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2025年第2期|刘爱萍:没有尽头
1
薄云以为过去了大半天,抬眼再看不过十多秒。红灯变成绿灯,石建群随着人群走了过来,斜吊在身上的夹克衫,是十多年前她给买的,下面的裤子在腰间挤出一堆褶子,他瘦了很多。媛儿,她提起女儿的小名,一下又想到女儿的微信名巴别塔之妖,她泄了气停了好几秒才说,媛儿刚发消息来问房子怎么样?女儿提议换套新房,让他们重新开始。他们刚去看过。
你定吧,我没啥意见。石建群掏出纸巾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你先回。两个人一前一后去了停车场,石建群的车隔几百米都看得出有一个月没洗了。薄云上了自己的车,在倒车镜里看到石建群没有上车。
四月正午的太阳热辣辣地扑洒下来,光秃秃的树干下没有阴凉,石建群走到树下点上了一支烟。薄云踩下油门的一刻再次动摇,分开八年了,真的要重新在一起吗?
文化女性主义、激进女性主义、后现代女性主义,这些挂在大龄未婚的女儿嘴上的词,让她决定复婚。女儿属于“自由人”。她特去网上搜了一下,是指那些主张女性在社会生活中应享有广泛自由的一派女权主义者。核心观点是女性应有选择的自由,不应受到传统观念或性别刻板印象的影响。女儿在一所学校当老师,身份所限不会太离经叛道,但薄云仍觉得像是陷入了沼泽,无力脱身,疲惫不堪。
2
女儿把名字改为了巴别塔之妖。薄云很久以前从一本小说里知道了巴别塔,原本是一座通天塔,巴别是变乱的意思,它的寓意简单地可以理解为无法逾越的沟通障碍。
倘若不是看到石建群走到的树下没有阴凉,她想跟他好好聊一聊这塔的出处和寓意。
停车场很大,没有几辆车,就近有杂乱未理的草坪,有灰枝交错的灌木林带,石建群为什么要去场边没有阴凉的树下吸烟?
3
薄云家在农村,母亲薄佩珏是上海来新疆的知青,传说是怀着另一个知青的孩子嫁给了她父亲。薄云是家里老大,长得酷似父亲,传说自然变成了谣言。但是,薄云仍然记得,母亲白天出门是体面的小学老师,晚上下班回到家,就成了父亲手底下的贱女人。后来她听一个大娘讲,有些地方是有打老婆的习惯。习惯一词,像是一块石子永远卡在了她的塑料鞋底的空格里,长大后她无论穿什么鞋都觉着鞋底有空格,有石子卡在那里。
她考上了高中,没去上。父亲得了肺病,不能干重活还要花钱治病。她去村上一个裁缝店里当学徒,后来嫁给了开大车的石建群。结婚当天,她穿着租来的大红色毛呢旗袍,站在矮半头的石建群身旁,心里有一种赴死的悲壮。比起以后要怎么和这个陌生人过日子,她更想知道有多少嫌弃她家的人后悔了。她相信这一过程也称得上是习惯,因为都是如此。
她在结婚前偷偷地改了姓名,一年后父亲病逝了才告诉家人。她觉得自己这一举动,像是偷偷撬出了鞋底空格里的一个小石子。
她母亲正在往灶下扫碎柴火,听见她说改了名,偏着脸看过来。遮在脸上的短发退到了耳边,小手指大小的一道疤痕露了出来。又问一遍,你刚说的什么名字?她大弟曹保田把筷子抓起来摔在了桌子上,气愤地问她,你有啥权力改姓?他们的父亲摔不了筷子了,就轮到了他。她早有准备,把面前的碗向前一推说,派出所同意了。然后,一家人的呼吸都有些费劲。保田对宗族规矩的了解仅限道听途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道理来讲。能说什么?若照从前,嫁出去的女人还会跟夫家姓。她只是跟了母亲姓薄,把曹保红改成了薄云。曹家在老家的乡上是个大家族,他们的父亲流落到新疆后,除了一个同乡的姑姑,已全断了联系。
你跟我姓又有什么用?她母亲低着头,说起话来一贯像是在和面,推出去又揉回来。可是,她母亲粗糙的皮肤下纤细的指骨没有变,苍蓝格子衬衣扣得整整齐齐,黑布鞋里脚的形状还是那么好看。她一直能看到母亲身上,并不属于这种粗糙生活的一部分。
你姓了薄,你家孩子还不是要跟姐夫姓石?她二弟保材一边说,一边起身收拾起碗筷。保田偏头瞪了他媳妇一眼,把屁股下的小板凳向后移了移。他立规矩的派头越来越像他们的父亲了,他媳妇起身接过二弟手里的碗筷,讪讪地道,男人可千万不能干家务活。他假作没听见。他给老家的姑姑打去电话,说父亲走了。她姑姑用秦腔调子叹出一段生死有命的俗语之后,跟他说了实话。他们的父亲其实是他们的爷爷外面的小老婆生的,而且这个小老婆还是从窑子里赎出来的。他笑着接住这些新鲜词,随后尴尬地咧着嘴又问了一遍之后,支支吾吾地把想回去走走,去祖坟上磕个头,讨要家谱的话都没有说出来。他们注定是回不去了,他们的父亲从小就不被待见,是给曹家放了一把火之后,才跑来了新疆,彻底断了后路。
