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文学》2025年第7期|内陆飞鱼:劳作之余
内陆飞鱼,本名李仲,彝族,热衷于书写影音情结、故地俚俗、杂沓青春,著有散文集《毫无目的去一次远方》,曾获第十四届滇池文学奖。
饭团
一片玉米从夏天挺拔到秋天,抽穗、灌浆、结籽,变成一串串黄棒子挂在房梁,晒干躺在仓房研磨成主食,一年就过去了。水源沉降在峡谷深处,坡地开垦困难,水田没有大规模普及,能吃大米、包谷面和在一起的“两掺饭”就是幸福家庭。
多数人家还在吃单一的包谷饭。磨碎的包谷面和水搅拌蒸熟了就是包谷饭,干涩,细碎,不泡酸菜红豆汤难以下咽。少有的一点大米良辰吉日才吃,或者家中来客才拿出来做招待。
吃两掺饭的家庭,多半有一个慈祥的奶奶或母亲,早晨六七点起床,她们给全家人烧好洗脸水,就搬出攀枝花树干制成的甑子,往铁锅撩几瓢水放下去,点燃高高的灶台,开始蒸饭。大米和包谷面分两层蒸,一层金黄,一层雪白。
木疙瘩燃出山野松脂味,土灶炉火通红,两掺饭蒸熟了,老人踩着木凳从大锅里抱出甑子,地上铺好竹子编的大簸箕,甑子倒扣下去,白的米饭黄的包谷饭,各占据了圆形簸箕的百分之五十左右面积,恍如一个彩色的阴阳八卦造型。
两掺饭的正确作法是,先把包谷饭那一半搅开,用手捧着搓匀;再把另一半米饭搅开,同样搓匀;接着兵分两路,把白的黄的互相混合,直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黄白相间,搂回甑子里铺平,摊匀,再把甑子抱进大铁锅继续蒸。
拌饭期间,守在簸箕旁边和老人脚下的,通常是一两只摇尾巴的黄泥巴小狗,和一两个咽着口水只有蹲着的小狗那么高的黄泥巴小孩儿,狗眼巴巴地望着怎么驱赶都撵不走。小孩儿眼巴巴地望着,口水在嘴巴里打转。
两掺饭全部拌匀倒回甑子之前,老人会发善心,抓起一把米饭放在掌心,两只手掌团住,互相撮合,攒成一个椭圆形的饭团,递给身旁的娃娃,说你们快点出去晒太阳,别在这里拦手绊脚。孩子们接过饭团,一溜烟就跑出去了,黄泥巴小狗也跟着撵出去。
听闻外面哇哇大声嚎哭,准是饭团被狗抢了,不一会儿,小孩子就会折回厨房再跟老人索要。八九点的太阳正打在村庄的空旷处,不冷不热,不刺眼,晒在身上通体舒服,山中没有吃早点这种说法,孩子们肚子里咕噜噜叫唤着似打小鼓,捧在手中的饭团热气腾腾,近在眼前,比太阳还热乎。
一群小孩捧着饭团,穿着补丁衣裳,有的光着脚,斜靠墙脚下,有的蹲在柴垛子上,先比谁手中的饭团大又白,比谁吃的速度快。囫囵吞枣,一团团圣洁的食物,一会儿就消失在瘦小的躯体里。饭饱胃暖,大家歪着脑袋、眯着小眼睛继续晒太阳,浑身发热,抓一抓痒痒的肚皮非常惬意。
一些家庭孩子们结婚,兄弟分家,单过去了,老人要么跟着老大,要么跟着老幺,无论她在谁家主炊,孩子们还是围着她转,早晨醒来腹中空空,浑身无力,第一件事就是去抢饭团。
每个早晨阳光透过木栅门的缝隙,洒得老人一身斑斑点点的金黄,灶上火势正旺,甑子里蒸着大家望眼欲穿的两掺饭。她的偏心和偏爱这时候体现得最为明显,一个饭团的分量就是她对孩子们赏罚分明的态度。
