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2025年第2期|老藤:废墟上的萨日朗(中篇小说)
张冠之从风软雨细的江南来,一箧书、一方砚、一支笔,沿着北上的运河从苏州府至通州,进京城,歇息几日再一路向东,沿着那条皇帝回奉天祭祖的大御路,来到距离塔子沟几十里的打鹿沟。他在平泉州雇的脚夫和毛驴到打鹿沟就是终点,事先约好至打鹿沟路标为止。打鹿沟是大御路上人人皆知的地方,但眼前的景致却异常荒凉,脚夫说你在这荒郊野外下车行走,能成吗?他说这里离塔子沟不到二十里,走走无妨。他想,此行本来就是边走边看,在打鹿沟走走,说不定会有所发现呢。他谢过脚夫,付了银两,望着回头走远的脚夫和毛驴,心头涌上一丝惆怅。
寻根问祖是国人与生俱来的人生执念,对于读书人来说,生命的去向固然重要,但来处才是根系所在。弱冠之年过后,张冠之总希望能奔赴家谱中记载的漠北,去寻找属于自家这一支脉的源头,这源头对于他来说有些虚幻,像祭台上飘忽不定的香烟,连灰烬都无法触摸。他想,应该到漠北去一趟,哪怕面对的是一抔黑土、一截残碑、一个口口相传的故事,心里也会感到踏实。先祖并非虚无,家谱中有清楚的记载,只是缺少传家的实物可以瞻仰。他想如有可能,就写一本《榆州纪略》,刊刻后发放给苏州府的张氏家族,让长眠地下的先祖在族人的心目中立起来。原本他还有些负担,因为漠北一般指的是大漠以北,当他查阅辽史,发现先祖所在的榆州是在辽西时,他不再有顾虑,因为辽西有条畅通的大御路,行走并无障碍。听说他要去辽西,一位同窗劝他: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苦寒之地,恐有匪患之乱,还应三思而后行。他摇摇头道,草木一秋尚有果实,人生在世岂能白活一回,去辽西寻根问祖若能有所著述,上报先祖,下遗子孙,不必再犹豫。
张冠之把北上寻根问祖的想法告诉父母,父母未加阻拦,只是担心他的安危。他说关东劫匪以尚义闻名,懂得“四不劫”古训,读书人不是商贾,想必劫匪也不会为难。
乾隆四十六年,轻装的张冠之怀揣一个族谱中抄录下来的地址和一幅地图独自踏上了漫长的北上之路。他没有更多去想为什么要走,只是觉得应该走。他也没有想此行要获得什么,只是觉得走上一趟,写点有关先祖的文字也就足够了。很多事就是这样,做,本身就是答案。
族谱中有这样的记载:先祖张守直沧州为官,其子建立归顺辽朝,官至榆州刺史,辽天显五年十月十六日染疾卒,春秋四十有七,依其嘱葬于榆州二十里堡。张冠之对族谱中这段记载一直铭记在心,他遍考苏州府张氏族谱,找到一条重要线索:金灭辽后,确有一拨张姓族人从关外迁至姑苏城,繁衍至今,渐成旺族。
黄尘滚滚,落叶飞舞,当走过了整个夏天的张冠之驻足于打鹿沟路碑时,已经是塞外的寒秋了,单薄的长衫被秋风掀起,绞成一条短而粗的衣索,泛着波涛的白浪河上不时传来孤雁的哀鸣,像是在诉说落伍者的苦闷,背风的山洼处有吃草的羊群,却不见牧人。他知道这是当年曹操征战乌桓的地方,曹操在这里大获全胜,班师奔赴大海,写下了那首著名的《观沧海》。曹操远征白狼山获胜,自然诗兴大发,而自己刚刚飘落于此,尚无定所,心里没有丝毫诗意。
忽然,一块碎石带着风声飞过去,打到一只离群的羝羊身上,那羝羊便得了命令一样忙不迭地跑回羊群。沿着石块的方向寻去,发现枯黄的草丛中立着一匹低首吃草的枣红马,在马的下方,一个着紫色长袍的青年牧人正斜卧在软软的草地上,嘴里衔着一截干草,样子很是悠闲。
这风景在江南是不会有的。
远行者最大的惊喜就是在荒无人烟的原野上遇到人,孤独会吞噬兴致,瓦解意志,而一旦没有了兴致和意志,远行者剩下的只有疲惫。他向青年牧人走去,牧人身边的黑色牧羊犬汪汪吠起来。
青年牧人回头看了看,喝令牧羊犬不要再叫,牧羊犬很听话,虽不叫,却一直警惕地看着他。当张冠之走近他的时候,青年牧人半坐起身,张冠之注意到了牧人的五官,高高的颧骨上一双警惕的眼睛黑曜石一般冷峻,右手紧握腰刀的木柄,这一定是个蒙古族牧人了。
张冠之用江南文人的礼节拱手作揖,然后问塔子沟怎么走?在问这个青年牧人之前,他在路上问过匆匆而过的马帮是否知道古代的榆州城在哪里,但那些紫黑脸膛的驮主听不懂他的江南方言,纷纷摇头而去,他心里清楚,整日为生意而疲于奔命的马帮,不会去关注一座废弃的古城。现在,他问眼前这个青年牧人,不再问榆州,而是改成问当地官府所在地塔子沟。
牧人虽然听不懂他的江南话,但似乎明白这位读书人是问路而来。张冠之从怀里掏出一张绢制的地图,上面有塔子沟的标记,他把地图展示给牧人看。牧人会说汉语,起身用马鞭指了指远处一片连绵的山峦,告诉张冠之过了那片山,有一个康官营,过了康官营再往东走,就能走到塔子沟。
谢过牧人,张冠之背起书箧向那片远山走去。辽西的山野植被繁茂,路边不时有蹿出的野兔和突飞的雉鸡,他不由得想起了边塞诗人高适。他喜欢高适的诗,尤其对《营州歌》中“虏酒千钟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特别感兴趣,诗中的虏酒到底是什么酒?千钟不醉该有多大的酒量。每次吟诵这首《营州歌》都会令他浮想联翩,因为诗中的营州与自己先祖供职的榆州皆在辽西,而且相距不远。人往往都是这样,一座本来毫不相干的城市,仅仅因为那里曾经有过一个与你有关的人,那城市便会变得亲近,变得让你牵挂。榆州是胡汉杂居的地界,先祖作为首任榆州刺史,施政难度可想而知,但先祖不仅施政有方,而且后人六代世袭刺史,这别说在辽西,就是在中原、江南地区也实属少见。出发时他就想,一定要多打捞一些民间记忆,为值得骄傲的先祖写点什么。
江南水乡的婉约让人粗放不足而细腻有余,不知从何时起,张冠之在心理上对江南的细腻有一种抵触和反叛。在他眼里,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似乎更适合自己。对辽西大地他早就魂牵梦萦,只要典籍中有辽西的字样出现,他都像沙砾中发现珍珠一样会用心钻研一番。步入辽西大地,他没有丝毫陌生感,一切都是似曾相识。比如路边的酸枣树,果实红盈盈、亮晶晶,看一眼嘴里就有酸水涌出。比如山坡上枝干嶙峋的老槐树,在宋元两朝的画作里,常常有这种槐树出现。还比如天空中盘旋的苍鹰,翅膀一动不动,却能在天空久久地盘旋,让他想起白居易的诗:十月鹰出笼,草枯雉兔肥。这鹰可不是猎人放的,它是天空的主人,居高临下傲视一切。
他走了百余步,头顶传来大雁高亢嘹亮的叫声,他抬起头,发现人字形的雁阵正在南飞。他想,刚才孤鸣的大雁可以归队了,雁阵声声,目的就是呼唤落伍者并相互鼓劲儿,大雁的团队意识令人敬佩。他见过农家饲养的鹅,事实上鹅的叫声与大雁的叫声基本相同,区别在于大雁可以翱翔远飞,而鹅只能在农家池塘里戏水。从辽西到衡阳的回雁峰足有数千里之遥,大雁尚不畏难,自己走走停停来辽西又有何惧!他对自己说:大丈夫志在四方,粗犷的辽西才是男人的天地。
绕过牧人所指的那片山峦,他发现乡路上出现了勒勒车轧出的车辙,车辙曲曲弯弯,一直伸向远方。车之所向,必有人居,他加快了脚步,知道牧人说的康官营就在前方。拐过一处山脚,右前方一个土台上出现了一座灰色的佛塔,他心里一阵惊喜,辽西多辽塔,这佛塔属于辽朝无疑。他下路拨开枯草,快步走到保存尚好的佛塔前,绕着砖塔转了一圈儿。这是一座密檐式佛塔,由台座、须弥座、塔身、塔檐和刹顶组成。他数了数,佛塔共七层,除了塔铃多有残缺外,其他还算完整,看来当地人对佛塔多有敬畏,不愿意拆塔造屋。他注意到塔的东南方有一处残碑,走过去看了看,碑虽残缺,但阴刻的字迹尚清,碑上有“二十里堡”四个阳文篆书大字。他记得这四个字也在史书中出现过,心里不免有些惊喜。
他四处看了看,发现山谷中生满茂密的楸子树,一条清澈的溪流在楸子树下汩汩流淌,从楸子树的上方眺望过去,便可见山坡上经过霜冻的柞树,火红的柞树林燃遍了半个山腰,把山巅的巉岩都烤得赤红。忽然他发现对面山巅的巉岩上蹲着一个人,谁会蹲到巉岩上呢?太危险了,他揉揉眼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大雕。大雕威风凛凛,纹丝不动,像在等待烤熟的食物。他从没见过这般大的猛禽,目测揣度,这只通体黧黑的大雕翼展应该不下一丈。张冠之被这伫立的大雕给吓住了,童年时他不止一次听说过大雕伤人的故事,传说中的九头老雕把人掠到巢中逼人为仆,发怒时会把人抛到巢下摔死。张冠之偷偷地觑着巉岩上的大雕,心想一旦大雕俯冲下来,他就用背上的书箧来挡住大雕的利爪,作为文人,他的武器只有一箧书。突然,他发现大雕腾空起飞,果真俯冲下来,而且是冲着他而来,大雕并拢了两翼,眼看就要扎将下来,他投降一样举起书箧,紧紧闭上眼睛,心想,苍天怎会如此无情,自己刚到辽西就要命丧雕爪,他躬身匍匐,拼尽全力喊了一声:神雕不要害我!
