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5年第2期|胡竹峰:画蛇记
故乡的物事,隔得再远,精神上却觉得亲近。偶尔也有例外,譬如蛇,总是来得疏阔,不经意想起也会迅速丢弃一旁,不让它盘踞心头太久。万物皆有性灵,《淮南子》有灵蛇之珠故事,春秋时,随国君主随侯出游途中,见一蛇受伤,断为两截,用药物为其接续。蛇痊愈后,游入江中,衔来明珠,送给随侯。蒲松龄的蛇人故事读得熟,弄蛇者与两条青蛇之间超然物种的情谊,只敢在纸页向往,没有现实的亲随。
老家村野有蛇,银环蛇、眼镜蛇、蟒蛇、蝮蛇、菜花蛇。还有一种叫竹叶青的毒蛇,颜色碧绿,颇具攻击性。河潭或稻田常有泥蛇,风一般游过,悄无声息。春四月插秧时常常遇见它,胆小的避开,胆大的径自直取七寸,抓起来遥遥掷向远方。还有一种叫尖吻蝮的蛇,乡民称五步龙,又叫它七步倒、百步倒,被其咬到,五步或七步最多百步即倒地毙命。据说过去进深山,人总要随身带一刀,倘或被尖吻蝮咬到,咬指断指,咬肉剜肉,绝不容缓。让人想起壮士断腕的决然与勇气。
某老居士告诉我,有一回听法师讲经,一青色花斑大蛇也伏在大殿前门侧,形状细长。众人失色却步,上人莞尔一笑,说这条蛇是来亲近三宝听法。蛇果然从前门爬行到殿内,未曾惊怖旁人。从大殿左侧爬至右侧,绕佛像一圈状,然后伏在法座前聆听说法。这是蛇的向善,万物有灵有善,众生皆存佛性。
蛇身形柔软,在地上爬行时仿佛游走一般,悄无声息。它大概是阴气很重的东西,村野乡居时,无数次在山里遇见,兜头迎面感觉一股冷风,盛夏酷热亦然。蛇身更阴冷,着手软凉,不敢久触。蛇好在坟陵出没,老人说那是先人之灵,大吉之相。乡下葬俗发现搁厝棺木周围有蛇,认为美穴,是活龙地。
每到秋天,山上平坦的地方,常常看到蛇皮,有些碎成块,风吹着四散,有些却整节空心,鳞片毕肖。撞见过蛇蜕皮,紧紧附在木头、树根或石头上扩张颈部,用尽气力,忍痛将旧皮一点点从头至尾蜕去,其状甚苦。老家说人吃苦事,好比喻脱了层皮以示艰辛。
蛇平日在洞中、穴里、树上安眠,夜间开始活动,游走觅食不休。乡下人夏天走夜路,常常手执竹木,清扫路边草丛,免得被蛇咬了,是谓打草惊蛇。
八岁那年被短尾蝮咬过一次,脚肿到腿跟,一个月不能走路。乡下无蛇药,以蜈蚣浸菜籽油涂抹患处方才祛毒。短尾蝮,头略呈三角形,有颊窝,头背有对称的大鳞,褐色或灰色,杂有黑斑,其状极懒疲,昼伏夜出,老家叫土巴蛇、土公蛇。常常有农人被它咬伤,乡民见了总是痛下杀手,除之大快,然后厌弃地远远扔进夹垄。
古人雅称蛇升卿,《抱朴子》说,山中有种大蛇头戴冠帻,名字叫升卿,相遇时称其名字,大吉。纵疑心那是眼镜蛇,葛洪是读书人,所以才有头戴冠帻的比喻,乡民则称饭铲头。
据说蛇有神力,报复心强。朋友告诉我,当年他们一伙年轻人在海滩上玩,有同伴打死两条大蛇。回家路上发现有蛇挡在小路上,惶恐中又打死了几条,结果更多的蛇在挡路,像乱草一样,一绺绺封住路径。
童年的时候,有蛇活吞过山脚人家的大狗。事后去看,只见稻田从中分开的一条蛇迹,一路向山林里,压坏的稻子歪在一旁。隔得远远地看那片稻田,依旧感觉森森阴气扑面而来。那条蛇是山蟒,后来又出现了几次,没有侵害人畜。好多年过去,踪迹全无,想必去了深山老林,家乡传说它修炼成龙,早已升天了。