至于他们的母亲,说起来是上海人,四代十几口人住几平方米的鸽子笼,两个哥哥等着要结婚,她回去连打地铺的地方都没有。
一个没有家的盲流,能娶到长得好看又有文化的上海知青,结果却是另外一个结果。薄云小的时候见过母亲问父亲,你看不起我,为什么还要跟我结婚?她父亲回答不了,就发怒摔锅砸碗。她父亲很能干但决不肯吃一点亏,最初喜欢过薄佩珏的好看,但是落到实在日子里又恨她没用。刚开始是嫌她生不着火、烙不熟饼、割不动苇子。他专挑有人的时候教训薄佩珏,等她的活干得都像样了,他又生出新的嫌弃,病多不抗冻、干活动作慢、流眼泪晦气。在薄云的记忆里,她父亲恨不能敲锣打鼓告诉所有人,他根本就看不上这个女人。可是,他又紧紧抓住这个女人不放。
她母亲脸上的疤,是因为跟学校新去的一个男老师多说了几句话。薄云恨母亲嘴硬,倘若不是非要自证清白,父亲也不一定会发疯拿起炉子上的铁钩,直捅到母亲的脸上。薄云那时才五岁,抓起了窗台上的一盒火柴跑了出去,点着了院子里的几捆苇子。那是她放的第一把火。
后来,她又放了很多次火,都是在父亲对母亲下手的时候。她也不躲出去了,就在旁边看父亲惊慌得想跪拜下去的样子。他那双使人害怕的眼睛也害怕了,嗓子里发出奇怪的哦哦声。因为家里总失火,她父亲偷偷找了个老家来的阴阳先生看了看。完了后,又是重砌炉灶,又是拆墙改门,还半夜去村头的路口烧纸钱。不知道是不是阴阳先生说了什么,慢慢地他才不太打她母亲了。
她姑姑说,他们的父亲在老家放的那把火,烧了曹家仅有的存粮,正是闹饥荒的时候,一大家子差点都饿没了。保田和保材想起家里那几次莫名的失火,都感叹神鬼报应类的事不可不信。时隔多年,薄云想就势认了是自己放的火,可是不禁自问,又是什么促使自己生出了放火的念头?不正是鬼使神差的吗?原来鬼和神在她的心里。
为什么要改姓薄?她家没人问。她女儿认真想知道,她也只能捡出几句场面上的话,说那一阵子有不少名叫文革、解放、卫东的人去改名字,她就跟着一起去了。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那些轻飘飘缺乏分量的、千丝万缕又含混的念头,包括在派出所说出要改姓薄的时候,鼻子是酸的,喉咙像被一根绳子紧紧勒住。有一口气一直在捶打她的胸口,她相信自己没做错,改名成功之后,回家的那条碱土路都变得好走了,眼泪挤在眼眶边上随时要掉下来。
学校要派她母亲去县上学习一个星期,好端端地在吃着饭,她父亲就摔筷子砸碗,说出去抛头露面的女人没一个干净的,文化人全是流氓。他越说越生气,最后扯着嗓子大骂她母亲是婊子,要去卖身。那些脏话太难听了,她母亲胡乱在他们的手里塞上馒头,把他们都推出了大门外。她不放心,从墙头的刺牙子缝向院子里偷看。只见父亲跑进屋去,拿出母亲的书本和学生的作业,边撕边扔,说哪里都不许去,往后也不要去学校上班了,回家种地。她母亲根本抢不过,大叫一声哭了起来,她从来都是默默地流泪,这天全不顾了,嘶叫着号哭了几声之后,转身跑到地边的一个筐子旁,拿出一个瓶子打开盖子就往嘴里倒,那是瓶敌敌畏。她父亲冲上前夺过去使劲摔碎在地上,她母亲又跑去捡起地上的半截碎瓶子扎向自己的脖子,血顺着她的手和脖子流得到处都是。她扒在院墙上撕心裂肺地哭叫,杀人了。
三个月后,经公社领导反复做工作,她父亲终于同意离婚。说好的她母亲带着她住到学校去,两个弟弟跟父亲。要去办手续的那天,她父亲一早提了把镰刀说是要去割苇子,到了天黑才被几个人架回了家。已是十二月寒冬,他的脸冻得黑紫,棉衣棉裤也冻得硬邦邦,裤腿和胶鞋上全是血。他把自己的腿砍了一条大口子,又掉进了冰窟窿。若不是碰巧有人路过,怕是一条命就没了。后来高烧成了肺炎,腿伤也不肯愈合,离婚一事就不了了之了,病根子也就此落下了。
你跟我姓又能怎么样?薄云总是想起母亲的这句话。同时也感觉到鞋底空格里的石子,沉重又坚硬。
她父亲离去得太缓慢了,不分昼夜的叫骂声逐渐变得虚弱,直到彻底消失,这个不知不觉的过程太漫长,使他们没法感觉到真正的解脱。家里的大院像是父亲长久卧在床上的样子。灰黄的土墙和他的脸色是一样的。跟他们一起长大的杏树,发出秋冬他喉咙里不畅快的喘息声。
4
石建群在酒厂的运输队跑车,薄云在县城开了家裁缝店。石建群的钱挣得虽辛苦却也容易,隔些天兴冲冲地跑去裁缝店,佯装打量着什么,忽然把一沓钞票扔到薄云的面前。然后得意洋洋地从口袋里掏出瓜子,不等她问就自答道,顺道拉了趟私活。有一次,薄云受了顾客的气,一时没忍住大声叫石建群不要把瓜子皮吐到地上。石建群嘟囔了句,事儿真多,就出去了,而她却心头一紧,她怎么敢对男人发脾气?