书箧掉到地上摔开,线装的诗书散落一地,一本《朱子家训》竟滚落到了溪流旁,差点掉进水中。大雕的利爪没有抓到自己,惊魂未定中他却听到一声扑响,看到大雕摔落在他前面不过十步远的草丛里。大雕在痛苦地扑腾,雕的前胸插着一支带着羽翎的利箭,他恍然大悟:原来大雕被人射落了。
谢天谢地!他双十合十,努力平息着自己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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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笑声脆如银铃。
循声望去,他看见楸子林里走出一个穿着绿袍的少女,少女个子很高,皮带束腰,足蹬棕色皮靴,身后背着箭囊,腰带上挂着一把带鞘的攮子,攮子的红穗格外醒目。少女一手持弓,一手弯腰捡起那本《朱子家训》。少女的脸像石榴一样红润而饱满,没有系头巾,一头乌发编成了几根发辫披散开来,显示出一种与江南佳丽迥然相异的风采。
这正是想象中塞外女子的英姿,像画上的王昭君,又像沙场上的花木兰,挽弓射大雕,风情似烈火,没想到自己会与这样一位女子相遇,这就是所有文人墨客所梦想的邂逅吧。
看样子你不是本地人,被大雕盯上可不是好事,女子说,大雕不会吃人,但利爪会揪走你的辫子。
张冠之起身拱手作揖,连声道谢。
女子把《朱子家训》还给他,道:读书人呀,稀罕。
他简单做了自我介绍,说先祖八百年前在辽朝做过榆州刺史,尽管榆州早已不在,但自己来辽西是为了寻根问祖,哪怕找到一段残垣断壁或者一处荒冢墓碑,记下几个传说也就心满意足了。
少女说:八百年前的事呀,恐怕只能去问桑吉上师了。
他问桑吉上师是什么人,少女说是万祥寺的大喇嘛,也是自己的老师。他问万祥寺怎么走,少女说正好回家顺路,可以送他过去。他说请稍等片刻,刚才匍匐在地弄得灰头土脸,到河边洗洗脸再走。他快步来到河边,挽起长衫衣摆,双手捧起河水洗脸。河水甘洌,带有一股甜甜的果香。他用汗巾擦了脸,站起来朝少女点头示意可以出发。少女一手提着大雕,一手持弓,很专注地看着他问:你怎么像个女子呢?看你的脸,细皮嫩肉像羊脂一样。他有些羞赧,说江南人皮肤细腻一些是气候所致,相信在辽西过些时日,脸色会像马帮驮主一样红黑。
我不喜欢马帮驮主的脸色,像死狍子肝,少女说,脸像白月光才耐看。
他没见过死狍子肝是什么颜色,但他见过猪肝,猪肝颜色太暗,红与暗交织,那颜色不会可爱。北上之前,他曾对着镜子自嘲,这张脸能不能适应辽西的风沙,在苍凉的辽西,一张白脸绝对算不上优点,吵起架来连对手都会鄙视你。不仅在辽西,整个关外都是如此,在大碗吃肉、大碗喝酒的风俗洗礼下,粗粝才是男人的标配。
他从少女手中要过大雕,大雕看起来大,其实还没有背上的书箧重。女生引他走了一段路,才看到路旁一棵槐树下拴着匹白马,这是女子的坐骑。两人无法骑一匹马,少女让他把大雕和书箧系到马背上,然后牵马与他一道步行。
少女说自己叫苏日娜,家在万祥寺前的康官营,父亲及三个兄弟平时放牧打猎,有时三五天不回,她不喜欢在野外宿营,就在打鹿沟一带猎些雉鸡、野兔,射到大雕的时候不多,偶尔能猎到狍子和野鹿。他说刚才提了提老雕,感觉很轻,没有多少肉,猎之何用。她说猎到大雕和苍鹰都送给桑吉上师做干雕干鹰,这里家家户户喜欢悬挂干雕干鹰。桑吉上师制作的雕鹰不腐烂不掉羽,像活的一样。
他问桑吉上师怎么会知道有关榆州的事。苏日娜说上师是活佛啊,活佛哪有不知道的事情?她想了想又说,满肚子故事的人还有孛额,孛额是萨满,孛额能和神灵对话,不知道的事可以向神灵打听。
谢谢你给我介绍了这样两位能讲故事的人,他说,择时我定会去请教二位。
从二十里堡走到康官营,也就一个时辰多一点,路上他向苏日娜介绍了苏州府的情况,告诉她苏州又叫姑苏,有著名的虎丘、寒山寺,姑苏城到处小桥流水,树木四季常青,有委婉动听的昆腔儿和女子喜欢的苏绣等。苏日娜听得入迷,说自己最远才到过塔子沟,好想去姑苏看看,桑吉上师教过她一首诗,她还记得这样几句: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她想见识一下吴王宫里到底是什么样子。他笑着告诉苏日娜,吴王宫早就不在了,这首诗重点不在写吴王宫,是提示君王不能荒淫奢靡,否则一定会乐极生悲,毁掉大好前程。
一路交谈,临近康官营时,两人已经熟悉起来。苏日娜说她在这里生活了十七年,还没听说过榆州,你会不会走错了地界。张冠之却信心十足,说辽朝榆州有史可查,只是文字甚少,八百年前废弃,估计会有遗址存世。
为了个遗址跑这么远的路,还背着书,连个褡裢都没有,别说劫道的响马,就是狼见了你都会哭的。苏日娜说。
劫道的响马见了我不感兴趣可以理解,狼见了我为什么哭?他有些不解。
因为你太瘦了,身上没肉可吃。苏日娜说完,自己咯咯先笑了。
他也笑了,说遇见你是我的幸运,我相信你介绍的桑吉上师和孛额,是打开榆州之谜的两把钥匙,更要感谢你在大雕利爪下救了我。
苏日娜止住笑说:大雕利爪太邪乎,一爪下去,头皮就掀盖儿了。
他打了个寒战,心想,头皮被扯掉人就废了,当和尚都无法剃度。
康官营村口有一棵大树,虽然树叶零落,却高大粗壮,树形甚好,树上有个喜鹊窝,但看不到喜鹊。他注意到树干上被人系了许多红布条。他问这是什么树,苏日娜说是黄金楸,建营时就有的一棵神树,自己幼时生病,认了神树做干妈,此后病就苏雀一样飞走了。
认树做干妈?他脱口问。
认树为干妈是当地风俗,这棵神树到底有多少干亲谁也数不清。
康官营由近百幢青砖青瓦的屋宇构成,全营无一处蒙古包,亦不见帐篷,这在牧区是少见的情形,说明此地物阜民丰。街道上铺了碎石,用青砖镶起了牙子,每组屋宇都是一正两厢的三合形式,配之以齐眉高的院墙和考究的大门,让人一眼就辨出这是食皇粮俸禄的官宦之地。从康官营北望,就是令人不得不仰视的万祥寺,万祥寺屹立在庙峰山下,殿堂为歇山式建筑,寺里有两棵翠绿的古松,松下经幡飘摇,这是一座不缺香火的寺庙。
苏日娜拴好马,把弓箭和猎物放入厢房,然后带他去见桑吉上师。苏日娜像一只欢快的小鹿拾级而上,把背负书箧的张冠之远远抛在了后边。苏日娜推开了虚掩的山门,一个穿赭红色袈裟的喇嘛正在清扫落叶,苏日娜和他说了几句什么,喇嘛让她稍候,然后放下扫帚转身回到屋内,不一会儿,便双手托着一条黄色的哈达从山门缓步走出来迎接张冠之。张冠之有些受宠若惊,一边道谢一边接过哈达戴在脖颈上。北上之前他做过功课,喇嘛迎接平辈之人,会把哈达送到手上,接过哈达后需自己戴上。他知道,桑吉上师如此高待自己多半是看了苏日娜的面子。
与桑吉上师做了简单交流,他发现这位和蔼的上师话语不多,却句句意味深远。上师听了张冠之的来意后,说要了解榆州,最好不去塔子沟,住在康官营最方便。苏日娜说康官营没有客栈可住怎么办,上师说若不嫌弃,公子就住寺中僧舍好了。
张冠之有些喜出望外,连忙作揖致谢。
就这样,张冠之住进了万祥寺,与桑吉上师成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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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吉上师来自避暑山庄,年轻时曾在青海一家寺院常住,通过辩经取得格西资格,归来成为万祥寺堪布。桑吉上师见博识广,德孚众望。让张冠之钦佩的是桑吉上师对江南文化情有独钟,一次两人对话,桑吉上师背诵了那首家喻户晓的《枫桥夜泊》。桑吉上师说诗中写了寒山寺,诗便有了佛性,羁旅也就有了灵魂寄托。张冠之此前没有想到这一点,桑吉上师无意中的一句话让他耳目一新,似乎悟出了这首诗新的禅理。
提到榆州古城,桑吉上师果然知之甚多,说榆州城乃辽太宗年间所建,当初用来安置俘获的镇州兵民,首任刺史正是张建立。在张刺史的治理下,榆州街市繁华,百业昌盛,一度成为大辽屈指可数的富庶之地,可惜世事沧桑,迭代无常,榆州在金皇统三年被废,现今荒草萋萋,连废墟都难辨认。
我想去古城废墟看看。张冠之急不可耐。
住下来,慢慢捋。桑吉上师说,做事好比读经,要剥丝抽茧,不要火急火燎。
张冠之点了点头,说他此次辽西之行,做了用时一年的打算,何时去古城废墟,一切听上师安排。
桑吉上师说:一年就是四季,住满四季,就等于住上百年、千年,因为百年也好,千年也罢,无非是四季的轮回。
