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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文学》2025年第7期|彭紫城:蓝花楹日记本
来源:《边疆文学》2025年第7期 | 彭紫城  2025年07月31日08:06

彭紫城,2004年生,云南大理人,就读于云南财经大学经济学专业。作品见《星火》 《黄河文学》 《滇池》《青春》等。曾获野草文学奖。

禄仕葵在哄睡她三岁的小儿子——钱多多之后,终于得以休息片刻。说是“终于”似乎显得没有那么客观,毕竟她可以休息的时间并不少,而且这样的状态从她怀孕以来持续到了分娩之后,然后一直持续到现在。

这样的状态是指她生活在一个相对富裕的家庭里。自从她怀孕之后,家里请了一个保姆——田姨,负责早中晚负责他们一家的饮食,还有整理整理与清洁这个家的工作。但她还是想用“终于”来显示她精神上的疲惫,毕竟不是每一家的小孩都喝奶到三岁。其实她都快没什么奶水了,只是她的小儿子坚持要和她更亲密一些,即使只是嘬着乳头喝不到什么奶水,也让这个吸血鬼一般的小东西感到安心。作为一个母亲,特别是有过一个孩子的母亲,她自然有她自己的分寸,在今年九月他进幼儿园之前,她想她能妥善地处理好这个问题的。

相比较而言,她的大女儿就让她省心许多。那是一个“自觉”的女孩儿。钱静,正在上五年级。有时她甚至觉得女儿可以稍微放松一些,不用对待一切事物都那么认真,比如对待学习可以像以前一样,班长也可以接着当,喜欢舞蹈的话当然也可以接着学,毕竟这是她从小到大坚持的一件事,但或许对待一些学校的琐事,例如采访一位外国人、做一份过年手抄报、种一株向日葵……这样的事或许能不用过度认真地对待。她最近甚至在研究什么短视频拍摄和超轻粘土制作。禄仕葵担心她的同时感到女儿可爱又懂事,不由得欣慰起来,她觉得自己或许是神经过于敏感了,毕竟到现在,并没有因为发生任何过任何不好的事。

这样看上去有些偏颇的评价或许和前不久她跟女儿之间的一个争论有关。

一个夏天的傍晚,雨后有些闷热,她打算带两个孩子在小区里走走。那一片是别墅区,很安静,除了偶尔会有几声狗叫之外,只有鸟鸣或者树叶被风吹得唰唰唰的声响。

钱静的作业还差一点儿,她从窗户往楼下已经穿好鞋子的妈妈和弟弟喊:“喂,你们等我一下。”禄仕葵其实已经听到了,只是刚刚吃完晚饭有些困乏,回复的声音小了一些:“我们先走,你等下来追我们,我们往左走。”又或许是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没从一楼走出来,导致两边的人都没听清?总之,钱静后来追上他们的时候,满脸都是眼泪,禄仕葵赶紧问她:“是发生什么了吗?”

“还要我说吗?你一直偏袒着他,现在连出门散步也要故意把我落在后面。”

禄仕葵本来打算向女儿道个歉然后好好向她解释一番,但女儿紧接着说:“你看看我弟这么大了还在吃奶,你是不是自己也乐在其中,真的好恶心。”她不由分说地给了她一个巴掌,女儿的脸就紧接着红了起来,还没等她仔细思考这件事,女儿就哭着跑回家了。自那件事之后,她和她的关系不再像之前,带有类似闺蜜之间才有的那种放松,钱静也不再喜欢把秘密或者班级里的琐事和她分享了。

可她现在唯一拥有的掌控感只有对孩子们的,她之前还可以通过工作寻找这种自信,或是说对生活的掌控感,她不可能那么轻易地就低下头去,即使她明白可能她的确做错了。她是个明事理的人,在心里较深的地方,她暗暗把女儿的评价抬高以此来掩盖自己的愧疚。

她一边审视自己的生活,一边幻想起把小儿子送去幼儿园之后,自己也许能重新回到自己的连锁酒店和超市里,担任某个不是那么忙但重要且关键的角色。如果她和丈夫提这件事,那她肯定会装作野心更小一些。她有时会对自己过强的自我意识觉得羞愧。

突然,她听见田姨喊了她一声。她对田姨这种咋咋呼呼的性格从异常厌恶到现在她渐渐习惯了,和她习惯生活中别的安排没有什么两样。

“小禄,我刚刚收拾杂物房,找到一堆照片,要拿回你的房间里吗?还是就放在杂物间?”田姨起初叫禄仕葵“禄姐”,后改为“小禄”,禄仕葵也未在意,她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对这些细节没那么在意。