她把父母间的那些事讲给石建群听。他斜倚在枕头上,把手中的《故事会》放到枕头边上。他的一双被机油渗透洗不干净的手像戴着副手套,从旁边的床头柜上拿过烟点上。他不该在床上吸烟,这一刻莫名地就有了特权。他向上坐了坐,歪着头向床对面墙上的桂林山水画吐出长长的蓝色烟雾。他盖着一床油绿色绣着龙的缎面被子,薄云的是大红色绣着凤的缎面被子。床头上方是他们俩的结婚照,蓄着一抹小胡子的石建群向薄云偏着头,薄云塌了腰以保持两人在同一高度,那时他们还不熟,咧着嘴假笑。
石建群悠悠地道,别看我老娘平时嗓门怪高,真把我老爹惹急了也能给她一顿拳头。他嘿嘿地笑着打趣她,你们老家不是有句话叫,打倒的婆姨,揉倒的面吗,后面还有一句啥?她转身缩进被子里,能找到的安慰是石建群不会说糊弄人的漂亮话。石建群拍了拍她的肩头说,放心吧,你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女人,我不会打你。她想就算自己是那种人,男人就有权力动手了吗?她不甘地坐起身,而石建群向床那一边歪过身子去弹烟灰,一个男人的肩和背,即便有了结婚证,他仍旧是另一个人,是外人,是男人。她要接纳。就像在新婚夜她必须展开身体,让这个还不太熟悉,但已获批准的男人进入自己的身体,即便疼得抓破了自己的大腿,还要帮他。鞋底空格里卡上了石子,除了沉重和有些硌脚外,路还是能走的,忍一忍也就习惯了。
三年后的冬天,他们生了一个女儿。石建群说是要给薄云送个大礼,一闪身她瘦小的母亲出现在门旁。薄云没感到惊喜,只是惊奇地发现母亲身上有父亲的影子。与其说衰老将这个女人逐渐拉向男人,不如说,一个男人奇异地叠加在了这个女人身上,那是她父亲。石建群凑到她面前问,你是高兴傻了吗?怎么不说话?她才努力挤出笑容,向上托了托孩子。她母亲凑到跟前时,她又感受到了母亲身上父亲的气息。她的无神论信仰有数秒退缩了,一个该走的魂魄没有走。
裁缝店带个地下室,铺了张大床,够娘三个都躺下。遇到石建群出车几天不回来,她们就带着孩子住在店里。母女俩有大把的时间在一起,却没多少话可说。除非是来了熟人,左传右递地能说上两句。一天,有人关切地对她母亲说,薄老师,该说不说的,你总算熬出头了。接着轻叹一口气,也不敢再说什么。薄云坐在缝纫机前,一边把两片布的边对齐,一边偏过脸看了看母亲,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妈没熬出头。那人没听懂。她母亲扶着孩子站在椅子上,一字一顿地像是在教孩子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笑着回说,日子好了,就都好了。完美的应答,脸上挂着谦虚又歉意的笑,刀枪不入。薄云强压住莫名的怒气把缝纫机踩得噔噔响,她突然想起自己那些年放的火,觉得一定要说出来,今天非说不可,这时却听到咯噔一声,缝纫机的针崩断了。
为什么会这样?她和母亲不说话,却在心里进行着激烈争吵,当她真想发出声音说点什么的时候,已疲惫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一天,一个中年男顾客来店里看上了一块裤料,先担心会钩丝,反复让薄云跟他保证质量;之后又怕裤裆做不服帖,裤缝对不直,啰里啰唆了半天,还要让薄云给她保证,做好了不合身可以不要。薄云把面料往案子上一丢道,这裤子做不了。那男人瞪眼质问她,你什么态度?她回说,你这么多事儿,我伺候不了。那男人仰起脸,底气十足地指着她大声道,你一个女人有什么资格对男人这样说话。薄云的头“嗡”的一声,她又看到了父亲满脸杀气地冲向母亲,说着同样的话。她大喊一声,滚,使尽全力把那个男人推出了店门外,并转身拿起了剪刀。那个男人在店门外一个趔趄,恨恨地呸了口痰,走了。
有人伸脖子向店里张望了两眼,她母亲这时扯着她两岁多的女儿,从外面回来了。她的手还在颤抖,扔下剪刀抓起案子上的一张广告传单,往前一摔粗声说,媛儿要上幼儿园了,明天就让石建群把你送回去。随后,她把案头上一沓布料大力扯过来,摔摔打打地重新叠起来。她母亲垂着头不作声,轻手轻脚地给孩子洗手,喝水。那是她母亲在她父亲面前的样子,她一眼都不想看到,扯起嗓子讲自己刚把一个顾客赶了出去,没见过一个大男人那么多事,他说……她没法说下去了,心里只觉得自己坏,坏透了。
石建群把她母亲送了回去,她说一不二谁劝都不行。几天后,她发现家里像是凭空多出一大堆的家务活,每天从店里回到家,没有一刻能闲着。她母亲替他们照管了两年孩子,连带着做家务,也看了她两年脸色。她凭什么那么对母亲?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态度坏,不是没有试图想改,只是办不到。
有一天晚上在浴室门口对着镜子涂面膜,她的眼角余光看到,母亲一边从洗衣机里往外拿衣服,一边扭头直直地打量她,那是一种极为陌生而又大胆的神情,像是在说你懂什么?随后,她们的眼神在镜子里撞在了一起,三秒之后一起躲开了。她们之间到底有什么?
她从小就孤僻。她家从地窝子搬进土打墙房子,再搬进最后的砖房大院,是村上来帮忙的人最少的一户。她母亲除了去学校上班,很少和邻里走动,她父亲脾性乖张不好相处,她有一个奇怪的家,因而她强迫自己不屑被认同,不屑在群体抱团中找快乐。村子里有来自五六个省份的人,南腔北调说法习俗各不相同,最早的统一是称母亲为老娘,称父亲为老爹,唯独她坚持称呼妈妈。不管是说她清高还是装,老娘这一称呼她都没法用在母亲身上,她本能地要守护独属于母亲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一部分。
父亲已经不在世了,为什么对他的那些怨气没有一并消失?她不明白。
弗洛伊德说,未被表达的情绪永远不会消失,只是被活埋了,有朝一日会以更丑恶的方式爆发出来。她看到这一段话的瞬间,感觉像是被人猛地推了一把。而她并不觉得找到了答案,只是迷惑,为什么?
