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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2025年第2期|黄国辉:海的骨骼
来源:《绿洲》2025年第2期 | 黄国辉  2025年07月30日08:30

1

风沙卷过来了。

刘培斌的脸像刀割一样地疼,沙石横飞,打在厚厚的甲胄上当当作响。扶着刀鞘的手似乎也要被这风沙磨掉了,渐渐失去知觉。幸好还有护目镜,能让他能睁开双眼。十分钟之前还如火般燃烧着的天空,此刻却暗如黑夜,他感到自己仿佛掉进了一个只容他一人的狭窄风洞,身后的老三已不知去向。他想喊,刚一张嘴,就有沙子敲在门牙上,把他发出的声音生生地塞回了干渴的口腔……

忽然“噔”的一声,身子一震,剧烈地前倾着,耳边传来飞机降落的嘶叫声,刘培斌睁开眼,顿了顿神,才想起来自己还在飞机上。

刘培斌见到来接机的成涛,两人坐上出租车,车开出机场已经很远,他的耳朵里似乎还响着呼呼的风声,分不清是机舱的余音还是梦境的延续。他把梦说给成涛听,但讲到手持冷兵器脸上却戴着现代的护目镜时,自己也不禁笑了起来。

成涛从副驾上回过头来:“你这是有什么心理暗示吧?!你对新疆的了解太少了,风沙是刻板印象。这几天,我带你好好看看北疆风光!”

车窗外,正午的阳光从天上泻下来,穿过层层树叶,变成一根根光柱,亮得直晃人的眼睛。路上行人不多。不远的拐角处,一对衣着新潮的年轻人背着旅行包戴着遮阳帽,头凑在手机上翻找着什么,又好像有些小小的争执,男孩手里忽地摊开一张散开的旅游地图,女孩子一甩头,几只色彩斑斓的小辫在脑后飞舞起来。

刘培斌嘴角跟着那女孩的动作不由得轻轻一翘。他又像是想起什么,掏出手机,略一翻动,找到了和“白依梅”女士的对话框,轻轻敲出“落地,已接上”,发送出去。

2

大学宿舍里,成涛和刘培斌分别排行老三和老五,两人关系很要好。除性格相投外,还有一个原因,刘培斌大二时谈上的女朋友云姝和成涛一样,都是来自新疆,而且和成涛还是高中校友,高他们一届。刘培斌也说不清楚他最终怎么和云姝好上的,是不是缘于成涛的牵线搭桥。大四下学期的一次聚餐中,成涛劝他毕业到新疆去发展时,他才觉得自己已然上了成涛的“贼船”。其实他那时正在和云姝围绕毕业后何去何从的问题发生着小小的摩擦。那段时间,他忽然感到自己与云姝之间的情感从一开始可能就背负了某种不可言喻的东西,压迫着自己。他出生在北京,旅游虽然去过不少地方,但没去过新疆。

那天刘培斌说:“成涛,你小子给我挖了个坑。”

倒是云姝随口给成涛解了围:“你要往里跳才是坑,要不跳,那算不上。”说着,她笑着饮下一杯酒,刘培斌看到她说这话的时候,眼角浮着一层浅浅的忧虑。

也就在那段时间,刘培斌的爷爷突然查出肺癌晚期。他打小在爷爷身边长大,跟爷爷感情很深。云姝第一次跟着刘培斌到医院去看望时,老人刚做完化疗正在吸氧,身体虚弱得说不出话来。刘培斌介绍云姝时,他特别注意到爷爷的眼皮使劲地抬了一下,似乎是很想认真地看看眼前这个年轻的姑娘。那是云姝第一次见到刘培斌的家人,表现得出奇地冷静和温柔。她陪着刘培斌在病房里待了很久,甚至坐在病床前轻轻地给爷爷哼了好几首新疆民歌。她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还在学校的歌唱比赛中拿过奖。

也是那一天,回到学校在宿舍前告别时,刘培斌搂着云姝很长时间也不放手,他不知道,像今天这样温暖的下午,余下还会有多少。

可最让他为难的,是母亲白依梅一直站在他去外地工作的对立面。尽管对云姝的印象很好,但自从知道她毕业后要回新疆,白依梅就一直试图说服儿子赶紧踩下感情路上的急刹车。她说,你从小生活在北京,外地人生地不熟,生活习惯大相径庭,特别是母子间,以后想见个面都难!每次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会扑簌簌地往下掉,似乎自己的儿子马上就要随着云姝奔赴遥远的大西北了。

