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你时读你又遇见你
一
燃烧了25年的申窑之火,乙巳新年光焰延续。史上最好的瓷器,是柴窑烧的。乙巳申窑,是老竹窑,自然也是足以惊艳之火。这火的播种者阿罗,今年是他本命年。过往从今,他和我辈一大群申窑之火的守护和陪伴者,载歌载舞、不离不弃之心,唯天可鉴。
元月初五零点,村舍四下,大放爆竹,抢着接财神。“财”这字,我一直以为,是所有汉字里造得最难看的字。我写不好,所以一直不写。这字还真不如“钱”字亲切。元月初五,哪敢有敛财之想?求点养家钱、看囊钱,如不落空,便是大吉。
启程说:“先生刻了您的《偶得》,似像非像。”我说:“就是这字,是我写得不像我的字。”元月初十,他在一方眉纹龙尾砚背,刻了我前一天写的《偶得二首》手迹。启程熟悉我的字,已如同己出,感觉他闭眼也能刻出来。
这天他新开工作室,我前往祝贺,用云纹纸裱好的一个斗方,写了去他故里宣城时所作的一首古风,作为手礼。
丁酉年旧作:“澄心堂纸世曾有,李后主词人尽云。”当时说是20年前仿制的澄心堂纸,一晃至今又有七八年了。纸还是很好写的,也好看。
北京友人在东城区南锣鼓巷人家,看见我写的一副联:“鸿荒风雨蒙尘修得八仙样,万古光年过海曾经第几筹”,落款是“己丑闰五月”,拍照发给我。字确是我写的。己丑是2009年。至于在哪里写、为何或为谁写的,毫无印象了。平生一直以好记性得意,哪里知道,记性也会枯萎。
17年前吧,章明请他在荣宝斋木版水印部供职的河北老乡,特地重印了上百套北平笺谱。图案是他挑的,名家所画的花卉、山水。当年大部分给了我。最近又邮了我数套,是他最后所藏的大部分。我和他以文字交,所幸还以笺纸交。读书人大抵视笺纸如命,入夜铺展,直觉烛焰凝然。
家乡文友交良,嘱杭州画家懒园作我思乡诗意图。乡情、画意,都好。“海中群岛散如花”,先是我所梦,后是我所见,如今观画,逼真如我所梦所见。我和家乡,仿佛初见。
存有一张照片。摄于年前舟山莲花洋。远处是珞珈山,水中矶头筑有不肯去观音寺。昔时遣唐使护观音东渡。船将去莲花洋,飓风大作,先后两次不能行。遂登矶头筑寺。
说Al会写诗,似乎没有异议。说它写诗能力出众,甚至比写诗人写得好,也不时听说。作为谈资,也不差。至于坐实着说,它比90%的诗人写得好,那就过了。诗是极个人的审美,或者说是,各自的审美失误和病态的成果。诗绝不是文字的数字化排列和词语拼图。而它,仅是这“绝不是”。它和人的创作是两条平行线,至少看不出不久的将来有交叉的可能。它写的诗,只是它的诗。不说它不是香菱,即使是薛蟠,它也不如。它没有人的活气。
交良又让我读到我的诗意画。这回是请徐锋画的。交良是定海大沙人,徐锋是定海三毛家乡小沙人。说来我们三人,是比邻的乡亲,乡里的海天事、慈悲心,相知相守,都是不敢须臾或缺的。
二
下榻云间,春雨淅沥,晓窗垂珠,想起人称“云间绣虎”的陈子龙,还有来寻他的柳如是。英雄美人,那一场清艳,当时也收场在春雨之中。我之前写过一个开篇《柳如是》,幸得吴静慧编曲演唱。如此春日雨天,卧听她前年女蒋调首唱,不绝于耳的,自然不只是吴侬软语。
《庚子九百首》,原以为有完整花笺原稿。今天翻出了80多张,有的还是一首重复写了几张的。时间长了,墨色沉凝,感觉很漂亮。
“敬求佳作,频报捷音”,这副联从署名字样来看,写在21世纪初,大概是我半醉未休时写的。那天,敬频说朱家角一个写书法的后生给了他这副联,后生猜是我写给他的。这显而易见。他愣的是,这联怎么不在他手头,20年光阴,它怎么过来的?其实,文字有命,也有脚。说有命,是它会在;说它有脚,是它能走。它不吃不喝,又无任何抵抗力,而它就能这么完好地过来。庾信说:“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我想说:“字能如此,人不足观。”
