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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2025年第7期|储劲松:微物风雅
来源:《当代人》2025年第7期 | 储劲松  2025年07月30日08:09

盐菜记

晚菘之好,首在颜色,次在姿容,又次在菜心。

其色如词牌“青玉案”,其姿如曲牌“好姐姐”,姿色人所共知,无须山人多言。菜心之妙,却少有人懂得。幼年,妈妈婶婶大姨小姑入冬腌盐菜,先摘菜心搁置一旁,视为珍物,以白玉似的小瓷坛储藏,加生姜、蒜子、红辣椒、粗盐腌制,滋味细嫩清香又绵里藏针,颜色青碧如生,非尊长和娇客不得食也。

那圆肚小口的小巧瓷器,我家先前就有一对,是母亲的陪嫁之物,一左一右分别清供在红漆旧式老办公桌上,莹洁温润,阳光照上去更显柔和静气。当年,入夜之后,父亲伏在办公桌上以魏碑体记生产队的账目,或者站在桌前像古贤人一样吹竹笛,扎着一对羊尾雀的妈妈伴在一旁纳鞋底,躺在清代雕花大床上假寐的我,看着二十七八的他们,也如一对好看的瓷器。

察人先看眼,买珠先望椟,此中道理甚浅显且屡试不爽。瓷器里的菜心,犹花之初蕊,如石之符采。世间人但知花好月圆之美,美玉精金之好,不知人在世上,最可贵的其实是生意。生意,生生之意,生之意趣以及意思。白菜之心生意兴隆,意思勃勃,意趣天然。

吾乡在古荆楚之地,白菜以菜心为贵。菜心难得,盐菜易办。

白菜家族中有一种箭杆菜,长腰高脚,菜杆如箭身,样貌孔武似柴禾,多纤维,清炒或者煮食,吃起来筋筋绊绊,口感和滋味远不如肥矮的上海青,却适宜于制作盐菜。经霜之后,乡人以镰刀将其刈割,摆在河畔晾晒,待其晒至半蔫,再洗净挑回家,齐齐码在蒲篮里。先取其叶,切成碎末,如腌菜心之法,反复揉搓令其受盐均匀,然后腌到坛瓮里。菜杆不切,整个纳入瓮中,覆以卵石,防止其漂浮腐烂。

一周之后,菜叶先熟,挖几锅铲出来,入锅随意翻炒数下,拌一点猪油,清香可致远,色泽如翡翠,贫寒人家也顿时有了清高之气。用来炒饭,煮豆腐,炖半肥半瘦的肉,加辣椒粉清蒸,也都是上佳尤物。菜杆腌好要待月余之后,从坛罐瓮缸里掏出来,黄亮柔顺,切段炒好,食之脆生生、香喷喷不思鱼肉。

农事多粗夯苦累,制作盐菜则不然。几个妇女站在阔大的蒲篮边,左手捏紧一捆箭杆菜,右手中的菜刀唰唰唰唰,起落从容紧凑,场面风雅好看,生意无穷,声音也如春雨初落屋瓦上,令人心安。少年时读《诗三百》,初次见到《谷风》,诗里说“我有旨蓄,亦以御冬”,第一个联想到的就是盐菜叶和盐菜杆,以及制作盐菜时的劳动场面。

风雅本初就不是秀士的专利,原是田间小唱,地头和歌,西周时代的輶轩之使,乘轻车自王廷来到民间,掇采渔樵风言隐士雅语,以观王化治道。盐菜微物,风雅存焉。 

豆腐乳记

蒙稚之年,家中一日三餐萝卜白菜清汤寡水,虽然过得很是清苦,我却十分反对豆腐乳,反对豆豉,反对腌萝卜干。

豆腐乳堆垛在碗中,沾着辣椒酱或者裹着辣椒粉,在幼童看来,形貌可疑,气味可疑,味道更可疑。尤其是放个三五日,经过筷子几次三番地东挑西划,糊塌塌的,越发难看。后来上中学,学到一个成语,叫嗜痂之癖,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豆腐乳。

