死得早,我是老大,就是操心的命。
老苏来到门厅边,抓起账桌上的电动车钥匙,问账房电动车停在哪儿。超市门前,账房说,白色雅迪,摁蜂鸣器,听声音就能找到。棚改后,刘向新房分到学校附近,位于工人村东北,金华阁饭店在西南。老苏卖掉老房子,在临街小高层买下一套三居室。他下楼来到主厅,大厅内人来人往,电子投屏上是新人的巨幅照片,光鲜亮丽的一对。舞台上方的电子显示屏滚动播放着恭贺新人的祝福语,两台音箱向外激荡着歌曲《好日子》的旋律,这声音带着玻璃质感,不断涌向屋顶和四壁,又像浪涌般盘旋回卷。老苏的脚步稍微慢下来,大厅内逐渐升温的气氛,像一层黏稠的滑膜裹住了他。那是像蛋清一样的物质,看似透明,却又粘滞了岁月和时光的虚幻与腥味。这场景他太熟悉了。
穿过门廊,老苏来到了门外。他沐浴在暖阳和温馨中,像披上了一件黄色的绸衣,内心也变得柔和起来,今天是大日子,感觉也与平时不一样了。一群鸽子从老苏眼前飞过,他沿着台阶慢慢下行。台阶前是一个矩形广场,东西长,南北短,南侧的福润浴池,原是工人村的居民澡堂子,后承包给个人。广场北侧是一座中等规模的超市,超市前停着七八辆汽车和一排电动车,他的黑色朗逸就停在那里。
眼前的景致让老苏恍惚,他在想十几年前这里是什么样子。那会儿,金华阁酒店还是煤矿第二职工食堂,每天高峰时段,餐厅能同时容纳八百多人就餐。张换在煤矿第二职工食堂上班,她和刘向的家就在食堂东北侧的平房里。台阶下没有眼前的小型广场,只是路面宽出多半幅,像凭空侵占掉什么。路南澡堂外侧隔着马路建有一座四合院,门前一排高大的白杨树,外院是幼儿园大中小班教室,内院是孩子们的午睡娱乐场所。骑自行车经过,他经常听到院子里传出的稚嫩的读书声,或是做游戏的嬉闹声。在众多孩子的声音里,他仔细分辨着女儿小荷的声音。她已三岁或五岁,头顶梳着朝天髻,伸展两臂,摇摇晃晃从一群孩子中间走出,笨拙得像只企鹅,孩子走近了,像被水波推涌着来到他的面前。他弯下腰去迎接,孩子却没停下脚步,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接下来,她又同样穿过慧清的怀抱,在他俩惊讶紧张的目光中,越走越快,竟像生出翅膀般飞了起来。起初还能看见她投映在地上的影子,等她飞得更高了,就像云朵融没在空茫的天际。
路北侧是成片的家属区,属于西工人村,建有七道街的平房,它们一排挨着一排,连缀着无数院落向北一路延伸,在荒郊与农民的耕地搭界。道路东侧是一片职工宿舍区。大楼内住着来自井下开掘和运输单位的两千多名职工,工作三班倒,让这片区域从未真正安静下来。食堂后侧是宿舍楼兼办公楼,紧邻它的北边是两排十几栋四层高的居民楼。这一切像浮升的海市,更像幻影,不断把处于野蛮生长的年代,剪影般投进他的记忆底幕上。
忽然,那些处在匆忙行进中的事物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凝固了,再细看,却又像是处在虚无形态的快进中。眼前的一切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呢?它又如何变成记忆中快慢镜头似的断景残片?它的背景越来越模糊,可凸显的事物却又充满清晰的质感。1996年初冬一场灾难性的透水事故,把谢庄煤矿这座年产百万吨优质原煤的矿井淹没了。水情发生在夜晚。老苏早晨来单位,听到矿井被淹的消息,感觉竟是麻木的,脑子一片空白。这让他想起当年听到父亲工亡消息时的场景,他的第一反应也是麻木的,像看到了不真实的事物出现在眼前。还有一种感觉是同步的,他感到自己被伤害了,却不知道该去仇恨什么。他一脸惊愕,不停地看着周围的人,想在他们的目光和表情中求证点什么,可他发现,别人也带着同样的疑问看向他。他们的神情从未如此相似过,这时候他们的命运一直被绑在一艘船上,现在它触礁搁浅了。矿务局很快出台政策,井下三千多名职工被分流其他矿井,喧闹的职工宿舍,不到三天时间便人去楼空,底层门窗全被封死。曾经彻夜灯火通明的工业厂区,变得死一般寂静。两千多名地面工作人员,除少部分人留岗,其余全部下岗失业。
老苏看着眼前一棵白杨树高大的树冠,想那时的自己在哪儿。无论他如何努力,就是想不起来。妻子慧清呢,那会儿她在干啥?他在十字街口看见她了。在路东南侧,她头戴白色厨师帽,箍着白围裙,坐在一辆罩着玻璃木框的橘黄色手推车边,车内摆放着十几个白色塑料盒,盒内盛着各类小菜。她一大早就开始忙活,主要是焯水、分切、装盒,九点钟准时出摊。街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又渐渐散去,一点钟的阳光热烈而空洞,街面像被洒过水似的浮着一层虚光。上午生意不错,玻璃柜内的菜品基本卖光,暗柜里的备料也所剩无几。收摊了,慧清把一只绿色塑料凳挂在车把上,缓缓推着小车在浓密的树荫下沿街向西走去。胶皮车轮无声地向前滚动。前面就是老粮店,慧清在此转弯向北沐浴在午间的阳光下。太阳真暖啊,她的肩背瞬时漫过一股像抚摸似的热流。
《新闻联播》刚播完,老苏在厨房的水磨石池边洗碗,突然听女儿小荷喊道,爸爸,下雪了,下雪了!她喊着从阳台上跑回屋。他从盆架取下毛巾,手没擦干就被女儿拽到了阳台上。雪花很密实,在灯影里看雪片像是在从下往上飞。他返回客厅,从一个铁制衣架上摘下军大衣和棉帽子,穿戴好,转身对小荷说,在家等着,我去接妈妈。小荷说,我和你一起去。他答应了。他给女儿穿上羽绒服,扎好帽带,找出毛线手套戴上。他们出门了。雪下得真大啊。街角的路灯,像裹在一团迷路的羽毛中。他们走到老粮站边时,地上的雪已铺满两指厚的样子。拐过弯,他看见远处路灯下移动的人和车影。他对小荷说,看,妈妈。小荷挣开他的手,大声呼喊着妈妈,向着茫茫白雪中的车影奔了过去。他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双脚像被冻住似的无法移动了。他想,生活一定是被施了魔法,在一个童话世界般的雪夜里,把人间洗劫一空。
两年后,谢庄煤矿恢复生产,却再也不见昔日的蓬勃景象。没几年,原来的职工宿舍楼,经过改造变成了职工家属楼。棚改时,工人村的所有平房被推倒,建起一栋栋新楼房。生活继续沿着平实俗常的轨道向前。
老苏走下台阶,穿过臃肿肥胖的拱门,在超市前找到电动车,骑上,沿街向北骑行,在七星幼儿园门前拐弯向东。十点钟光景,路上来来往往都是人,他一边骑行,一边不停地和熟人打招呼。在一个地方生活久了,无论是景物还是人,都像涂着一层看不见的锈色。再向前便来到十字街口,路口往南街路两边全是商铺门市,是工人村最热闹的地方。北侧人行便道上,支起三桌扑克,一桌麻将,一桌象棋。麻将桌边看客少,扑克桌边围着很多看客,象棋桌被埋在围观的人群中,看客比棋手还兴奋,争吵声一波一波炸开。穿过十字街上坡,他看见了远处的学校大门,再过两栋楼,就到了刘向家。
见到张焕他又能说什么呢?