住满四季,就等于百年、千年,桑吉上师的说法令他心中窃喜,他在做一年计划的时候可没有这种觉悟,只想熟知每个季节的风物,好写《榆州纪略》,桑吉上师如此一讲,他真想为自己的决定击掌。
桑吉上师生活极为规律,诵经、劳作、接见信众、举办法事,除此之外,还教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童子读书,康官营无庠序,万祥寺便承担起教育营中童子之责任。万祥寺与江南汉传佛教仪轨有所不同,寺中每件事他都颇有知晓的兴趣,但他心里一直不忘榆州大事,只要有闲暇,他就遍访四乡老者,寻问榆州旧事,而且一一补记在册。桑吉上师给他一本书《柳边纪略》,让他写《榆州纪略》做些参照。他翻阅这本薄薄的纪略心想,柳边早已废弃,却以纪略传至今日,如果自己能顺利完成《榆州纪略》,就等于让榆州活了过来。
在一个寒冷的冬夜,他无意中看到桑吉上师和弟子围在紫铜火锅前吃涮羊肉,他装作没有看见,悄悄转身离开。德高望重的桑吉上师怎么能吃肉呢?这可是修行大忌、破戒之举啊。他百思不得其解,一个人在屋内发呆。苏日娜来探望他,他说了自己的疑惑,苏日娜说这有什么呀,塔子沟多数喇嘛都吃肉,辽西天寒地冻,不吃肉如何熬过严寒?他摇摇头道,既然已入佛门,就该接受清规戒律,忍住口腹之欲。苏日娜说,桑吉上师常说三净肉是可以吃的,三净肉是非因我杀之生、非亲眼所见杀生、非自己杀生,这些肉是干净的。他抬头看了苏日娜一眼,没想到苏日娜这么有学问,三净肉这个说法他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一说法符合孟夫子君子远庖厨之道,孟夫子说君子之所以远庖厨,是因为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三净肉的说法与孟夫子的教诲有相通之处。
去古城废墟是一个未解的心结,因为上师一直没有带他去的意思。一天,他和桑吉上师在寺院散步,他忍不住问:当一件事情摆在那里,见与不见有什么结果呢?桑吉上师沉默少许,面无表情地说:眼为心镜,照见就会入心,照不见则心如空阁。他说我来探寻榆州,就是为了心阁不空。桑吉上师道:空与不空不在镜子,而在镜子所照之物。
他愣了一下,没有再提此事,他知道,依桑吉上师的智慧,此事定有安排。
桑吉上师是个注重传授知识的老者,除了教苏日娜读书外,他所教的十几个童子也都有所开化,开始讲究礼数。桑吉上师传授童子主要是学识启蒙,从不讲高深的经书,其内容除了文字外,多为鸟兽草木,孩子们听得颇有兴趣。张冠之觉得万祥寺从某种程度上说已经是乡间庠序。
从桑吉上师这里张冠之了解到康官营的前世今生。康官营不大,却有皇家血脉,营中男丁人人是马上好汉,个个精于骑射,这里先有寺,后有营,营借佛光,寺获营力,近百年来寺营共生共长,从没发生过无妄之灾。
桑吉上师说这一带原来是草肥水美的山谷,溪水冬日长流,常有群鹿来此饮水,有牧人在这里搭起蒙古包,放牧狩猎。康熙十四年孟春,这里来了一标军骑,骑中有一英俊将军,箭法甚为精湛,一人猎获猛虎一只,鹿六只,狍无数,军校们在营帐前卸下猎物时,蒙古包中的牧人纷纷前来围观,人群中有一少女,见到将军猎获猛虎,眼露仰慕之情。将军无意中也发现了人群中笑容微绽的少女,将军很是惊奇,想不到在这游猎之地竟有如此国色天香的女子,爱慕之情油然而生。事后,将军派人探访,得知这少女乃出身名门,是元朝开国功勋乌合台后裔。于是将军与乌家开始有了交集,牧人们喜爱这位英姿勃发的将军,称将军为“少官”。少官自与乌姓少女相见一面,有些情不自禁,派人去乌家邀请乌女到帐中一叙。乌家对少官颇有好感,加之漠北民风少有禁忌,当日少官便与乌女有了肌肤之亲。少官围猎期满,离开前嘱咐乌女,若有身孕可携子进京,并留下题字扇子一把。次年,乌女果然生下一男孩,乌家派人携扇子送男孩进京。事后,朝廷拨专银修建了康官营,少官亲笔提写了打鹿沟三字,康官营将其刻碑,立于大御道旁。乌女之父乌古碌被封为喀喇沁旗扎萨克。康官营历经数代,英雄辈出,现营中主事的苏日娜之父乌察安是个心地像大草甸一样宽广的男人,三个儿子像三只狮子,野狼见到三兄弟都会望风而逃,苏日娜更是聪颖过人,骑射兼备,巾帼不让须眉。提到苏日娜,桑吉上师有些遗憾地说自己只是教了苏日娜一些琐屑之学,其他六艺自己爱莫能助,建议张冠之腾出些闲暇,教苏日娜学些书画技艺。张冠之欣然应允。
3
冬至日,大雪大风结伴而至,仅一个早晨,便吞噬了打鹿沟大大小小的沟壑,抹平了广袤的原野。
从没见过雪的张冠之面对大雪除了惊愕还是惊愕,这哪里是雪花大如席,这简直就是大雪如狼群!
风雪中戴着赤狐皮帽子的苏日娜来到寺里,她抱来一件羊皮袍,是用羊羔皮缝制的,张冠之穿在身上柔软而温暖。
谢谢你,他望着赤狐帽下那张红扑扑的脸说。
你是先生我是学生,不能说谢。苏日娜说,在打鹿沟,没有羊皮袄过不了冬,再说你要是冻坏了,谁教我书画?
苏日娜已经跟张冠之学了一些书画之艺。
苏日娜聪明过人,书画技艺一点即通,而且落笔从不犹豫,看来文武之道完全可以相得益彰,他所熟悉的江南女子则少有这种文武兼备。
苏日娜也让张冠之拈拈弓,相比之下,张冠之射箭就十分笨拙,一张苏日娜能用来射雕的弓,他怎样用力也拉不满,射出的箭摇摇晃晃,全不知靶子在哪里。他想,当年那个国色天香的乌家少女之所以能看好少官,与少官射到的猎物有关,在女子眼里能射虎者都是英雄,判定英雄的标准不是武器而是猎物。想到这里,他便有些自惭形秽,自己莫说射虎,就是一只野兔从脚下逃遁,自己也只能抚弓兴叹。
苏日娜离开后,穿戴整齐的桑吉上师来了,看到羊皮袄,上师道,雪中送炭,苏日娜真是善解人意。
桑吉上师看着寺院里的雪,目光一点点抬高,望向远方。张冠之站在他身旁,问他在望什么。上师目光坚定,自言自语道,雪,画出了废墟的轮廓,该去古城了。
雪画出废墟的轮廓?张冠之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没有多言,跟着桑吉上师走出寺院,在风雪中朝着西南方向走去。
脚下没路,两人走的是开阔的干河床。雪下的鹅卵石高低不平,走上去一步一滑,无法快步前行。
我们去看古城废墟吗?他在身后问。
桑吉上师头也不回地说,当然。
他吭哧吭哧跟在上师身后,北风很硬,像荆条抽在脸颊,好在苏日娜给的羊皮袄格外保暖,加之雪中跋涉,运动让身体不断发热,他没有感到有多冷,倒是觉得桑吉上师的袈裟有些单薄,他心中很是过意不去,桑吉上师毕竟是老年人,风雪天为了他亲自带路来看古城废墟,这是在真心帮助他。
雪没有减弱的样子,平心而论,他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没有什么好印象,这雪既没有满树梨花的浪漫,也没有纷纷扬扬的朦胧,而是像白沙,像细碎的冰粒,打在两颊、鼻子和眼睑上,针刺一样疼。他想象中的雪应该是带有一丝暖意,一丝温柔,落到脸上会瞬间融化掉。他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有时干脆闭着眼睛走,前面有上师引路,他不用担心自己会滚进沟里。
几只野兔从侧面跑过,野兔跑不快,却蹦得有半人高,像羚羊一样躬身弹起,这也是雪深所致,此时如果有猎狗撵它,猎狗也跑不过兔子,因为猎狗没有兔子蹦得高。辽西的野兔脊背是褐色的,腹部呈白色,当地人叫它“跳猫”,桑吉上师说野兔、狼群和猎人,是三个连环套,跳猫多,招来了草原狼,草原狼让牧人不得不成为猎手,苏日娜的三个哥哥就是在猎狼中赢得了好名声。
不时有雉鸡从雪中飞起,雄性雉鸡飞起来有点张扬,好像在炫耀它斑斓的翅和尾。桑吉上师说雉鸡的缺点是飞不远,能飞的飞禽翅膀不会画蛇添足,越简单越好,比如天鹅、大雁,还有丹顶鹤,它们的翅膀没有鲜艳的色彩,却能振翅高飞,而浓妆艳抹的雉鸡只能是留鸟。辽西是候鸟必经之地,留鸟不是很多,留鸟的翅膀多有退化,想飞也飞不走,温暖的江南对于这些留鸟来说,连梦都谈不上。
他在后面问上师,当年为什么会选择万祥寺,从规模看万祥寺毕竟是小寺。桑吉上师说:看事不能只看眼前,谁敢说将来万祥寺不会成为关东名寺。上师说当年自己走遍辽西,最后被塔子沟这座城池所吸引,塔子沟有城无墙,民风古朴,教化有方,梵钟阵阵,自己从没见过一个城池如此不设防,而且有这么多梵钟塔铃,他在读到通判哈达的一首诗后,遂下决心,选择了在万祥寺弘扬佛法、化度众生。
张冠之问:哈达通判写了怎样一首诗?
