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专辑 《江南》2025年第4期|程皎旸:痞胎战士(节选)
编者按:
继今年第2期“非常观察”专题策划《八大AI模型大比拼》之后,本期推出科幻小说专辑,以期发掘和呈现更好的科幻作家与作品,讲好中国故事。本期科幻小说专辑诚邀宝树、段子期、萧巍、林戈声、修新羽、池上、梁宝星、程皎旸、肖达明、游者、吟光、王苏辛、吴清缘13位作者。他们的小说格局宏大,视野深远,充满奇思妙想,具有强烈的新鲜感和冲击力,拥有丰富的想象力和深刻的文学性。同时,其核心依然是人,关注人与人之间、人与宇宙之间的关系,既反映社会现实,也探讨人类未来。
●推荐语
小说以“痞胎”为奇幻切入点,描绘了一个充满危机与挣扎的未来世界。云瘴危机后,社会陷入混乱,痞胎爆炸事件频发。不久后,父亲也被查出体内有痞胎。为救父亲,“我”与母亲尝试了各种办法,最后联系上了 “痞胎战士” 梅丽莎,接受意识嫁接手术。父亲的康复状态没维持多久,痞胎复发。在母亲与梅丽莎愤怒的争吵中,“我”用意识嫁接枪对准自己太阳穴……故事在科技与伦理的碰撞中层层推进,充满悬念与反转,呈现出灾难背景下家庭关系的起伏和人性的复杂,探讨了生命、亲情和生存的意义,让读者在诡谲魔幻的文字间,感受到生命在科技危机前的脆弱与坚韧。
痞胎战士
□ 程皎旸
一
起初,那只是个寻常的周六午后。在海市银辉大厦四层的金融科技与智能文化协会礼堂,后门角落有人举手,大半脸庞匿在前排宽肥背后,烈焰红发在银亮灯光下燃烧,是Dylan,那个把齐泽克照片印在帽衫、时常举手与我辩论、在IG邀请我去参加地下电子乐派对的男生,才十九岁。我那时正阐述重要理论,不想被他打断,佯装看不见,但他没放下手,反而举起另一只,两只胳膊在高空中扭打,缠绕,拧成麻花,四周会员忍不住起哄、嘲笑,纷纷举起手机拍摄,直到他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绑吊起,我终于看到了他的脸,在飞速膨胀,变形,眼球好似发气的河豚鼓出来,血脂挤爆皮肤如肉碎般飞出——嘭——他的头爆裂了,在血雨里弹出一颗脱皮番茄般的小肉蛋。
在慌张的尖叫与哭嚎中,我按下了讲桌上的报警器。
这不是第一次了。潜伏已久的痞胎在会员体内野蛮生长直至破茧爆裂,在过去三个月,发生了四次。协会工作人员已训练有素。封锁房间,以三人为一组带会员进入VR心灵疗愈工作坊,派发二十四小时紧急避毒丸,机器人沉浸式消毒杀菌,清除地板上血肉模糊的Dylan,还有那颗从他脑子里爆出的痞胎——没人透露它的去处。但它无传染性,已被安全处理,请会员照常参与工作坊等活动——医疗报告如是公示在协会官网。
我的周末课程恢复正常。那些因为考不上大学、找不到工作、离婚、丧偶、渴望快速加入科技行业捞金、探索宇宙、寂寞等种种原因来加入协会,并期待顺利完成课程最终获得由海市八所高校联名认证之专业证书的会员,继续对着桌上小屏幕发呆,在我播放学术影片时酣睡,赶在交功课前一天发来语法不通的愚蠢问题。但望着满堂模糊的面庞,我不断想起那个举起的手,还有那头刻意显眼被漂染多次的干枯红毛。他曾在IG发信息问我,老师,你觉得云瘴危机以后,人类还有多久才会灭亡?老师,你觉得那些关于外星辐射的消息,是否有迹可循?我有时回复他,有时不回,他那黑洞般的深凹双眼,幽灵似的通勤率,让我感到不安。消失数周后,他错过了第一季度测试,这意味他需要缴付缺席罚金才能获得结业证书。他一路尾随我,仿佛做错事的小狗那样哀求:老师,我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舒服,头痛,脑子里总有人在对我说话,我晚上睡不着,早上不知醒……哦,我打断他,那你要去看医生。他闭嘴了。眼神却闪过一丝莫名其妙的邪光。现在回想起来,那会不会就是他被痞胎入侵的前兆?我很想知道他的尸体最终怎样被处理,葬礼在哪里举行,但我联系不到他的家人,这是个人隐私,协会在三缄其口方面一向做得完美。有次我竟发梦见到他,他满身通红仿佛灯笼,四肢和脸庞圆润如充气玩偶,对我招手,露出一口猩红牙齿,我以为那是一种夸张的笑容,但他却咧嘴对我说,老师,我好难受,痞胎是个大食怪,啃我的肉,吮我的骨,我好痛,好痛。