6
苏振斌结婚不久,有一天老吴把他叫到办公室,问他将来有何打算。他张嘴就说好好上班,好好过日子。话说出口,苏振斌忽然感到内心有种脱水般的虚弱。老吴看他一眼,没接话,说起另外一件事,矿上要办速成高中班,全脱产,学习三个月,结业后发高中毕业证,问他有没有兴趣参加。他说这事得和慧清商量一下。晚上,他把这事说给慧清,慧清说她也想上。第二天,苏振斌把慧清也想上学的事告诉老吴,老吴听后笑了。苏振斌说,他对上学热情不高,慧清鼓励他上。老吴说,慧清比你有眼光,看事远。接着又说,上学是为将来做打算,总不能在办公室干一辈子内勤。三个月很快过去,他俩都顺利毕业,拿到高中毕业证书。
说起办高中速成班,这里面有故事。当年,谢庄煤矿正在申请国家一级质量标准化矿井,考核指标中有一项涉及管理人员的综合素质。当年,煤矿基层一线干部大部分没文化,许多人初中都没上,矿上经过层层申请,特批这么一个速成班。速成班分一班、二班,七十多名学员,四十岁以上人员占八成,开设三门课程,语文、数学和政治,统一由矿教育科老师授课。井下一线干部,多是粗人,哪受得了课堂约束。开课前,有关领导召集他们开会,专讲课堂纪律,只要遵守课堂纪律,学多学少都能毕业。违反课堂纪律,第一次罚一百,第二次罚三百,第三次降职。另外要求授课教师,只管讲课,其他莫论。三个月过去,所有学员全部按期结业。考试那天,苏振斌按要求写完八张试卷。慧清更厉害,她写了十二张,试卷写完,手指都是僵直麻木的。他俩一块被评为“优秀学员”,每人奖励了一条毛巾被。
三个月学下来,慧清感受最深的是下饭馆。之前,她和苏振斌在矿区逛街看电影也下过饭馆,但两人进去就是吃碗面,奢侈点吃顿饺子。参加速成班学习,慧清见识大长,更被下馆子的魔力降服。在饭店,不仅能吃到以前没见过也没吃过的好东西,还能吃到撑。有过一次吃撑的经历,再坐到餐桌前,慧清变得小心,矜持。这感觉太神奇了。起初她帮人做作业,替考,别人请吃她还害羞推辞,连着吃过几次,内心也就变得坦然。
到了周考、月考,这吃请档次跟着提升,她还破天荒地坐在万有酒家的雅间里。那时,万有酒家是工人村最好的饭店,招牌菜是自制猪蹄、爆三样和松鼠鱼。她和苏振斌无数次从万有酒家的门前经过,也想象过店里的样子,可从未进去过。吃过几次周围饭店,她就贪心地想,啥时有人在万有酒家请一顿。没几天,就有人请她到这里吃饭。许多年后,女儿小荷仍馋万有酒家的自制猪蹄,每次从市里回来,都要买几只带走,说这是种在记忆里的滋味。那天是采煤区长做东,名义上是感谢慧清替他月考,实际到场主宾是老吴。慧清不在乎这些,能坐在万有酒家的雅间内,对她来说就是胜利,何况她还吃到了松鼠鱼。在她眼里,摆盘上桌的根本不是一条鱼,而是一件艺术品。她心中充满感喟,手中的筷子迟迟不肯落下,等到搛起一根鱼条入嘴,外皮酥脆、鱼肉嫩滑、酸甜香馥的口感味感,忽地就汇成溪流似的强劲袭来。她呢,像一枚漂浮在溪流上的树叶,在混沌懵懂中被劫掠般带走了。散席时,看到剩下的三分之一鱼身,她很心疼,还有小半盘红烧肉,这够苏振斌拌一碗大米饭吃。
学期最后一月,每逢周日,他们必到万有酒家。慧清坐桌,必点松鼠鱼。她私下对苏振斌说,有松鼠鱼吃,所有生活烦恼就都忘了。毕业前夕,他俩行情暴涨,竟在万有酒家蹲吃了一个星期。速成班学完,慧清也从起初的滴酒不沾,到慢慢能喝一点,最终竟变成在酒桌上与男人连碰三杯的豪气女人。半两的陶瓷酒杯,连干三杯,真是爽气,痛快。喝过酒的慧清,回到家里,人也变得妖娆风情。下馆子多了,慧清又多出一层感悟,职工食堂的饭菜花样再多,厨师水平再高,终究与饭店有菜品之差。这差距在哪里呢?三个字“色鲜味”。饭店的菜出锅即上桌,当然“色鲜味”俱全。职工食堂的菜,每样弄一大锅,还要提前炒出来,装盆,屯放,等到饭口开售,“色鲜”全无,“味”亦走串。她还琢磨出一个道理,吃食堂是填饱肚子,下饭店才是享受生活。
在高中速成班上,苏振斌认识了刘向。刘向也是磁县人,家在矿区西边的山里。老乡相认,自然熟络。那会儿,刘向在掘进区当领料员,晚一年到矿,和他同为工亡家属接班子女。论起年龄两人同龄,苏振斌生在六月,刘向生在十月。既是同乡,又命运相似,加上年龄相仿,两人的友谊快速升温。
7
刘向开门,见只有老苏一人,就问,嫂子没来?老苏说,她妈有事,把她叫过去了。老苏来到客厅,张换从沙发上爬起来,佝着身子,单臂支在扶手上,另一只手不停抹泪。刘向说,苏哥来了,你赶紧收拾一下,待会儿好去招呼客人。张换说,滚一边待着,我不想和你说话。老苏在沙发另一端坐下,刘向递过一支烟,老苏接住点燃,两人默默吸烟。
慧清和张换是姊妹,好得像一个人。家中有事,张换从不避讳都讲给她听。她告诉慧清,刘向顾家,也会心疼人,今哄人,对自己父母也好。这些年没啥出息,她也没苛求过他。但有件事,像心魔困住了刘向。自从两人结婚,刘向就对入赘耿耿于怀。稍有磕绊,或是刘向喝多了酒,就唠叨个没完。矿上人杂,五湖四海哪儿都有,几乎没人关心入赘这事。可在刘向老家,这是让男人一辈子抬不起头的大事。起初,刘向唠叨,她还忍着不吱声。唠叨急了,她就回呛一句,让你改姓了,还是让孩子改姓了。刘向便再不吭声。当初刘向入赘,张换父亲提过一嘴,有了孩子随张姓。刘向没吱声。北斗生下来了,张换父亲像忘记孩子改姓这事,闭口不提。刘向心里放不下,生怕哪天旧事重提。有一次,刘向回老家参加亲戚婚礼,酒席上有人和他开玩笑,说他是“外儿”,不配坐主桌。刘向恼了,和人干了一架。回到家,他借着酒劲又和张换吵。张换急了,一气之下回了娘家,说要和他离婚。这把刘向吓坏了。第二天酒醒过来,赶忙跑到老丈人家,又是认错,又是赔罪,好话说了几罐车,张换死活不搭理他。刘向找到苏振斌两口子诉苦,被臭骂一顿,慧清说他嘴贱。苏振斌两口子陪着刘向再次登门道歉,张换才跟他回家,从此刘向再不敢提入赘之事。这次办婚礼,张换起初不同意,骂刘向脑子短路发神经。想起这事她就难过,心中像有梗,却不知堵在什么地方。
老苏看着张换,正想如何劝慰,张换却先说话了。她双手搓了把脸,抚平身上的套裙,看着他说,哥,我没事了,你去饭店忙吧,今天这事还得辛苦你。他说,我辛苦点是应该的,你没事就好。张换说,我心里一时难过,哭出来就好了。她又对刘向说,你和咱哥去饭店吧,我稍晚点过去。