水煮豆豉的味道也浓烈得很,像县城夏日阴沟里的潲水,令我掩鼻不及,食之胃中更是江海翻腾。放一些碧绿的葱花在上面,面子上倒是要好看一些,但我只是不吃,宁愿吃寡饭。

腌萝卜干以酱油调制,看上去像好吃得要命的酱猪耳朵,可惜搛进嘴里仍然只是萝卜。那些年萝卜吃怕了,呼气和打呃都是萝卜的酸味,腌制萝卜酸气更甚。古人骂饱读四书五经而不知变通的学者为腐儒,嘲笑又穷困又迂阔的文人穷酸,我以为又穷又酸又腐又迂,无如切片晒干再腌渍的萝卜干。

世上的事沧海桑田,人的喜恶也常有反复。

终于有一天,发现豆腐乳、豆豉和萝卜干有美好滋味,以至食之千百次也不厌倦。反倒是幼儿时滴着口水向往的大荤大腥,经常令肠胃不适。大致上,人的年纪越大口味越重,也越来越懂得食和色的妙处。

豆腐乳有青方、红方、白方之说,制作方法不同,颜色和味道也自是有别。吾乡岳西的豆腐乳属于白方,最大限度地保留了豆腐的本初面貌。如今看来,白方佐以辣椒粉或辣椒酱,一白一红,如越女施朱,滋味醇厚老到,有陈醪之香。夹半块放在碗头上,以筷子头挑食之,无须他菜,可以扒一海碗饭。绍兴等地的红方,安庆等地的青方,味道各有千秋,也各臻其妙,但每每遇见,被当地人殷勤劝说不过,捏着筷子停在菜碟头上,还是会踌躇久之。他乡豆腐乳色泽过浓过艳,入不得山人眼也。

母亲年年入冬都要做豆腐乳,做的时候口中念念有词。她腌白菜叶、腌鸭蛋、做蚕豆酱,甚至点瓜种豆,嘴里每每叽叽哝哝,像施咒,又像在虔诚祷告,祭灶、腌鸭蛋时甚至是跪在锅台和坛子前面的。她说,诸事都有大神小仙分管,一概不能得罪。 

玉榴记

初秋的那些天中午,每餐都有早玉榴棒子可啃。父母在菜园子种了三大块,色泽有黄有白,品种有老有新,时间有早有迟。掰一箩筐回来,撕去苞衣,捋下胡须,清香透入腠理。锅中蒸煮片刻,甜香软糯,玉色可敬,人人扛一根,坐门槛而大嚼,姿态颇像獾,欢悦亦如之。当然,连苞衣塞进灶洞里烧烤,半熟时再撕开就火炸到焦黄,啃起来更得野趣和风味,只是不免麻烦些,要有闲空以及闲情。

剩下的那些老品种的养到半老,剥下来煮后晒干,藏于坛罐,待冬来杀了年猪,与猪头壳或者大骨头同炖。米黄汤白,鲜爽香醇,可满足口腹之欢,也可待客打尖。母亲在晾晒时脸色端详舒展,邻妇过访,见而生羡。仓廪实,至少心里安。只是,故园木瓜冲里的数百户人家,早已没有几人兴田种地了,我的父母是土地最后的守望者。

乡人普遍认为,种田是极傻冒的事情,打一天零工都可以买一百斤大米。我的父母也日渐老迈,这两年终于也放弃了水稻、玉榴、高粱和红薯,只种些瓜果蔬菜,以及当零食吃的早玉榴。

想起从前那些年,故园的盛夏庄稼如海。播种、锄草、灌溉、上肥、采收、脱粒,那时我参与了玉榴生产的全部过程。记忆最深的,是毒日下给玉榴浇水,玉榴的剑状叶片把胳膊划出一道道血痕,汗水里的盐漫进伤口,火辣辣地痛。不过,闲暇时站在高岗上远望玉榴地倒是赏心悦目。玉榴结成的方阵如沙场十万兵马,风吹过,叶片沙沙作响,在一个做着诗人梦的少年眼里,那是怀珠孕玉的玉榴关于生育的私房话语。