桑吉上师说:哈达通判是读书人,写有塔子沟八景八首诗,首首都是绝唱。八首诗即《西梁晓钟》《建昌夕照》《凌河青涨》《高峰积翠》《东山霁雪》《榆林夜牧》《绿荫灌圃》和《北岭樵歌》,其中第一首《西梁晓钟》最可称道。诗为七言律诗,诗文是:
良霄万簌绝无声,倏有晨钟郊外鸣。
嘹亮乍疑吹铁笛,悠扬犹似抚琴筝。
五更梦唤霜天晓,十里音传风月清。
漠北纷纷萍水客,谁能于此独忘情。
听完桑吉上师的吟诵,他觉得该诗最后一句太好了,就像是写给他的一样,自己孤身来到辽西,不也是一个萍水客吗?难怪桑吉上师能被这首诗打动,想必桑吉上师当时的心境恐怕与当下的自己十分相似。
他问桑吉上师:塔子沟乃塞外城郭,为何有城无墙呢?无墙如何抵御强贼,保护民众?张冠之一直没有去塔子沟,不晓得这里还有一座没有城墙的城。
桑吉上师说:有就是无,无就是有,这是建城人秉持的理念,正因塔子沟没有城墙,几百年来才未罹破城之灾,免遭兵燹之乱,而世上有多少百仞高城毁于战火,仅以你所寻找的榆州为例,那是大辽一座方圆千丈的重镇,可谓壁垒森严,今日看来还不是一片废墟?有城便有守,有守便有攻,有攻便有灭,而无城便无防,无防便无战,无战便能存,就是这个道理。
张冠之听后顿如醍醐灌顶,桑吉上师看问题就是与众不同,这一说法古人有过实践,战国时期的滕国不设国防,却存世近八百年,也是这个道理。
两人来到一条封冻的河边,爬上一处土崖,可见河边相当开阔的一块平原。平原虽被大雪覆盖,却有些黑色的线条纵横交错,像篆刻上的铁线,虽然很细,却能辨得清。桑吉上师指着平原道:这里便是榆州古城。
他忽然明白桑吉上师为什么说雪能画出废墟的轮廓了,如果没有雪,很难看出古城废墟的轮廓,有了白雪的覆盖,废墟的轮廓就被大雪拓了出来。他感到心里在咚咚作响,呼吸有些急促,眼前虽然是古城废墟,从轮廓上看却是方方正正,黑线皆成对称排列,足以看出建城者的中庸理念。
为什么大雪没有掩盖古城的轮廓?他不解地问。
天之道是损有余而补不足,高者抑之,下者举之,夏草遮蔽废墟,而冬雪不压残垣,有反就有正。
他想了想,上师说的没错,若是夏季来看,因为荒草覆盖,确实难以看出轮廓。
城,在与不在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心中有城。桑吉上师说,雪后带你来此,废墟既无瓦砾,也无荒草,除了条条铁线再无其他,至少你不会失望而返。当然,夏季古城也不是没有看头儿,夏季的废墟上长满了萨日朗花,红彤彤的,一枝枝像古城燃烧的烛火。
萨日朗花?他从没听说过这种花。
是的,萨日朗,草原上最美的花。上师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知道吗?只要废墟上开着萨日朗,就说明古城未死,萨日朗是古城的长明灯。
张冠之明白了桑吉上师的良苦用心,他双膝跪地,捧起一把雪搓了搓发热的脸,朝着古城行三叩首之礼,然后站起身对桑吉上师说:我好像看到了雪地里正在盛开一朵朵萨日朗花。
花开在心里,才会出现在眼中,上师点了点头。
回到寺中,桑吉上师与他围炉而坐,上师问:余下的时间想做什么?他想了想后说:钩沉稽古、发微抉隐,多搜集一些材料,撰写《榆州纪略》。上师点了点头说:这是你此行正题,正题之余还该有副题。他问什么副题。上师说:塔子沟为蒙古藩封,昔逐水草,人稀地旷,圣祖仁皇帝布招徕之令后,负耒耜而至者日众,此地既无力役之征,又免催科之扰,宫居粒食,比屋盈宇,可谓富庶,然其民诚实有余,仪文不足,诗书之教未兴,我主持万祥寺以来,一直不忘做化民之事,张公子饱读经史,本寺可腾出房舍一栋请公子助我做些启民屯蒙之事,如何?
冠之愿意效劳。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于是,一栋腾出的僧舍被挂上万祥书院的牌匾,原来跟桑吉上师读书的十几个童子,跟着他继续读书。他选择了《三字经》《千字文》《声律启蒙》三本教材,童子们还读不了四书五经,只能学一些启蒙课程。就这样,清朗的读书声像冬日雪野上的鹿鸣,让牧人欣喜有加。
桑吉上师对他说,苏日娜天资聪颖,骑射出众,只是尚缺女红,她学习书画长进不小,你可教她专于一项,不可面面俱到。
他觉得上师所言在理,苏日娜书画虽有悟性,但对水墨写意兴趣不高,她更喜欢工笔白描,画鸟,画花,画鹿,画昆虫,画什么像什么。他把侧重点放在了工笔上,果然效果明显,桑吉上师看了苏日娜的画作,几次揉着眼睛细看。
4
对康官营的萨满孛额,桑吉上师的评价有点奇怪。上师说孛额是个敢和魔鬼打交道的人,这个说法张冠之一时琢磨不透。
见到孛额是个意外。
孛额由苏日娜陪同来万祥寺取干雕,在书院门前几人不期而遇。没等苏日娜介绍,孛额就说,这定是苏州府张公子了。张冠之也猜出了孛额的身份,便请孛额到书院小坐。
辽西没有绿茶,喝一种用茶砖煮成的奶茶。他动作娴熟地为两人倒上奶茶。苏日娜的眼神一直在他倒茶的双手上,他手上带有兔皮筒袖,只露出手指,手背护得很严实。这筒袖是苏日娜送的,苏日娜学画时见他手背有些皴裂,便做了筒袖送他。
已是二九天气,室外滴水成冰,屋中的火炉炭火正旺,炉上的铁壶冒着热气。茶碗是橡木碗,色泽深暗,与碗中的奶茶浑然一体。
他说了早想去拜访孛额的意愿,想请教一些榆州古城的事,尤其是有关先祖张建立的奇闻逸事。
孛额一双鹰眼,目光锐利,眼袋低垂,黑色长发披散在肩,头戴着一顶貉皮筒帽,貉皮毛长,人一张口说话长毛就随之乱颤,像头顶蜷着一只活貉一样。
榆州传说车载斗量,三天三夜讲不完,孛额说,我来此就是想给你讲个一二。苏日娜叫我来取大雕,其实我明白,这丫头鬼着呢,大雕她捎给我就行了,为啥还要拖我过来?无非是来给你讲榆州的故事。
苏日娜吐了一下舌头,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
孛额果然聪明,早就看出了苏日娜心里的小九九。
他知道必须实话实说,面对一个能通灵的萨满,埋伏是万万打不得的。他真诚地道了谢,说自己从江南远道而来,不仅仅为了游历,重要的是寻根溯源,家谱上有先祖张建立在榆州官拜首任刺史的记载,但除了寥寥几笔,其他一无所知,如果能搜集一些逸闻逸事,著书刊刻,也不枉做一回先祖后人。
孛额摘下帽子,他发现法师的头顶有一根皮筋系着,不得不说,摘下帽子的孛额看上去亲切了不少,萨满之所以令人敬畏,很大程度在于服饰的复杂。萨满做法时,鹰冠、蛇靴、胸镜、铜铃、单面手鼓、还有数不清的裙摆流苏,每一饰物都说法不一,给人一种神秘感。
榆州的故事在那个宝塔上,法师说,就是榆河边那座宝塔。
他来万祥寺第二天就听桑吉上师说过这座宝塔,还专门去拜谒过,宝塔矗立在一块红蘑形状的小山包上,周围没有任何屋宇,也没有大树,让这座宝塔有点茕茕孑立的味道。宝塔是实心密檐式砖塔,七级,刹顶已秃,有不知名的灌木生长,底座残损严重,整体成纺锤形,但仍然屹立不倒。
宝塔有什么故事?他好奇地问。桑吉上师没有更多介绍过这座辽塔,出家人不打诳语,道听途说来的故事桑吉上师从不复述,而孛额身为萨满,是阴阳两界各路消息的吸纳者,不会像上师那么谨言慎行。
神灵随风走,万事皆有痕,一座千年宝塔,怎么少得了故事?孛额眯起眼睛,快速晃了晃脑袋说,先人都活在故事里,对了,我不止一次见过你的先祖张刺史,他生得如你一般白净,细高身材,穿深红色官袍,系玉带,腰上没有佩剑。
先祖都说了些什么?他忍不住好奇地问。既然孛额能通灵,与先祖对话也在情理之中。
他说要善待宝塔,因为宝塔打过生桩,宝塔不倒,生桩就立于人世,宝塔坍塌,生桩就成了死桩。孛额煞有其事地说。
张冠之知道什么是打生桩,古人在重大建筑施工中,会将活人埋进地基以图平安。不带佩剑的先祖肯定仁慈为怀,应该不会打生桩,再说宝塔本来就是礼佛所用,用人活祭,不怕佛祖发怒吗?他不能直接说出自己的疑惑,只是压低了声音问,先祖用了什么人打生桩?
孛额又晃了晃脑袋说,这等事我自然要问,刺史说塔下有两个活人,一个是建榆州的堪舆家,一个是作乱的大盗。堪舆家是个年过七旬的瘫子,害着消渴之症。瘫子选址榆州后,主动提出要为宝塔以身奠基。大盗是个壮汉,不仅是大御道上的惯匪,而且还是坏事做绝的摸金校尉。大盗本来定罪砍头,堪舆师向刺史进话,用大盗为宝塔打生桩。堪舆家被抬入地宫,面不改色,视死如归,那个大盗就不成了,一直骂声不断,说砍头就砍头好了,二十年后无非又是一条好汉,把我镇压在宝塔之下,叫我怎么托生?刺史呵斥大盗,你不知感恩,竟还口出狂言,尔等恶人打生桩也免不了罪孽。堪舆家对刺史说,善能抑恶,有我在塔下钳制恶人,至少换来榆州两百年太平。堪舆家的预言后世得以验证,榆州城始建于辽天显年间,废于金皇统三年,前后正好二百余年,也就是说榆州百姓过了两百年的好日子。
孛额讲完,张冠之张开的嘴久久没能合上。苏日娜咳了一声来提醒他,他才哦了一声,微微蹙着眉头问,我有一事不懂,善与恶同在塔下,这是什么道理?
孛额晃了晃头,晃头是萨满做法少不了的动作,头不晃不说话,他反问,知道为什么把物件叫东西吗?
他欲言又止,这个问题看似简单,想说明白竟然一时无从开口。
东与西就是反与正,光有东不成,光有西也不行,东西一体,物显其形。善与恶同在塔下,就是这个道理。孛额回答浅显,却把道理说得十分清楚,如此看来,宝塔已成纺锤状但还不斜不倾,是塔下的堪舆家与大盗在博弈缠斗中维持着平衡。
孛额接着说,你的先祖值得著书立说,有故事流传,说明后人没有忘记他,他的灵魂一直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其后人能世袭六任榆州刺史,便是功德的福报。
苏日娜在一旁看着他,忽然问,榆州要还在,先生不就是刺史吗?