禄仕葵穿着绿色的塑料拖鞋,从三楼的木楼梯上走下来,发出“踢踏踢踏”的响声。

“等我来看,稍等。”她大声回应,接着想起小儿子睡着了,不由得放缓了脚步,然后静默地走进一楼发出田姨声音的杂物间里。她看见田姨匆忙地从一个蹲着的姿势迅速站起来,看样子似乎是在翻看她身后地上那堆照片。她告诉她先去收拾其他地方,然后俯身把照片摞起来,她发觉不只有照片,还有两本笔记本,上面印着蓝花楹的图案。

把东西带到卧室之后,她坐在阳台的躺椅上看这些东西,有些后悔没有询问田姨是从哪里整理出来的。

她上一次见到这些照片恐怕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她住在教场中路附近,那一片最近成了网红街区,她有种说不出的失落感,那是种自己喜欢的某种小众东西一下子火了起来,自己就没办法以此展现自己的独特的心情。如果仔细想的话,这其实是一件对那个街区有益的事。她家现在还有一家超市在那,本来都有闭店的打算了,但因为蓝花楹火了,最近生意好了不少,也就继续开下去了。在此期间,他们搬过三次家了吧,从出租屋到小区房,从小区房到跃层别墅,再到现在住的独幢别墅。

想起蓝花楹街区,她一下子记起来刚才在照片底下的印着蓝花楹图案的笔记本大概是还住在那附近时买的,她在上面写日记,所以说叫蓝花楹日记本会更合适。

她把日记本放下,先欣赏起那些照片,其中有一张她穿着工作服和一个外国男人站在餐馆里。那个时候她刚刚来到昆明,都还没谈男朋友,在餐馆里做服务员,有一次,店里来了个外国人,叫与他随行的人告诉禄仕葵,想和她拍照,她答应了。那个时候她留着长发,脸上红润润的,身上穿着火锅店配的衣服竟显得她格外俏挺。她想起年轻时的自己,不免脸颊有些泛红。幸福的回忆。还有,她想到这一下子笑了出来,那时候她还是单眼皮。

她大概是一年前去割的双眼皮,这让她追逐时尚的特点得以佐证(从年轻时代就开始了),即使好像近来单眼皮又流行起来了。她翻出她的笔记本,想把照片和日记对照起来看,望着封面上的蓝花楹,她发现今天的阳光格外灿烂,或许过一久她可以回教场中路一次,去看看她的老朋友们(如果他们还在的话)?她年轻时是那种喜欢社交的蝴蝶。

穿越蓝花楹图案的封面,她清晰地看到上面写着:

所有擅自翻开这本日记的人都会成为我此生最恨的人。

她先是一下子怔住,然后倒吸了一口冷气,假装没看见这句话似的继续往下翻。其实她被这样一种想法包裹了:此刻的她在时间的捶打下正在成为一个老女人,可以佐证这一点的是,她最近月经好几次都来迟了,她不得不面对自己逐渐老化的躯体和与之相伴下降的体力。如此这般,看年轻时的自己写的日记成了与偷看别无二致的行为,毕竟,她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了。

日记本上舒展的文字是她小时候很拿得出手的一件事,初中的语文老师还在全班面前念过她的作文,还叫班上的人传阅。她记得老师的一句话:“你要是生在更大一些的地方就好了。”这根小刺在小时候狠狠扎伤过她,她初中毕业没继续读下去,他家姐弟三个只能供得起一个人读书,自然是把这个机会给了弟弟。那根刺更痛了,她也不恼,只是再不愿留在云来,还没成年就来到昆明打工。

她饶有趣味地胡乱翻动日记本,竟然发现了佐证刚刚那张照片的那一页日记。

12月19日 多云

今天,店里来了一个外国人,硬说要给我拍照,说实话,我感觉他长得有点猥琐,肚子也好大,和我想象中的外国人真不一样,他叫他的助理还是什么的和我说免费而且会把照片给我洗出来,店长也没说什么,我也就同意了,可不能让他发现我的红色指甲油,晚上准备去约会嘿嘿,和小李换班了,下午就走。

“红色指甲油……”她自言自语道。她躺在阳台的竹编躺椅上,张开自己的五指,欣赏着。她的指头短粗而圆润,她为此心里不止膈应过一次,但有一次去寺庙的时候,有个算命先生说她的这种手抓得住财富,是富人的手,说完就要了她五十块,那时候五十块比现在值钱得多。

阳光只够得到她的脚。她把照片整理成一个小方块,把两本笔记本放在下面,站起身子,把头探出去,身子倚着阳台边缘,感受着舒服的暖意。仕葵,父亲取这个名字说不定是希望自己从政呢,至于“葵”,她小时候会觉得这个字太猛烈了,还有人问过她:“是魁梧的那个‘魁’吗?”她尝试用她的幽默去化解:“也未尝不可呢!”但作为一个女孩儿,当然,这么说或许有些刻板印象——她是那种跟得上时代的人,但总归来说,这样的话还是刺伤过她。