那段时间刘培斌在学校和病房间辗转,爷爷的病情、学业以及感情上的波澜,时时纠缠着他,让他如困在一张蛛网中一般,事事用力,却又事事力不从心。

那段时间里让他唯一感到有些欣慰的事情是,爷爷说,他挺喜欢云姝这姑娘。

但是,云姝从学校离开的时候却决绝而突然,悄无声息。她在学校里留给刘培斌微信的最后一条留言是:我不知道我是应该跟你说我回新疆等你,还是再见!我最希望的是,在我们的感情还保持着热烈温度的时候,能在新疆再见!后面缀着三个拥抱的表情。

刘培斌读着这条微信,心里瞬间已经无限地贴近一年后自己离校时的感受。留下或是向西去,成了一个问题。

爷爷在病床上听到这个消息时,轻轻叹了口气。白依梅正在削苹果,那根长长的果皮应声而断,摔在地上,“啪”的一声脆响。

3

这次,风沙不见了。光听声音,刘培斌就知道自己是在一节火车车厢里,身下传来铁轨有节奏的“咣当”声,那是他在电影里听过的声音。车厢里很黑,没有一点灯光,那声音像一只憋闷了许久的怪兽,在车厢里来回撞击。他伸手摸了一下,自己似乎是坐在一层展开的棉褥上,尽管如此,阵阵寒意仍贴着冰冷的地板,从裤脚里钻进来,从屁股底下渗上来,像一根冰做的藤蔓,慢慢地缠上自己的身体,让自己的下半身开始发麻。

久已不见的云姝轻轻地靠着他,一件衣角已经露出棉花的军大衣把他们裹在一起。云姝闭着眼,长长的睫毛贴在自己的面颊上,痒痒的。

忽一阵风吹来,一道光从车厢的缝隙一闪而过,借着这道光,刘培斌看见车厢的地面上横七竖八地蜷卧着很多人,都在睡梦里。接着,车厢外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像一万匹战马的铁蹄从周边踏过一般,密密匝匝,让人喘不过气来。车厢里除了刘培斌,没有一个人睁眼看看这被黑暗和暴雨笼罩的夜晚,人们的身体都随着车厢的晃动轻轻摇摆,让这个幽闭的车厢看起来更像是一艘风浪里飘摇的孤舟。

又一阵闪电,这一次,光线照亮了对面角落里一张圆圆的白净的脸庞。刘培斌看出那是一个孩子的面孔,顶多五六岁。孩子头枕着旁边大人的臂弯,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海军水兵帽,两只大大的眼睛在闪电里忽闪了一下,又随着周围的一切暗下去。

似乎就在一转眼间,天亮了。暴风雨已经过去,从车厢侧面几个狭小的缝隙里,射进几根强烈的光柱来,有一支正好打在刘培斌胸前,让他感到刺眼。不一会车厢里便热了起来。人们纷纷醒来,起身时,有尘土从盖着的被子或大衣上扬起来,在白色的光柱里腾起一阵又一阵的尘浪,更难让人相信昨晚外面确实下过一场瓢泼大雨。大家纷纷喊着“赶紧把门拉开透透气儿”,然后就见闷罐车门边缓缓站起两个人来,扭开车门的门闩,一使劲儿,一道更强烈的光线拥着风一起涌进来。

火车开得并不快,刘培斌心想,这好像比二环上跑的车还慢呢。适应强烈的光线之后,车门外的景象才缓缓向他展开。远处是几座顶着雪帽子的山峰,铁路旁是荒滩,一直平平地伸向远处的山峰。远处的小丘上,站着几棵倔强的胡杨。刘培斌想拿起手机给眼前这片难得一见的景色拍几张照片,转头找时,却发现手机怎么也找不到了……

忽然一疼,刘培斌从梦里逃了出来,原来是摸索手机的手磕在了床头的桌角上。

窗外,夜色已经消退殆尽。他平时在学校喜欢早起,但可克达拉和北京两个小时的时差竟让他一觉睡到了八点。他睁着眼,反复比画着刚才手磕在桌角的动作,脑海里浮现出云姝的身影来。