5
酒厂改制,货车全部作价卖给个人。因为作价低,又不愁货源,厂里的人全都争着要车。石建群觉得这种好事没有商量的必要,直接去银行取钱拿下了两辆车。然而,裁缝店所在市场涨了一倍房租,薄云计划好要去新市场买个铺面,再招几个徒弟。晚上两个人一说,就吵了起来,家里再没有多余的钱。石建群算他的账,薄云算她的账,谁都不肯认真听对方的解释。两个人吵得太激烈,薄云气极了拿起茶杯就扔到了石建群的脸上,石建群捡起茶杯就扔了回去,但在出手的瞬间,他偏了一下,水杯擦过薄云的脸把窗玻璃砸碎了。
还好孩子不在家。两天后,孩子的爷爷奶奶说是来送孩子,其实是听到了消息。看了看,窗玻璃被砸破了,石建群被砸了个乌眼青。老两口对石建群好一顿教训,他们工人一辈子也没攒下什么钱,一张存折递过来,让薄云拿去用。薄云早就心虚了,坚决不拿老人的钱。其实认真算算账,她的裁缝店干了几年也就挣了一堆布料,只是她嘴上不肯承认。石建群说,涨的房租他多出几次车就回来了,他想让二弟保材去学了驾照,往后跟着他一起跑车。保材的日子过得不好,一直找不到出路,这一举两得的办法立刻就让他们又和好了。
可是,渐渐地连顾客也开始报怨薄云的脾气坏了,说要不是冲着她手艺好,都不愿去她的店里。同村的老人也有说,薄云像她父亲,不只是长相,对人爱搭不理、性子急都随她父亲。薄云对这种说法既诧异又生气,却也忍不住长时间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怎么会这样?
是妈妈对,还是爸爸对?你站在谁的一边?他们的女儿从上小学就开始充当调停人,他们争着让女儿理解自己。而薄云觉得理解一说本身又很荒唐,设身处地地替对方去想,换位思考。她试过,不管换到哪个位置上,她都是薄云,她不可能真正地用他人的头脑去思考问题。
同样,石建群也不会用她的头脑去思考,去理解。石建群宁肯她挣不了两个钱,只要安静地坐在一台缝纫机后面。温良贤淑一词,不知是谁为好女人发明的。貌似赞美,实则不如说是让女人老实在男人背后待着。石建群每和朋友坐上酒桌,谈论到家庭和女人时,都会提到这个文绉绉的词,没有男人会有异议,而但凡桌上有个泼辣些的女人,又都会要呸,在座的男人配得上这样的好女人吗?非成功男士不配有。石建群暗暗地努力着,他愿意为此顶着越来越高的血压,坐在疼痒难耐的痔疮上,连续数小时跑车,而且只带一壶茶水和两个馕饼,他恨不能牺牲了他自己。
而薄云在缝纫机后面坐不住了,来做衣服的都是中老年人,常为几块钱跟她讨价还价,费力费神还挣不了多少钱,她开始卖起了成品衣服。然而,生意越好,石建群就越要把他自己委屈得可怜巴巴。出车回来不着急回家,灰头土脸地坐在院子里,用满是油污的手跟熟人打招呼,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辛苦。但凡有人跟他说,薄云的店开得大、开得好,他都不屑地一撇嘴说,都是空架子挣不了几个钱,堂堂一个大男人能靠女人吗?女人能靠得住吗? 终于保材跑车出了事故,车过果子沟时不慎翻下了路基。车报废了,人断了七八根肋骨和一条腿。薄云跟他狠狠吵了一架,给保材拿了一笔钱过去,石建群的损失没人问,全都是他的错,从一开始叫保材学车跑运输就错了。
这之后,石建群反倒精神起来也稳当起来,他会在酒桌上不动声色地细说原委,他不叹气,听过的人会为他叹气。然后,无论是谁以什么原因请客,他都会趁人不备把账结了。因为他是个男人,绝对有样的好男人。
薄云迷上了一款连连看的游戏,找相同颜色或者相同图案,把它们连在一起消除。游戏玩的时间长了,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自觉地开始归类,从可见的上升到无形的,然后跨类别跨属性。石建群跟乌龟或是穿山甲归为一类,头和脖子一样粗,宽厚的背上架着黑夹克衫。不仅是形似,同样背着一个坚硬的壳,那个壳叫做男人。波伏娃说,女人不是生来就是女人,而是被塑造成女人的。薄云想,难道不是同理吗?她父亲从不许她的两个弟弟哭,也不许他们怕,他们也是被塑造成男人的。包括她父亲和石建群,他们都身不由己必须成为被定义中的男人,一个家庭的顶梁柱,女人之上的男人,几乎像是人必须呼吸或是习惯一样,非如此不可。
石建群对女儿说,你妈妈的坏脾气像你外爷了,霸道不讲理。女儿说,外爷是个很好的人,因为外奶喜爱杏花,他就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杏树。薄云本不想理石建群,听到女儿的话倒有半天糊涂了,家里的那棵大杏树,已成了村上的知名风景,每到四月密密匝匝的一树粉白色的杏花,引得不少人来拍照观看。她却不知道还有这个起因。女儿说,外奶在一个饼干盒里放着和外爷年轻时候的一张黑白合影,两个人放到现在都可以出道当明星了。外奶说,外爷是苦大的,从小就过着不争不抢就没活路的日子,所以脾气有点坏,他病倒后怕拖累了家人还偷藏了包老鼠药,又怕外奶成了寡妇、孩子被人欺负,就整天叫着发脾气。
撒谎,撒谎,撒谎,薄云竭力把到了嘴边的这两个字压住。她想起,有人趴在雨后的小片积水上拍那树杏花,最后拍出一树杏花开在湖边的感觉。并没有造假,只是改变了拍摄角度。这倒应了尼采的那句,这个世界没有真相,只有视角。她混乱了好一会儿,莫名地想起《百年孤独》一书中的一段话: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她希望过去都是假的,只是,她很想问女儿,你外奶为什么不说说她脸上的疤是哪来的?