老苏和刘向回到饭店,一楼主厅已经来不少客人,台上有个歌手在试唱。他俩穿过主厅,像逃离似的走进二楼小厅。进门刘向抱拳向各位忙客致谢,随即掏出包软中华发了一圈。厅里已坐满四五桌人,大部分是邻居同事,还有客人陆续进来。刘向到邻居桌前打招呼,还没说话,就被几个女人围住,捉起来筛糠。刘向身体偏瘦,被女人搂肩勾背扯胳膊拽腿地抛起来,像片晃悠的芭蕉叶。七上八下筛过一通,她们累了,撒手把他丢在地上。
老苏站在账桌边,看着这边的闹腾,心里默笑。刘向说婚礼简办,现在看简办到了潦草,定个日子吃顿酒席,翻篇完事。若按正常流程,这办喜事的人家,事前一周,要在饭店摆几桌请忙客、试菜。凡在这天到场的人,非亲即友,都是主家信得过的人,他们又有个统称:忙客。老苏经常管事,谙熟此道。开宴前,他会首先代表主家对各位到场人员表示感谢,然后,拿出一张彩纸打印的喜事安排表,像军帐内点将,逐人逐事将任务分派下去,事无巨细。他派完任务请出主家讲话,厅内噼里啪啦一阵掌声。主家讲完,他端起桌上的酒杯,举与眼齐看着大家说,万事俱备,就差大伙这股十二级东风了。底下一阵笑声。他接着说,在座各位,知道为啥你们要比别人多吃一顿。下面立即有活跃分子喊答,知道!又是一阵笑声。他循声看过去,为啥?那人回道,白吃谁不吃。底下人笑作一团。他也被逗乐了。笑罢,他说,这一顿可不是白吃,更不能当“白痴”装傻,大伙要吃出飞毛腿导弹的能量来。他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底下又是一阵哄笑。随即,他脸色肃正地说,大伙今天吃好喝好,攒足劲,事上把活干漂亮点。来,干了这杯!
正事前一天,一应忙客纷纷提前到场。老苏来得更早,他按名册点卯,大家各司其职,纷纷忙碌起来。男的扯铁丝,吊彩挂,接音箱,插红旗,挂灯笼,支拱门;女的布置新房,铺婚床,叠被口,吹气球,挂气球,贴喜联,贴喜字,粘窗花,绑楼花,还有帮厨择菜、洗碗的,个个忙得不亦乐乎。九点钟之前,喜庆的音乐响了起来,头一曲是《百鸟朝凤》。这音乐一起,氛围立马出来,到场的人,脸上像被刷了油彩流亮起来。人们忙中取乐,不忘耍公公、逗婆婆。逗婆婆简单,脑门上、脸蛋上、头发上贴几个红喜字,眉心、鼻尖、下巴抹两道黑衬个喜兴。耍公公的法子要狠,有文和武两套,这都是女人的戏。文的先来,三两个女人下手,旁边围着看客。老公公的脸就是画布,不管是鞋油还是黑面膜,尽管去画。有想象力的,给老公公画俩熊猫眼,脑门子上写个粗眉粗眼的“发”字,再在脸上涂俩英文字母,一边是“O”,一边是“K”。遇到混货,把老公公的脸当面团,杠成包黑子。文的来完,武的立马跟上。武耍叫筛糠,几个力壮性子泼的女人,把老公公扯过来,架胳膊的架胳膊,抱腿的抱腿,一声吆喝,这老公公立马四肢悬空,有人随即拉过来一张方凳,垫上摆好气球。这里阵势摆好,有人就开始喊号子:一二!一二!……随着号子的起落,老公公的身体就像大海上的小舢板,被不断抛起落下。气球也跟着号子声,“啪!啪!”不停响爆。有人撑不住了,一撒手老公公便四仰八叉地被丢在地上。女人们累得气喘吁吁,弯着腰像焖熟的虾。屋子里的人,笑得前仰后合,总觉得屋内氧气不够。
老苏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与事主长辈和客人谈笑,不断有人过来汇报分管事宜完成情况,他一边点头应诺,说些客气话,一边交代注意事项,偶尔起身离座,从人群中扯拉出事主,耳语点什么。现场氛围貌似闹哄哄的嘈杂无序,实则按部就班,被一个神秘秩序掌控高效运转。临近正午,他在楼前一声吆喝,开饭了,吃大锅菜!刚刚还散在四处零落的忙客闲人,立马蜂拥而至,把两口大锅围得水泄不通。碗递过去,一边锅里盛素,一边锅里舀荤,素下荤上,菜到手里,看着油滋亮光的肉块,弹劲十足的肉丸,软糯绵烂的酥肉条,色香味齐备,煞是诱人。一碗菜下肚,个个脸上吃出了油光汗渍。那场面,让老苏喜欢,心里满满的成就感。
老苏感觉后背被人捅了一下。他扭头,看到慧清站在身边。发啥愣呢?慧清问。没有。老苏说,想一会儿开场怎么说。慧清叹口气,小声说,看人家楼下办事,那场面多喜庆热闹。她扫一眼不远处的刘向,又说,不知刘向是咋想的,闹这么一出。老苏想说他也是身不由己,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了。他有点同情刘向。可奇怪的是,这念想刚冒头就被一股莫名袭来的情绪覆盖了,它像潮涌般涤荡过后,竟让老苏佩服刘向,这家伙骨子里是个狠角色。日子看似清淡如水,却无由装载了太多浑浊不清的东西。
8
刘向在谢庄有个远房表叔,是区队领导。刘向接班,分配到掘进区,表叔托关系给他安排了个电修工岗位。干了几个月,刘向嫌累,表叔又活动让他当上领料员。这回刘向满意了,心也安定下来。表叔有六个女儿,没儿子,有心招他做上门女婿。刘向无力拒绝,索性痛快地答应了。和苏振斌认识时,这事刚定下来,对象是表叔的四女儿张换。初听这名,苏振斌和慧清有点发怔,后知晓详情便不再惊讶。表叔家六个女儿,长女张娟,次女张丽,三女儿张改娣,四女儿张换,五女儿张引,六女儿张盼。光听名字,就知道老两口盼子心切。他们没儿子,女儿嫁出去生的却是儿子,看着身边一群活蹦乱跳的男孩子,老两口就盼着添个外孙女,可老天爷偏不遂人愿。
三个月的速成班,让苏振斌和刘向成为兄弟,两人的另一半也自然亲近,成为姐妹。关系熟络了,四个年轻人经常结伴到矿区去看电影逛公园。来年刘向结婚,表叔给他们搞到一套房子,有个小院,在西工人村二街,与表叔家一街之隔。刘向有了自己的家,就经常邀请苏振斌两口子来家小聚。苏振斌两口子休班,或到工人村闲逛,也有了落脚去处。走动频繁自然增加感情,但也无端招惹烦恼。每次聚完慧清都会伤感,那条由工人村通往厂区的路,走上去也变得沉重漫长。回到宿舍,两人亲热罢,慧清偎在苏振斌怀里,手指轻轻抚弄着他的身体说,啥时候咱在工人村也有个家呢?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朦胧压抑的感伤。苏振斌迷迷糊糊地说,快了。然后,他像梦呓般地说出一句电影《列宁在1918》中瓦西里的台词,面包会有的。