正如向日葵一般,她果真是更喜欢晴天一些,这道理似乎在她年轻时就感受到了:在危险的生活长河中必须时刻注意那些快乐的因素,这是某种对生活的保底和对自己的交代。但自从她结婚以来,似乎欢乐的选择和决定权落在了丈夫和孩子们手中。

几乎是直觉一般,她决定去做日记本上相同日期一天的事,她翻开笔记本,心里想着万一是上班之类的怎么办,继而她意识到自己是在故意找个借口追回些自己的时间,蓝花楹日记本没让她失望:

4月19日 晴

今天和钱先生一起去看了蓝花楹,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他告诉我蓝花楹的花语是:在绝望中等待爱情。

她有些疑惑,“钱先生”什么时候关心起花语这样的事来了?实话实说,她丈夫年轻时恐怕真的是她心中的理想男友的模样,至少一开始是。

他绝对不是那种关心花语的男人,他更实在一些,虽然年轻时他们是穷姑娘、穷小子,但他一心想着赚钱,一块进的东西一块五卖出去,就是如此简朴的方式,让他们慢慢开始琢磨开一个营业厅小店(那时候这生意还比较好做)……

她其实很清楚那是谁,只不过几乎是下意识的,她企图把自己也骗过去。

下午似乎没有什么事,所以她干脆顺着自己的意思,准备去蓝花楹街区转转,顺便找找以前那个自己,一部分也好。化了一个淡妆,又换了双高跟凉鞋,顿了顿,又叫田姨给她找一双帆布鞋。她嘱咐她:“我和老钱今晚都不回来吃饭了,你等钱静回家带着多多一起吃,多多醒了找我就叫他给我打电话,麻烦了。”说完这些,她把两本蓝花楹一齐带上了,另外一本她还没来得及打开。

禄仕葵回味着她离开时田姨很紧张地朝她喊:“夫人,我没看笔记本里的内容。”她对两件事感到好笑,一个是田姨“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态度,二是那声好像只有在电视剧里才会听得到的“夫人”。这话像一颗石子一般落在她平静的湖面上,荡起一圈微微的涟漪。

考虑到蓝花楹街区的拥堵,她打算打车前往。途中,她忍不住翻开另一本日记,第一页写着:所有擅自翻开这本日记的人都将万劫不复。

很明显,那不是她的笔迹。她的字圆润而较小,而这句警告的字往外扩展,每一个笔画都坚硬有力。大概也不是她丈夫钱旭辉的吧,他只有一种情况字迹看起来比较入眼,就是签自己名字的时候——他专门找人教他练过,这是他书写频率最高的三个字——钱旭辉。

钱先生是个有些神经质的男人,或是说,这样的神经质在年龄的增长之中慢慢显露了出来。这样的特质事出有因,且并不总是坏事。在他们还没孩子的时候,钱先生有时会觉得他的右胸瘙痒,禄仕葵和他说,或许只是被蚊子叮了,可他就是不放心,结果去医院一检查,是乳腺癌早期,不得不切除。禄仕葵现在最深的记忆场景是她调侃他:“男的怎么也会得乳腺癌呢?”当然,是在他痊愈时候说的。自此之后,他神经变得敏感,时不时就要去医院检查,即使结果一切正常,他也会轮流用保健品和中药调理,买一些不知名的保健器械,只为了让自己更安心一些。

这一切“疑心病”无伤大雅,只是最近他们几乎丧失了激情,钱旭辉在禄仕葵的暗示下战战兢兢地告诉她:“我们都已经老了,身体是最重要的。”禄仕葵先是一阵羞愧涌上心头,似乎是被人提醒她:你一点羞耻心也没有!然后慢慢接受了这件事,只是她现在还是没办法接受自己的身体慢慢变得没有吸引力,她一下子明白了之前了解到的一个新词的意思:这也许就是“物化”自己的过程?

也可能这是表面原因,他现在有钱有闲,谁知道他就不会出轨呢?她想象着,如果他真的去外面找其他女人,必须经过严密调查,对方有没有染病,对方会不会仙人跳。他向来就是谨慎的人。也许他说的真是实话呢?