6
薄云和石建群终于离婚了。
起因与钱有关。石建群有三台车,其中两台都是为了省钱买的二手旧车,频繁修车让他不胜其烦,而且徒弟和修理厂一起在背后搞猫腻。他决定把旧车都换成新车,钱一时周转不开,就找薄云拿钱。薄云加盟了一个大牌体育用品连锁店,手里的钱全都投进去了。车是石建群的命根子,他把话都放出去了,无论薄云怎么解释,他都不相信投进去的加盟费不能要回来,他怀疑薄云把钱给了保田和保材,怀疑薄云把钱亏完了,怀疑薄云外面有人了。石建群嘴上吵不过,对抗薄云的抓挠却容易,一巴掌打过去,薄云的头撞到了墙上,脑震荡外加耳膜穿孔。
薄云从医院一出来就搬走了。女儿已经上大学了,不必再有顾虑。往车上搬东西的时候,她想起嫁给石建群那天从屋里往外走,觉得轻飘飘地就要飞到天上去了,但是有一根风筝线拉着她,那根线是她下的赌注。她有失重的慌乱,可是又有无数的力量推着她向上走。离婚是她一念之间做出的决定吗?她不确定,但早就隐约觉着自己会有这一天,似乎也一直在等这一天。
办完离婚手续,她才给保田打去电话,先问了问地里的情况,假作不经意地说,自己和石建群离婚了。保田不相信,听她把事情经过讲完,连声说她早该把脾气改改,一个女人那么大脾气,哪个男人受得了?他说,凡是女人强势的家庭都过不好。她立刻就挂断了电话。她长时间在镜子前望着自己,越想清除父亲的轮廓,越是清晰地看到他的存在。
她又给保材打过去。保材也说她不该离,说像她这个岁数的女人,离了还能找什么样的?石建群转头能再找年轻十岁的,而她只能找个老头了。薄云打断他说,钱我能挣,活我也能干,我用得着再找一个人过吗?她说的是真心话。
薄云遇到过一个男人。她称他为符老师,他来店里购物看到薄云的收银台上放着本名为《巴别塔之犬》的小说,他翻了翻,诧异一个做生意的女人竟然也看书。他主动加了薄云好友,说有更好的书要推荐给薄云,并把她拉入了一个读书交流群。在薄云看来,符老师很适合在网上,他在群聊里机智幽默、妙语连珠,而实际上他有一张会使人想起草莓的粉红脸,尤其是长满黑头的鼻子,稀疏的头发被小心地梳成背头,说起话来总是先不屑地哼一声。然而,就凭他的名字叫符涵儒,是一个完全不同的陌生人,他就超越了薄云认识的所有人。
符涵儒是提前退休的干部,当年因为某些原因实际年龄比身份证上的要小个六岁,这样他就比薄云只大了七八岁。八十多岁的父亲去世前,他答应了不抛弃现在的悍妇妻子,他是时代的悲剧。他说要和薄云成为灵魂伴侣,在他们并不太熟,讨论过几个作家和几部电影之后。薄云虽诧异却也含糊地应允了,原来她也是有灵魂的,她读了很多书有很多想法却从不曾被人发现,她惶恐自己被他错看了。他从头至尾赞了她发的博客笔记,而石建群是一眼都不肯看的。她因为心虚而感觉迟钝,全凭好奇一步步地走了进去。一个早上,符涵儒如常向薄云问好之后,发来一张羞涩的表情图,说他梦到薄云赤身裸体躺在一个丛林小屋里,而他被隔绝在一张网之外。薄云的心快速地跳了两下,眼前出现的却是他那草莓似的红鼻子,她选择没看到这条信息,因为他也常看不到薄云问及他的一些文学问题。他博览群书但多半不屑,尤其是薄云喜爱的女作家们。他不屑加入作协,不屑给刊物投稿。他崇尚鲁迅的愤世嫉俗,偏爱历史、国际局势和股票,薄云数次想拜读他的大作,他都因为太忙而忘了。
他待薄云像是真的。
他邀请薄云跟他一起去赴朋友的酒宴,桌上人的身份大多都带个长,董事长、前银行行长、某局科长,薄云吃惊他有这样高端的一群朋友。而当她被介绍为有数家店面的知名商业女精英时,她蒙了。做生意日常售货都不免会对产品有夸张宣传,但相比这种夸大的程度,近乎是在卖假货了。由此推断,包括符涵儒在内的这些人应该都像是节日的礼品,全是包装出来的。她想起,石建群对人介绍会说,她开了个小店卖衣服。完全不同的两种介绍,都不是真实的她。
桌上另有两位男士也带了所谓的红颜知己。他们互相调侃,虽然很隐晦,但薄云仍然听得出,她们就像他们腕上的手串一样,比通常的装饰品高级,还有功用。符涵儒即兴朗诵了一首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爱情诗,有人让薄云一定给他敬杯酒,有人连夹了几筷子腰花让他补补肾,有人窃笑。薄云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环境里待久了,这时脑子才算真正地转过了弯,不禁暗骂自己蠢。有人提起去某朋友孩子的婚宴,一时糊涂错写了符涵儒从前的名字符进财。符涵儒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将一只干热的手搭在薄云的手背上,另一只手端起面前的酒对桌上的人向薄云指了一下,莫名其妙地说,她懂,她都懂,然后一饮而尽。幸好这时候薄云的女儿来了电话,幸好是让她马上去学校送一本落在家里的书。符涵儒极其体贴地嘱她开车小心,之后等她回来。薄云没有再回去。
薄云的确都懂,只是和他们想要的懂不一样。她不糊涂,他们就此互不联系了。