从北京到新疆这么远,今天,他们终于又可以迎接同一刻的朝阳了。

4

爷爷是在云姝离校一个多月后,病情突然加重去世的。那天刘培斌在医院抢救室的门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悲伤,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云姝。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刘培斌仿佛看见云姝正在默默地擦眼泪。好一会儿,她哽咽的声音才传过来:“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姥爷想起来,他应该认识爷爷信里提到的战友,不过,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信,是刘培斌从爷爷书柜角落里的旧木箱里翻出来,两个牛皮档案袋里装着的一大摞书信,是爷爷嘱咐他去找的。过去,那个箱子的钥匙只在爷爷手里攥着,刘培斌从小就想知道里面的秘密。

木箱的漆早已剥落殆尽。打开箱子,最上面是一张塑封的黑白合影,塑封显然是后面加做的,因为照片边缘已经有了破损,就像被摩挲过很多遍一样。照片上是一群年轻人,头戴水兵帽,身穿海魂衫,站成笔挺的两排。照片右下角有手写日期:1963.7。刘培斌小心翼翼地捧着照片,在台灯下踅摸了半天,才从后排靠左的位置找到爷爷年轻时那张清瘦而又青涩的面孔。

箱子里的档案袋,一个写着早已过世的奶奶的名字,里面都是爷爷奶奶年轻时来往的书信,那些年代感十足的革命爱情文字,依然感动着刘培斌。

另一个袋子,封皮上用毛笔写着“刘大头”三个字。展开里面的信件,基本是以“万程哥”的称呼开头,刘培斌知道,刘万程是爷爷的名字。信件的落款都是“弟全福”。只草草浏览了两封信之后,刘培斌就已经判断,这个“弟全福”,就是封皮上所说的“刘大头”。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刘培斌倚在靠窗的沙发上,把木箱里所有的信件都细细地看了一遍,他终于知道,爷爷奶奶相识是在爷爷当兵之前,但他们结婚却很晚。他也终于知道,爷爷从海军复员,原本最想去的地方,就是云姝的家乡——新疆。

在医院里,爷爷又用微弱的声音帮他补充了很多细节,才让刘培斌把爷爷在20世纪60年代的那段经历与木箱里的信件完整地串了起来。

爷爷从部队转业时,正值全国支援建设大西北。血气方刚的爷爷和战友们本来早早就约好,准备响应号召,集体转业去大西北,去建设新疆。那时候,有参加过西北解放的老战士到海军部队参观,给他们讲解放西北的故事,讲西北的民族风情。这些老战士口中一望无际的戈壁,对经历过大海上无数狂风巨浪的他们来说,显得陌生而又新奇。但那时的他们,全只把这些当成故事听。

可是就在转业前,爷爷因为参军前受过比较好的文化教育,上级临时决定安排他提前转业,到部队与地方共建的一所叫“幸福中学”的学校工作。那时候,他甚至已经给在老家等他回去结婚的奶奶写了信,告诉了她自己准备同战友们一起到大西北工作的决定。而且奶奶说,也要和他一起去。

至于那个“刘大头”,真名叫刘全福,是和爷爷在一艘艇上一直共事的战友,既同姓又是老乡,两人关系格外亲密,爷爷长刘全福两岁,刘全福就一直叫爷爷“哥”,而爷爷则一直唤刘全福的外号“大头”。爷爷所去的学校离部队有五十多公里路程,战友们在部队集体转业时,他曾想请假去送行,可因为学校正值开学,整天忙得脚不沾地的爷爷,最终还是错过了那一场他后来在信中称之为“壮行”的告别。好在刘全福保留着他学校的地址,因为那时候邮路很慢,入疆后大概过了小半年的时间,爷爷才终于收到了刘全福写来的第一封信,他特别注意到了来信地址的最后几个字:幸福农场。

刘培斌一直记得,当时爷爷斜靠在病床上,一口气说了很长一段话,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他注意到,爷爷在讲述这些的时候,虚弱的眼神里泛出光来,他干瘦的拳头紧捏着,青色的血管在发皱的皮肤下鼓胀而清晰。