一些小孩会撒娇发嗲,抱着老人的大腿,死乞白赖,摇来晃去,口齿伶俐的这时最管用,内向胆怯的就要吃亏。手上的饭团就是嘴甜的证据,也是老人最喜欢某个长孙、幺孙的孤证。
家中有客,不吃叮嘴的两掺饭,蒸大米招待,还要煮一块腊肉。腊肉通常是脊肉或火腿,煮在锅里香气能传到隔壁邻家。腊肉也是稀罕物,一周左右才见一次面,不吃个嘴角淌油不罢休。饭团的甜美连同腊肉的香味,小孩子的一腔口水在舌头与牙齿之间引发了山洪暴发无心玩耍。
吃饭前,老人揭开肉汤滚滚的铝锅,筷子扎起肉块,丢砧板上凉一会儿,先切几小片裹在饭团里递给淌口水的小孩,这是上等美食,天堂才配享有。得到这一块非同寻常的饭团,泥娃娃跟着小土狗又屁颠屁颠跑出晒太阳了。
腊肉肥腻熏香,猪油浸透的饭团吃下去,就已经了省了一顿午饭和晚饭。人一旦上了档次,就难下来,小孩的刁嘴如此养成,第二天醒来,拿到没有夹有肉片的饭团,就会一脸的兴味索然。
一进学堂,饭团娃娃就是半个大人,闲暇时刻要跟着大人劳作,放牧、割草、砍柴、薅草,跟在大人和牛羊背后上山下山。小孩体力有限活没干完通常就先溜回家了,才到大门口就大声嚷,奶奶,我快饿死了,饿死了啊。老人就准备好饭团,在厨房门口等着,有时她还来不及出来迎接,小孩子就丢下镰刀、小锄这些工具,咽着口水径直冲进厨房。
再稍微长大,大人干什么活,小孩就得干什么活,不能半路失踪当逃兵,奶奶也不再配给饭团了,不管饿得鬼哭狼嚎,必须等到全家人聚齐才能摆好碗筷开饭。这个过程就像断奶,开始百般不适应,却锻炼人的自制力,逼着孩子成长成熟。
吃饭团长大的少年,背着书包扛着农具走过村道,有着大人的背影,渐渐习惯了没有饭团的早晨,在红彤彤的朝阳下一群群走过庄稼地,慢慢长成了会脸红害羞、懂礼貌的小伙子、大姑娘。吃一坨饭团管饱,打着饱嗝,唱着儿歌,走路回家。喜鹊在密林间嘎嘎地叫,却看不见影子。
春牛图
大雨在黑夜淅淅沥沥地朝田里倾灌,人们挤在炉火边,或斜躺在床沿,脸上映着忽明忽灭的火光,有时撸一撸袖子,窃窃私语,有时望着黑沉天花板发呆,默不作声,生怕惊动愤怒的雷电击穿屋顶。
他们在谋划明早插秧的事宜,雨声风声雷声搅和着从窗缝、门缝里窜进,还是雨声好听,听着听着就睡去了。
翌日起床,白光照空屋,桌子凳子歪斜,家中一片冷阒。他们已经出门很长时间了。天井还落着雨点。从昏暗的厨房钻出来,奶奶告诉你,饭已经留在锅里自己去吃,哐啷一声,自己也关上大门出去了。回过头,墙上迎面而来的是一张褪色的招贴画,哗哗地卷动了一下,忍不住凑上前端详。
这是一张贴了近半年的粗糙纸张,粉红的底色早就泛白了,上面一头健硕的老牛正在俯首耕地,犁铧朝着深沉的大地去划开一道道线条,它的身后,一个顶着斗笠,披着蓑衣的老汉,佝偻着腰身,扶着犁的尾部,赤裸的脚趾若隐若现。
图下方,细密地印着一年的皇历,从立春到冬至,二十四节令一览无遗。歪歪斜斜的隶书和小篆混杂一起,是印章效果的“春牛图”三个字。图画和文字都是木刻的版式,墨迹洇开了毛边,稀疏地弥散,纸张底色消失了字却纹丝不动。
春节前后,桃花没开,家家户户都会有这样一张纸安然地贴在堂屋门外,到燕子回到堂前,屋外蜻蜓乱飞,纸张黯然成破败模样,家长们还是在茶前饭后,像你今天一样叉着手,对着“春牛图”择凶吉日、找好日子。上面标有宜出行、宜嫁娶、宜动土等字样,红白诸事屡试不爽。