这年秋天,他俩分到房子,在工人村有了家。领到钥匙,打开房门站在门厅里,苏振斌对慧清说,面包,我们有了。慧清激动得抱住苏振斌哭了。他们简单收拾一下,急匆匆地住了进去。面对空无一物的家,慧清既欣慰又酸楚,惆怅之余,她倒在苏振斌怀里又哭了。在他们面前,生活总是一副艰难窘迫的样子,像故意捉弄他们。
得知他们有了房子,家中亲戚要来矿上看望、暖房。他俩百般推脱,也没能阻止亲人们的热情,他们乘坐着两辆农用三轮车高高兴兴地来了。在工人村前街接上人,他俩爬上三轮车带路。车子穿过西工人村驶上西岗,在一片空地前停下,亲戚们下车,看到六栋拔地而起的高楼都说气派,等走进他俩的家一看,谁也不说话了。气氛像从热腾的沸水锅里一下掉进冰窟中。
苏振斌住的家属楼,一层三户,他住西户。进门门厅与厨房相连,通北阳台,厅内一件家具都没有。再往里是两间卧房,南边一间带阳台,是客厅兼卧室的设计,西墙靠边扣着个茶叶箱,箱子上放着一块刷过绿漆的木板当桌子,旁边摆着两个井下装火药用的木质箱子,墙角还摞着四五个。唯一显亮的是东墙上挂着的两张地图:一张世界地图,一张中国地图。北边卧室,凹进去的地方摆着一张双人铁床,床上铺着粉色碎格子床单,置放两床叠得整齐的棉被,靠窗的墙角,放着两个茶叶箱,箱子上摞着两个纸箱,都侧开箱口,上层纸箱内放着他俩的换洗衣物,下层木箱隔开两层,放着点零碎日用品和几双鞋。苏振斌的两个舅舅和慧清的三个舅舅围坐在客厅内的小桌边抽烟,谁也不说一句话。苏振斌母亲和慧清母亲,坐在北边卧室的床沿上悄悄抹眼泪,旁边站着他们的姑姨、堂姐和表姐。开饭时间到了,张换和刘向端出一锅大锅菜,张罗着给大伙盛菜,递馒头。等所有人手拿馒头,端起碗开吃,这屋里的气氛才生动了点。吃完饭,老家人要回,别人都上车了,苏振斌的大舅拉着他俩的手说,孩子,苦了你俩了。
农用三轮车驶出街道不见了,苏振斌他们回到楼上。
刘向说,哥,嫂子,你们这家太空了,得变个样。
慧清说,刚住不急,慢慢来。
没几天,刘向给他们送来一张油漆好的棕色小方桌,四个小板凳。苏振斌问,这是从哪里弄来的?刘向说,让单位木工打的。这天,他们围着小桌,坐在小板凳上吃了一顿饭。
过了半个月,一天傍晚时分,张换拎着三个小菜,一大包猪头肉,一兜烧饼,敲开了慧清的家门。这全是她从食堂搞来的。慧清把她让进门,问咋回事。张换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不久,苏振斌和刘向回来了,他俩弄来一张清漆刷面的方桌,配着四个方凳,桌子往门厅一摆,室内景象立刻焕然一新。这晚,他们坐在方桌前喝酒吃饭,聊了很久,一幅像图画似的家庭景象也被他们兴奋地勾勒出来。卧室里需要添一个衣柜,一张梳妆台。客厅内要摆放一套沙发,一张写字台,一个平柜和衣柜,一张单人床。他们还反复讨论摆放位置,在想象的话语中,精心组装那像海市蜃楼一般虚无存在的家。
刘向告诉苏振斌,他们单位前一阵给领导做了几套简易沙发(两个单人沙发一个茶几),他全程参与,也摸清了路数,他想把区里做沙发的木工请到家,自己也做一套。他问苏振斌,要不要也趁机做一套。他谋算过,如果提前备好料,弄好框架,绑好弹簧,两套沙发组装起来也就一天时间。组装这天,让干活师傅吃好喝好,再给两盒烟就行。苏振斌马上爽快答应,说烟酒饭菜他负责。
慧清问刘向他家里那套家具打下来,花了多少钱。
刘向说,不花钱。
张换马上插嘴说,谁说不花钱。贴花、包边、买三合板与玻璃,花了一百多呢!
刘向说,我是说木料手工不花钱。
苏振斌说,兄弟,备木料这事,你还得帮忙。
刘向说,这没问题。我在单位把大料破开,弄成半成品,不过这运回工人村得你想办法。
苏振斌说,行。
刘向把握十足地说,嫂子,不出半年,你们这个家就会大变样。
慧清说,到那时,再把老家亲戚都喊来,重新暖房。
9
孩子们在小厅内进进出出,他们坐不住。一会儿跑出去看楼下热闹,一会儿又折到账桌前,捏一粒糖,抓一把瓜子。临近桌上的客人,也不时过来抓一把瓜子闲嗑。账桌上的糖果盘空得快,添得也快。糖果盘刚添满,有个小男孩,踮脚扒着桌沿挑糖,记账人把眼镜退到鼻尖上,瞪大眼看他。他一点不怯,一脸认真地伸着小手在糖盘内扒拉挑拣,一只手掌放满了,才转身跑着离开。小男孩的样子,把旁边的人逗乐了。
看着他,老苏想到了自己的外孙一诺。前几天晚上视频,慧清把北斗十一结婚的事告诉小荷。小荷瞪着眼说,这么大事,北斗竟然不跟我这亲姐禀报,看我咋收拾他。说着就要打电话,慧清急忙拦下,说出事情原委。小荷听罢说,刘叔和换姨也够可怜的。慧清问小荷,国庆节是否回来。小荷说,他们准备去云南,月底前就走。慧清说,你们出门,把一诺送回来吧。小荷说,一诺该见世面了,带他一块去。连着被女儿拒绝,慧清叹声气说,你妈也挺可怜的,想看外孙都难。小荷撒娇似的安慰一阵,把电话挂了。慧清这边抱怨,老苏却心中走神。
日子真不经过啊,就像电视里说的,时间被偷走了。女儿出生,他和慧清商量起名的事。慧清说前两日做梦,梦见老家村边池塘的荷花开了,就叫小荷吧。他说,这名字听着像村妞。慧清瞪大眼说,我就是村妞,咋了?女儿刚生下来,他把母亲叫来伺候月子。月子刚过,慧清母亲又来家伺候二十多天。很快慧清的产假到期,孩子小,他们舍不得往托儿所送,苏振斌找到干爹,又让慧清多休了三个月病假。那真是一阵如烟的日子啊。好在小荷皮实,从小到大没怎么生病。邻居都说,你家真是生了个仙女啊,不哭不闹就长大了。在苏振斌的记忆里,还真没存储过孩子的哭声。平时孩子饿了,没哭两声,慧清的奶头偎过去,还没到嘴边,奶香味就把哭声止住了。吃饱了,就睁着眼睛四处张望,眼前的世界是新奇的,仿佛带着魔力在向孩子幼小的心田灌注希望。张换羡慕地对慧清说,这丫头真省心啊。慧清说,穷人家的孩子,知道心疼爹妈。张换说,我肚里孩子生下来,有你家小荷一半省心,我就满意了。有一晚,慧清上夜班走了。苏振斌哄着女儿玩到九点多,喂过奶瓶,换了尿布,垫好褥垫,把她放到床上,在靠墙的一边挡上枕头,自己靠着床头摇晃着孩子的小手哄她入睡。不一会儿,女儿就睡到梦里去了。偶尔会蹬蹬腿、咂咂嘴。