在秋浦河边见过蟒,江南地气肥沃,蛇粗壮如老树,吐着芯子,懒洋洋横过马路。不多时入得丛林,但感觉草木纷纷避让有爆豆声又如大雨忽至。一车人骇然大惧,脸有土色,半日方才安下心来。
老家蛇极多,乌梢最为常见,体长者七尺有余,但生性温驯,从无伤人之心,即便被咬到亦无碍。常在农田、河沟附近,有时也在屋舍旁出没,行动迅速。小孩子初见略略觉得悚然,大人们常常捉来炖汤,说是治疗恶毒生疮。乡野湿气重,瘴气雾气伤人,旧年村民上山下河,腿脚易生疔疮。
有一年去蓬莱,海上有蛇岛,隔水眺望,哪敢上前。怕入了旧小说中的情景:走得几步,忽听草中簌簌有声,跟着眼前黄影闪动,七八条黄中间黑的毒蛇窜了出来……转身便走,只跨出一步,眼前又有七八条蛇挡路,全身血也似红,长舌吞吐,咝咝发声。这些蛇都是头作三角,显具剧毒……只见树上、草上、路上,东一条,西一条,全是毒蛇。
明万历中,刘元卿《贤奕编》观物篇,说有蛇名叫高听,常闯入巨蜂房中,尽收其毒。然后趴伏道路旁草丛,用蜂毒刺来人。刺完以后,尾随那人到他的住宅近处,爬到树顶上窃听。家中有哭声,知道人已经死了,悠然自得离开,否则心里窝火,重新集毒刺人。
传奇里蛇变化为人的故事颇多,白娘子与许仙行状差不多家喻户晓。人人爱那白娘子,人人羡慕许郎中,人人迁怒法海多事。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说,也有人变过蛇。沧州城一泼皮,为人凶横,做羞愧事,投河自尽了。因为生前侍母还算尽孝,冥间官员检阅档案,得受一个蛇身投为人间了。
长妈妈说给鲁迅听的蛇故事,祖父讲古也和我谈过,细节不同而已。从前一个读书人,夜里正习字读书,窗前有美人露齿一笑。他很高兴,让美人进屋了。几个月后,一道士见到读书人,说他眉目都是阴气,像被妖吸走了元神,恐怕性命不久。读书人慌忙跪到地上求救命,道士画出一道神符,让他贴在门口。当天夜里,美女来时,化为一条大蛇,道士恰逢赶到,挥刀下去断了蛇身,取下蛇胆自行吞服了。从此书生发愤用功,大考得中,外放为官了。
我并不喜欢那读书人,觉得他着了道士的计算,是个孱头,更为美女蛇遇人不淑、无故惨死抱不平。此后每到天黑,常常留意窗口,期盼会有一条蛇化作美女粲然一笑,可惜直到离开乡下也没能见到。后来倒是见过很多蛇,它们丝毫不标致,并非美女蛇,兴许是来不及穿戴人皮吧,还存了青面獠牙的头脸。
祖父讲古,大概脱胎于江南地区广为流传的许逊斩蛇故事。那年江东蛇祸,蛇粗大如树身,无人敢除。许逊啸命风雷,指呼神兵,以慑服之使不得动。然后飞步踏其首,以剑劈向蛇的脑门,几个弟子也引剑挥之而上。此后一方安宁。
柳宗元说永州之野有异蛇,通身黑质上有白色花纹,剧毒无比,草木碰到亦干枯而死;那蛇咬了人,没有解救的办法。世间并无草木触之尽死的蛇。柳宗元文章我向来喜爱,这一句故作惊人之语,却不以为然,士人作文通病如此。庄子寓言,说部传奇,神游八极尽享物化之美,读来飘飘欲仙。写碑写史还是要考究一些物理,不能太多矜张作态。
孔子说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究竟物理。隋以前两汉魏晋诸多文章下笔沉着,华实兼具,态度安详。此后,唐风鼓荡,文章也多了奔腾、多了躁进。几百年后,才有公安派、竟陵派、性灵派的革新,尽管又落入新的窠臼。作文难免窠臼,文章家当如狡兔,何止三窟,像跃入大海的游鱼,像飞进山林的雀鸟。下笔有世道人心,用意固然佳妙,然不能强文所难。寓教于乐、润物无声,才是自然之性。先秦诸子与六朝人物,文章即为文章,或言志,或抒情,或说道,后人却多以此做手段,为进阶,为争宠,为稻粱,一个是天意一个是机心,机心再高,终不及天意万一。勉为文辞,越发局促,无益,也无趣,也无味也。不如在心里撒把文章的种子,等待发芽,任它自生自灭。