“他们在闷罐子车里坐了几天几夜去了幸福农场,很多老兵都是拖家带口去的。而我在这边,一头扎进了幸福中学。我们过去一起与海水为伴,现在他们过上了面朝黄土的日子,看起来,我比他们更幸运。但这么多年里,我反倒一直觉得,他们过得比我更幸福。”

“从十三四年前开始吧,全福给我的信就变少了,而且我也注意到,信上的语气变了,字体也变了。我就在想,全福是不是已经不在了。来信没说,我也不好问,但只要他来信,我还是给他回信。我一直想去新疆看看他,去看看他信里说的坎土曼、地窝子,看看棉田,看看天山。”

刘培斌把这一切都告诉了云姝。但没有告诉云姝的是,爷爷去世前,还反复跟自己提起过她,问她的近况,问两人之间是否还有联系。

他说,爷爷希望自己替他去一次新疆。

云姝说:“来吧,我带你去找全福爷爷。”

5

老海的手干瘦而有劲,竟然握得刘培斌的手有些轻微地疼。一旁的成涛因为老海爷爷的迎面一句“你就是我未来的外孙女婿吧”,似乎体会到了刘培斌短暂的难堪,拍了拍他的肩膀,凑在耳边轻声说:“云姝见你爷爷的时候可都没有这么拘谨啊。”刘培斌的脸更红了。

成涛转头又对着老海说:“您外孙女儿都跟您说过了吧?培斌的爷爷原来是海军,他的战友们转业后加入了当年屯垦戍边的队伍,到了北疆。”

老海笑了:“可见你跟云姝是有缘分的啊!”又使劲儿地捏了捏刘培斌几乎已经麻木的右手,方才松开。

直到都坐下,刘培斌稍稍定下神,才得以认真打量一下眼前这位老人。老人瘦而健朗,脸上泛着红润的光泽,眼角的皱纹虽不少,但皮肤却充盈而饱满。上身一件浅蓝色竖纹的衬衣十分合体,胸部往下还有两道轻轻的十字折痕,看起来像是新的。藏蓝色的长裤有些旧色,却也显得干净而朴素。

成涛跟他介绍过,老海真名叫刘德海,是20世纪60年代主动申请进疆的大学生,学的是农牧技术,去过很多屯垦农场,跟很多人都相熟。他与老海认识,是因为当时在学校校报当记者,有一次为了完成一个采访任务找到了老海,由那次采访,才知道原来他的外孙女是与自己同校的师姐。

“怎么样老海,我对云姝不错吧!”成涛开着玩笑,张罗着给两人倒水,随意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跟老海算是忘年交,从那次采访开始,他一直和云姝一样,直呼老人“老海”,天性豁达的老海反倒高兴得很。这个称呼一度让刘培斌觉得,老海也跟自己的爷爷一样是从海军转业的,不由得生出一种自然的亲近来。

“我是真佩服他们啊,特别是那些举家入疆的,”老海呷了一口水,淡淡地说,“那会儿啊,全国都在搞建设,所有人都充满了精气神。无论是转业的,还是我们这样的青年学生,都积极响应号召,坐着火车就到这荒滩戈壁上。来的时候,劲头那个足啊。你现在看着可是好嘞,刚来的时候,谁也没想到会那么苦。我家是安徽的,虽然小时候在家也干农活儿,可比起在这边土地上刨食,那是小巫见大巫了。”

刘培斌把着手里的杯子,把身子从沙发上往前轻轻探了探:“那您跟我说说,您怎么认识全福爷爷的。”

“说起这个印象还挺深的。有一次我们技术组去幸福农场搞调研,刘全福是接待人员之一。其实开始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注意到他忙前忙后,安排这安排那,挺勤快一个人。第二天天气忽然变了,狂风大作。我们正在开会,突然一个人在屋外喊,‘大头,你们家地窝子塌了’。就听‘咣当’一声,他撞翻了一个挂图纸的架子,噌地就飞奔了出去。开会的人都惊呆了,互相一问,才知道他叫刘全福,外号叫‘大头’。第二天我们再见到他时,看到他手上胳膊上有好多血印子,他才说那会儿他以为自己媳妇还在地窝子里,结果使劲刨了半天,他媳妇从身后喊他,他才停下来。”

“后来他因为这个事可是出了名哦!”