早先,张换曾和慧清说,小荷长大了就做她的儿媳妇。慧清笑着说,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福分。俩孩子长大后,像姐弟一般亲近,却未再走近一步。小荷高中毕业,考入一所南方大学的旅游系,她的梦想是走遍世界。小荷刚记事,慧清就抱着她看地图,教她念地图上的国家和城市名字。等她上学了,已把世界各国首都的名字记得滚瓜烂熟,拿起笔来,能画出地图上任何国家地区的图形。老苏说,女儿这点随妈。大三那年假期实习,在参加一次户外活动中遇到现在的老公,两人坠入爱河。他比小荷大四岁,起初老苏和慧清不同意,后来拗不过女儿,只好妥协。
账桌边有人小声议论,婚礼孩子都不回来,刘向还笑得出来。小厅一角,刘向正和邻居聊得火热。老苏回想在他参办的红事上,新人缺席这是头一次。他记得自己刚接任单位工会主席,科长老陈就交代说,小苏,除干好本职工作外,你还有一项重要任务。他忙拿起笔准备往本子上记。老陈摆手说,这个不用记,知道就行。咱单位人多,婚丧嫁娶的事,你得操心管起来。那会儿,材料科管着汽车队、坑木场、料组、仓库,正式工和临时工加起来三百八十多号人。老周交接工作,专门和他谈过这事。早年红白事比较简朴,操作起来并不复杂。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各种老规矩慢慢复活,讲究也多了起来,等进入新世纪,民间婚丧嫁娶事宜已繁琐复杂到失真。
十一点半,张换来了。她刚进门,慧清就走过去,把标有母亲的胸花给她戴上。张换低头看一眼胸花,神情痴茫,勉强挤出一点笑。老苏看出来了,她又哭过。出家门时张换眼里还噙着泪,她反复强迫自己,才把心中汹涌的委屈和疼痛压下去。她想不明白,孩子们为何不想办婚礼,更想不明白,刘向为何非要办一场没有孩子参加的喜宴。在别人眼里,一件水到渠成的事,为何到她家是如此艰难。在工人村她参加过那么多别人家孩子的婚礼,也无数次幻想过北斗的婚礼场面,做梦也想不到会是这种样子。
这些年,她和北斗通电话,电话声中的儿子,说话总是温声慢气,不疾不徐,儿子听她说话,讲到矿上的人和事,偶尔还开心地笑几声。电话挂断,她感觉和儿子说了很多,却又想不起说了些什么。也就是在这样的时间消磨中,她感到儿子在一点点变远。她想起今年春节儿子回家时的情景。假期像没过,就到了告别时间。她站在便道上,看着孩子的车沿着坡道缓慢向下行驶,然后,转弯不见了。儿子走了,街道变空了,她的心也跟着空了。这就是她心心念念期盼的结果?她心里忽然泛起一阵扎刺般的疼痛,疼痛过后是失落。回到家中,她感觉身边的一切都变得陌生了。儿子留在家里的气息是陌生的,说话声音和走动的身影是陌生的,告别时,扭头看着她的眼神是陌生的。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仿佛是在镜头前彼此模仿着什么,然后又互不相干地离场。车门关上的刹那,整个世界都黯淡了。车轮转动后,所有记忆和生活都在加速离她而去。
10
这一年苏振斌调换工作,从办公室调到材料科,做计划员,负责单位井下材料计划审批,调整工作这事是老吴一手包办。他对苏振斌讲,办公室是个跳台,秘书或内勤是这跳台上的选手,干几年,秘书提拔下基层当领导,内勤找个体面工作。老吴叮嘱他,计划员管钱管物,做事心中要有数。苏振斌点头应诺。他调离办公室时,老主任已升任煤矿副矿长主管财务和后勤。苏振斌要离开了,老主任说,人挪活,树挪死,换个工作环境,对将来发展有利。老主任原本想把他留在办公室,这些年也一直鼓励他学习,并让人带他。苏振斌也很努力,可现实情况却愈发对他不利。这几年,不断有大学毕业生分配到煤矿,去年办公室新添两名本科生,完全挤掉了他的上升空间。老吴也是看到这点,才费心帮他换单位,起码计划员是个以工代干的管理岗位。
小荷五岁时,苏振斌在材料科已工作三年。他干得不错,几年下来不仅成为业务骨干,还参加了函授大学拿到大专文凭,连续两年被评为“先进个人”。去年夏天,他被老主任点名去北戴河参加为期十天的专业培训。在北戴河,他第一次吃到真正的海鲜,学会了怎么吃螃蟹,听到许多奇怪的海洋生物名字,它们一直在他的生活之外存在着。最重要的是,他第一次看到了大海。连续三个早晨,他独自来到海边,站在礁石上眺望远方。大海的苍茫,让他真切感受到了个体生命的卑微与渺小。这晚在宾馆的床上,他梦见自己变成一片芭蕉叶,漂浮在海上,而在芭蕉叶上站着的竟是另一个自己。他顿时迷惑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就在这时,一个海浪袭来,他连同那个站在他身上的自己突然下沉。挣扎的时候,他不再是芭蕉叶,而成为自己,芭蕉叶变成了一条美人鱼,拥着他向上浮升,渐渐摆脱海底的黑暗。他浮出了海面,看见光亮。
三月上旬,煤矿召开双文明表彰会,在这次表彰会上,他被煤矿评为“劳动模范”。他去矿领导办公室送月度报表时,老主任夸赞了他,跟他谈了二十几分钟。中间有几次敲门,老主任没应诺,门外的人就没推门进来。办公电话响了两次,他看眼来电显示,也没去接。老主任关切地问了他的工作情况,有什么困难,以及他对自己工作状况的认识。那样子像在办公室做基层工作调研。苏振斌坐在挨着办公桌的沙发上,身子前倾,对老主任的问题,认真回答。中途还起身,为老主任往水杯里加了一次水。他们聊得很愉快、轻松。苏振斌一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在煤矿,他和老主任还有干爹在一起说话,从不拘束,像跟自己的家人和长辈聊家常。