孛额道,不是没有这等可能。
他继续问,先祖是汉人,后归契丹,他们如何肯拥戴一个汉人?
孛额继续晃了晃脑袋道,黎民百姓皆因善恶分高下,不以胡汉定清浊,胡人有循吏,汉人亦有佞臣,这都不足为奇,刺史靠善治赢得人心,胡人自然也会拥戴。
他一时想不起再问什么,孛额起身戴上了貉皮筒帽,拍了拍衣说,读万卷书莫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莫如做一件事,你既已来此,总不能一走一过吧。说完,诡异地笑了笑,露出一排黑黄牙齿。
苏日娜朝他挤了挤眼,跟着孛额走了。
他将孛额送出山门,看着两人走远,默默地对自己说,是啊,来辽西一回,总不能一走而过。
5
在辽西过大年是张冠之来时就掂量过的事。
辽西的年味儿远胜姑苏城,至少康官营的年味让人陶醉。一进入小年,康官营家家都在院子里堆干柴、扎灯笼,竖索伦杆。他问苏日娜准备干柴做什么,苏日娜睁大眼睛说,拜火惊鬼呀!
过年都张灯结彩,怎么要拜火惊鬼呢?
我也说不好,苏日娜说,不拜火惊鬼还怎么过年?全营子人都等着踢踏呢。
踢踏?
踢踏就是围着火踩鼓点儿。苏日娜解释道。
他明白了,踩鼓点就是舞蹈。
除了准备拜火惊鬼,家家户户开始张贴门对儿、杀猪宰羊,请影班唱皮影。让张冠之心动的是弥漫在营子里的肉香,这肉香厚重、浓郁,很难分辨是猪肉、羊肉、还是鹿肉,但不论什么肉,因为加了一种特殊的香料而异香扑鼻,让肉像羽毛一样拂拭你的七窍。他不知道这是何种香料,在姑苏城是看不到这种香料的。问苏日娜,苏日娜说这香料就是庙峰山上的山花椒,能去腥膻,烀肉加了它,味儿就正了。
他穿着羊皮袄,戴着兔皮袖筒,一个人在康官营的小巷里转悠,行走当然有目的,是想看看家家户户大门上的门对都写了些什么。几个童子跟在身后跑来跑去,童子们喜欢这个没有脾气的大人,康官营的男人女人脾气都特别大,就拿喝酒来说,前一碗还是生死弟兄,后一碗就可能泼个满脸,因为一句话,就可能红脸摔杯。他见过两个到万祥寺上香的中年女人,不知什么原因在佛像前就吵了起来,若不是桑吉上师呵斥她俩住手,说不定会挠花了脸。
让他奇怪的是,康官营家家户户的门对都很短,多为四字一联。除了常见的金玉满堂、福寿绵长之类词语,很多人家都用了宣道以文这个词。康官营属于牧区,却贴宣道以文的门对,这是为什么?他走到乌家门前时,正遇到苏日娜三个哥哥在刷糨糊贴门对,他站在一边观看,乌家贴的门对上联是宣道以文,下联是牧民维爱。这时,乌察安从院子里走出来,打过招呼后,不由分说将他拉进内屋。屋内有火炕火墙,一进屋热气扑面而来。乌察安用生硬的汉语说,离群的雁只能孤鸣,落单的人喝酒不香,公子到我家过年吧。他急忙婉拒道,多有打扰,多有不便,我还是在寺中过年好了。乌察安道,有何不便,无非多双筷子吃肉,多只木碗喝酒,就这么定了,过年来我家,大家一起拜火惊鬼。乌察安语气不容置疑,大手在胸前挥了一下。他不好再推辞,牧人豪爽好客,再推辞容易翻脸。他犹豫了一下,答应了乌察安,接着他问门对上的词是谁措的。乌察安说他也不清楚,这个门对是一代代传下来的,当地人叫建安门对。他眼睛一亮,问,建安门对?乌察安说,是的,叫建安门对,我的祖父、曾祖父都这么说,不知道传了多少代人,到我这一代还要传下去。离开乌家时,乌察安说过年那天会让苏日娜去寺里请他,嘱咐他不要再答应其他人家。
回到万祥寺他直接去见桑吉上师,上师也在院子架设干柴。架设篝火的干柴不能随意堆放,要一根根朝上,刚才在乌家他已经看出了门道。在万祥寺住了这么久,他发现桑吉上师很多时候做事与牧民大体一致,僧俗界限不是很清,在家乡他多次去寒山寺,知道寺中清规戒律颇多,稍不留心就会触碰律条,而在万祥寺百姓和僧侣则亲近了许多。
他一边帮助桑吉上师归拢干柴,一边问他建安门对是怎么回事。上师说,建安门对绝非牵强附会,原来营州一带没有过年贴门对的习俗,只是拜火惊鬼,欢歌舞蹈,吃肉喝酒。张贴门对的习俗始于榆州,因提倡者是首任刺史张建安,而“宣道以文,牧民维爱”这副门对又出自刺史笔下,因此叫建安门对,一直流传至今。此事可信在于牧民二字,这里的牧民不是指牧人,而是治理百姓,非刺史不会用此词,因为刺史也曾叫州牧。
他心里一股热流瞬间传遍周身,这副门对儿太有价值了,对于先祖来说,留下什么能比得上留下这副门对?这门对中有先祖关于榆州的治理之道。很多人渴望将自己的著述藏之名山,传之后人,但真正传下来的又有几许?藏之名山,不如播撒民间,民间才是著述传世的沃土,这一点先祖做到了。
除夕,苏日娜来寺中请他,在苏日娜来之前,已经有几位童子家长来请,他如实相告,这些牧人都说,头人请了,他们不会再争。来人都留下一个小马扎。他问桑吉上师留下个小马扎是何用意。上师说是排队用的,留下小马扎就等于主人在这里排队等候。桑吉上师把小马扎一个个摆好,数了一下,年后请客的牧人已经排到了正月初十。
桑吉上师提醒他,到牧人家中过年,只需记住四个字:入乡随俗。
他跟着苏日娜来到乌家,天色如青幕低垂,乌察安手持火把站在院子里,好像在等待什么,不时往北方看,北方是高处的万祥寺。当万祥寺的篝火现出红色的火光后,乌察安用火把点燃了院子中央的篝火。干柴多以油性很大的松木为主,篝火烧得很旺,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乌家人丁兴旺,孛额被邀请过来,他浑身披挂,一手持单面牛皮鼓,一手持鹿小腿制成的鼓槌,边跳边敲,咚咚的鼓声撞击着人的心扉,乌家全家老少都围着篝火转圈踢踏。他有些笨拙,苏日娜拉着他的手让他跟家人一同踢踏。这是一副在江南看不到的景象,篝火、白雪、青砖建筑,笑颜如花的牧人,在萨满鼓的伴奏下,构成了一幅有声有色的北地图画。苏日娜动作轻盈,像一只欢快的小鹿,他觉得苏日娜的手很软很热,他平生第一次这样紧握一个女子的手,在家乡,男女授受不亲的礼制不可逾越,在寒冷的辽西,异性的距离就没有那么远。乌察安手里端着一个铜盘,边跳边往火中抛入一些饭团一样的东西,他记得桑吉上师入乡随俗的嘱托,没有问抛进篝火的都是些什么。
康官营的居民似乎都以万祥寺的篝火为号,寺中篝火燃起后,家家户户的篝火开始点燃,康官营被篝火照得白昼一般,欢声笑语让高挂的红灯笼也随之舞动。
火苗渐渐变成炭火,在微风中忽隐忽现,像一群黑红花纹的蝴蝶在翻飞。乌察安用炉钩将先前投入火中的窝头状东西扒拉出来,一个个放回铜盆,因为炉钩的翻动,火星升腾,篝火变成了一棵火星耀眼的火树。乌察安招呼大家回屋吃年夜饭。年夜饭以肉食为主,肉食在当地被称为硬菜,过年自然要吃硬菜。年夜饭摆在东屋,南炕北炕都摆了炕桌,炕桌上摞满小山似的盘盘碗碗。他注意到酒壶很别致,绿釉的马镫壶,酒碗是木碗,不大不小,正好能一大口喝干的容量。没有祝酒词,也没有猜酒令,乌察安只说了一句敞开肚皮吃,放开酒量喝,晚宴就算开席,按照长幼顺序,人们纷纷敬酒,首先敬孛额,然后是乌察安,张冠之排在第三位。乌家人相互说的话他听不太懂,只能笑着一碗碗喝酒。酒是一种略带酸甜的马奶酒,入口顺滑,类似姑苏的糟酒。孛额嗜酒,喝着喝着就有了兴致,开始敲着单面鼓唱起来。众人跟着唱和,每唱完一节,众人就喝上满满一碗酒,他自然也要跟着喝。桌上的肉足有六种,除了牛羊猪三种外,还有鹿肉、雉鸡肉和狍子肉,这都是他没有吃过的肉,他品尝后觉得后三种不如前三样,看来老祖宗知道什么肉好吃,祭祀用的大三牲就是这老三样。刚才他在院子角落里看到了两只新猎杀的野狼,但炕桌上并无狼肉,可见野狼之肉上不了年桌。
他记不清喝了多少碗酒,只记得苏日娜的三个哥哥依次敬酒,他牢记桑吉上师入乡随俗的告诫,对所有敬酒都来者不拒,他的豪爽换来众人夸奖,苏日娜三个哥哥每人敬酒后都要和他拥抱,三个小伙子熊一样力大无比,他感到肩膀都要被抱脱臼了。
按照礼节自己应该回敬,他先敬了主人乌察安,然后敬了孛额,第三碗他想敬苏日娜的大哥,酒刚满上,发现有个人掀开门帘走了进来。乌家虽是砖房,但内饰却像蒙古包一样,里屋的门不是木门,而是皮质的门帘。来者身材高挑,着红袍,戴黑色官帽。他觉得来者面熟,却又想不起在那里见过,便对众人说,来客人了。众人扭头看,没发现什么来客。他有些着急,着急地说,你们怎么会看不到?众人都笑起来,笑声中他脑海混沌一片,知道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他在西屋炕上睡了一夜。他有点惊慌失措,第一次到人家做客,竟醉成这个样子,的确有失体统。他连连向乌察安道歉,乌察安道,回去多喝奶茶,奶茶醒酒。他从里屋出来,发现院子里篝火的灰烬里有些饭团样的东西,想细看,想想桑吉上师的嘱咐,便转身直接出了院子。苏日娜出来送他,他问昨夜是不是有些失态,苏日娜笑而不语。他心里没底,苏日娜一句话给他吃了定心丸。
阿爸说了,你这人可交。
6
桑吉上师有一副围棋,玛瑙材质,鹿皮棋盘,但一次也没下过。
围棋是营州一位秀才到访万祥寺时所赠,寺中喇嘛和康官营没人会下,桑吉上师问张冠之是否懂些棋艺,若懂,希望张冠之能教童子们下棋。
张冠之棋艺并不精,但教会孩子们下棋还是能做到。他问上师为什么要让童子们学棋。上师说世事如棋,学会下棋,就会懂得人生许多道理。
下棋有助修行,这对张冠之来说又是一个新的理念。
虽然张冠之用心来教,遗憾的是十几个童子皆无学棋之心,他们更喜欢下鹿棋。鹿棋简单却颇有趣味,容易让童子入迷。他对桑吉上师说,童子不学棋不是童子之过,是他不得教授之法所致。上师说,既然如此,那就随童子去吧,强扭的瓜不甜。
这些时日,他经常到周边村屯走访,已经收集到许多有关榆州的奇闻逸事,一一记录下来,为将来写《榆州纪略》作准备。
一日,他正在记录关于先祖墓葬的传说,桑吉上师带苏日娜来找他,桑吉上师说,张公子教会苏日娜下棋怎样?