院坝上冷风飕飕,天色一下子阴沉起来,有一股乳白的雾气从瓦檐上涌进天井,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砸在院子石板台阶上、磨刀石上。你还是背对着雨幕,叉着手对着春牛图出神。
画上的耕牛、老汉、汉字,紧密有序,疏朗大方,不落笨拙呆滞的窠臼,镂空的效果,让耕牛和老汉有一种窗花一样的传统民俗的意味。画上,那些风雨空濛,濡湿净阔的大地,都已经远了吧,牛和人却还在孤独地摆着执拗的造型。
这张图的来源,意味着一个青灰色黄昏的到来。一个面色黧黑的瘦削老者,抑或一双眼色浑浊的中年人的到来。那是春节前后的光景,他们扛着一只稻黄色的麻袋,瘦削如枯枝一样出现在村道上。从敲开第一家路边人家开始,到走出最后一个院落,他们在人家大门扣被迎接或申斥为“叫花子”,他们安之若素面不改色。
敲开门,他们立于台阶下,口中颂词声声,是一些关于牛肥马壮、五谷丰登的祝词俚语,家长们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看门土狗面对这个陌生人几欲冲上去又缩回来,眼睛死死盯着他们拖泥带水的脏污裤管下的小腿。祷讼完毕,他们一手掏出春牛图,另一手握着一只硕大的土碗。
收了图,每户给予一大碗玉米或大米,他们疲软的口袋就立时高起来一截。有时正遇着这家人全家围桌吃饭,他们接了粮食,咽着口水,还默默站着不走,家长就舀了一碗白饭,添上一些桌上的小菜、肉,他们就羞涩就接过去,蹲在门口舞着筷子,哗哗地刨起来,吃得腮帮子涨红。
傍晚,家人耕种回来,又冷又饿地忙着取暖吃饭,你冷不丁地问他们,送春牛图来的那些人家里有没有耕牛和土地?大人们一身湿漉,喘着粗气,倦色重重,谁也没过来回答你的提问,像是随口哼哼了一下,说这些人是叫花子,没田地。
这个晚上,灭灯睡下,你还在想着这个问题。在你脑海中送春牛图的人,沉默无言又黑又瘦,扛着干瘪的麻袋出没在山与山、村与村、河与河之间,就像一场场赌博,木然地敲开别人家门,等着施舍,被拒绝的时候居多。愣生生地接过别人的粮食,大口地吃完百家饭,卷着裤腿继续往前走,前面的无尽景深还是交叉纵横的山路。
远地某处,在一所年久失修屋檐长草的老房子,他们的妻儿坐在漏雨的夜里,拢着即将熄灭的火光,不断抱怨着出门乞食的男人们怎么还不回来。他们身后狗窝一样混乱的床榻下面,有一卷被油纸包裹的东西,拆开来救是一捆捆春牛图。过了今年,这些春牛图就是废纸了,只能引火当柴。赶在开春前必须送出去。
糖水
糖水能治病救人。这是传了几辈人的秘方。
很多人生下来哇地哭出第一声,睁开眼到处找水喝,母亲身体不好的挤不出奶,灾荒年份大人吃不饱,也没奶水。喝到的第一口营养液不是奶水而是糖水。离世之前,齿牙零落,颤颤巍巍成风中残烛,也要最后咕一口糖水才安心。第二年清明,儿孙去上坟祭拜,也要撒一些砂糖在墓门口。生老病死,还是糖分管用。