当然,这样的神经质仅仅对于健康一事,对于感情,钱先生显得比较大条,倒不是没有处理感情的能力,只是他觉得那样根本没有“性价比”,他还不如关心自己的生意和身体呢。写日记?几乎不可能。

车辆许久没有移动,禄仕葵下车了,从这里走到她生活过的街区并不远,毕竟已经能看到蓝花楹了。她涂了防晒霜,但没带遮阳伞,这让她的步子更加轻盈。墨镜,她当然戴着,割了双眼皮之后她养成了戴墨镜的习惯。才割完的时候她告诉钱先生,她得了红眼病(那男人接受不了整容手术,在他看来,这就是主动成为伤害自己身体的帮凶),他竟然信了。

攒动的人头和一个个气球没什么两样,都包裹着热天午后的苦闷,有节奏移动的脚步会在某一个瞬间空拍,驻足在蓝花楹树下,摆出一个自以为优雅的姿势,拍一张差不多的照片,这便是旅游的意义,禄仕葵想。这里的景观、空气和氛围都不是她怀念的,她不是成功之后会告诉后辈享受奋斗过程的人,她小时候就有过苦日子,没必要过于怀念这片她上班从早上九点一直到晚上十点的蓝紫色泥潭。

惊喜的是,周围多了不少小摊,她尽量多地观察了这些可爱的商贩,甚至买了一些没什么用处的明信片和蓝花楹雪糕,还有几个日记本(她想女儿会喜欢)。雪糕她吃了两口就扔了,她这个年纪不太接受得了那么甜的东西。她还点了一杯价格并不亲民的咖啡,价格大概是连锁店的两倍,仅仅是因为上面会铺一层蓝花楹图案的可可粉,罢了,她不差这点钱,但她平时的消费习惯和没钱的日子差不太多,除非是托人办事准备礼物、置办不动产或者给子女上好学校时,她才舍得。店员还介绍了集印章活动,她因对画画稍感兴趣而答应参与

“就印在这本子上吧。”她从包里把自己的那本日记翻出来,本想印到最后一页,但上面贴着一些贴画还有一些花纹,再盖上会显得更乱,所以她翻到日记结束的地方。

5月20日 阴

不要再等了,因为等待只是等待罢了。

她不知从哪抄的这句话,或许是她自己写的,她记不得这些细节,但想起了更多的事。

印章的图案就是这咖啡馆,出门时,她领取了一份印章收集地图,下一站,云怪书屋。活力总是和汗珠配合着攀附在她径直行走的水泥路上。

她回忆起年轻时候自己是个容易害羞的女生,喜欢她的男人并不少,但她总是青睐于选一个年纪大些的,能给她带来安全感的人约会。“和许多男人约会?”她想象着脑袋里的声音如果被别人听到的话会怎么样,脸“唰”地红了,不知道是羞耻感突如其来还是日头太辣。

她一边想一边走到了云怪书屋,过去这个地方大概是一家早点店或者是其他什么餐饮店,她想。地板是木制的,幸亏她没穿高跟鞋,否则一定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值得一提的是她的黑裙子和帆布鞋装扮进入书店丝毫没有突兀的感觉。

店里没有她想象中安静,相反,略显嘈杂,人们聚集在书店的左侧,似乎是新书分享会还是什么讲座之类的。她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玩,生怕打扰到了他们。

一个留着长头发的男人举着一本小册子,对底下窃窃私语的人们说:“相信你自己,相信我们云怪写作营,只需要给我们一个月,每个人都能成为作家。”近乎一种触电的感受,那感受和小时候把她的作文给全班传阅差不太多。禄仕葵坐下来听完了整场讲座,或许叫宣传会更合适一些。活动结束之后,她留下了自己联系方式,告诉他:“我九月之后或许会有时间,但我有点担心自己的年龄是否会太大了一些?”长发男人用一种类似于算命先生的口气回答她:“事实上,女士,你这个年纪正是能写出好东西的年纪。”

这场略显客套的谈话被田姨打来的电话打断了。实话实说,就算没有这通小儿子催她回家的电话,她也没认真对待男人的话,毕竟她还是更希望回到自己家酒店或超市,看看能帮上什么忙(即使她已经好几年不曾介入那些事了)。

她匆忙地从书店出来,却还是忍不住返回去看了看以前自己工作的地方变成了什么样。她有过一些猜测,但她还是更愿意相信那家店还开着,毕竟年轻的时候,那家店在整个城市里都很有名。她顺着街旁的蓝花楹和法国梧桐,站在街对面,看见以前自己工作的那家饭店,或者说那一整栋楼都翻新了,看着上面的招牌好像是什么课外补习班。她停留了一会儿,仿佛她自己也随着时间被翻新过了,从内到外的,但有时候,特别是今天,她还是会觉得自己是从前那个容易害羞的女孩。