他起身相迎,看了看苏日娜说,围棋难懂,童子皆望而却步,你为何想学?
因为我不是童子,苏日娜调皮地回答说。
桑吉上师说,苏日娜若是能学会下棋就成了一粒种子,就会在打鹿沟开枝散叶,康官营棋风兴盛,必定未来可期。
桑吉上师看问题总能立足长远,连下棋这等事都考虑到了未来,修行至如此境界,让人不敬都难。
他答应教苏日娜下棋。
他把上师请到屋外悄悄说了自己的顾虑,教授下棋必定是男女久处一室,低头对弈,恐引起营中人误解。桑吉上师道,北地与中原风俗迥异,没那么多禁忌,心无杂念,即便共宿一帐又有何妨。
他顿感面颊发烧,桑吉上师言语不遮不拦,让他一时无法接话。他很想骂自己一顿,问话本身就说明自己内心不洁,他想起慧能的诗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人家上师和苏日娜都没多想,是自己想多了。
他开始教苏日娜下棋。
苏日娜学棋很快进入痴迷,废寝忘食几成常态。桑吉上师常常在傍晚看到书院窗纸上被烛光映出两个对弈剪影,剪影入定一般,很久不会动上一动。上师会心地笑笑,这情景让他想起自己当年辩经前苦读的那段时光。
在张冠之的感觉中,苏日娜的悟性就像一只灵巧的红松鼠,棋子就是松鼠拿捏自如的松子,起子落子灵活程度让人吃惊。出了正月,苏日娜与他对弈甚至有了赢棋的机会。他喜欢看苏日娜下棋时的专注,苏日娜让他想起了姑苏士子心目中的女神陆卿子,姑苏士子虽然没有见过这位才女,但无人不知这位才女的诗作,他尤其喜欢陆卿子的《短歌行(其二)》。
君不见垂髫儿,倏忽为人父。
君不见青蛾女,终作东家姥。
又不见华堂列绮筵,清歌杂妙舞。
须臾烛尽乐无声,寂寂寥寥何所睹。
人生亦如斯,一往无今古。
白日不肯住,红颜渐成土。短歌行,声最苦。
平心而论,他之所以决定来辽西寻根问祖,与这首短歌行的影响不无关系,韶华易逝,人生苦短,科举之门难开,封狼居胥无路,若能留下著作一二,也不枉做书生一回。
在教授苏日娜书画和棋艺的过程中,张冠之觉得苏日娜天赋非同寻常,若是生在江南,在和靖书院深造几年,苏日娜一定是个名满天下的才女,成为士子仰慕的偶像,更何况她还有一身骑射本领。
一日教棋很晚,入夜,苏日娜离开后他躺在炕上迟迟没能入睡,在心里盘算几个月来的经历。如果不是苏日娜射杀大雕,自己凶吉难料;如果不是苏日娜把自己介绍给桑吉上师,他居住何处都成问题;如果不是苏日娜把自己介绍给孛额,他不会知道榆州废墟里有那么多故事。当然,如果不邂逅苏日娜,自己也就不会有那样一个肉香沉醉的年夜。这些事用巧合来解释显然不够,其中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一切。
他去塔子沟走访时,在东门关帝庙前的集市买了一方天赐之石,他粗通金石之艺,用这方章料为苏日娜制了一枚闲章,闲章上是篆书四字:卿子再世。他一直没有拿出来,想等一个合适的机会赠给苏日娜。
春天的一个中午,天气回暖,庙峰山上鸟声啁啾,许多江南见不到的小鸟飞落寺院。喇嘛们冬季喜欢在立索伦杆悬木船喂鸟,春天,干脆将谷粒撒到院中两棵松树下,任凭小鸟自由啄食。桑吉上师常常一边在经堂品茶,一边观看小鸟啄食,那副慈祥的神态、那种入定般的安静,让张冠之羡慕不已。桑吉上师煮了一壶新茶,让弟子叫张冠之和苏日娜过去喝茶。两人来到桑吉上师的经堂,上师给两人斟茶后问,春天来了,张公子有何打算?张冠之说了撰写《榆州纪略》的准备情况,又说遇到了一件苦恼之事,左右拿不定主意。上师问他何事。他说虽史料对先祖张建立墓葬之处有葬在榆州城西秀塔之侧的记载,但质疑颇多,坊间说法有三,有宋嶂北山一说,有塔子沟牛河梁一说,还有大河北黄土梁一说,他无法判定。上师说,墓葬非同小可,若写《榆州纪略》,必然要有个交代,探究此事符合格物之理。张冠之说,还此事不清,《榆州纪略》难以收笔。桑吉上师说,百闻不如一见,公子可实地走走看看。
苏日娜说,可请孛额出山,孛额那双鹰眼什么都看得清。
桑吉上师让苏日娜去孛额家打个招呼,定个时间带张公子去寻找古墓。
苏日娜做事麻利,马上起身去了孛额家,不一会儿,苏日娜笑呵呵地回来了,说孛额答应了,但需要等一等,说早春晚秋冬天都不成,一定要等夏季的雨后才可以进山。
7
打鹿沟多杏树,四月,满山遍野的杏花让辽西的春天有了亮色。
辽西让张冠之对春天的概念多有颠覆,原以为春天一定是春和景明,繁花似锦。在经历了辽西的春天之后他发现,历代文人对春天的吟诵赞美,指向的都是江南,在辽西,却完全不是文人描绘的那样。辽西的春天干涩而枯黄,春寒比严冬更加彻骨,所谓春寒冻人不冻地的说法无非是自我安慰,因为春寒是无法躲避的冷,令人无所适从。熬过了初春、仲春,直到杏花绽放的暮春,张冠之才觉得春天有了气血,多了些暖意。他想到此时的姑苏城,春天正像一个活力十足的少女,会用天下所有的颜色来装扮自己。
他独自到寺后的庙峰山踏青,山坡上有一个穿褐色蒙古袍的中年女人在弯腰挖野菜。他走过去问在挖什么菜。女人脸色黑红,两颊有细小的雀斑,指了指土篮子,说是挖荠菜。荠菜刚刚冒芽,极细小,他说等长大一点再挖多好,菜芽太小了。女人摇摇头,说就是吃个新鲜,再大就成草了。他问怎么个吃法。女人说熬粥,康官营把这种吃法叫吃春。他很好奇,觉得吃春这个叫法好,春天是个什么味道呢?
回头问苏日娜,苏日娜说荠菜粥是有故事的,不过她讲不明白,孛额知道,去问问孛额好了。
他早就想上门拜访孛额,问苏日娜拜访萨满该有什么礼数。苏日娜说去买只大公鸡即可,营里人有事去求孛额掐算,都要带一只活公鸡。他有些犯难,到哪里去买大公鸡?康官营并无集市。苏日娜说我骑马去塔子沟东门里买吧,那里关帝庙前有集市。
他说也好,但买公鸡的钱一定要他来出。
公鸡虽然买回,但路上却遭遇了凶险。回来时苏日娜与劫匪遭遇,苏日娜一边策马疾奔,一边搭弓射箭,射中一个追上来的劫匪,箭伤虽不致命,却射爆了劫匪一只眼睛。劫匪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劫匪头目派人传话到康官营,说这梁子是结下了,无论如何过不去,要康官营还他们一只眼睛,否则一见到康官营跑单帮的人,就刀兵相见。乌察安很生气,说劫贼如此嚣张,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一面想上报官府剿灭劫匪。一面组织壮丁,检点弓箭枪械,想先下手为强,去端了劫匪老窝。此事被孛额劝下,孛额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刀兵相向,梁子既然因买公鸡引起,就用公鸡来解决好了。乌察安并非暴躁之人,如果不是劫匪蹬鼻子上脸欺人太甚,他也不想用强,现在孛额有了用公鸡换和平的主意,便想听听如何用公鸡来解决。孛额说这件事由他来办,他亲自去土匪老窝会会匪首,营里人在家等他消息即可。乌察安让他带上自己的三个儿子,也好有个帮手。孛额说又不是去打仗,不用带人。
孛额出发那天,看到了在黄金楸下的张冠之,张冠之提出要陪他一起去,说事情因他而起,他不能置身事外。孛额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问,去土匪老窝,无疑于赴汤蹈火,你不怕?