糖果,那时叫白砂糖、红糖,是奢侈品,需要以物易物。在山中,一分钱一颗的散装水果糖,是逢年过节才偶尔可以尝到的甜头。家里孩子发烧感冒卧床不起,大人就熬红糖水给他们喝,有些家甚至还买不起粗硬沉重如红砖的红糖,就勾兑廉价的糖精给孩子喝。
在糖类世界,白糖的身份高于红糖,红糖高于糖精,白糖是稀罕之物,镇子上的供销社偶尔才有货。“解放牌”绿皮大卡车送进来一车,一下午就差不多就被抢光了。孩子来一点,长身体,老人来一点,卧病时冲着开水喝,补气提神。用得最多的是开包子馒头店和筹备结婚的人家,
白糖分两种,一种散装,装在口袋里,五十公斤每袋,拿碗舀出来称斤卖,颗粒大,成色稍差,冲出来的糖水纯度不高;一种是袋装,颗粒细,成色纯净,精美的塑料外包装,画着类似年画,福、囍之类的红字,很勾人,与热水勾兑成糖水,有淡淡的糖脂香气。
糖精,严格来说不是糖,不是来自甘蔗、甜菜等植物,只是一种化学制剂,为味蕾制造一种甜的假象,甜度大,大到苦,多苦?只要往嘴里丢上米粒大一颗,舌尖就被甜麻痹了,像一颗炸弹在口腔里爆炸,把关于甜里面蕴藏的香、蜜、醇全部轰跑,只有大得无边无际的苦之甜。糖精的包装大小和味精相似,售价也便宜,只有在没有红糖和白糖时候,才拿来过瘾。
老人卧床不起,孩子头疼脑热,没钱抓药,离医院又远,除了去房前屋后乱抓一把草药胡乱煎着喝,苦涩得满嘴淌黄水的病还不好,糖就是救命的稻草。看望病弱,探访旧友,谁家娶亲生小孩,老人百年,不一定拎酒,糖却是不可不带的,红糖,白糖,水果糖,麦芽糖,看财力而定。
那时,你们瘦弱得像一根根纤细芦苇,还渴望着天天生病,好一个人深锁家里,不用跟着大人下地干活,恍恍惚惚地躺在床上望着半明半昧的土墙天花板,等着母亲们端进来一碗糖水,甜蜜让舌尖生津喉咙舒展。
你们等着可以天天喝糖水的那一天,哪怕装病在所不惜。最好是去鸡窝拣一两只蛋,打开了下糖水去煮,噗嗤噗嗤的荷包蛋和红糖水一起沸腾,一会儿舀出来上桌,喝一碗就浑身发热,力气充沛了。
生病的日子,有糖水的黑暗屋子是甜蜜的天堂,母亲们端着冒着白气的糖水来到窗前,摸摸孩子的额头查验高烧情况,躺着的孩子体虚冒汗,闻到糖水的气息就有了精神,她们用调羹一口一口喂孩子们糖水。当她们老去,卧病不起,成年的孩子也必须端着糖水回馈恩情。
土法制造的红糖品相难看,制作时稍微粗糙,过滤不精细,遗漏了甘蔗残渣,喝着糖水,有时能吃到甘蔗渣和沙土,好在便宜,量足,一块可以吃好长时间。掰一块就着生花生一起吃来补血,吃多了飙鼻血,血滴在地上蚂蚁疯抢,血液里的糖分可能太高了。
喝糖水的过程像一个仪式,人一旦置身这个磁场,就像掉入了催眠指令里头,闭目养神,通体舒泰,只要糖水蘸到舌尖,种种不适闻风遁去。煮糖水的人细声细语地关切病卧之人,当她们递过糖水。自己干裂着嘴唇却不喝,背过身,孩子看不见了,才去找几粒掉落的残渣舔舐。
糖水有一股神秘的亲和力,消弭紧张,挥发苦痛,亲情孝道融进糖分里,喝进肚子,变成身体的某种基因。一些实在买不起糖类的家庭,男人们就去山上掏野蜂窝,用蜂蜜熬糖水喂病人,或拿野蜂蜜去集市上换砂糖。采蜂蜜的人头上、脸上凸起着被蜜蜂蛰起来的肿块,已饥肠辘辘,看着亲人喝到糖水,自己站在一旁很有成就感地微笑,心肝宝贝平安无事的幸福表情。