回家之前,她还是去自家超市里看了看,顺便买了瓶水。她拿着水走到收营柜台前,付了钱之后还站了一会儿,现在想来,恐怕是想让店员认出她是“老板娘”,但这大概是个新的店员,只不过后面也没人,就默默地接受她站在收营柜台前的举动。半晌,那店员终于问:“请问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是的,你知道蓝花楹的花语吗?”她为自己莫名其妙地没话找话行为感到既有些害羞又有些想笑,或许她真的该重新回到工作之中了,至少,得让员工能把她认出来。

九月来得比她想象的快得多。

空气里的凉意让禄仕葵得以喘息片刻,一整个夏天她几乎都在准备儿子入学的事,如果单纯靠抽签的话,从分配的小学毕业,恐怕儿子会成为一个废物。如果是十年前,她或许会反思一下这句话是不是过于狂妄了一些,现在的她一丁点儿都不会,她把这一切归功于社会:“慕强并没有什么错。”她有自己的社会达尔文法则,她可不是什么教授,只要她在她生活的地方如鱼得水,其他的事还重要吗?

对儿子戒奶,她狠得下心,分寸的拿捏并不恰到好处,而是在尽可能的溺爱尽头来一个急转弯。

并不是所有事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她回去工作的事并没有那么顺利。她那天本来打算自己做一桌子菜,化个妆,甚至,她谁也没告诉,只是周围的人都觉得她“更年轻”了。确实如此,看来肉毒杆菌的效果不错(得按时打),但她把功劳归于短发:“那个发型师,我在他那剪了好几年了。”正是这根导火索让她的计划从遥遥无期到彻底沦为泡影。

那天回家的时候大概已经半夜两点了。她带着大女儿在周末做完头发,回到家里,打开客厅的灯,发现钱先生直勾勾地坐在沙发上盯着她,他把水果连同果盘一同朝她的脸扔过去,大声骂她:“不要脸,四十多岁还那么恶心!”

大女儿钱静被吓得站在一旁哭。禄仕葵的眼角被苹果砸到,一下子肿了起来,也和他对骂起来,最后是大女儿在他们面前跪下,这件事才告一段落。她已经习惯了,每隔一段时间,似乎总是会发生这样的事。也许是秋天到了运气不好,她安慰自己。有时候,她会想,或许钱旭辉生气的原因不单单是因为关心她,还有很大一部分是他无法忍受任何挑战他男子威严的行为。

她和他重复上演和好如初的戏码,挑刺、争吵、互殴、平静、道歉,一切桥段纷至沓来,像是秋天直接跳过了夏天直接走到她面前。

一码归一码,钱先生道歉的时候,她把想回去工作的想法告诉了他。他只是装作一副认真对待的样子说会给她安排,接着又补充说,现在真不缺人,而且快到盘点的时候了,她一下子也应付不过来小儿子也还小,你再多陪陪他,不差这一年两年,白天你想干什么就去,等春天他可能会更忙一些,到时候再叫她回归也不迟……眼下,她识趣地接受这个与安排没什么区别的建议。

记忆已经无法让她想起是云怪写作营先联系的她还是她先联系的云怪写作营。她得找点事干干。或许是为了尽快消解对钱先生的火气,她一股脑地投入到写作上。晚上,家人们用一种调侃的语气说:“咱们家要出一个大作家了。”

无聊的过程总是相似的,学习写作和学习化妆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无非是用某种方式去粉饰和勾勒。生完大女儿之后她去化妆学校待过一段时间(私人院校),钱先生的主意,她不用着急回来。实话实说,她怀念那段日子,化妆至少让她在意起美,不单单是自己的,还有许多散落在生活中的值得观察的美。

她按老师的要求在家看指定书单,练习一些她其实早就知道但是叫不上名字的技巧,她果真发现年龄的经验填补了她其他方面许多的不足。她喜欢的一项安排是在这每个人都要找一个互帮互助小组成员,两个人互相督促、交流、学习。按那个长发男的话来说:“一个人能走得更快,一群人能走得更远。”她在这样让她困惑的安排下选择了有过一个接近三十岁,已经有一些写作经验的年轻宝妈做她的搭档,这样,即使再不济,也能交流交流育儿经验。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又重新获得了某种静谧和安宁的平衡感。

她喊她的搭档“小眉”,小眉则喊她“禄姐”。她们不总是聊写作的事,丈夫、孩子甚至是不经意间透露出自家所从事的行业,什么都聊。小眉是那种即使年纪渐长,却没有散失灵气的女人,和她在一起 禄仕葵找到了学生时代,和自己的好闺蜜一起打闹的时代,那时应该不用“闺蜜”这个词,也许用的是“姐妹”?