怕也得去,他说。
两军谈判,有成也有不成,万一不成后果难料。孛额进一步试探他。
我想好了,他说,谈不拢我就还他们一只眼睛好了,反正这只眼睛不能让康官营的人还。
孛额说,仗义!苏日娜为你差点把命搭上,你有此回报之情也就够了,随我去吧。
孛额带着张冠之,两人步行往东而去。他俩没有注意到,苏日娜就站在巷子口远远地望着他俩,手里握着长弓。
土匪老巢在大凌河边一个叫柳条堡的地方,这里臭名昭著,连货郎都要绕行。
路边的杏花开得很旺,孛额朝杏树努努嘴,说,瞧,杏花开得多好。
他说庙峰上的杏花也开得热闹。孛额问他是否喜欢吃杏。他说还没有吃过辽西的杏。孛额说辽西种杏树另有所图,不是为了杏肉,而是为了杏仁,用杏仁熬粥,加上鲜嫩的芥菜。相传杏仁芥菜粥是古代榆州刺史张建立的发明,当时用于赈灾,因为灾民多有体病,杏仁荠菜粥既可充饥,又能治病,可谓一举两得,吃春这个习俗也就在民间保存了下来。
张冠之如同拾到了元宝一样兴奋不已,荠菜粥的故事原来如此充满温情。
两人来到柳条堡,奇怪的是这个土匪老巢与普通村屯并无两样,没有城堡,也没有小喽啰站岗放哨。两人按照传话人的交代来到一排长约六七间的土坯房前。房子周边有一人高的木杖子,大门敞开,院子里有四个人在石桌上推牌九。孛额说找大当家的,一个岁数大的人指指开着的屋门让他进去。两人进到屋内,屋内光线暗淡,张冠之揉了揉眼睛,才看见北炕上半躺着一个胡须很长的汉子。汉子警惕地看了看他俩,没等孛额说话,就冷冷地道,康官营来的吧?在营里当啥差?
孛额说,我是孛额,这个年轻人是张公子,我的帮手。
孛额?长须汉子睁大了眼,顿了顿问,怎么派个跳大神的来?康官营的人都缩脖子啦?
是我要来的。孛额说,我来是讲和的。
伤了我兄弟一只眼,还一只眼这个梁子就算迈过去,从此井水不犯河水,这公平吧?汉子坐起来,身边有一把带鞘的攮子,墙上还挂着一把带鞘的长刀。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大当家的讲究。孛额说,不过,我觉得还有更好的摆事办法。
啥办法?长须汉子眼里充满狐疑。
此事因买鸡而起,最好用鸡来解决。想想看,你要一只眼睛,不能吃不能用,无非是出口恶气。要是用鸡来解决,你和兄弟们至少能吃上几顿鸡肉不是?孛额的劝说很务实。
长须汉子愣了一下,道,讲下去。
实话实说,此事与我无关,本来我也不想管,但我昨晚卜了一卦,是个大凶之卦,夜里自己搬杆子,结果神灵告诉我,康官营和柳条堡将有血光之灾,双方都会死人。我就问怎么能化解这血光之灾,神灵告诉我,事生于公鸡,应该息于公鸡,就用公鸡血来化解这桩仇恨吧。我想,大当家收买路钱无非也是为了生计,谁也不想死人,就专门来拜见你。
长须汉子斜着眼道,这么大的事,一只公鸡就能化解?
孛额摇摇头道,不是一只,神灵有指示,少不行,多不可,一定要六只。
为啥不能多?长须汉子抻着脖子问。
一卦有六爻,六爻一个轮回,神灵说公鸡六只的道理是易理,讲易理才能符合天意。
土匪都迷信,既然孛额把话说到这个程度,大当家的不敢再固执已见。不过大当家的有自己的卦师,出门打劫先要卜卦,不是随心所欲想抢就抢。长须汉子对外面吆喝了一声,进来一个喽啰,他吩咐喽啰去找一个人来。不一会儿,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弓着腰走进来。山羊胡见到孛额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问,法师怎么来了?炕上的长须汉子问,怎么,你们认识?山羊胡说,这是孛额法师,吃这碗饭的人都知道他。长须汉子说你们既然认识,这事就好商量,他说了孛额的解决方案,征求山羊胡的意见。山羊胡是个滑头,很显然他不想得罪孛额,说这梁子与孛额无关,孛额可以不管,孛额能来,是不想双方出人命,康官营有朝廷背景,硬碰硬恐怕两败俱伤,何况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事就依了孛额为好。长须汉子被说动了,同意按孛额的办法来解决此事,康官营次日须送六只公鸡来。
返程,张冠之问,土匪老巢怎么一点防备没有,好像不合常理。
孛额道,这是假象,来时我让你看路边杏树,你没有留心,其实杏树林里有土匪的眼线,土匪有伏兵,康官营要是一帮人过来就会中埋伏。是眼线报上去说来人只有咱们一老一小,土匪才做出推牌九、没岗哨的样子。
张冠之大吃一惊,这次两人深入龙潭虎穴,看似波澜不惊,实际只要一言有误,必然有来无回。
回来后他想,理应给苏日娜压压惊,能看出苏日娜是真的紧张了。他想了一个好主意,独自去古城废墟采了一大捧萨日朗花回来,将花插在一个盛水的陶罐里,然后摆放在苏日娜学棋的桌子上。苏日娜来书院学棋,看到这束红花顿时睁大了眼睛,激动地说,好看,真好看,先生也喜欢萨日朗?
这是我专门为你采的。
苏日娜痴痴地望着花,不知何故,眼圈儿竟然有些泛红。
8
辽西十年九旱,能下一场透雨不易。
夏至这天,绵绵细雨几乎下了一天,雨未停,苏日娜就撑着着一把蒙古伞来寺里找张冠之,说孛额催着上山呢。张冠之早就等着这一天,下雨前他就做好了进山寻墓的准备。自上次去柳条堡以来,他对孛额钦佩有加,觉得孛额名不虚传,用乌察安的话说,是真有两把刷子。
两人赶到孛额家,张冠之看到苏日娜沾满黄泥的鞋子,心疼地说,上山你就别去了,我和孛额两人足矣。苏日娜头一歪道,先生和孛额法师山里遇到野狼咋办?再说先生不善骑马,总得有人为你牵马吧?苏日娜说得在理,他想了想,自己和孛额手无拉弓之力,如何对付得了野狼?他红着脸说,真是辛劳你了。苏日娜摇摇头,心甘情愿,谈不上辛劳。
孛额身披蓑衣,手里提着一把长长的瓦垄铲,裤腿高高挽起,足蹬一双褐色的油靴。三人各骑一匹马,张冠之的马是苏日娜父亲的坐骑,枣红色,浑身毛色发亮,由苏日娜牵引,苏日娜那匹白马他很熟悉,当初苏日娜就是骑着这匹白马去打鹿沟口射的大雕。
三人冒着小雨出发。
孛额选择的路线是先远后近,先去了大河北的黄土梁,黄土梁的一块平原上有两排石羊、石虎、石人,这些石像生虽经岁月侵蚀,看上去依然栩栩如生。三人转了一圈儿,孛额下马去逐个拍了拍石像生,口中念念有词,朝着正北方的山峦拜了三拜,然后闭上眼睛冥想了一番。张冠之和苏日娜屏住呼吸,生怕打扰了孛额。过了一会儿,孛额睁开眼睛道,走吧,这里不是刺史墓葬之地。张冠之问,何以见得?孛额问,你知道榆州刺史是几品官?张冠之回答说,应该是五品,最高不过从四品。孛额点点头道,依照大辽规制,三品以上的官员墓葬才可以有三组石像生,故而推算此处不是你先祖墓地。
张冠之不再多问,上马默默离开了黄土梁。黄土梁有石像生,说明这里是王侯高官墓地,但现在没有谁在意这里葬的是谁,墓地荆棘丛生、蒿草疯长,着实令人唏嘘,地位再高、官职再大,到头来都会被时日所深埋,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三人走了很远的路,来到凌河边的牛河梁,这里地势很高,是连片的山冈,山冈上长满槐树和麻栎树,槐树枝杈多,有些张牙舞爪,而麻栎树却高大笔直,颇有树中君子的模样。孛额拴好马,提着瓦垄铲在山坳里转悠,张冠之不知他要寻找什么,和苏日娜紧跟在身后。山坳里少有平地,找到几块平坦之处,也都集满了雨水。转了足有两个时辰,孛额很失望,手中的瓦垄铲甚至连用都没用。
孛额双手拄着瓦垄铲说,他看好的几处有挖头的地方都不对,刺史墓葬在塔子沟牛河梁的说法不可信。苏日娜忍不住问,法师以为有挖头的地方,怎么又不是了呢?孛额道,有古墓的地方,不会存雨水,这就是我为什么要雨后进山的缘故。
张冠之和苏日娜不约而同都哦了一声。
接下来只剩下宋嶂北山了。午后,细雨停歇,三人打马赶到宋嶂北山。北山不高,地势低缓,山底下有墓群,大都是前朝或本朝墓葬,坟冢石碑和封土尚存,这里不会是辽代古墓。孛额牵着马继续往山上走,走到北山南坡时,眼前是一处椅子型凹地,凹地青草茂盛。孛额面对凹地,伸开双臂,闭上眼睛默念了一番,然后牵马走到凹地中央,解开了马的辔头,拍了拍马的脖子。孛额骑的是一匹青鬃马,青鬃马跑了一小天,遇到这样好的青草应该低头吃草才对,但青鬃马闻了闻青草后竟没有吃,而是高高扬起头来不再低头。孛额让苏日娜解开白马和枣红马的辔头,这两匹马也没有低头吃草。他用脚踩倒一片青草,然后用瓦垄铲将青草铲除,露出笸箩大小一块湿漉漉的地面。他向掌心吐了两口唾沫,开始往土下打铲。瓦垄铲一点点探进土里,孛额小心翼翼抽出一铲湿土。他捏着湿土看了看,然后又闻了闻,抬起头微笑着说,三合土,就是这里了。
张冠之惊喜过望,差一点就跳起来,激动中竟一把抓住苏日娜的手猛摇个不停。苏日娜嗔怪道,先生抓疼我了。张冠之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急忙松开手,眼含泪珠说,我愿遂矣!
冷静下来,他看着孛额问,法师为啥有此判断,莫不是有神灵指点?
孛额拄着瓦垄铲,眼神闪着几分狡黠,很自信地说,神灵在心,不走迷路,草肥而马不食,土有因;地洼而不积水,水有道。两点足以证明此处地下有古墓。
张冠之明白了,他在典籍中有所了解,古人造墓,往往用处理过的三合土作封土,这种土生长出来的草牲畜能嗅出异味,故而不食;造墓必须考虑防水,地上地下都预设水道,封土之上不存积水就是这个道理。
应该有墓碑的,不知何故没能保存下来。孛额说,也难怪,千年古墓,传世的能有几座?