糖水像鸡汤一样泛滥的年头,和幸福、梦想这个词一样,糖字正在走样变形,变成千篇一律的陈词滥调的矮个子,变成嘻嘻哈哈的廉价辞藻。这些不影响喝糖水长大的孩子,他们对幸福理的解很简单,心里每天有点甜味,能吹着和风、闻着花香就满足,诸多情绪堆积,诸事不顺遂时,想想生之幸福不过就是天天能喝糖水,摇摆不定的心就静下来。
剑麻谣
剑麻又叫龙舌兰,生长在热带、亚热带河谷,被好事者引种到山区,或作为栅栏植于地埂,或为花卉委培于家门口,砍了叶子拿去水里浸泡,沤数月后肉质腐烂,剩下的筋络纤维刷洗干净可以搓成麻绳来使用。
剑麻宽阔的叶片青灰泛绿像出土的青铜器,锯齿状的倒刺生在叶片边缘,锋芒如利刃,顶端是一颗钢针样的尖刺。剑麻辐射状地生在大道边、田地旁,很是壮阔,一出门就像来到荒凉的墨西哥高原,能歌善舞的彝族青年也和拉丁人颇相近。
剑麻习惯了守株待兔,等候猎物自己撞到利刺上,平时沉默寡言,仅仅在夏秋雨后露出生长的痕迹,余外的时日叶片悄无声息,只是不小心惹到了,锯齿状的带刺叶边才挂去牛羊的皮毛,鸡鸭鹅钻进群落撵出来很费劲,它的根部是蛇鼠的自由之地。
孩子眼里的剑麻有传情达意的信使兼公告栏效用,只要留意房前屋后的每一簇剑麻,都能在叶面上发现密密麻麻的字迹和图案,那是用叶片顶端的长刺割下来做工具一针针刺上去的巫言咒语。
大人们忙于劳作和赶路,牛羊无法食用这些古怪的植物,他们从不会留意路边的一排排剑麻,只有无聊的孩子们,才会在蝉鸣慵懒悠长的夏日午后,用刚学会的浅薄语词在上面造句。
“×××是我的,谁敢欺负,见血,见血”,“×××和×××你们是要吃喜酒了吗”,“×××天生大猪头,离××远点”、“×××去你家找你,你妈妈叫我不要来啦”,“吃独食生毒疮,××你会后悔的”,“狗日的×××”,“小××,说话不算数,×××养的”,“×××,请你告诉我,爱是什么?”……×××是省略号、绰号、乳名、脏话,不知者不知所云,当事人心知肚明。
一连串的鬼画桃符,或图或字,或图文互搭,生动伶俐,收信人一看就心领神会,能参悟到作者姓名、笔法以及创作意图。狂草正楷、简笔漫画,一笔一划刺下的暗语只为特定的人看见,正面交锋太尴尬,如此交流很省事,也很绅士。
百余人的村庄,四五十个半大孩子,每人可以分配到一片剑麻丛林,出村进村的大路边是首选,青蓝色的剑麻壮硕肥实,像战场上的一道铁丝网。剑麻叶尖锋利的刺,割来下,可以做刀笔,可以做暗器,扎进皮肉一阵酸痛。
每天的必经之路,在仇人、“情敌”、“心上人”、战友出没的地段,剑麻叶面刻满大家的心事和秘密,如果嫌刺眼,挥舞镰刀进行“杀戮”。剑麻在海拔两千米左右山区长势不错,你们的镰刀、柴刀、削笔刀是最大的敌人,心情不爽,就挥动着利刃砍倒一大片,一下午的功夫乌泱泱一片残肢断臂。
砍累了,瞅瞅四周没人,拉过一片叶子,张牙舞爪地刻上咒语、预言、嘲笑、赞美,还击对手,心生豪气干云的成就感。剑麻刺破的叶脉会流出绿色汁液,越肥硕的流得越多,滴在手上粘糊糊的,落到破皮的伤口会有灼痛。汁液有奇怪的呛鼻味道,时间久了会微微晕眩,牛羊马骡对这种隐藏着杀伤力的气息敬而远之。
刺上去的新鲜暗语,初时看不明了,只见一道浅绿的划痕,须仔细观摩才能见究竟,待到三两日之后,伤口汁液凝固干燥愈合,结痂逐渐发白,才能完整显形。时间越久越清显峻峭,风吹雨打都不会掉落,保存数年绝无问题,特别是在那些早已长定的叶片上,几年后依然清晰如旧,风吹雨打面不改色。
