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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屁股跌进洞中
来源:解放日报 | 周华诚  2025年07月28日08:16

我们往丛林中去。晚春的丛林,草木气息浓郁。攀爬之时,微汗出来。水竹的新笋已抽到半人多高,野生一年蓬在道旁开出白花,树林中的金银花藤蔓也垂下了双色花朵。

这是一条隐秘的小径。平时少有人至,看得出来,已荒弃日久。而深入数百米许,忽见丛林深处,草木遮蔽间,有一个不甚引人注意的洞口。

向导说,就是这里了。

那铁门锈迹斑斑,上面挂着铁锁。我们开锁入内,看见有弯曲的台阶通向黑乎乎的地方。

接下来,是见证奇迹的时刻:这个毫不起眼的废弃的通道,将通向一个内部面积达近3万平方米的巨大的地下溶洞。该洞不仅面积大,而且内部结构复杂,景象奇异壮美——在穹顶之上,无数钟乳石如倒生的玉竹,依然滴落着一粒粒水珠。粗壮的擎天玉柱自穹顶贯入地底,顶天立地,撑起整个洞窟。玉柱身上缠绕着龙的纹样,仿佛远古传说里盘古开天的留痕。溶洞石壁上,石幔的褶皱层层叠叠,如此生动,似乎被风刚刚吹起。石笋林立的海底森林,其实也是海洋生物的幻影。

在这溶洞之下,有一条地下暗河奔流不息,传说直通东海。现在,我们身处这座以“瑶琳仙境”命名的地下溶洞中,在七彩灯光的营造下,产生了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感,也生起了飘飘忽忽的神仙意。因为,亿万年的自然之手方才造就这般奇幻的景象,怎不叫人一下子恍惚起来?

恍惚,太对了,如梦如幻的奇景,真令人恍惚——说到底,如果去除所有的想象与幻觉,这洞内的一切,不过是碳酸盐结晶在亿万年水流的持续作用下,造出了这般奇景。水滴石穿的寓言,在这里正好相反——水愈滴,石愈生长。若是打开手机上的灯光,照亮那钟乳石末端一颗将落而未落的水珠,加以持久的凝视,你将会发现巨大的秘密:这颗水珠里隐藏着整个溶洞的法则,也隐藏着天地之间星辰万物的诗篇。

回过神来,你会问自己:我是谁?我来自何处?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相信来到洞中的每一个人都会有此自问。

带我们来此地的向导说,此“瑶琳仙境”地下溶洞的发现,是因为一次意外。1979年的某一天,有位美院教授到山上写生,一不小心,一屁股跌进一个洞中。待他清醒过来,四面一张望,简直大惊失色:这哪里是一个山洞啊,几乎是一座仙境。他一定咬了咬自己的手指,唔,痛的,那么,这不是一个梦。

一个人跌进洞中,是对湮灭的古迹的一次重新发现。千万年间的自然造物,这个溶洞事实上早已存在。据历史记载,早在宋朝就有人发现此洞,游客不少,有诗人还将此洞比作仙境。到清光绪十二年(1886年),桐庐知县杨保彝将其正式命名为“瑶琳仙境”,并留下题刻。到清末,因洞口塌方,入洞之路径消失,此洞便封存于人间。直到很久以后,那位画家来此山上写生,咣当一声——

画家的这一跌,直接促成了一个旅游大产业的形成。1979年,此溶洞被重新发现后,当年9月16日,当地政府组织一行24人进入洞内考察。专家们论证和评估后,1980年,“瑶琳仙境”一厅试开放,当年接待游客达17.6万人次。次年,这个数字上升到45万人次。要知道,这是在连“旅游”概念都没有形成的年代,大量游客蜂拥而至,为桐庐的经济发展带来了何等壮观的流量。直至今日,桐庐仍是文旅大县。

让我们想象一下,进入洞内考察的首批24人中,那位画家应该也在其中,他将向世人讲述那惊魂一跌的过程。但他一定不会想到,他的这一跌,将为这个县开启旅游的惊人能量。我们还可以想象,进入洞内考察的24人中,应该也有县政府的干部、水文专家、地质学家,当然还有本地村民为向导。从代代相传的故事里,村民们一定早就听说这座山里藏着一个隐秘的仙境,那里一定住着几位神仙,神仙之间说不定还会吵架,就像俗人一样彼此闹意见。后来洞口的坍塌,说不定就与此有关。村民举着火把,带着专家重新进入溶洞,古老的传说在眼前终于得到了印证。当火把照亮石柱与石幔,惊醒洞窟中沉睡的蝙蝠时,这一行人一定难掩内心的紧张与激动之情。他们会不会意识到,这个古老的溶洞将开始书写全新的一页?

探访“瑶琳仙境”的当日中午,我重读了《桃花源记》,甚是羡慕那个渔人。“缘溪行,忘路之远近”,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契机。只有天真之人,一个略无心机之人,才可以任意前行,忘乎所以。忘何所来,亦忘路之远近。再往下读,“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哇,神奇的地方快出现了。当读到“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处,我便停顿住了——一下子联想到,桃花源其实也是一个洞啊,而那个武陵渔人,不正是那个写生的画家吗?他们都是这样猝不及防地,一屁股跌进了洞中。

晚春的草木气息依然浓郁,花香阵阵,我们也仿佛在芳草萋萋中前行。我们不走景区的大门,而是让向导带着走了一条废弃的秘密小径,去访“瑶琳仙境”。这一路,忘何所来,亦忘路之远近,正如我们的人生,一路前行,只为路上的风景。哪有什么目的地啊,是这一路的风景太吸引人。想到这里,便觉得写文章的陶渊明若执笔至此,手也一定停顿深思,须臾间可见一滴墨汁从笔尖跌落,水墨在宣纸上洇开。

桐庐这个地方,是有很多神仙一样的人的。譬如说严子陵,披着羊裘,烟波江上钓钓鱼,皇帝老儿让他去当官他也不去。富春江上,后世来来往往的人多了去了,不是为名来,便是为利往,人们坐着船从严子陵钓台经过,都要掩面而过,或趁着暮色沉沉乃至深更半夜偷偷过。为啥呢?生怕跟严子陵一比,自己显得太俗了。

所以,桐庐是一个能给人启示的地方。很多人一来此地,便觉自己掉进了一个洞中。这个洞是给人用的,既可以在洞中修行,也可以在洞中野炊;既可以学一学严子陵的高风亮节,也可以假装羞愧掩面而过,继续经营自己的人间大业。“瑶琳仙境”的洞也是如此,亿万年间的造物奇迹,可令人感慨的东西很多,既可叹洞之无涯,而吾生之有涯;也可叹自然造物之艰,十年乃至百年,只为那微不足道的生长——此中深意,所感所悟,全凭个人造化。虽各有收获,而所得之,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从“瑶琳仙境”出来,我与几位友人又在天目溪上坐了一回竹筏。竹筏在水上漂着,缓缓移动,夹岸青山与天上白云也缓缓移动,如是梦境。清人刘嗣绾说:“无声诗与有声画,须在桐庐江上寻。”这一日,我们行在诗意画屏中,纷纷向艄公建议在这竹筏上设置躺椅——以便让身体更好地躺平,以便让这沉沉的肉身与山水更好地贴合。因为,古往今来,人们总是在为一个理想的世界孜孜不倦地寻觅入口,以某种奇怪的方式,坐船侧身而入或者一屁股跌进去。而在今天,留给我们的方式,已经不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