柳宗元说永州蛇晾干成药,可以医大风、挛踠、瘘疠,去死肌,杀三虫。银环蛇通体黑色,而有白环状花纹,近乎黑质而白章。医书说银环蛇有祛风、通络、止痉之效,用于风湿顽痹、麻木拘挛、中风口歪、半身不遂、抽搐痉挛、破伤风、麻风疥癣、瘰疬恶疮。大概永州之野的异蛇或许就是它吧,姑妄言之。
银环蛇我见过。过去有乡民捕蛇接济家用,夜里在水泽田边地头寻蛇而捕,纳入竹篓。多时一夜十几条,少则三两条。有一回得了一银环蛇,觉得稀罕,开笼给我看,蠕蠕而动,性情温和,不像是剧毒模样。捕来的蛇,多不久放,天明即上市售卖,那蛇或入馔或入药,皆进了人的口舌。从此我才知道口舌之毒胜于蛇蝎,而后又渐渐明白人心之毒又盖过口舌多矣。
孔子说,言语少过失,做事少后悔,福禄就在这里了。所谓守口如瓶,不逞口舌之快,修心是德,才有余庆。唐人传奇《酉阳杂俎》说一女子夏日乘凉,有胡蜂在头面飞绕,她随手挥扇扑落,堕地变成了胡桃。捡起来在掌中把玩,那物居然慢慢长大了,起初如拳头,渐渐像碗。正惊顾好奇,胡桃已变成盘子大小,忽然爆裂开来,一分为二,在空中轮转,像胡蜂一般鸣叫,朝那女人合力一击,顿时打得她头骨碎裂,齿着于树。“齿着于树”四字,如枭首城头,我总疑心作者段成式或有所指,讽刺世间嘴尖牙利的长舌人。牙齿飞远钉在树上,舌将安在?
或许是人间事太乏味,无非舍与得、无非成和败、无非对或错、无非得意失意。东坡晚年厌闻时事,只喜欢听神灵鬼蛇的故事,其中有哀。清人罗聘好画《鬼趣图》,洋洋不知几何,诚然有讽世意思,其实也是笔墨之自白。晚清画僧虚谷性癖好奇,书画破常格,尤其喜作赤链蛇。知堂五十岁时,曾作两首自寿诗:
其一
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
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
老去无端玩骨董,闲来随分种胡麻。
旁人若问其中意,且到寒斋吃苦茶。
其二
半是儒家半释家,光头更不着袈裟。
中年意趣窗前草,外道生涯洞里蛇。
徒美低头咬大蒜,未妨拍桌拾芝麻。
谈狐说鬼寻常事,只欠工夫吃讲茶。
诗出后,各路文士纷纷唱和,老友刘半农认为诗不错,却说知堂不会画画,不会草书,种胡麻更非事实;寒斋不寒,炉火很旺;苦茶不苦,你若去吃,定是三炮台香烟和法国面包点心。话虽如此,却一口气和了多首《新年自咏次知堂老人韵》,尤喜二、四:
其三
吃肉无多亦恋家,至今不想着袈裟。
时嘲老旦四哥马,未饱名肴一套蛇。
猛忆结婚头戴顶,旋遭大故体披麻。
有时回到乡间去,白粥油条胜早茶。
其四
落发何须更出家,浴衣也好当袈裟。
才低怕见一筐蟹,手笨难敲七寸蛇。
不敢冒充为普鲁,实因初未见桑麻。
铁观音好无缘喝,且喝便宜龙井茶。
沈尹默也作了几首诗,其中一首为:
多重袍子当袈裟,五时平头算出家。
懒去降龙兼伏虎,闲看绾蚓与纾蛇。
先生随喜栽桃李,博士偏劳拾芝麻。
等是闲言休更说,且来上寿一杯茶。
林语堂作《和京兆布衣八道湾居士岂明老人五秩诗原韵》:
京兆绍兴同是家,布衣袖阔代袭裟。
只恋什刹海中蟹,胡说入道湾里蛇。
织就语丝文似锦,吟成苦雨意如麻。
别来但喜君无恙,徒恨未能共话茶。
钱玄同和诗《也是自嘲,也和知堂原韵》抒怀:
但乐无家不出家,不皈佛教没袭裟。
腐心桐选诛邪鬼,切齿纲伦打毒蛇。
读史敢言无舜禹,谈音尚欲析遮麻。
寒宵凛冽怀三友,蜜橘酥糖普洱茶。
一生追求白话的胡适忍不住和诗两首祝贺,一首五言,一首为七言律诗《和苦茶先生打油诗》:
先生在家像出家,虽然弗着啥袈裟。
能从骨董寻人味,不惯拳头打死蛇。
吃肉应防嚼朋友,打油莫待种芝麻。
想来爱惜绍兴酒,邀客高斋吃苦茶。
书家沈兼士也作了一首和诗:
错被人呼小学家,莫教俗字写袈裟。
有山姓氏讹成魏,无虫人称本是蛇。
端透而今变知澈,鱼模自古属歌麻。
眼前一例君须记,荼苦由来即苦茶。
蔡元培先生技痒,兴致勃勃,和诗三首,其二尤妙:
厂甸摊头卖饼家,肯将儒服换袈裟。
赏音莫泥骊黄马,佐斗宁参内外蛇。
好祝南山寿维石,谁歌北虏乱如麻。
春秋自有太平世,且咬馍馍且品茶。
知堂兴致素淡、津津琐碎、身居世外的逍遥之态,也令人不满。廖沫沙和诗讽刺:
先生何事爱僧家?把笔题诗韵押裟。
不赶热场孤似鹤,自甘凉血懒如蛇。
选将笑话供人笑,怕惹麻烦爱肉麻。
误尽苍生欲谁责?清谈娓娓一杯茶。
自寿诗事甚嚣尘上,诸公各抒己见,卷起无数风云,鲁迅致曹聚仁书信说:诚有讽世之意,然此种微词,已为今之青年所不憭,群公相和,则多近于肉麻,于是火上添油,遽成众矢之的,而不做此等攻击文字,此外近日亦无可言。此亦“古已有之”,文人美女,必负亡国之责,近似亦有人觉国之将亡,已有卸责于清流或舆论矣。
几年后,知堂落水,唐弢再用他五十自寿诗韵吟两诗以刺,其一道:
万劫灰余犹恋家,错将和服作袈裟。
炎丘史笑裈中虱,叛国人嗟袖底蛇。
寂寞古城春似水,低徊旧事雨如麻。
生涯此日垂垂老,又玷清名一盏茶。
楼适夷也以《闻某老人荣任督办戏和其旧作》为题,赋打油诗二首讥讽:
娘的管他怎国家,穿将奴服充袈裟。
低头日日拜倭鬼,哓舌年年本毒蛇。
老去无端发热昏,从来有意学痹麻。
何妨且过督办瘾,横竖无茶又苦茶。
鬼蛇之爱,别具心怀。并不肉麻,却又肉麻。说是无哀,到底有哀。二十几岁时我也借用过知堂韵两次,句子颠倒散落不成诗,到底还是白话,真是惭愧。好在说了心里意思,那意思还是今天的意思——
之一
孔孟南华墨翟家,粗缯袒臂似袈裟。
魖魈魍魉丑巴怪,琴瑟琵琶美女蛇。
佐酒汉书朝击缶,添餐文选夕沤麻。
半墙疏影一窗月,鸡鸭园蔬奉客茶。
之二
神游天下总居家,散发闲云胜羽纱。
我手写心形似水,龙虫画意阵如蛇。
唐诗三百销浮日,瓜架一篷栽苎麻。
窗启南风惊世事,明朝早起摘新茶。
魖魈魍魉都是极坏的,古书上指能使财物虚耗的鬼为魖,《东京赋》曰:“残魖与象。”,木石之怪;象,水里的怪物,与魖为三害。魈是一种山中的妖怪,身子长在头上面,且头大而身小,只有一条腿,体形像蝌蚪、像豆芽。魍魉可代指影子,又是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山川精怪。一说为疫神,是颛顼之子所化。
清人的诗说:“鸺 岁久能人语,魍魉山深每昼行。”大概魍魉修得人形了,总觉得心灵丑陋的人,面目也极不堪。我不大相信人死后能升天成仙成佛或者投胎重获新生或者化为鬼,世俗中,很多真实的人其实就是披着人皮的鬼。《聊斋志异》里有个面目狰狞的恶鬼,披上彩绘人皮,装扮成美女,耍弄各种手段,裂人腹、掏人心。这样的人不独书上,也不独古代。