“怎么呢?”刘培斌好奇地问。

老海直了直身子,接着说:“后来听人说,他那天盯着突然出现的爱人愣了好久,先是大声笑了几声,接着忽然又开始号啕大哭,冲上去抱着她一遍一遍地喊,‘我差点以为我以后就没媳妇儿啦’,一把鼻涕一把泪,一个大男人,硬是把现场所有人的眼泪都给哭出来了。”

刘培斌记得,刘全福写给爷爷的信里,也讲到过这件事情,但只寥寥几句,信上的语气没有半点哀伤,反而是随意而乐观的。那个把自己的故事写成文字的大头,此时因老海的讲述,更加丰满立体。

他又问:“那全福爷爷后来呢,您跟他交往多吗?”

老海摇了摇头:“很少。我只是知道他,也知道他们农场有不少人都是和他一起从海军转业来到这边的。当时他们的任务很重,幸福农场在他们来之前基本就是没开发过的荒滩。他们治土治水,用了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去年我还去过一次,现在的变化太大了。后来听说他因为得病去世,真是可惜了!”

太阳西斜,炽热的阳光渐渐收回了锐利的刀锋。窗外高大的国槐枝叶繁茂,一些光斑打在地面上,闪动着,游移着。刘培斌从书包里取出木箱里那张照片,请老海帮助辨认。尽管几十年的时光让黑白照片变得有些模糊,但老海还是从那十几个人里一眼就把刘全福认了出来。

刘培斌认真地看着那张年轻的面庞,看着看着,他的嘴角扬起来了……

6

“你们爷仨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执拗得很,我反对你到新疆去工作,一则人生地不熟,我不放心,二则,我不希望你爷爷没完成的愿望一定要由你来实现。”

“你爷爷身体不好的时候,我多少还是希望身边能有个帮忙的,你爸爸又经常不在。你在学校学习,本不应该被这些事情耽误。”

“你得感谢你爸爸。他七月份转岗以后,天天回家,我开始还不太习惯。后来习惯了每天见到他,心里踏实了,我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问自己,应不应该支持你去新疆。”

“儿子,说实话,云姝这孩子,我也很喜欢。虽然我之前从来没和你说过。”

“这一趟去新疆,好好地感受一下吧。你爷爷那一辈人眼里的新疆和今天的有什么不一样。虽然我确实舍不得,但有时候我也想,如果你身上有他们那一辈人的那种不畏难的精神,我其实是高兴的。”

“要想好,你才不会后悔。就像你刘全福爷爷他们一样。”

…………

在开往昭苏的汽车上,刘培斌慵懒地拿着手机,把这几天和“白依梅”女士的对话框上下翻动着,偶尔停在某处,点一下“转文字”,草草看过,又匆匆翻下去。

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我妈说,一年以后的去向,我可以自己决定。”

成涛坐在副驾上,一拍大腿:“那太好了。我就说嘛,阿姨怎么会棒打鸳鸯。”

刘培斌叹口气:“可是真的离他们那么远,特别是有了爷爷的事,我倒是有点不放心了。”

“那也好办,等他们退休了就把他们接过来。这边天宽地阔,不像北京那么拥挤,是养老的好地方呢。”

刘培斌沉默着。

在家里,父亲对他很严厉,因忙于工作,总疏于与自己沟通。但好在父亲也并不喜欢刻意维护自己作为长辈的权威,在对孩子的教育和对长辈的照顾上,他向来倚仗母亲,也尊重母亲。所以打小刘培斌就知道,母亲是一个习惯隐忍却内心无比强韧的人。

他是在办完爷爷的丧事后,跟母亲第一次特别郑重地提起,想去一次新疆的。母亲当时坐在那里沉默了很久,然后起身进了房间,一句话也没说。刘培斌觉得,那几分钟的时间,家里的空气是凝滞的。直到手机的短信声音响起,他拿起一看,是妈妈刚刚给他转了一万元钱,他才感觉胸中憋着的那口气终于觅到了一个宽敞的出口,喷薄而出,因紧张而僵固的身体一下子松了下来。同时他那会儿就已经意识到,母亲前一段反对他去新疆的那种坚决,慢慢开始有了松动。