大多数孩童还不到恋爱的年龄,却已经有心仪的同龄姑娘了,身材如月亮下的花骨朵,脸蛋是羞涩的红,传说中的红苹果。大家在路上偶遇,上学途中撞见都是分花拂柳擦身而过,胸膛里早有无数小鹿扑通扑通乱撞。相思难平,趁着没人就去剑麻上写上暗号传情达意,发泄和抒发。
小小村庄就只有那么几个秀色可餐的女孩可以称为“村花”,明里暗里男孩们的选择都差不多,难免情敌林立,心生妒恨,没有勇气面对面用拳头决斗,天长日久就养成了笑面虎的小性子,平时嘻嘻哈哈打成一片,一转身就在无人处去剑麻上面刻下绵长的相思、诅咒、声讨。
剑麻暗语的创作者们,无疑是村庄最早的诗人、画家,凭着原始的激情写开了内心的乌云与朝霞,以及糖果与歌唱,奇怪的是长大后大多数不爱读书,或者家里拮据不再供其上学,鲜有人正真走出去,去和外面的人一起创作嬉戏,一起去追逐更远更神秘的世界。
在剑麻上搞创作的很多人,说到底还是恋家,还是舍不得也许有机会厮守到老的“村花”,在四季循环的原始农作里,靠蛮力耕作生活,慢慢地熬出了胡须,生出了白发碴,纷纷长大变老,匆匆路过剑麻丛林,也忘了去低头细看昔日暗语,相思的夜里已没有诗意,只有烈酒浇愁。
口水卜
有人的地方就有人想预知未来,未雨绸缪,所以有人的地方就有占卜师、算命先生,他们像一层神秘云团浮在人群上空,俯瞰着所有人的生老病死,宠辱贫富。他们的预见性被周围渲染得神乎奇乎,可惜他们露面有限,更多时间他们似乎在神秘地方修行隐藏,一般人无法找到和邀约。
而且,这些只为部分人服务,需要杀猪宰羊或一些碎银散钱,不能为所有的困惑之人解谜预测。因此,一种叫口水占卜的方式悄悄流行起来,简单易行,及时实用,人人可以速成。用口水占卜未知的前方时段,未知事物,大概只在你们这群人的童年上演。
鸡骨头、竹片、木板儿、铜钱那些占卜方式,太过正式功利,是属于大人的,而口水占卜,唯独是属于体瘦毛长的孩子们专利。荒野、谷仓、课堂、涵洞,随时随地,只要心中有一团黑暗谜团,就向未知的神秘力量求助,一泡口水就解决问题了,低成本,速度快,操作简单。
这套流程不知是谁教授的,具体操作方式如下。吐一泡清亮的口水在手掌里,不许是痰否则属亵渎,左、右手掌皆可,口水分量要足,通常在吐出来之前,多在嘴巴里拨动了舌头多酝酿一下,直到泛甜的水分挤满口腔。
口水填满掌心,手掌以水平角度摊开,空出来的另一只手的食指榔头一样高高竖立,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砸向装有口水的掌心。眼睛要紧紧盯好了,看准四处飞溅的口水朝哪个方向飞得最多,即说明你所求的事物就在这个方向。
苦水问卜,一般是在丢了小刀、文具、弹弓、镰刀之后,放牧的牛、羊、猪、鸡、鸭等牲畜跑丢了的时候进行,循着口水溅得最多的方向去寻觅,通常就能得偿所愿。验证过,时灵时不灵,多少是一份慰藉。
口水问卜意义在于,孩子们最早认识到了,在平日生活空间以外的幽冥领域,漂浮一种未知事物或能量,一只隐形手掌舵着人生航道,也许就是叫命运的东西。这些东西如幻、如电,超越了你们视觉、听觉、触觉、味觉能感知的范畴,却在时时刻刻蔓延。