两周后的一个下午,符涵儒突然发来笑脸,说他去内地走了一圈见了一些好友,跟几个刊物的编辑喝了几场酒。短短一句话,内容并不少。薄云愿意相信他的话里有三分是真的,但是对她毫无意义。他用命令的口吻让薄云晚上一起去给内地来的一位文友接风,并嘱咐她开上车。薄云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复说,店里到货了,晚上要加班整理货物。他又连发了几条,让她别钻进钱眼里,让她别扫兴,最后还加了个,傻丫头。到了晚上十二点,他又发来一条,说他喝多了,麻烦她开车去送他回家。她看到麻烦两个字的同时,似乎看到他是极不情愿地咬着牙写下了这个词。她关了手机。
两天后,符涵儒发来一张图片,看封面像是本养殖技术类的书,仔细看书名是《雄鹰的眷恋》,作者是他。他说,这就是要推荐给她的那本更好的书,他的作品集。又说,约个时间吧。她没法回复他,她想迷之自信一词应当由网络用语收入汉语词典。次日,他在群里评论网上某个人物时,前言不搭后语加了不识抬举一词。她被气笑了,符涵儒对心理学应该也是不屑的,因为弗洛伊德说,所有的口误都是潜意识的真实流露。她退了群,拉黑了他。
他们自此再无联系。
7
离婚并没有让薄云感到解脱,相反有一种像是处在负压状态的虚空感,她每天晚上都觉得很饿,可是吃什么都觉得不是她想要的。
保田和保材这些年已发展成村里的种棉大户,都搬进了村上的小别墅。她母亲坚持要一个人住在老院里。
薄云推开家里的红漆大铁门时,太阳已落到院子里的玉米梢头。杏树下的小方桌上放着一只托盘,里面是小半个西瓜。一把小椅子里放着蓝色棉坐垫,一只高木凳上放着一本黄色封皮的《金刚经》。她母亲掀起蓝色纱门帘从屋里出来,穿着白色半袖衬衣,稀疏的短发也是白色,低着头刚要下台阶,又哦哟一声,嘴里嘀咕了一句,忘了,转身进了屋。门旁蹲坐着一只白猫,懒懒地望过来。邻居家隐约有招呼吃饭的说话声,随后又没了。太安静了,什么声都没有。薄云的大脑里也跟着什么都没有了,她转身退出了院子,把车开到村外一片干河滩边上。
薄云早见过父母的那张合影。母亲梳着两条大辫子,穿着碎花衬衣。但自薄云有记忆开始,母亲就是齐耳短发,衣服大都是蓝灰色的。薄云一直到十五岁,也是短发,也穿蓝灰色衣服。里面穿的短裤和背心跟两个弟弟用的同一块布,做的同样的款式。即便如此,晾晒时也要藏到角落里。她家没有颜色鲜亮的东西,像是没有女人。来月经这种事幸好学校给上了一课,当她告诉母亲自己来了的时候,她母亲莫名地做了个想捂上她嘴的动作。她像是才发现家里有个女儿,这个女儿让她很慌。母亲教她不能染到裤子上和床上,用过的纸要包好,总之这见不得人不能被发现。母亲问她,肚子疼吗?她明明疼得直冒汗,仍说不疼。她不能给母亲添麻烦,母亲不能给父亲添麻烦,她们天生就是麻烦。薄云一边嫌弃自己,一边又本能地不甘心。她选择去裁缝店做学徒,是为了能给自己做衣服穿,能有个女孩样。
薄云想跟母亲聊聊自己为什么离婚,她迫切到整晚失眠。可是一看到母亲,大脑就像面前的干河滩,一直伸到没有尽头的天际,空空如也。她在母亲身上清楚地看到了父亲,那是一种硬。自从父亲的病越来越重之后,那种硬就开始在母亲的身体里滋长,她领着三个孩子开始种地,家里的牛、羊、鸡也一样不少地继续养。仿佛是在进行一种此消彼长的能量交换,父亲软下去,母亲硬起来。母亲没有变得更为泼辣,没有粗声大气地像个男人,是因为还有两个儿子。
她究竟想说什么呢?说父亲虽然走了,但是对他的怨恨却纠缠着自己?说自己替母亲完成了离婚的心愿?说自己曾经希望母亲能打回去、能骂回去、能反抗、能回击,最终母亲没做到的,她都做到了?其实,她最想说的是,为什么父亲走了,母亲没有脱胎换骨变个样子。
薄云走了。连着两年都没有回去。
保田和保材都表示能理解她,一个离了婚又到了更年期的女人值得原谅和同情,他们只会想到这些。而薄云每一天都在想为什么。
她已经不再跟人提石建群的那一巴掌了,当时她多少存了要激怒他的心。她有了大把时间,梳理自己想离婚的理由。包括那些无法启齿的日常,在睡梦中被石建群扯下内裤,甚至在她的经期,他一边把手探到她的阴部,一边嘿嘿笑道,女人这里不就是给男人用的吗?是啊,她是丈夫的专用器皿,他想用就用。倘若她不愿意,他会理直气壮地发脾气并各种猜疑,有时也疑心他自己,偷偷地去买药补肾壮阳。在石建群的观念里,男人支撑一个家庭就两点,一是挣钱能力,二是床上能力,任何能威胁到这两种能力的事,都会让他非常焦虑。
她允许鞋底空格里有石子,因为她无能为力的事太多了。
石建群也同样改变不了她。他四处去对人讲,薄云看了一本外国女人的书,就出精倒怪地非要给自己弄间书房,天天晚上趴在电脑前写作文,花一个月时间挣的稿费,不如他拉一车货的运费多。她不理他,她有收入不靠这个。一次中秋节,石家的各路亲友都聚在一起,在她正讲自己新近看的一本书时,石建群大声打断她说,少装腔作势不说人话,现在除了学生有谁还看书?女人的本分就是把老人和孩子管好,把家里的男人伺候好。她婆婆瞪着眼用手指石建群,也有人表示时代不同了。石建群随即笑着解释道,开个玩笑,活跃下气氛。薄云一口气堵在嗓子眼,转头发现有人低头憋笑,明白石建群早把自己当笑话讲了。她公公见她脸色难看,打圆场让石建群到一边去,转头安慰她,缝纫机还在吗?闲了可以帮家里人轧一下鞋垫子。
薄云次日就把放在地下室的缝纫机以及各种缝纫用具,诸如各种剪刀、尺子和各种线和碎布料,全都卖的卖、送的送,清理得干干净净。她自此彻底跟裁缝没了关系,她连一根日常应急用的针都不留。