我惊醒,头晕目眩,床像风浪中的船,剧烈摇摆。也许我在梦中尖叫了,吵醒隔壁卧室的母亲,她趿拉着拖鞋疾步而来,怎么了?怎么了?灯光刺眼,她的手如冰铁,好烫,她说,你发烧了。快——她对着客厅大喊,Lucky——嘀一声:我在,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Lucky回答,是听不出性别的机器人声音。医生模式——母亲说。又是嘀一声,伴随一阵微风似的声响,一只金毛犬模样的智能机器人奔了进来,在母亲指挥下靠近我,鼻头微耸,双眼发出紫光对我全身扫描,不久,它吐出舌头形状的小抽屉,将两枚彩色药丸递到我面前。快速退烧必理痛,我认得,来自厂家事先安装在它肚子里的医药包。我盯着药丸,问母亲,Lucky还有多久报废?母亲扒拉它柔软的大耳朵,里面一行小字写着产品信息,还有四个月,她说,放心吧,这些药跟它一样,都在保质期内。呜呜——Lucky听到我的怀疑,眉头耷拉下来。我接过药丸,扔到嘴里。它收回舌头,身子一翻,露出肚皮。母亲将它抱到我床上,它开心地咧开大嘴。我们都很喜欢它,尽管它只是一款试用品。一家初创科技公司在两年前将它送给我,希望我能为它设计一套推广方案——宠物式智能管家。那时AI盛行,人人都在学习使用它,我所在的市场咨询公司也开始升级换代,积极开拓与各种科技公司的合作,尝试为客户在五花八门的AI内容里散播软广,而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科技产品也找上门。然而Lucky尚未上线,那场云瘴危机突如其来。此后世界陷入经济低谷。无人再想花大价钱买这种电子玩具一样的东西摆在家里。
隔壁卧室再次响起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是父亲,他也被吵醒了。见我和母亲在亮光下和Lucky玩耍,脸皱成一团乌云,眯着眼批评,你们怎么还不睡,这都几点了。云瘴危机以后,父亲对时间过分敏感,不断调整机械腕表、客厅里的挂钟,并暗自守时度日:夜晚十点,闭目休眠;凌晨一点,起身小便;早上七点十五分,轮番练习经脉操、八段锦、瑜伽,用拳头和手掌反复拍打身体;当饥饿感袭来,头脑空前清醒,他便对着手机,跟着AI导师念诵希腊文——那是人类文明的起源,他认真地告诉我。不知是不是新闻里那些随机爆发的死亡令他恐慌,他还以一种与时间赛跑的激情学习中医,购买线上课程,在AI导师的辅助下完成小游戏式的中医学测验。家里不断收到网购的药材。黄芪、人参、白术、甘草、当归、陈皮、升麻、柴胡……当我见他煞有介事用网纱过滤药渣,将海盐包裹加热制成缓解手肘莫名钝痛的敷袋时,笑着说,爸,你是想练成赤脚大仙吗?他竟不理我,用一种令我感到心寒的眼神瞪我。而这眼神频频出现,像是尖锐的警报器突然作响,在餐桌的对面,亮起夜灯的走廊,倒影扑闪的落地窗。有一次我忍不住问母亲,你觉不觉得我爸最近总是反常?什么?母亲不解。我觉得他好像嫌弃我。什么啊?母亲否认。真的,我觉得他时不时就瞪我,好像我做什么,他都看不顺眼。不可能,母亲摇头,从小到大你爸最喜欢你了。也许他现在不再喜欢我了,我耸耸肩,毕竟我没有成为他期待的那种社会精英。呸呸呸,母亲翻我白眼。
卧室灯光逐渐在父亲面庞上散开,不知是否我的错觉,我再次感觉那种狮身人面像似的无情凝视,如电般一闪而过。