嚓嚓,嚓嚓嚓,是玉榴籽落地的声音,如环佩相击。祖父还健在的时候,家里种着大片的玉榴,秋天收回家,堆成一座小山。风干之后,至少有半个月的夜晚,一家老小围玉山而坐,操钉耙、火钳、羊角叉剥玉榴。有时候都不说话,只闻玉音如仙乐,清亮悦耳。至今仍然记得,祖父剥玉榴的样子,坐在高凳上,神态严肃,手如飞梭,忙而不乱,脚下玉泄珠流,甚是英武。

玉榴就是玉米。玉一样的米,多好听又贴切的名字,像旧时淑女的芳名。它还有很多别名,我只喜欢两个,一个是玉米,一个是玉榴。乡人称玉米为玉榴,有苍茫别致的古意。吾乡古属吴头楚尾,方言至今存古音。

近些年乱翻书,也读农事书。有一天在《广群芳谱》上捡到一句话:“玉蜀……六七月开花成穗,如麦状,苗心别出一苞,如棕鱼形,苞上出须,如红绒垂垂,久则苞拆子出,颗颗攒簇,籽粒如芡实,大而莹白。花开于顶,实结于节。”古人状物,三言两拍,极简赅精到,极可佩服。

蘘荷记

蘘荷初上市,价贵得令人咋舌。无论是城里的星级饭店,还是乡下的土菜馆,都把它当作一盘正经上等菜,写在菜谱的首页隆重推荐。做法也都是切片或切丝,用青椒武火爆炒,放点油盐,用盘子盛了端上来,大红配大绿,艳而不俗,更兼姜香浓郁扑鼻,食客一见,立马胃口大开。

蘘荷这个名字风雅而清古。想象中,叫蘘荷的女子,一定是云鬓花颜,杏眼月眉,撑一把印花油纸伞,着一袭绿罗裙,在水边袅袅婷婷迤逦走过。

现实中的蘘荷,却是一身朴拙厚道的乡土气,生在土里,长在土里,土里发芽,土里开花,长在地面上的叶子形状有点像美人蕉,但安静持重过之。蘘荷的别名之一,就叫“土里开花”。这种植物也真是奇妙得很,花不开在茎叶上,而是开在椭圆形绛红色的根茎上,花的形状也正如它的别名,如同莲花朵朵,花色淡黄或白。

我认识蘘荷很早了,几乎与我的年龄一样长。但我从前一直不知道它叫蘘荷,乡人一直叫它洋火姜。姜好理解,原本它就是姜科姜属,且有明显的姜味。火当是指茎的颜色。说它洋,我就有点弄不明白了,因为它并非引自它国,并不洋,《周礼》《史记》《后汉书》以及一些古代的志书如《广西志》《黔志》,早就有关于蘘荷的记载。后来才知道,称它为洋火姜,是因为其初生的花芽形如洋火头(火柴头)之故。

蘘荷很好养的,喜肥、喜湿,所以我们乡下一般把它种在树阴下土壤肥沃且湿润之地。栽下去也不用怎么去管它,间或锄锄草而已。到了盛夏,只用提了篮子,带上挖土的铁勺子,往枝叶底下掏挖,就必然有丰硕的收获。我儿时与母亲一起去地里掰过很多回。对,是掰,从根茎上“啪”地一声脆生生地掰下来。回家用山泉水洗了,切成片或丝,再用水漂一次,完全清除掉泥巴,加上青辣椒一炒,就是一盘时鲜好菜。不仅味道香,入口软,而且有活血通经、镇咳祛痰、消肿解毒的药用。

蘘荷入菜谱,不过是最近几年的事。即使在乡下,蘘荷早先也一直算不得正经菜肴,来了客人,是不能作为一道大菜端上席面的,可能是因其出身微贱之故吧。但是在像娶媳妇嫁女、孩子抓周、学子高中、老人仙逝一类的盛大宴席上,它却又是一道不可或缺的风景。这个时候,它是以腌制小菜的形式出现的。

乡下的巧妇把蘘荷与韭菜、红辣椒一起腌到菜坛子里。用到蘘荷的时候,把它鳞片覆瓦状排列的圆茎一片片地撕下来,在小菜碟子的四周码成莲花式样,再把腌红辣椒切成花瓣状紧挨着蘘荷也围成一朵莲花,最后在碟子中间放上腌韭菜,洒点麻油,一道有色有香有味的精制小菜就制成了。端上桌,正是酒事尾声,宾客以蘘荷佐饭,往往能多干掉一老海碗米饭。