是不是在此地立一通石碑,也好方便后人祭奠。张冠之说,立碑费用我来出。
孛额说,不要打扰先人,碑立与不立,先人之灵都在那里行走,从未远离你我。
9
走过四季,近万言的《榆州略纪》初稿已经写就,思乡之情渐浓,张冠之知道自己不能在万祥寺常住了。
他陷入了纠结之中,因为难以舍弃苏日娜。前不久乌察安接受了喀喇沁左旗一个贝勒的聘礼,苏日娜定亲了。
苦恼无法与桑吉上师说,上师毕竟是出家人,思来想去之后,他买了公鸡去找孛额。
孛额见他到访,让家人备了酒菜,两人开始小酌。
他没有说来意,只说秋天到了,自己寻根问祖之事已有眉目,《榆州略纪》也已草就,他准备回乡,将《榆州略纪》刊刻于世,给族人一个交代。
孛额一边听,一边喝酒,并不打断他。
他说,打鹿沟的四季,就像四个不同脾气的辽西人,可交,可亲,他真不想走,但又不得不走,圣人说父母在,不远游,自己走了这么长的时间,父母肯定十分挂念。
他向孛额介绍了姑苏的风土人情,说到了吴王阖闾,讲到了夫差,也自然提到了西施。孛额先前只是听,不插话,在他讲到西施时,孛额拦住他的话问,夫差之败,败在何处?
他想了想,道,赐死伍子胥,沉迷美色。
孛额摇摇头说,败在忘记其父教诲。槜李之战阖闾只是脚趾受伤,小伤不治,导致身亡,阖闾提醒儿子夫差不忘杀父之仇,一指越王勾践,二指致命趾伤,是提醒夫差小伤亦能亡身。
张冠之若有所思,孛额显然话中有话。
这次来见孛额,本来想问问苏日娜一事,但最后也未说出口,孛额明明猜出来意,但就是不谈正题。他不笨,知道应该如何去做这件事。
辽西牧人多,农人少,秋天看不到丰收的图景,秋季的牧场到处枯黄一片,北风带着沙尘也带着寒霜,空中雁叫声声,地上枯叶纷飞,站在书院窗前的张冠之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凄凉。他已经两个晚上无法入睡,只要合上眼睛,苏日娜的身影就浮现在眼前,苏日娜的笑容很甜,像夏季庙峰上红透的浆果,苏日娜的牙白瓷一般,在井水偏硬的辽西,很多人牙齿都泛黄,唯独苏日娜的牙南珠一样润白。还有苏日娜绿袍下束起的腰,纤细而富有弹性,他特别喜欢苏日娜马上拉弓射箭的一刹那,那种力量感与女子的柔软性构成了完美的统一,那个姿态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
他看到苏日娜来到寺院。苏日娜提着一个瓦罐先去见了桑吉上师,不一会儿,向书院走来。他站在窗前,心跳有些加快,急忙坐下来,拿起一本书,目光却瞄着窗外。
苏日娜敲门进来,背着手站在门口,两眼望着他。
来寺里有事?他问。
阿爸让我给寺里送些灯油来,苏日娜说,已经送给了桑吉上师。
坐吧,他说。
苏日娜看着他,没有坐。
他也站起身,把书合上,原本打开的书他并没有读,是一本薄薄的《朱子家训》。
我想和先生下棋,行吗?苏日娜说。
他微微笑了笑,好呀,我们许久没有下棋了。
他铺好鹿皮棋盘,把一盒白子留给自己,一盒黑子推给苏日娜,棋盒是枫木的,纹理清晰,颜色暗红,已经被盘出厚厚的包浆。
苏日娜说,今天我执白子吧。他说可以,就把两盒棋子换了一下。
两人开始下棋,苏日娜每次拈起棋子,都迟迟不肯落下,一副举棋不定的样子。他也无心下棋,苏日娜执棋子的手很细嫩,他就想,这么细嫩的手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量,能把弓拉得满满的。
这盘棋下得很慢,最后他输了,输在心不在焉。
收好棋子,他说再下一局。
苏日娜点点头,棋盘上还没有落子,苏日娜突然问,过年那天晚上,先生真的喝醉了?
他愣了一下,那天他真的醉了,后来发生了什么、怎么在西屋炕上睡的,一点记忆都没有。他说,是真醉,马奶酒喝了不容易醉,醉了不容易醒。
我不信,苏日娜说,醉酒的人还能石头一样冰冷。
石头一样冰冷?他颇为疑惑。
那天我唱歌,给先生献哈达,先生一直未起身,我平生第一次给坐着的客人献哈达。阿爸见你不胜酒力,才让哥哥扶你到西屋炕上休息,我们上街玩耍,西屋只有你自己,东屋阿爸和孛额在喝酒。中间我回来喝水,听见你在说梦话,嘴里一直在叫卿子。阿爸和孛额也听到了你一直在呼唤卿子。阿爸问孛额卿子是谁,孛额说是你心中的女人。阿爸不再说话,好一会儿才说,张公子来打鹿沟半年了,想家也是常理。
他差点哭起来,这完全是个误会!卿子是谁?那是两百年前的古人,而且是别人的老婆,怎么就成了我的女人?孛额啊孛额,你一向料事如神,怎么在这件事上却信口开河?他原本想修书回家,与二老商定聘礼向苏日娜提亲,不想半路上出来一个喀喇沁左旗的贝勒,而乌家之所以痛快应允,原来因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卿子!
事已至此,他不能再做解释。他知道,自己如果真的不起身接受哈达,说明心里没有对方,夜里又频频呼唤卿子,说明心里已有他人,尽管这是一个误会,但有些误会即便消除,也会留下阴影。
他说,实话相告,卿子全名是陆卿子,前朝人,姑苏才女,谢世足有两百年,我在心里一直把你比作陆卿子,其实,陆卿子不如你,她文采虽好,却不会骑射。
果真?苏日娜眼里放出异彩。
我为什么要骗你?他说,陆卿子有一首著名的《相逢行》,姑苏士子人人会背诵,我背给你听听:
白马骄青云,金鞭拂红雾。
相逢不问名,各自东西路。
苏日娜听后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先生把这首诗抄写下来给我好吗?
他答应了,起身研墨抄写陆卿子这首短诗。
诗抄写完,展示给苏日娜看,他用的是工工整整的楷书,落款写上了“录卿子诗”的字样。这时寺院里出现了四五个年轻人,除了苏日娜的哥哥外,其他几人都是陌生面孔。哥哥在窗外喊苏日娜,说家里来了客人,让她赶快回家。其他几个人都穿着青色蒙古袍,不说话,但目光冷锐,像深冬的黑冰。
回吧。他对苏日娜说,应该是家里来了重要客人。
苏日娜点点头,折好书法揣入怀里,然后跟着哥哥回去了。另外几个青年人边走边回头,盯着在书院门口拱手相送的张冠之。
天色向晚,落日比朝阳大出许多。张冠之独自在寺中踱步,不禁想起哈达通判写塔子沟八景中的那首《榆林夜牧》:
偶向南郊逐晚风,清流缭绕茂林东。
一群骐骥倾云练,几队牛羊簇锦丛。
驱犊堤边芳草绿,秣驹河畔夕阳红。
牧人添得歌声好,仿佛桃林菁景同。
张冠之刚刚吟完,身后桑吉上师说了声,好诗!
张冠之知道桑吉上师要和他说什么,因为康官营大小事情都离不开桑吉上师的慧眼。果然,桑吉上师说,公子可以启程回姑苏了,明天是个黄道吉日,今晚即可打理行囊,明天一早我派勒勒车送你去塔子沟,与你来时路不同,莫走回头路,从塔子沟走柳城,再去锦州府,然后西行过山海关到通州,一上运河就等于回到了苏州府。桑吉上师没有说原因,秋天回姑苏,这是早就定好的归程,但他猜到桑吉上师一定听到了什么,刚才那几个青袍后生显然是来者不善。
如果是我打破了万祥寺的宁静,那么请上师原谅。张冠之拱了拱手说,但我可以向上师保证,我没做错事。
民俗至此,不要有所怨恨,他们都是些耿直的牧人,桑吉上师望着暮色中炊烟缭绕的康官营说,他们尊重你但无法接纳你,好比那些心无佛性之人,进寺烧香易,剃度做喇嘛难。
翌日清晨,脸上多了一些山楂红的张冠之携一箧书、一方砚、一支笔离开了万祥寺,依然是灰布长衫,只是多了个包裹,包裹中有一部《榆州纪略》手稿,一件苏日娜赠送的羊皮袄。
桑吉上师将他送出寺外,一个红衣小喇嘛赶着黄牛拉的勒勒车在寺院门口等候,他再次向桑吉上师作揖辞别。然后踏上了东行之路。勒勒车出康官营后,他忍不住回头张望,忽然发现营口那棵高大的黄金楸下,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地站着那里,手里拿着一样东西,因为远,看不清。
他顿时泪目,犹豫再三,让小喇嘛停下勒勒车,他跳下车快步奔向那棵黄金楸。他从怀里掏出那枚用黄绸包好的天赐之石双手递给苏日娜,你已学过书画,不能没有钤印,这枚钤印是我亲手为你所制,送给你。此时他才看清,苏日娜手里拿着两枝萨日朗花,像是刚刚采来,看上去水灵灵的。
苏日娜接过天赐之石,那两枝花却不给他,两眼像两汪泉,一句话也不说。
他转身离开了,没敢再回头。
次年,也就是乾隆四十八年八月,乾隆皇帝去盛京祭祖,驻跸于万祥寺,应桑吉上师之请,皇上欣然赐写寺名,又拨官银修葺,并设宝座一尊。万祥寺遂成关东名寺。
【老藤,本名滕贞甫,第十四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辽宁省作家协会原主席。出版长篇小说《北地》《北障》《北爱》《刀兵过》等十一部,小说集《熬鹰》等八部,文化随笔集《儒学笔记》等三部,老藤作品典藏(十五卷)。作品以英、法、德、俄等十种文字译介到国外。长篇小说《战国红》《铜行里》《草木志》先后荣获第十五届、第十六届、第十七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北地》被评为2021年度中国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