她在镜子里看到父亲拼命挣扎的轮廓,看到被活埋了的情绪控制不住地要爆发出来。
8
薄云的母亲在村上的小诊所里晕倒,被急救车送进市医院,诊断为糖尿病酮症酸中毒。薄云得到消息已是两天后,赶到医院时,保材和他媳妇正在走廊里追着医生说话。医生一边急着要走,一边说,往后就把胰岛素打上吧,吃药已经不管用了。保材媳妇把薄云领进了病房。她母亲陷在白色的枕头里,听到薄云的声音努力睁开眼,却没法再挤出她歉意的笑。苍白的一张枣核般的脸,眉毛、眼角、嘴角都无力地垂下来。
薄云让他们都走,自己一个人来照顾。保田媳妇特回老院拿了换洗衣服给送过来,临走时把薄云叫到门外,说在衣柜里发现了一包大约十几封来自上海的信,全都没有打开过,看邮戳,都是二三十年前的。薄云嘱她别动,就当没看见。
她一辈子要体面的母亲,油腻的头发粘在头皮上,身上散发出复杂的气味。薄云要扶她上厕所,她一脸见不得人的样子,一定让薄云出去。薄云要帮她把衣服换了,她也坚决不肯。过了一天,预备吃早饭时,薄云却发现她已偷偷换了衣服。薄云要给她洗换下来的衣服,她不肯;要帮她洗头,她还是不肯。薄云急了怒道,我是你女儿啊,你要是死了,我还要给你洗澡呢。她母亲瞪着她,深陷的眼窝里是不可思议的绝望。
出院回到家,薄云也陪着住下了。
她母亲每天很早就起来,拿着块旧毛巾四处擦灰。一天早晨,薄云发现母亲打开了父亲特别加盖的一间小屋,小心地走了进去。那屋薄云从前进过,门正对的墙前放着张桌子,上面放着土地爷,她猜的。她不知道父亲是从哪里弄回来的,他并不懂那一套,照葫芦画瓢跟人学着拜,今天听说要这样,明天听说要那样,搞得四不像。当然她也不懂,是从父亲不断变的规矩猜的。最初强迫母亲去上香跪拜,后来,又不许进了,说是女人不吉利。每次有了好吃的,都要先上供桌,哪怕是抓到的野兔和捕的鱼,也得先拿去供一会儿。父亲一辈子都想认祖归宗,春节清明一定要烧纸,她弟弟问是烧给谁的,答是给祖宗的。
祖宗让她父亲幸运地生为了男人,可以定各种奇怪的规矩,比如家里不许有镜子,不许在屋里梳头发。即便没上过学,不识几个字,就凭他是男人,是户口本上的户主,就说什么都是对的。
她远远地看到里面变样了,桌上铺着的金黄色的绸子从昏暗里跳出来,陶瓷质地的白色观音,幽幽地坐在上面,地上还放着用于跪拜的暗红色的棉垫子。一瞬间,她觉得那屋是这个院里最隐蔽也最鲜活的地方。不一会儿,她母亲从里面退出来,小心地又把门锁上,她要隐藏一个绝不能被人发现的秘密。
薄云的女儿也赶了回来,每天早中晚三次测血糖,晚上打胰岛素。她女儿都认真记录在一个本子上,一老一小隔代亲什么话都能说。她母亲对这个孙女讲从前的日子,全是趣事。她外爷很会抓野兔,冬天自制铁丝套,一次能抓回一麻袋,跟村上的四川人学的,挂在厨房的灶台上做成风干腊肉,吃的时候,下面锅里煮着洋芋,蒸箅子上面把兔肉一放,熟了就那么手撕着吃。那时候村上有好几眼泉,水多鱼就多,什么时候想吃拿桶直接去捞,有种叫白条的鱼没什么刺,特别好吃,现在很少见了。她外爷很聪明,不会写字却有办法记账,在日历上画图做记录,转头对账仍一点不错。她女儿问怎么记法?她母亲说,比方洋芋就画圈圈,大葱就画条条……
薄云在旁边听着,她母亲没有撒谎,那也是他们曾经生活的一部分。她发现母亲脸上的疤痕已隐藏在了皱纹里,尤其在笑的时候。她的记忆里,父亲也有很多好的时候,他熬夜编苇帘子,偷偷拿出去卖了,给他们买好吃的改善生活。有一次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柿子,最后背着她的两个弟弟,给她一个人吃了。但她怕父亲,他连割湖草都像是在发疯抽打敌人,他的恨太多了,无处发泄。
她和母亲的关系逐渐好起来,是从她给母亲配了智能手机开始的。她视频问,酸白菜要怎么腌啊,为什么自己腌的不好吃?她母亲喜滋滋地让她拿笔记录。她不再逼母亲穿她买的彩色衣服,铺她买的花床单,过去未必是假的,但回忆真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她没有权力去把一个自求圆满的老人,硬拉回到苦难的记忆里。
有一天她提到藏在柜子里的来自上海的信。她母亲戴着花镜,正帮小孙子画画,愣了一会儿,脸上快速闪过一丝慌乱,摆了摆手笑道,几十年前的东西了,过去了,过去了。薄云想起女儿提到的一个词,恐弱。不愿被称为受害者,无法忍受自己是弱者的心态叫恐弱。
你跟我姓又能怎么样?每想起母亲的这句话都使她仿佛走进了盐碱滩,荒凉得没有尽头。
9
妈妈,你跟爸爸复婚吧。
女儿说,石建群一直保持着家的原样,他们后来拍的结婚艺术照,还在家里的客厅和卧室里挂着。说,石建群把床垫都睡变形了,因为他一直都只睡在他那半边,他在床上睡不着就睡沙发,现在沙发扶手都让他枕陷进去了。说,石建群得了更年期焦虑症,总是大汗淋漓,吃个拌面身上的T恤前胸后背全都湿透。说,石建群之前生气把她的书房砸了,后来又找来工人,全部重新装修,买了最好的书柜还有一张带电子感应的梳妆台……
女儿说了很多,而薄云却想起自己涂口红时,石建群说,你打扮得像个妖精要给谁看?她阅读朗诵,去跑马拉松,石建群说,你装神弄鬼地要干什么?装神弄鬼,是石建群对她用过的最多最频繁的词,每听到都会想起小时候放过的火,她注定和鬼神脱不了关系了,或许所有女人在男人那里,不是神就是鬼。