老主任摸过烟盒,掏出了一支烟。这是他吸的第三支烟了。苏振斌站起身,抓起桌上的打火机,探身点上。老主任吐出一口烟,问他,还吸不吸烟。苏振斌说,偶尔抽一支。老主任笑了。笑罢说,我听说老吴常叫你陪他吸烟。苏振斌点点头没说话。老主任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对他说,来,今天陪我抽一根。苏振斌连忙起身,从烟盒中把烟捏出,叼嘴上点燃。老主任说,平常有人给烟吗?苏振斌说,谁去批料,就扔一根在桌上,最后收拾起来都给了老谢。老主任说,那是个烟鬼,一天两盒半。到我办公室,从不空手走。苏振斌笑了。笑过他说,老谢从不扔烟头。他的手指头,熏得焦黄,牙也是黑黄色的,每天早晨得咳一阵子,才正常呼吸。老领导话头一转说,你们单位的周主席,也是个烟鬼,每天两包不够。你们科长老陈,支部书记老杨,还有三个副科长都吸烟。是啊,苏振斌附和着说,每天早上开例会,熏得我头昏,女同志被熏得流眼泪。
老主任笑了,他说,矿上每天早晨的调度例会,也是云山雾罩。苏振斌惊讶地问,是吗?老主任说,不光是调度例会,每周的矿务会也这样。说到这里,老主任还讲了个笑话。有一天早晨例会,煤矿工会董主席走了进来,那时会议室还没几个人,都是主要矿领导。他从兜里摸出盒烟,显摆下烟盒说,看,山东产的大鸡牌香烟。然后,他撕开烟包,一支支挨着给领导发,走到谁跟前,都半弓着身子严肃地说一句,来,请抽支大鸡。一圈烟发完,把在场领导逗得个个前仰后合。听老主任讲完,苏振斌也笑得仰身倒在沙发靠背上。
笑话讲完,老主任手中的烟也抽完了。他把烟头掐灭在烟缸中,看着苏振斌说,你们单位的周主席,是不是八月份该退休了?苏振斌说,这事我不知道。没打听过。老主任说,我听人说是。这时,外面又响起敲门声,老主任喊进来,苏振斌起身告辞。
晚上,他把在老主任办公室里的事,告诉了慧清,并把老主任讲的笑话学给了她。慧清听罢,笑得胸脯乱颤。笑完她说,你们男人没个正经货。两人亲热一番,慧清很快睡着了。苏振斌睡意蒙眬,迷糊中忽然想到老主任说的关于他们单位周主席的话,顿时睡意全消。他眼前浮起周主席白净瘦削的脸,他当过兵,转业时是连指导员,先后在矿上几个单位干过,后来到材料科。他这人行事作风干脆利索,走路腰板挺得溜直。周主席看着一点都不老相,却该退休了。
这天,苏振斌到幼儿园接女儿,顺便把北斗接了出来。他比小荷小一岁。慧清生小荷时,张换怀孕才三个多月。她休班时,就挺着日渐变大的肚子,来照顾慧清。慧清不让她来,张换说,我这是取经,也是提前预习。慧清说,你娘家在矿上,有依靠,多方便,别故意气我。我可没这意思。张换说,现在隔辈人带出来的孩子,太娇气,个个像小皇帝、小公主。我得学着自己带孩子。慧清说,我想让孩子当公主,可没这福分。
苏振斌领着俩孩子刚出幼儿园大门,就碰上刘向的岳母来接孩子,便转手把北斗交给了她。北斗被姥姥抱起来走了。他不停回头向小荷摆手,小荷也挥动手臂回应。北斗被姥姥抱着走远了,苏振斌把小荷放在自行车大梁上,推着车子走不远,转弯来到职工食堂。慧清今天上夜班,中午出门前,嘱咐他下班路过食堂买几个糖烧饼。食堂前的台阶有点高,苏振斌弯腰抱起小荷踏了上去。大厅内人不多,稀稀拉拉站在饭口前排队。他领着小荷来到主食窗口前。排到取饭口,他看见了张换的笑脸。张换挥手招呼小荷,小荷喊一声阿姨好。张换笑着答声,干闺女好。苏振斌探身说,你家北斗让他姥姥接走了。说完,他递过去一斤粮票,五毛钱菜票,说买五个糖烧饼。张换推开他的手,一把掐了十个烧饼装进苏振斌撑开的布袋内。苏振斌想说点什么,张换使个眼色,他转身离开了。刚离开打饭口,小荷就说,我要吃糖烧饼。苏振斌摸出一个,掰下半块递给她。小荷说,我要吃一个。苏振斌把半块烧饼放回了,换个整的递给她,顺手抱起她往外走。小荷手撕着烧饼的酥皮,一点点往嘴里送,眼里全是糖一样的甜意。苏振斌在小荷脸蛋上亲一下,小荷撕一块烧饼酥皮递到他的嘴边,他张嘴咬住。烧饼表皮的糖粒融化了,他感到一股甜意渗进心里。
这天苏振斌回家,告诉慧清,干爹想给她调换工作。慧清问,去哪里?苏振斌说,煤矿成立通讯中心,招值机员。慧清说,不去,我在食堂干熟了,挺好。苏振斌说,你可想好了,别后悔。慧清说,不后悔,替我谢谢干爹。然后又说,我在食堂上班,家里还能省点吃喝钱。结婚以来,苏振斌从没管过家里的日常开销,他们的日子虽说过得紧巴,但也衣食无忧。有一天,慧清下中班回来,进门便拐进厨房。他从客厅出来悄悄跟了过去,看见她正小心地从怀里向外掏鸡蛋。等她把鸡蛋掏完放进小筐,他伸手拍一下她的肩,转身就跑。这把慧清吓得跳了起来。随即,慧清追到客厅摁住他又是掐,又是打。慧清打累了,也撒够了娇,苏振斌抱住她说,你不怕被人逮着,那多丢人。慧清解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说,做粉的香,担粪的臭,干啥沾啥。随后又说,大伙都这样干,我要不拿,别人还防着我呢!慧清甩一下头发,一股洗发水的香味袭来,他把头埋在慧清的脖子边,一边亲吻,一边说,真香。忽然,他又推开说,一股臭鸡蛋味。慧清又跳起来,摁住他掐打,苏振斌抱起她滚到客厅的小床上。
七月底,周主席提前离岗退休,苏振斌升职,被任命为材料科工会代主席。
11
楼下传来歌声,女歌手在唱《好日子》,歌曲进行到后半段的高潮部分,高音在大厅内回荡。张换听到远处桌上有人大声喊她,是邻居。慧清说别过去,没好事。张换知道,这是邻居想折腾她。她们又喊,张换整一下衣襟上的胸花,朝她们摆摆手,笑着走了过去。当初,按刘向的意思,胸花也不买,办事这天,他两口子由老苏引带,走到餐厅中央,老苏说开场白,刘向简单致辞,然后开宴。老苏觉得不合适,太没仪式感,这才买了三朵胸花,烘衬一下氛围。