操作苦水问卜这个事情,有时像演滑稽戏。口水常常溅在你们脸上、身上,有些甚至物归原主,飞回了嘴巴里,凉嗖嗖的。在山风里占卜,口水可能七零八落,全部飞朝了顺风的方向,遍寻不着。
既然是占卜,不管多随便,肯定都有些不成文法的规矩。口水卜的规则是,吐到掌心的口水须一次完成,砸向掌心的食指也要一次进行,这两点务必遵循,出尔反尔地去重复操作就不灵验。另外,占卜前许愿,也要诚心诚意,不要掺有有私心杂念,也不得说出来给别人听见。
不管这些规则,只要心中有未解之谜,失去了心爱的玩具,弄丢了别人的东西,你们就迈着扎实的小脚,积攒口水如实操作,顺着口水的方向找过去了,跌跌撞撞,踉踉跄跄,有时四处无路,不知何方是尽头,有时是多云转晴,柳暗花明又一村。
有人说,这是祖先几百年来传下来的习俗,大人们却很少这么操作,他们有更高级、更隐秘的玩法,所以口水卜被人认为是哄小孩的把式,也无法辩驳。只是孩子们心里明白,口水卜一实施,不管未来好坏结果如何,都必须迈开双脚去检验,迎风沐雨飞红流绿,坏的去承担,好的去享受。
某一时刻,兀立山头,寒风飕飕,嘴唇麻痹了,舌头还在蠕动,僵直的肉身好像不是自己的了,离你远去的口水,弹射出去之后,也停滞在某一个等待未来的午后,大家不顾一切地迈着大步朝前,正前方白雾茫茫,云深不知处,也不再惧怕。
野宠物
没有一种野生动物是适合被人类圈养的,哪怕一只蜜蜂,一只劳碌的蚂蚁,一只刚出壳的布谷鸟,一只七星瓢虫,一旦它们发现离开了熟悉的山林与土壤,野性的基因就愣生生发作,以命相博垂死挣扎,带着残肢断臂逃离人类魔掌,回到自由无边的蓝天大地。以死相逼对有怜悯之心的人才管用,绝食、碰撞、自残都无效,就迎来了阒寂的死亡。
养野蜂的想法来自于对蜂蜜的垂涎,对豢养野物的大胆狂想。捕蜂的过程花样百出,一个人顶着一片船形的南瓜叶子,蹲守在开满南瓜花的园子里,眼瞅着一只勤劳的蜜蜂兴高采烈地钻进花朵采蜜授粉,等它放松了对周遭的警惕,就迅速出手,把花朵闭合起来,把它困在花心,整个花朵摘下来就是它的牢狱。
喇叭形的牵牛花,野生却喜欢长在靠近人家的地方,红的,粉的,紫的,一串串地挂满了路边篱笆架、瓜棚,有的热烈地爬上了家门口的矮墙。牵牛花纤细的花蕊,浓密的花粉是蜜蜂忘乎所以劳动的场所。如法炮制,看它们陶醉于采撷花粉的当口,出手卷起花瓣,把它们围困在花朵中央。
捕蜂是有危险的,那些刚烈的小生灵,发现自己身处绝境,都会化身为以死相争的英雄,在你打开闭合的花朵的须臾,它们要么已经自绝于花朵内部,要么垂死一击,趁着你不注意时,狠狠地从尾部挤出蜂针,细嫩皮肤马上蛰得浮肿,毒素让你眼冒金星,甚至心悸发蒙。
被围堵在花朵里的蜜蜂在放进设计好的蜂房之前,要非常小心翼翼才能引出来,手中有利器,那是一截竹管,中间有通气孔,两头有一边堵死,俨然微型蜂箱。蜜蜂放进去之后,通道也必须用塞子封死。放进“蜂箱”的过程不能用手指触碰挣扎中的蜜蜂,要瞅准时机用嘴吹送,强大的气流会把它弱小身躯推送进竹管。