“你妈妈这关算是过了。晚上到昭苏就能见到云姝,你说她听到这个消息是不是也会很兴奋!”成涛转了个话题。

刘培斌有些尴尬地笑了一声,没有接话。他定定神,放下手机,伸手从包里取出一只崭新的信封来,从里面抽出几张颜色陈旧的信纸。昨天下午,他们俩在幸福农场所在的团场见到刘全福爷爷的儿子,验证了爷爷的判断:后来的信,都是他受父亲刘全福的临终委托,给爷爷回的。从那里,他还得到了眼前这份格外珍贵的资料:爷爷当年回给“大头”的第一封信。

信不长,爷爷写得十分规整,显示出老人当年落笔时的郑重和谨慎。这封信两天里他已读过数遍,对其中的文字已很熟稔。这一纸文字让相隔千里的两个亲密朋友对话,虽然已过去半个世纪,却让他屡次动容。

他翻到中间一页,把他最喜欢的那几段话又轻轻默念了一遍:

大头,来信中说到你们在西去火车上的故事,尽管我知道更多的是艰辛,却仍让我羡慕不已。相对于你们,我感觉自己成了一个伟大社会主义建设的落伍者,就像被疾行的舰艇抛在身后的一朵水花。因为失去与你们同行的机会,我有时候甚至懊恼自己为什么要多读了那么几本书。

但我确实不应该这么想。去年,敬爱的毛主席给雷锋同志题词,“向雷锋同志学习,”不就是在每个岗位上都要投入全部工作热情、做革命的螺丝钉吗?建设社会主义在哪里都是光荣的。而且,我也越来越认识到学校工作的重要。没有知识的掌握和进步,就不会有东风汽车,不会有优良的军事装备。所以我也在对自己说,虽然我们很难再相见,因为你的信,给我传递的关于祖国边疆建设的信息,使我得到丰富和提升。所以,虽然我们相隔千里万里,却仍可以互相鼓励,像当时在舰艇上一样携手同行。虽然我们只能在照片上互见,但相信面容与生活改变不了我们如兄弟般的情谊。虽然我们都从部队回到地方,但我们的心里,还保持着战斗的激情。

还记得刚到部队不久,我们在文艺演出时朗诵过的那首诗吧?

如果大海是一首高亢的赞歌,

我们便鸣响汽笛为它伴奏,

让对祖国辽阔海疆的赞美,

更加意蕴悠长。

如果大海是一面高举的旗帜,

我们便做温煦的海风,

让它无比美丽的容颜,

更加令人神往。

如果大海是一个站立的巨人,

我们便做它遍身坚韧的骨骼,

撑起它壮硕的躯体,

打造祖国牢不可破的边防。

车进入山区,向乌孙山的高处攀登。随着高耸的山体一座座层叠着迎面而来,越往上,路越发险峻,一侧直壁耸立,另一侧深不见谷,让刘培斌的心一下悬到了高处。他去过不少名山胜水,但从未感受过如眼前这般的险峻。他把目光收回,探身往前,发现成涛已靠在座椅上摇晃着酣然入睡。

恍惚中,太阳已经偏西,眼前出现了一幅空阔壮美的图景,竟与自己在老海爷爷家墙上见到过的一张照片一模一样。耸峙的大山被抛在身后,远远地,一座小小的山峰从群山里探出来,那就是格登山了。它被笼罩在金色的余晖里,遥远背景中苍茫的雪山和广阔的山间盆地,愈发衬托出它的突兀与孤独。在山体尽头是一座带着翘角的碑亭。刘培斌知道,那里就是著名的格登碑,上面还刻着清朝乾隆时期的铭文,它像一个永不疲惫的边防战士一样,已经在这里守护了几百年之久。

忽然,他听到有人唤自己的名字,转头往前再看,有三个人正挥着手,大步地向自己走来。声音是女声,自己再熟悉不过了,久未见过的纤瘦而轻盈的身影,不是云姝又会是谁呢。

另两个人,等走近些刘培斌才看出,是两个年轻人。再细看,竟是身着海军军服的爷爷和“大头”爷爷刘全福,他们笑吟吟地,与黑白照片上的样子并无二致。

转眼间,三人已走到身前站定。云姝一袭红衣,仿佛天使一般地明媚着。爷爷伸出手,向全福爷爷指了一指,似乎要向自己介绍他。随即全福爷爷大笑了一声,向自己伸出一只粗粝的大手:

好小子,欢迎来新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