这时,老谢由老伴搀着来了。老苏赶紧迎上去,把他让到主宾座位。老谢已退休十几年,身体还算健朗,只是当年头上被打了一棍子,留下了后遗症,变得糊涂忘事。那年矿上淹井停产,职工分流出去,厂区一派萧条。趁着企业灾后混乱,有人打起煤矿资产的主意。起初是小偷小摸,后来演变成群体参与,企业像搁浅的鲸鱼成了众人肆意饕餮的猎物。材料科按矿上要求,将各单位的物料尽快入库,尽力减少损失。仓库堆满后,井口供应站的院里也堆满物料,主要是单体支柱和工字钢。为防盗窃,材料科临时抽调人员在供应站值夜,每班两人,苏振斌和老谢一组。这晚,两人正在值班室下棋,听着院里有动静,像重物落地的声音。老谢说,我出去看看。苏振斌刚洗完脚,脚上穿着拖鞋,他一边换鞋,一边说,等等,咱俩一块去。他这里说着,老谢已经抓起手电出了门。苏振斌蹬上鞋,抓起另一把手电跟了出去。他刚出值班室,就见老谢已穿过库房通道,打开后院的临时栅栏门。老谢走过去,刚喊一声:谁?就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苏振斌一看不妙,摁响廊道间的警报器,快速奔过去。他闯进后院时,老谢已倒地昏迷不醒。这时他拿手电照过去,看见几个人影向墙根跑去。他摇着手电追了过去,在爬上墙头的人中,他认出其中一个曾是车队的临时工。他奔过去,抓住就近骑上墙头的人的脚脖子。墙上的人,掀起一块砖头砸了下来。他和老谢都住进了医院。老谢伤重,颅内淤血,昏迷两天后醒来。苏振斌后脑上被砖角划开一个裂口,缝了五针,治疗几天出院了。这事一出,矿务局领导十分重视,迅速派驻专案组。很快,盗贼就被抓获。案件牵连案件,前后共侦破十几起案值超过万元的盗窃案,有四人被判刑,二十余人被拘留、罚款。老谢病情没再进一步恶化,经过保守治疗出院,在家休养半年后上班了。苏振斌问他身体恢复情况,老谢说没啥,就是累了会头疼。
这事把慧清吓坏了,她抱怨苏振斌,为公家的事,不值得把命搭上。苏振斌说,当时看到老谢倒地受伤,心中气急,没多想便冲了过去。事后他也害怕,这一砖头要闷重了,后半辈子就交待了。此事过后,老领导把他叫到办公室,他们闲聊一阵,忽然,老领导不说话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正在纳闷,老领导开口说,小苏啊,你人年轻有热情,有冲劲,是好事。但也要记得,血气之勇,逞得了一时,撑不住一世。
淹井停产那阵子,矿区大小餐馆、商场夜市,随处可碰到矿上的人,不是给人站摊打工,就是自己开小吃店或摆摊卖货。企业垮了,这些过惯闲适日子的饮食男女,短暂呛水后重又露出脑袋,挣扎着奔向生活的虚无之岸。香港回归那年,矿区地界上的歌厅、发廊、洗浴城突然火爆起来,有些年轻女子便去歌厅、发廊、洗浴城做舞女或按摩女。矿工会宣传队的一名歌唱演员,竟成为矿区最大娱乐城翔滏湾的头牌歌手。
老谢上班没多久,外出吃饭的频次增加,还经常出入各种娱乐场所,抽烟档次也明显提高,全是硬盒红塔山。苏振斌感觉不对,就留心观察。不久,他发现物品卡上一些等待销账的老旧设备,在库里不见了。再后来,他又发现基层单位报账上来的一些设备,也在新建的账卡上消失了。这天,他正在办公室练毛笔字,桌上电话响了。他撂下毛笔,抓起电话,是陈科长,让到他办公室去。落座后,陈科长和他谈了一阵工作,话头一转说,我再有半年就退休了。目前,企业前景不明,你还年轻,要早做打算。苏振斌说,就是关闭矿井矿务局总会安排吧。陈科长说,道理上是这样,但调到外矿总是外人。苏振斌听说,凡是干部分流到外矿,一律降半格使用。陈科长说完,从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个信封,轻轻推到他的眼前说,这阵子矿上混乱,大家都只发个生活费,日子过得辛苦。他立马明白,拿起信封装进兜里,说声谢谢就出门了。回到办公室,他点下钱数整整五千元。下班后,他把信封交给了慧清。
二楼小厅开满能坐十二桌。喜宴是八备二的预估,备桌已开,这会儿基本坐满。那边角落里,邻居把刘向两口子抬起来,喊着号子筛糠,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筛完了,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张换拽住胖邻居的胳膊,用力扇她的屁股。
老苏看看时间,安排人上桌。瓜子、糖每桌一样一盘,男宾桌两盒烟、两瓶酒,女宾桌一瓶雪碧、一瓶可乐,喜宴开宴时间定在十一点五十八分。烟酒饮料上桌后,凉菜跟着上桌。
时间到了。楼下大厅响起婚礼仪式的开场乐。司仪走上台,他一段简单开场白后,隆重宣布婚礼仪式开始,鸣炮奏乐。婚礼进行曲与鞭炮声几乎同时响起,但很快音乐声就被礼花炮与鞭炮声的混响淹没。礼花炮在空中密集炸响,它们炸响的缝隙里,是密不透风的火鞭声,两种声音交混杂糅,仿佛整个世界都被粉碎成欢乐的泡沫。孩子们挤在窗前看热闹,随着礼花弹的炸响,爆出一阵阵的尖叫声。老苏站在小厅中央,面部表情轻松,像整个人都松弛在某个事件的肌理中。他身边的刘向夫妇,左手各端着一只高脚杯,杯里倒着葡萄酒。
礼炮声足足响了五分钟,最后一声鞭炮炸响的余韵像叹息似的歇落时,老苏说话了,他的声音迅速把厅内人员的注意力聚焦。
各位亲朋好友,今天是个好日子,感谢大家来参加刘向、张换夫妇爱子刘程与爱媳简玉的结婚喜宴,受事主委托,我来主持今天的仪式。首先,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向刘向、张换夫妇表示祝贺,向一对新人表示祝福!
楼下大厅的掌声淹没了小厅内的掌声。刘向夫妇在掌声中跨前一步,鞠躬致谢,又退回原处。
老苏虽没有扩音设备,他的话却在小厅内震荡。他的样子像在讲话,场景却如同电影中的牧师布道。他继续说道,今天的婚礼仪式虽简朴,但主人的热情却如赤子,大家都看到了,喜宴是饭店最高档的,酒是名酒,烟是名烟。事主想用一颗赤诚之心,来表达对在座亲朋好友的感恩之情。他话锋一转又说,原本一对新人,也计划好归来,当面感谢亲朋。但在归来前夕,公司突有急务耽误归期,便只能舍小情而顾大义。说到这里,老苏停顿了一下,边上的张换悄悄抹了抹眼角。年轻人志在四方,大丈夫不为小事所累。老苏提高了声音继续说,孩子的志向就是父母的疼爱方向。孩子在大世界打拼,我们在后方无条件支持。所以今天这婚宴,咱就新事简办,怠慢之处,还请在座各位包涵谅解。我废话就不多说了,下面隆重请出新人父亲刘向先生致辞,大家鼓掌。
小厅内响起一阵沸腾般的掌声。刘向迈前一步,向宾客鞠躬致意。他举着手中的酒杯说,今天我就说三句话,六个字。第一句是,感谢。说完,他又深鞠一躬。然后,他举起酒杯说,后两句话一块说了,吃好!喝好!他摇摇手中酒杯,满脸笑意地退回原位。
老苏马上接话说,在座各位亲朋好友,让我们共同举杯,祝福彼此,感恩生活。干杯!