蜜蜂在小型蜂箱里嗡嗡地叫唤,你以为过几天就能吃上甜腻的蜂蜜了,每天拿着竹管不放手,摘了一些花朵,把花粉抠下来,从中间的通气孔往里轻放。没多久,蜂箱就悄无声息不见动静了,摇来摇去也没什么反应,拨了竹管一头的塞子往外倾倒,一只蜜蜂的干尸和阴干的花粉应声滑出。
曾想蜜蜂一定死于孤独,不是缺氧,不是黑暗,就算多抓了几只放进去,结果还是只见干尸。养蜜蜂的狂想计划屡遭失败,勤劳的蜜蜂屡屡身亡,养蜂的孩子浑身筋疲力尽,觉得自己真无用,鼻子一阵酸楚,哭的心情都有了。
另一种野生宠物是蝌蚪,抓起来没那么大危险,也便于养活。弓身在水塘、水洼边缘,用漏勺、木瓢往蝌蚪聚集处用力一舀,多半就有三两只收获。小水洼的水量少,可以直接淘干,不停的往外泼水,水位慢慢降低,最后露出黑泥塘底,密密匝匝的蝌蚪蹦来蹦去等着被装进玻璃瓶子。
抓蝌蚪身上粘附了一串串水草一样的东西,由一颗颗黑色透明的小黑籽儿连成串儿,湿而滑,缠在身上不舒服,乌腻腻的,让人发恶心,特别是有人下水游泳,头发缠上了一圈上来,那要用力去梳洗才能终结。这些串子上面的小黑点是蛤蟆产下的卵,蝌蚪们的前身。
养蝌蚪的广口瓶越大越好,储水多,氧气足,往里丢上几棵水草,就是蝌蚪们的天堂。离开池塘河流沼泽水洼,小蝌蚪们在新世界游来游去,乐不思蜀,三天两头换一次水就可以了。不过瓶子空间有限,把他们禁锢成了侏儒,离开活水的蝌蚪没法长大了,没机会等它们变身成碧绿青蛙或威武蛤蟆那一天。
养鱼的乐趣大于蝌蚪,一来观赏性更强,二来可食用,还有一点是高原上缺水少鱼,这个宠物显得稀罕。夏天七八月,大雨过后,大水漫过了水库堤坝稻田土埂,养在其间的草鱼、鲤鱼、白鳞鱼顺水出逃,冲往下游,它们没找到江河和大海的方向,随着水势的衰减被截留在沟渠当中,无须垂钓,用锅碗瓢盆舀干积水,鱼儿就自动现身了,抖鳞壳颤地在打滚翻腾。
没有透明的玻璃鱼缸,只好再拿养蝌蚪的瓶子养鱼。因此,择选的鱼儿不能太大,柳叶大小最好,刚刚能从瓶口塞进去,如果能养到一只通体红色的小鲤鱼,那是上等的好事儿,犹如获得了尤物。端着瓶子去外面巡游,在同伴们之间亮相,被一群人围观艳羡,倍有面子。
在厨房石板造的大水缸里养过一只断了半截尾巴的草鱼。它的故乡在盖满浮萍的池沼,岸边杂草灌木丛生,隐藏着青蛙、青蛇、老鼠,卷起裤管下水摸鱼害怕那些危险性动物会突然袭击,就用簸箕当简易渔网扫荡了一下,收获了几颗螺蛳,还有这个断尾巴草鱼。有人说,它的尾巴一定是给蛇被咬断了,有毒,要丢掉,你还是坚决不干。
断尾巴的草鱼,被木板盖住的幽暗水缸是新家,有时口渴去打水来喝,能听见它在里面拨动水面的哗哗声,仿佛一个自言自语的小孩在独自玩耍。想要见到它的真容,必须打了手电往缸里照射,或者点了火把细细探察。深夜里,听着它摇头摆尾拨动水花的细微喧哗,时间似乎凝固于此间,有种让人气定神闲的神秘氛围。
断尾巴的草鱼在大水缸住了六七年,家人常常忘记了它的存在,直到清洗水缸底部,才发现里面还有这样一个活物,舍不得吃掉或丢给脚下摇尾巴土狗生吞。换了新水,又把它放回去养着,长此以往,这尾鱼一直没长大。每当你们忘记了它,它就在深夜里发出静谧的声响,提醒别人它作为家庭一员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