小眉天马行空地和禄仕葵分享自己生活中一些细微的观察,例如:她在感觉自己运气不好的时候会使劲地上下跳,沉溺于菜市场只为了感受那种氛围……如此种种惬意的氛围,让禄仕葵感叹起自己现在安稳的生活得归功于钱旭辉。

大概是十月的一节课上,讲的是素材收集与整理,老师推荐他们可以从自己身边的事开始写起,可以与自己的搭档分享然后组织这些素材。她几乎是立马怀揣着羞愧和耻辱的感觉,正在想一个办法想把一些素材和小眉分享。

“我有这么一个朋友,当然,这个朋友不是我,这么说似乎又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就算是看来我也得继续说下去了。我那个朋友在国庆放假的时候去潘家湾遛弯本来想去淘一下老相片之类的,她有那种恋旧的倾向,但结果在小摊上发现了一本笔记本,里面写着一个女人的日记,她把内容借给我看了,我觉得会是一个很好的素材,你想继续听下去吗?”禄仕葵在接下来的课上问小眉。

这其实是一个设问句,还没等小眉点头或者口头上同意,她就接着往下说了:“其实这本日记也是断断续续的,我只能通过我的理解把这个故事复述给你了。这大概是个爱情故事,应该是个年轻的女生,也没写年份,大概是千禧年前后?只写了月份和日期,一开始好多页是讲她打工的一些琐事和一个她喜欢的没正式在一起的男人,之后大段大段的是她沉浸在这段感情之中,最后你猜猜怎么了?”

小眉在悄然间把她的二郎腿放了下来,几乎是一整个身子都靠近,涂着黑色指甲油可能是托着整颗头也可能只是抚摸着下巴,她说:“他们在一起然后分手了,对吧?”

“猜对了,但只猜对了一半。那个男人竟然是一个已婚的男人。”她把这句话说完好像是暴露了什么一般,被小眉深邃的眼神刺伤了,即使那眼神只是一种善意的好奇。

“要我说,这故事也太普通了,几乎和某个家庭伦理电视剧里的某个情节一模一样。”小眉的话里有一种天真的挑衅,那鱼钩一般的语句企图引诱出禄仕葵更多的秘密。

“可要是她在一开始就知道那是一个已婚男人呢?”她说出这句话时发现语气里竟然有几分得意。

“有趣了起来。你不必告诉我全部细节,但你仔细推敲的话,我相信这会是一个好故事的。你可以试着走近这个人的内心。”小眉鼓励她,带着一些欣赏,当然,她也是由衷地希望他们作为一个小组真的能够帮到对方。

禄仕葵开始琢磨起来,她现在要做的其实不是走近,而是保持着一定距离,毕竟,那个“她”离自己太近了,只是一直在沉睡。

“只是……只是这像是某种窥探,毕竟这是真实发生过的,我是说就好像在窃取别人人生的价值一样。”小眉最后补充了一句。

她想着,迟迟没有开口,或许之前那个人真的不是自己了呢。又或许依旧是,她和之前一样,喜欢以退为进地达成自己的目的,想到这,她不由得想起之前被自己惹恼的女儿,现在把多多的奶断了,应该是向她道歉的好时机了,但她想再等等,回去工作的事或许有机会了。

禄仕葵怎么可能会记不清呢?那些她要整理的生活琐事,比记忆麻烦得多。又或许这只是她杜撰的,最近她在写作的事情上看见了一点点苗头。这算是小说吗?还是算某种回忆录?至于真实与否,她不打算细想。她把蓝花楹日记本翻开,重新整理。

那大概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她(该替“她”取一个名字吗?她暂时还没想好,要不就用自己的名字先替代着,但这样让她有些难以代入其中,干脆就用她或者女人来代替)刚刚来到昆明,凭借着她的能干又吃得了苦,还有就是她姐姐的帮助(她姐姐先她两年来了昆明),也算在这扎了根,扎稳了根自然是想要开花结果的。她和所有她周围认识的人一样想要一段罗曼蒂克的关系。

这段恋情来得并不单纯,也许和春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万物复苏的情愫有关,所有的生命都开始活动了起来。一个男人总是来他们的饭店,要知道,他们饭店主要是用来商务招待的,并不是小吃店,但他却总是每天下午来,而且只坐在她负责的那个区域。她没有立即去回应他,就像每个正经的女人会做的那样“矜持一些”,这是她从小所信服的箴言。后来可能是因为男人实在忍不住(或许是他的计划),他要了她的手机号码。她还记得他戴着银色边框的眼镜,有些瘦削,穿着一件浅灰色针织衫,年纪大概三十多岁。