阿绮生病了,母亲说,发烧了。
啧……父亲眉头皱紧,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天天熬夜,抵抗力下降,身体会变差……他嘟囔着从走廊穿去客厅,Lucky跟在他屁股后面跑,发出吧嗒吧嗒的脚步声,不久,他端来一大杯热水,递到我床边——吃了药就要多喝热水,他对我说。多喝热水?母亲忍不住笑了出来,对我说,你看,你爸就是个老直男。父亲没理会,一脸严肃督促我,赶紧喝,一口气灌下去。遵命遵命,我说,接过那个杯子,手指刚好碰到他的掌心——皮肤纹理布满细微的凹凸不平,好像蚂蚁乱爬。爸,你的手?我抓过他的手腕,但摊开的手板心空无一物,只有灯光如水流淌。赶紧睡,父亲说,他从我手里接过空杯子。这是那晚我与父亲最后的接触。
翌日,我醒来,感到焕然一新的清爽。痊愈了。母亲忙忙碌碌的声响却不断从厨房穿梭至我隔壁卧房,忽远忽近。怎么了,我走出卧室询问。你爸病了,她说,真是的,天天喝那些药汤子,越喝越弱……Lucky!她对着客厅呼唤——医生模式。只见一团香槟绒毛奔了过去,对着父亲嗅了嗅,连打几声喷嚏,趔趄着发出警报——嘀嘀嘀——嘀嘀嘀——哎呀,快把它关上,父亲说,吵得我脑子更疼了……怎么回事?母亲拍打Lucky脑袋两下,它立马倒地蜷缩,仿佛睡着了。看来它真要报废了……父亲忽然咳了起来。母亲赶紧扒开Lucky肚皮,从里面翻找药包,却被父亲制止:我不吃西药,有毒……你帮我,煲这些……他咳着念出一串中医配方。哎呀,你真是个半大仙……母亲嘟囔着笑他,但还是依了他。
起初,我们都以为父亲被我传染了,重感冒引起发烧,四肢乏力。主人,您应该多休息,Lucky不断追在父亲屁股后面叫唤,尾巴摇得好似螺旋桨。但他不听,非要按照既定的时间表生活,晨练、学习希腊文、煲中药,并加重锻炼强度,每当我放工到家,都见到父亲在瑜伽垫上练习倒立,药渣苦香从排风扇里散开。
三天后的清晨,我被一阵哀嚎惊醒。是父亲。他僵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嘴巴好似被无形的扳手撬开,舌头却麻痹无能,求救的字符从声道爆炸四射,散开成一声声怪叫。我和母亲慌张忙乱地将他送去医院,站在急救室外等候,时间如水泥浇灌,令我们僵硬无语,直到面前的大门打开,一片片煞白的衣袍带风而出,我们分不清谁是医生,谁是护士,直到一双陌生的眼睛,在口罩之上瞄准我们。是肖华的家属吗?我听到声音从口罩里飘出来。我猜我与母亲在纷乱点头。
——你们好,我是重疾科的主任医生,免贵姓马,初步判断,肖华体内有一颗痞胎,已经生长到青春期了,那个陌生的声音对我们说。
二
有时,我反复思索,我所经历的这一切,是否有逻辑可循。课室冰银色的灯光下,Dlyan如火燃烧的头发,嘭,爆炸,乱飞如红毛丹沫的肉花,我尝试将记忆定格于此,拉近,放大,是否有飞蚊般细小的东西在银亮灯光下扩散,并在众人吐出的废气里冲浪,进入我那微颤张合的毛细孔,如一粒尚未生根的蒲公英种子,懒懒趴在手指末梢的肌理,与发热的病菌暧昧,直到夜晚,被我父亲递来的手掌吸引,如磁铁吸走一串银色的碎屑,然后,进入他的体内,生根,发芽,飞速成长……
你想多了。马医生打断我的询问。痞胎并不具有传染性,它是一种人体内部的基因突变。
那为什么会突变?我追问。
之前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引起突变的原因有很多种,不良的饮食习惯,不规律的生活,周遭被污染的环境……
马医生不断阐述这些看似有条理却又让我大海捞针的说辞,他一边说,一边在大屏幕上播放父亲的CT报告,在五脏六腑之间,有坨苹果那么大的球状雾块,那就是痞胎。