3月14日,黑蛮约我观展。我看错了月份,以为他说的是后天。赶紧写了一纸,题目是《写在黄永玉100作品展上海展》。全文:“所有的文字跳动灵魂,所有的画作抖出诗心。铁石的心到底不是你,不笑的魂实在苦了你。有说你和世人玩失踪,又说你在睡乡鼻息浓。有你时读你就认定你,没你时读你又遇见你。”之后,就等下个月见了。
旧作一首,写在花笺上:“前生怕是旧疆场,书剑飘零溯晋唐。可哂凤毛小游戏,来争蜗角大明堂。名能成就难成就,情未断肠已断肠。大士观音犹未去,斯人命定客家乡。庚寅五月书此。凤历堂中。”这花笺有年份了。底花是笺上印着佛手如意青瓷高足盘。这首诗应写在更早前,具体年份记不得了。
这个年纪,这个时段,想想也就这两件事可做。一是深夜关灯看月亮,一是乏善可陈的日子,漫不经心地像喝过酒一般无聊写过。
三
坐了一小时地铁,出站就到启程那儿了。雨似有似无,雨意是极好的感觉。即时约起,很快来了几个正好闲着的人。清朗的日子远去了。乱炖的情分,还都可以相信。
聊什么呢?也就眼底的书画印之类。之前,我和大我20岁的人玩。如今,四座都是小我20岁的人了。之前,我活得宛如隐身,百事可乐。如今四座的,都活得颠沛,身边心中事都敷衍不了。
黄昏很快到了。依然可感雨意。那就吃饭吧。订了一家绍兴菜,在采用山东地名的路口。开车穿过江底,路过那个倒金字塔模样的红楼,像是早年玩过的“本报讯”。听说阿忠正在那楼头开幕他的画展。这位一向努力生活的人,生活还真没法辜负他。开车窗,行过注目礼。
随即吃我们的饭。其实是吃菜。塘鲤鱼汤,无油,汤毕清。酱爆小鳝段,有弹性。还有河蚌韭菜、蛏子丝瓜豆瓣、洋葱苗豆干肉丝。臭三样也好。漏点了臭豆腐蒸鱼籽,好遗憾。孩提时就喜欢吃鱼眼、鱼子。听说鱼子吃多了,笨。没怕过,直觉自己的智商够用。自然要喝酒,选了15年陈的加饭酒。借着说这酒力好,纷纷放肆说胡话。说胡话,自然是高光时刻。散场叫代驾,雨意还似白天那般浓。各自归去,得一日心满意足。
题洪林壶二,一朱泥,一底槽清,待刻。其一,作舟过珞珈山图,题“珞珈山归来制此。乙巳三月”,其二,题“茶有莲香。与宋苏子饮”,又“酒不可及。乙巳三月。樗斋”。洪林多时不见,见壶如面。念念。
友人取名《无衣》的文字,已是第24篇,文中写到了我。慌忙的日子,剩有好文字,可以下酒。
明代的苏州、唐代的扬州、现代的上海同质,风雅到了骨子里。明代唐寅和东汉蔡邕同质,风雅到了戏文里。朱蕊过苏州唐寅故里,摄了唐寅《桃花庵》诗手迹石刻。有幸读到,喜欢非常。这诗最后四句:“别人笑我忒风颠,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酒无花锄作田。”如单独成篇,无非愤世嫉俗。一连数十句吟啸至此,何其惬意,足见襟怀气象。
《桃花庵》诗石刻,是唐寅诗、唐寅字,也是妥妥帖帖明人诗、明人字。整篇书录,心情一如抄经。可叹我的字,下原作不知几等,汗颜。
去岁秋,去宣城,得诗数首。今蒙《宛陵诗词》刊载,所谓雁过留声,幸甚。
近些年,移居峰泖田园,感觉春色纯粹。“春深两岸碧,夜尽一帆乌。”触目如此,世尘差可忽略。
画一图,右上角黛山,左中横一舟,题“我从家乡来,带着菩提花”。
去年冬,宿象山石浦。酒店正对渔港。夕晖下,船旗如云彩。适福社携有笔墨。即兴制“恨别丽人少,神交萍水多”一联。之前刚过缑城桑洲,饭竹山头村季家。越年春暮。此联流转奉达。见传图片,旧字如新,历历在目。这世上,字是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