青梅记

与诸友小饮,微醺即罢。归来囫囵一觉到天亮,晨起身如轻纱。坐在山窗下,面对两树老梅煮新茶,重温《史记》七八页。读后饮罢,气健神旺,胸中古今流转烟云敛散,头上墨气团团屈曲盘桓。但觉周身文气郁郁,梦寐以求的好文章就似枝上青梅,正在静静生发,悄悄膨大。我要做的,只是垂衣拱手,耐心等待。

前几日闲看宋人书,见唐庚说,六经以后有司马迁,六经不可学,故而写文章应当以司马迁为师。深以为然。这些年写文章,每遇辞穷意荒,或枯涩阻滞,常常温习太史公书,从中悟笔法,悟墨法,悟章法,悟文章之道。这些年写文章,也常以院中老梅为师。以为梅姿梅态、梅神梅骨、梅枝梅干、梅花梅叶、梅果梅根,或清贞尔雅,或萧散飘逸,或体瘦气腴,或疏影横斜,或删繁就简,皆与文章之道暗合。又以为,无论是曹丕说的文以气为主,还是杜牧说的文以意为主,老梅兼得之。

其时,山窗之外丽日初升,绿铺翠衍,春色已然九分半。老梅新枝,丛丛嫩叶蓬蓬,青梅已如猫眼大,躲在树底下,学野猫于角落歪着脑袋窥人。只惜数量太少。

想起去年亲手酿制的青梅酒,齿牙之间一时津津然。

五月中旬,梅子将熟未熟时,颜如青玉,态如好女,我摘下数十颗,去蒂,洗净,晾干,放入玻璃罐中,一层青梅加一层冰糖,然后灌进乡间友人馈赠的五斤红壳糯土烧。那是我第一次尝试用梅子泡酒,很成功。年底,阴历十一月初九,是母亲七十三岁寿辰,远近的亲戚们都来家中祝寿。席间,我卞和献玉似地,将梅子酒小心翼翼捧上桌,请他们尝一尝。亲戚们起初不以为然,既不说可,也不说不可,大概是嫌酒的档次不够高级。我殷勤劝他们先尝一小杯,并强调是家中梅树上结的青梅,系我亲手泡制,又再三声明,若酒质不佳就换。亲戚们终于端起酒杯尝了一口。孰料这一尝就欲罢不能。但见酒色澄黄鲜亮,酒气梅香馥郁,酒味也极佳妙,温和顺滑,绵软老厚。于是一尝再尝。

我酿青梅酒,为母亲大人祝寿,亲戚喝了喜笑颜开,老母见亲戚喜笑颜开也喜笑颜开,老父见老母喜笑颜开也喜笑颜开,我见老父老母喜笑颜开也喜笑颜开,皆大欢喜。《诗三百》说:“为此春酒,以介眉寿。”又说,“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此之谓也。

日日盼着梅花开,梅叶生,梅子青,一坛纯正的高度红壳糯土烧也早已预备好。岂料天不争气。今年开春,山中冻雨成灾,无数松竹不堪头顶上的千斤重负,或断或倒。夜里睡在床上,往往听见竹子拦腰炸裂的声音,砰砰啪啪,响声之生脆足以惊人梦魂。爆竹爆竹,家在竹海中,数十年来还是第一遭听见实打实的爆竹声。其时院中梅花才开一两日,生生被厚如手掌的冻雨冰封半月之久,待到天气回阳冻雨消融,花期已误,半开的梅瓣多已焦枯。母亲当时就断言,今年梅花不结子了。

庄稼有丰年有歉年,果木也有大年小年。昨年梅子丰收,两树老梅结子百余颗,那棵平常年份结果数百只的磨盘柿,却只结了两个柿子。今年则颠倒过来,柿子花开如同满天蝴蝶结,玲珑小柿缀满枝桠,梅子寥寥,搜寻多遍仍然只看见七八颗,比手指头还少。今年的青梅酒注定酿不成了。

【储劲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雪夜闲书》《草木朴素》《黑夜笔记》《纸上湖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