她穿着店里黑红色的店服,头上扎着马尾,她常常趁着店里没人,把盘好的头发放下来的,这样头发会更舒服一些,鞋子是黑色的帆布鞋,是防滑的那一种。这样也好,不用在打扮上花费过多的精力,就算花,她也没那么多衣服,大多是地摊上淘来的便宜货。他下午依旧接着来,导致她养成了一到下午就往那儿扫视的习惯。那一天,他没来,他给她发短信说:抱歉,今天有事。日后仔细回想起来会觉得这句道歉莫名其妙,但那时候的确被催生出难过而有些愤怒的情绪,就好像他们之间产生了某种连接。又隔了好几天,他还是没有来,直到一天晚上,他拿着一束花,笨拙地递给她,她接受了,仿佛是同意了一个玩笑的发生。她在同事的起哄中一头栽进一个陷阱或是永恒,可能稍微不留意就会消失在人群中的某个男人,对她来说独特了起来,他姓钱。

他们和其他陷入热恋期的情侣没什么两样,她露出她痛苦的童年时代和原生家庭伤口,即使可能没有她描述得那般惨烈,他还是耐心地帮她舔舐伤口,像一只抚慰犬般带她进入自己的生活圈子。当然,只是他想让她看到的那一部分。他开着车带她去翠湖划船,那时候海鸥已经飞走了,否则可能会更有趣一些。她问他:“我真的能在这扎下根吗?我不想再回老家了,那里的生活一点儿盼头都没有。”

他笨拙地从自己的公文皮包里拿出来两本上面印着蓝花楹图案的笔记本,告诉她:“我们一人一本,等我们把它写完,那时候你已经属于这了。”她察觉到他好几次用到了“我们”这个词,这让获得了安全感。他们在她的出租屋里体验那种她在小时候以为是美好的神秘的性,朦胧的喘息声中,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粗暴,与他其他时候,比如和她说话、散步时都不一样。

激情过后,她在他熟睡时偷偷打开过他的皮夹,里面有他和另一个女人带着孩子的照片。她突然想起他从来也不谈他自己的生活,她早有所察觉,不是吗?她早熟地意识到这是段某种更类似于交换的感情,但她幼稚的那一部分没办法拒绝好像是漂浮起来了一般的新生活。她享受了一段时间这样的日子,在提前结算了工钱之后,她带着她本来就不多的东西连同那两本笔记本,离开了这。

禄仕葵停下了笔,她本来还想从过去的那个钱先生的视角再写一遍,但翻看他的日记之后发现大部分都是没什么营养的、从网上摘抄来的情话。

她先是拿给小眉看,小眉看了之后,表示她非常喜欢这个小故事,她可以接着把细节再丰富一下,例如他们相遇的氛围,以及他们相爱过程中更缓慢的心绪的变化,还有女主人公意识到男主人公有家庭的那种错愕与接受都可以再慢一些。她安静地听着小眉的建议,就像童年时代听着老师表扬自己的作文,隐隐约约地,她意识到自己是有意识地想把那个故事,又或是那段记忆尽可能地模糊一些。

禄仕葵笑了,她的生活又开始从家庭里慢慢抽离出来,用小眉的话说:“你越来越像你自己了,”接着她又开起玩笑,“当然,我可没有劝你干什么傻事。”

这样的回忆让仕葵越发珍惜起在现在这个家所拥有的一切,不用为了生活奔波忙碌,有一个会赚钱的丈夫,还有一个懂事的女儿和一个可爱的儿子,和刚刚到这儿的生活有了天壤之别。

但她还是想回去工作,她说不上来为什么,安全感?某种对外部世界的秩序感?

仿佛一切都好了起来,甚至连她蹩脚的阴谋都奏效了。和多多有说有笑地快回到家的路上,她又和他说了一次断奶的事,她先是吓他说:“让其他小朋友知道了都要笑话你的。”然后又提出一个充满诱惑力的建议:“你不吃的话妈妈给你买你之前最想要的那个风火轮赛车,不止一辆,那一套我都买来送你。”多多懵懂地点点头,似乎是答应了。

牵着多多的手,禄仕葵远远地看见钱先生已经打开了大门,坐在院子里盯着她看。走近之后,她习惯性地问他:“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他没说话,只是往屋子里走,然后把筷子和盛好的饭拿了出来,放在了室外的饭桌上(有时候他们会在院子里吃饭或是烧烤),他们沉默地咀嚼着。

这样的沉默一直延续到睡觉前,禄仕葵却一点也没表现出慌张的神情。钱旭辉站在床边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先是骂了一句:“田姨都比你这种女人有用得多。”她本来要辩驳的,但他紧接着说:“钱静下午看到你的笔记本和那篇狗屎东西,然后拿给我看了,我不管是真是假,我不在意,但以后别再写这些恶心的东西了。”