她想为自己活,只为自己。可是,她没法找到鞋底空格被清空的感觉。
女儿说,她和男朋友分手了。薄云逼着让她说真话,究竟是为什么,她才说,男方家里人听说自己父母离异,说这种家庭里出来的孩子心理不健康,反对两个人在一起。她女儿坐在沙发上,亮光下的侧影里有石建群的轮廓,她歪着头晃动着肩,哼了一声道,算是看清他们一家人的嘴脸了,他儿子就是个妈宝男,还说我。薄云很奇怪地在这一瞬间想起了父亲,一条黑白影,摇摇晃晃地要去找他家的祖坟。
薄云和女儿挽着胳膊一起去做了指甲,染了新发色,到温泉度假村彻底放松了三天。她们的快乐必须尖锐,要笑得足够大声,玩得足够疯狂,才能不刺向对方,才能没有空隙感受现实。
石建群给女儿买了套房子,没多久又买了车,他说自己的钱早晚也是留给女儿的。
其实,石建群想再婚了。一直有人给他做媒,他没料到当初因为个头矮又相貌平平,才娶了薄云这样一个农村小裁缝,而人过中年竟然可以随意挑了,有工作的,没工作的,离异的,丧偶的,大龄未婚的。他的工作需要出点体力,因而练就了结实的身板。最没料到的是说他老婆是开服装店的,都不需要再说什么,对方就会认定他是无辜而可靠的。
认真要找又不容易了,他女儿总是一眼就能找到致命的问题所在。可是慢慢地,他觉得女儿是存心挑刺,就不再找女儿帮他把关了。他趁女儿忙着考试没时间管他,权衡利弊之后领回家一个女人。是一个半辈子都在伺候人的老实女人,比他小十岁,身体健康,丧夫多年,无老人需要赡养,孩子已婚无拖累,有套廉租房。人除了脖子短转头费劲外,也不算丑。他让那女人辞去医院护工的工作,回家照顾自己上了年纪的父母。结果他父母气坏了,他们还没到动不了要人伺候的年纪,关键是再怎么要可靠也不能差到这一步,人一看就不大聪明。他女儿更生气,说他找的就是个保姆。
在一起过了两年,亲朋好友能夸的只有一句,是个过日子的实在人。那女人的确实在,待石建群堪比保姆,诚惶诚恐地盯着他、等着他,朴素、节俭,连手机都只会用老人机。她对石建群说过最硬气的话,是问他什么时候去把结婚证领了?而那时,石建群正对着马桶等着迟迟尿不出的尿,她坐在他身后的小凳上在洗袜子。她什么都不嫌弃,什么都肯替他做,但这从两腿之间传上来的恭敬的问话,却让石建群打了个哆嗦,他立刻就决定结束这种高高在上的生活。
石建群拿出了五万块钱让她走,原想她不愿意就再加两万,谁知那女人立刻就答应了,临走前还进行了一次大扫除。这让石建群有好些天都没法理解这事,他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那女人含着胸吊着两片扁乳,挺着胯骨,丝毫不害羞地在他面前走过的样子,回想起来就是个没有感情的护工。说起来他并不吃亏,可他就觉得像被耍了。
石建群给薄云打去电话,认真讲了这事之后,薄云笑了好半天。他们时隔多年能推心置腹聊的竟然是这个。
她就是习惯性把伺候人当工作了,你们两不亏欠不是挺好。薄云说。
就算雇个保姆干两年也有感情了,她……
你不是花钱把感情买断了吗?电视剧里演的好女人,都是流着眼泪把钱扔到男人脸上,说我才不要你的臭钱,用感情惩罚男人,让男人一辈子愧疚。薄云顺嘴说到这里,才意识到自打有了电视,女人们好像都着了这个道。她哼了一声嘀咕了句,真够混账的,又继续说,你说她笨,连电视剧都看不明白,幸好她笨,没有被你们男人洗脑,没有人财两空。
石建群听不懂,顺嘴又来蹦出了那句,装神弄鬼……
薄云挂断了电话,之后有两个月都不接石建群的电话。
可是,他们的女儿三十一岁了。石建群比薄云更着急,他就这一个宝贝女儿,他一定要还女儿一个完整的原生家庭,让女儿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风风光光地出嫁。石建群没有说出他的私心,他放不下薄云。他后悔当年不该一横心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然后又不顾尊严求薄云回头。刚离婚那两年,他都没办法正常出车,一边疯疯癫癫地去闹,一边想死的心都有。他把这笔账都记到了薄云头上,恨了薄云好几年。但是,为了女儿,他什么都愿意做。
10
薄云对亲友的打问,一直表示她理解和支持女儿单身。
但在女儿的朋友圈里,看到越来越多的关于女性独立的新名词之后,她又慌了。
波伏娃和萨特是无法复制的。她小心地给女儿发去这句话,过了好半天,女儿回了张不明所以的表情图。巴别塔之妖的名字在对话框上方,像是一个警示牌,在斩断她已成习惯的分类定义的连连看。习惯是多么地可悲又可恨,像洪水猛兽一样不讲理,她也摆脱不了。
石建群为什么要去没有阴凉的树下吸烟?
她多希望不是出于习惯。
【刘爱萍,笔名流瓶儿,新疆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05年开始在文学网站发表作品,2010年后转投纸刊,作品散见《文艺报》《西部》《清明》《绿洲》《中篇小说选刊》《湖南文学》《雨花》《伊犁河》等刊物。出版长篇小说《这一次,我不会先走》。曾获新疆新生代作家榜·十佳、第三届《西部》文学奖·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