我看着这块神秘如雾的团状白灰,觉得它无限放大,仿佛浸泡发水的大号羊毫神笔,唰一下带我又飞回了那个夜晚,那是两年前的中秋节。月亮似乎比我记忆中任何一次都要大、亮、圆,它悬挂在海市大道对岸的那一片璀璨迭起的高楼屏障之上,好像一座装置艺术品,我甚至怀疑它随时都会坠下来。那晚人很多,我和父母紧紧挨在一起,感觉稍慢一步,就会被湍急的赏月洪流冲散。父亲很兴奋,举着手机,不断拍摄那轮奇月,刚刚吃完五十八岁生日晚餐,头上还戴着餐厅店员送给他的寿星帽。我和母亲忙着自拍,对镜头换各种滤镜,尝试将自己的大头与月亮融合得更默契。不一会儿,父亲的手机乱响,是他的员工在聊天群里发送中秋祝福。那一年,父亲卖掉了用来收租金的渔村祖屋,投资到经营了十多年的建材生产厂,在我的介绍下,与一个初创科技公司合作,将需要人工操作的建材生产机,升级为智能一体化,除了出售材料,也进行生产机器的贴牌招商,在传统小作坊式的同行圈里引起海啸般的回响,不到半年就回本了。那段时间,我时常听到他与母亲躺在阳台的摇摇椅上喝茶畅谈,预计达到什么KPI,就可以去人造小岛美涯湾上投资养老豪宅,那里不通陆面交通,居民都要驾船出游,宛如世外桃源。——肖总,中秋节快乐啊——谢谢谢谢,同乐同乐——就在父亲接通手下的祝福电话,笑得满脸褶子都如涟漪荡漾时,我看到自拍屏幕里的月亮开始膨胀。起初我以为是滤镜出了问题,戳戳屏幕,再回头望,是真的,月亮宛如被充气的玩偶不断鼓胀。哇,月亮在变大!我对父母惊呼,赶紧举起手机发视频动态。这一行为引起周围人的模仿——月亮在变大,惊呼重复着此起彼伏。逐渐,月亮膨胀的边缘开始模糊,似乎无法承受体内的气体而裂开,一层如雾的灰白,喷吐出来。月亮长毛,大雨滔滔,我听到母亲念叨这句老话。湿气太重了,父亲也跟着感叹。我们和其他人一样,沉浸在这场奇月带来的雾中风景,直到这雾越来越浓,越来越重,长成一座飞船形状的厚云,然后,它咧开一张大嘴,向下一咬,对岸那个一直是海市骄傲的120层贸易大厦,宛如巧克力棒那样,被它整齐地咬下一块,吞入腹中。
快跑——父亲搂着我和母亲,奋力扒开人流,在他们成为慌乱的漩涡之前,拼命逃亡。云吃得太快了,成片如璀璨钻石的玻璃幕墙,缓慢转动放射浪漫幽光的摩天轮,墨蓝海面上漂着的复古观光船……我感到四面八方的肉体在挤压着我,我也毫不留情地撞击过去。云变得又广又黑,路灯与月光都被它无限扩张的屏障吞噬,我就快要看不清道路了,只觉眼前的人流如小型瀑布般向下涌,我顺势而下,扯着母亲,母亲又扯着父亲,就这样,我们三个被冲入了地铁站。
那个中秋夜,至今,已经过去了七百七十天。但我仍然不敢再进入任何一个地铁站。每当靠近黑黢黢通往地下的洞口,那浓烈的密集的人类呼吸,就化作成千上万隐形的马蜂,涌入我那两个小小的鼻孔,冲刺,下沉,滑入咽喉,一阵巨大的恶心来袭,胃部猛烈蜷缩——我干呕了。在那个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地下空间,我和父母不知待了多久。电力被毁,冷气消失,厕所停水。与我们无缝紧挨的肉体们纷纷卸下节庆隆重的伪装,从克制,到狂躁,哭声、哀嚎、咒骂,我感觉自己从人退化成抓耳挠腮浑身汗臭的小猴,再伏地蜷缩,化作在地板缝隙爬行、寻找喘息之处的蚁,直到一些欢呼声,像风吹海浪那样,从远处一波波传到耳里。父亲似乎在呼喊我,我感觉他将我一把提起,再伸长胳膊,宛如一张人墙,护着我和母亲,我们两个胳膊挽着胳膊,在父亲的怀里,像被金钟罩护体的螃蟹,随着杀气腾腾的人流荡了上去。户外晨光如佛之笑容铺洒大地,天是透亮无云的,宛如一层刷了婴儿蓝的薄冰,但地上却满是玻璃碴、烂铁、碎石、带血的骨块、肉泥似的残肢、败体,空气中没有一丝风,但我却忍不住干呕,仿佛闻到一万只死鱼在发臭。在胃部猛烈痉挛的瞬间,我忽然想起自己吃炸鸡的过程,从骨肉相连之处下口,咬下鸡皮,咬开骨头圆润的末梢,舌头伸进去,将微腥香甜的骨髓舔出来。我想,云就是这样吃掉了海市。