汉书佐酒云云,不过借苏子美典故而已,实在至今尚未通读完《汉书》,《史记》也只是读了几回有兴趣的列传本纪之类。诗书佐酒,怕不如鸡鸭牛羊菜蔬来得滋润。诗中“瓜架一篷栽苎麻”,不过我家庭院不止一篷,也不止苎麻,还有南瓜、豇豆、扁豆、黄瓜、茄子……幼年在瓜架下见过菜花蛇,两尺长,母亲拿起锄头将它钩得远远的,并没有伤它性命。
四十岁时,又借用了两次知堂韵:
之一
竹林深处是田家,女织男耕又纺纱。
眺望暮云心止水,懒看早市乱如蛇。
田间扶杖脚薅草,庭院弯腰手渍麻。
来客殷呈三两酒,一人独坐半壶茶。
之二
梁园虽好不如家,江海风波一脚沙。
白昼留心毛野狗,黑更防备土公蛇。
虫鸣噪噪如飞絮,燕雀纷纷似乱麻。
坐看终南云鹤影,要留犄角寄清茶。
诗依旧不好,强求不得。扶杖脚薅草,弯腰手渍麻两句,极为写实。杖多为竹木做成,比人高处一头,乡农称薅草棍。人一只脚站在田里,另外一只脚要薅去杂草,需要借力薅草棍。水田里多有水蛭,上岸歇息时,多达六七条,少则一两只,吸饱了血蠕蠕而动,我也并不怕它,用手指头弹开。倒是偶尔遇见水蛇,却心生恐惧,虽然水蛇无毒,更不像水蛭饱吸人血。有怕蛇的人,一脚薅过蛇身,吓得扔掉了手中的薅草棍,哭喊着跑上田埂,心有余悸,几日不敢下田。
农民骂人忘本,说薅草棍还没有落灰,讨米棍还在门后。薅草棍、讨米棍,在乡村最有警示意义。
当年乡民自产自足,很多人家种有苎麻。夏天,祖母将收割的麻秆泡水剥皮,得了麻条,搓绳纳鞋或者做成粗布衣服蚊帐之类。那时候乡下野狗极多,实在如今野狗更多,腌臜且毛长,常有咬人之心。但只要人拿有一物防身,野狗吠声也不敢作一个,俯首帖耳,离得远远的。曾作诗言及此事:
千山远眄思云道,风骨遑论矮与高。
晚路身怀打狗棒,白天腰别杀猪刀。
安心谨记耕读业,立命难忘兴种劳。
肺腑结庐杨柳岸,只应醉眼看松涛。
打狗棒、杀猪刀云云,不过防身器,未必去打去杀,但猪狗蛇蝎总会怕一些。毕竟有人猪狗不如,毕竟有人蛇蝎心肠,防人之心不可无。
明人劝世书上说——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此戒疏于虑也;宁受人之欺,勿逆人之诈,此警惕于察也。二语并存,精明而浑厚矣。
精明而少浑厚,流于机巧。浑厚却不精明,容易招损。精明而浑厚,真是做人的大境界。
【作者简介:胡竹峰,1984年生,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五卷本“胡竹峰作品”,《雪下了一夜》《空杯集》《墨团花册》《中国文章》《茶饭引》《惜字亭下》《黑老虎集》《南游记》等作品集三十余种。曾获茅盾新人奖、雪豹文学奖、孙犁散文奖双年奖、丁玲文学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奎虚图书奖、刘勰散文奖、冰心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滇池文学奖、三毛散文奖等多种奖项。部分作品被译介为多种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