紧接着又是一阵沉默。禄仕葵起来去洗了一把冷水脸,然后平静地说:“那些东西都是虚构出来的罢了,一部分是我虚构的,另一部分是你自己在想象,就和你怀疑自己得病一样,况且,不是你自己叫我找些事做吗?”她的回应几乎是一种冰冷的宣告,这样的态度吓到了钱先生,如果她立马生气,说不定他心里还会舒坦些。他们躺在床上,过了一会儿他确定她还醒着之后说:“你不是前不久说想回来工作吗?我们最近在弄装修新酒店的事,你和我一起去建材市场看看,后面我可能要去主要忙着整一个属于我们公司的APP,装修你来负责。”禄仕葵只是“嗯”了一声,接着就慢慢睡着了。

她的计划终于达到了,虽说这不是一个百分百成功的事。过去那个男人穿越时空帮了他一把,那个蓝花楹下的收割者,被猎物反噬了。仕葵唯一的愧疚感来自女儿,那个火辣辣的巴掌扇在她脸上一定像刀割一般吧,但仕葵一直忍着没道歉,她把日记摆在那么明显的地方,如果田姨为了保住工作视若无睹的话(她识字),钱静一定不会的,那团莫名的怒火在蛊惑她。

半夜,她梦见自己爬上了蓝花楹树,穿梭在蓝紫色的海洋里,但紧接着那一簇簇的花朵变成了一群虫子一般的活物,乘着风,在追赶她。她惊醒之后,感觉到丈夫抱着她,正在用下体摩擦着她的臀部,她于是又把眼睛闭上。

第二天早上,她发消息和小眉说她以后不去了,自己可以把那个素材给她写,然后就拍照发了过去。小眉有些可惜地询问着她回来的可能性,她则是含糊地回答她最近自己有很要紧的事,如果有缘一定要再见面。

早上才刚刚开始,她决定送女儿去学校的路上和她聊聊,儿子就交给田姨去送(一般情况下是反过来的)。她先下到了二楼吃早餐(他们休息的房间都在三楼),大声喊:“快下来吃早餐,静静,妈妈有话对你说。”她的声音有些冰冷而干哑,可能是还没彻底睡醒的缘故。

匆忙的脚步声,然后突然“砰”的一声从楼梯间响起,一阵物体滚落的声音,她赶忙跑了过去,只见钱静摔倒在三楼下二楼楼梯的中间(楼梯分成了两段),整个身子侧躺着,她试着站起来,但没有成功,然后她一边发出“嘶嘶嘶”的疼痛的声音,一边对仕葵说:“妈妈,我好像站不起来了。”

骨折,粉碎性的,需要住院。好消息是钉上钢板之后会慢慢恢复。手术之后,他们有了可以聊天的机会,钱先生忙着处理新酒店的问题了,大部分住院的事是仕葵在弄。

病床边的柜子上摆着牛奶、水果,正好钱静也可以休息一阵子,不算坏事,他们都这么安慰她,而且有时候阳光会洒进来。

禄仕葵回去工作的念头被无限延期了,现在她不得不陪着女儿。

有一个早上,钱静和她说:“妈妈,对不起,我不应该乱翻你的东西的。”

“那是妈妈写的小说,是虚构的,你别多想,当然啦,你看了也没事。”她说完之后不敢过多在惭愧的心情上停留,匆忙换了话题:“还有妈妈想告诉你,我没有偏心弟弟,只是他比较小,可能确实对他更操心一些,那是因为你更懂事啊,囡囡。你之前跟妈妈说那个短视频做得怎么了?”她几乎是一瞬间恢复了孩童的模样,再怎么样,她也只是一个孩子:“挺好的,有一个煎饼果子制作过程的作品超了一千赞呢。”她们一整个早上说说笑笑,聊了不少她住院前在学校发生的事,就像之前一样。

她或许不应该回去工作呢,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也很幸福,仕葵想。

她还记得刚刚把钱静送去医院之后,她回家收拾东西,顺便交代一下田姨照顾照看好多多。她在衣柜旁边发现被子还没铺平,等她掀开真丝的被子,低头看见床单上有血迹,是月经,她有些激动,她自嘲地在心里说:看来我还没老。接着,她把蓝花楹日记本藏到了在衣柜里堆放的旧包包里。

这时,她忍不住哭了起来,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就好像一定得是她来照顾孩子们,她喜欢这件事,没错,她爱孩子们没错,可太容易了,她想方设法想得到的东西顷刻间破灭了。

那日记本仿佛潘多拉魔盒一般吸引着她打开记忆,那些藏在犄角旮旯里几乎要被时间消磨成粉的琐事在最近涌上来很多,在她看来那些没用的情绪居然没有消失,而只是被隐藏了起来。

她想起年轻时那片蓝花楹,自己还在那工作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每早去上班的路上都会一边期待未来的生活,一边抬起头看看,想象着一夜之间,那片天空就被涂成蓝紫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