我一直以为,我们一家是云瘴危机里的幸存者。当云吃饱了海滨附近的繁华闹市,似乎就心满意足离去了。我们家所在的小区,因为隐在离岛森林后的洼地而逃过一劫。邻居纷纷在业主群里讨论,为自己当初选了这个虽然交通不便,但远离喧嚣的低密度围合式高档小区而欣慰,并预计着这里地价会在灾难后升值。新闻里不断播放有关云瘴危机的一切。除了海市,全球其他知名美丽的海滨城市也难逃云的毁灭,香港、镰仓、迈阿密、里约热内卢、尼斯、巴塞罗那、温哥华、悉尼……联合国召开紧急会议。受灾各国开始灾后重建。大小屏幕里的人,主播、网红、记者、文化人、生物学家、医生、艺术家、哲学家、科学家、幼儿园老师、悬疑小说家……没日没夜地掏出自己对于云的见解。外星人抢夺地球资源的阴谋,塔利班最新研发的生化武器,后核事故时期的辐射,俄乌战争污染所引发的生态变异……没有人能给出定论。但随之而来的是经济危机,股票大跌,集团裁员。在惨淡亏本大半年后,父亲关闭了他的公司,解散了仍苦苦哀求需要工资糊口的员工。母亲陪他将那些陪伴数年的办公用品搬回家,他将那个原本装满文件夹的小型陈列柜挪到阳台,对着那一格格空洞的架子良久,好像一株在台风过境后矗立在满地败枝上的棕榈树。我所在的公司也如鲸落——总部所在的望海大厦被吃得只剩一个地基。那晚加班的数百位员工被嚼得渣滓不留。员工家属大闹血债血还。客户自身难保纷纷退掉订单。作为一个有着超过海市居民收入中位数的小主管,我很快被裁员了。
但起码,我没被云吃掉。我们一家都是幸存者。这是命运开的最大玩笑。大难不死的人,总相信必有后福,这信仰让我们坚持着呼吸,就像那晚在地下空间,无非就是接受从人至猴、从猴到蚁的退化。
失业几个月后,我终于找到兼职。凭着数年的商场经验,在那个十八流私立协会里讲授与商业、经济、新媒体、科技有关的课程。按时薪结算。
我们一家的生活还在继续。
那些缺了胳膊、少了腿、被云雾剥了一层皮的人,生活也在继续。
海市电台每日播报一个励志人物的故事。保护环境与动物,提倡食素,潜心拜云的群体此起彼伏。网红们开始直播讲述如何在云瘴再次来临时实施紧急措施,例如买一台高科技遁地机,让身体短暂隐形的防云喷雾,随身无线警报器,等等等等。这个世界又回到之前那样俗气的忙碌——直到第一起痞胎事件出现。
在海市史上最炎热的夏天,某日凌晨三点十五分,在海市最大型的赌场娱乐城,一个有着葡萄牙血统的十九岁钢管舞女郎,爆炸了,一个痞胎,从她正在扭动的腰腹里炸了出来。那时人们尚未有经验,竟任由这个肉球形状的玩意儿在空气里翻滚、呼吸,在人类的尖叫与慌乱中,飞快生出牙齿、手、足,开始四肢并用、翻滚爬行,很快消失在夜色里,直到一个月后,才被警察在城郊的工厂废墟巡逻捕捉,那痞胎竟已长成那个钢管舞女郎的模样,只是四肢乱用,像兔子一样弹跳奔跑,当警察靠近,她一张嘴,竟像鳄鱼的嘴那么大,一下子咬下一只电警棍,咔哧咔哧嚼着吃了。下一秒,她被麻醉枪制服了。从那以后,痞胎爆炸事件随机出现,在特殊学校,八岁大的自闭症男孩从太阳穴爆出痞胎;在戒毒所,失去右手的四十五岁男人从喉咙里爆出痞胎;在人工小岛美涯湾的独栋别墅,过气多年如今六十三岁的艳星古莉莉从小腹里爆出痞胎……医学界开始不断开会、研究,发布一篇又一篇新闻稿。在各种各样曲里拐弯的说辞后,总结出一个道理,大家要早睡早起,健康生活,保持良好的社交,组建家庭,生儿育女,才能避免基因突变导致的痞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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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详见《江南》202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