厅内宾客纷纷起身,举杯共饮。站在小厅一角的服务员,迅速把筷子散发到各桌。底层大厅内的婚庆仪式仍在进行,似是进行到某个高潮部分,一阵年轻人快乐的尖叫声隔门传来。
小厅内弥漫着浓郁的酒香,老苏领着刘向夫妇转桌敬酒。刘向杯里倒的是酒,张换杯里是雪碧。刘向很兴奋,每桌举杯便干。张换小声劝他,少喝点。刘向一边答应,一边仍旧不停干杯。
老苏在一边给他斟酒,越斟越少。偶尔,自己也喝干杯中酒,转移一下酒桌上的目标火力。他想劝刘向悠着点喝,转念一想,桌不多,就让他喝个痛快吧。毕竟,这样的日子,一辈子只有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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淹井事故发生后,下岗不到半月,慧清就推上小车出摊卖小菜了。那样子,像她早就预料到这天会到来。起初小菜生意一般,可没多久,她的生意就步入正轨,生意好时一天能净挣八九十元,生意差时也能收入四五十元。她估算过,这小菜摊的月利,保守说也在一千五百元以上。遇到节日,更是超出想象。小节日一天能挣一二百元,大节日一天能挣五百多元。一个年节忙下来,利润能抵平时小半年。单位没事了,苏振斌的闲余时间全都用在小菜摊上。女儿小荷那年刚上小学三年级,课余或放假了,也到妈妈的小摊帮忙。她一点不怯场,拌菜、称重、装袋、打包,干起来有模有样,小嘴像抹了蜜,说得客人心温意暖。后来,她在自家店里教训老公,吹嘘自己从小便有经商天赋。
张换下岗,在家闲了两个月,经亲友介绍到矿区枫林阁酒店做服务员,每月工资五百。张换身材好,皮肤也白,被领班推荐,经过短暂培训做了前台引导员,工资八百元。枫林阁是矿区最高档次的酒店,张换干得很开心。每天她身着天鹅绒的暖紫色旗袍,旗袍前襟绣着牡丹团花金线图案,再配一双极有光泽感的长丝袜和内高底的黑绒面绣花布鞋,人站在大堂里,是该挺的凸,该收的平,身体曲线尽显,像磁石一般把目光吸引过来。客人来了,她微躬招呼。她遇到过不开心的事,偶尔有喝高的客人,趁机摸一把。遇到这种事,她就想不干了,可委屈过后又忍了下来。有客人私下约过她,把小费和名片拍在她的手掌心,并承诺联系就有惊喜。张换内心犹豫过,挣扎过,也斗争过,摇摆过后她都拒绝了。每经历一次这样的抗争,她都会想,人在世上抵住诱惑多难。
时间载着生活流淌,转眼淹井一年多了。春节刚过,刘向出事了。他被分流到万年矿后,仍干老本行,不到半年,竟与矿上材料科的一个女库管员好上了。刘向爱和女人开玩笑,也讨女人喜欢,但从没干过出格的事。环境变了,他的边界感偏移,就惹出是非。这事苏振斌早就听说,没敢告诉慧清。他私下劝过刘向,别搞出事来。刘向说他知道分寸。苏振斌说,这事哪有什么分寸,全是雷,说爆就爆。这话果真应验了。那天,刘向与女人厮混,被人堵在家里,打伤一根肋骨,右侧第四肋骨软骨骨折。事情败露,没几天,张换便知道了。当晚,她就找到苏振斌家。之前,刘向托人传话,说单位忙,这几天不回家了。张换也没在意,哪曾想是这么一出。
那天是周五,慧清早早收摊,吃罢饭领着女儿去洗澡了。苏振斌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敲门声,起身开门,看到张换他一激灵,心想坏了。张换进门,张嘴就问他知道刘向的事不。苏振斌哪敢承认,推说不知。张换坐下,便开始哭诉。苏振斌低着头听,不知该如何劝慰。过了一会儿,他抓起茶几上的凉水杯,给张换倒了杯水,张换接过一口喝干,又继续哭诉。他在心中暗骂刘向,不听劝说,把事搞大了。张换哭诉得差不多了,起身离开,或许是情绪过于激动,她站起后身体摇晃,眼看要倒,苏振斌抢前一步,伸手扶住,张换顺势倒在他的怀里。苏振斌霎时愣住,空悬着像突然多出来的两臂,不知所措。这时,张换像清醒过来,推开他转身走了。
晚上,等孩子睡下,苏振斌把张换来过的事告诉了慧清。她一听就炸了,大骂刘向花心,对不起张换。第二天她安排苏振斌和女儿小荷出摊,自己跑去陪张换,在她家待了一整天。晚上回来,两眼肿得像灯泡,人也喝得醉醺醺的。
过了半月,苏振斌去市场买菜,在街口遇到张换。他打过招呼准备离开,张换说有事找他商量,他便跟着来到家里。进门闲聊几句,张换切进正题,说她要离婚,不和刘向过了。苏振斌急忙替刘向说情,并尽力安抚劝解,好不容易才稳住她的情绪。前几天刘向回来,请苏振斌到万有酒家喝酒,商量这事咋办。两人喝得醉醺醺的,也没聊出个啥,翻来覆去说的都是车轱辘话。刘向嘟囔着说他如何对不起张换,张换如何不原谅他,非要离婚。他不能离婚,不能失去家、失去儿子。苏振斌就骂他混账,管不住自己。两瓶酒喝完,刘向说糊涂了,苏振斌也骂累了,两人达成一致意见,这事往后拖着看。后来,苏振斌和慧清又说和几次,张换勉强原谅了刘向。
这天,苏振斌在街上碰到张换,告诉她煤矿准备复产,五一正式启动,目前已开始计划从各矿往回抽调人员,先抽调机电安装运输专业队伍,进行排水作业。他已和老主任打过招呼,她和慧清很快就能回食堂上班。张换问,那你家的小菜摊咋办,这挺挣钱的。苏振斌说,有人接就转掉,没人接就不干了。张换问刘向什么时候回调。苏振斌说,按复产进度测算,得到九月份左右。
矿井恢复生产的进度很快,比预计时间大幅缩短。煤矿已作出决定,国庆节矿井正式恢复生产。与谢庄临近几个矿的分流职工,已陆续回矿。九月中旬的一天,刘向临走时对张换说,他们下周返矿。因为这是最后一批返矿职工,矿上决定搞个仪式,派四辆大客车到万年接人。他们去的时候,是一个二百六十人的掘进队,现在有一百七十人愿意返矿。带队去万年迎接职工返矿的是矿工会董主席,苏振斌随同。七月下旬,因工作需要,苏振斌调任煤矿工会副主席。
这一年的春节如期而至。除夕夜,苏振斌和刘向他们两家聚在一起,在《相约一九九八》的歌声中,等着新年的钟声响起。五、四、三、二、一,新年的钟声敲响了,他们在客厅里一阵欢呼。过后,他们下楼,在楼前的空地上,摆上烟花燃放。烟花刚点燃升起,楼上和其他单元的邻居也出来了,大家纷纷拿出烟花鞭炮点燃庆祝新年。烟花映亮夜空,孩子们在一旁欢呼跳跃。邻居中,不知谁哼唱起了《相约一九九八》。慢慢地,大家的声音一个个加入进去。
来吧来吧相约九八
来吧来吧相约一九九八
相约在甜美的春风里
相约那永远的青春年华
心相约,心相约
相约一年又一年
无论咫尺天涯
一阵啸叫冲天的烟花,把人们亢奋杂乱的歌声还有对节日的盲目热情带向高空并炸裂为璀璨斑斓的碎片。有那么个瞬间,苏振斌看见了镜像中的自己,被光芒一样的水流抹去,又在渐渐复原中遁形。
多年后,苏振斌有了手机,他把手机铃声设定为《相约一九九八》的歌声,这些年一直没变过。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纪念什么,还是想忘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