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5年第5期|李七修:戏瘾(中篇小说)
一
人都有虚荣心,我把话剧团聚会的费用结了。
现在各种聚会繁多,一般的聚会我都推掉了,有人把聚会说得很形象,“好酒的往死里喝,剩下的唠唠嗑儿”。话剧团四十周年的聚会我是一定要参加的,这是我人生踏上社会一次刻骨铭心的历练。
聚会的组织者于吉祥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兄弟,你这样做太让我们过意不去了,事先都说好AA制了,现在的人手头都宽裕了,不差这百八十的。”
我摆摆手:“单我已经买了,等下个四十年你买单。”
于吉祥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下个四十年我多买点儿纸吧。我代表大家谢谢你!”
当年,于吉祥是话剧团的团支部书记,他端详了我半天,说:“兄弟,你没有变,和四十年前一样,还是那么善良、厚道。”
我说:“你可别提当年啦,当时讨论我入团的时候,其他委员都同意了,就你说,李文学同志各个方面表现得都不错,只是在钻研业务方面不够刻苦用功,再考验考验吧!这一考验就是半年,差点儿给考验‘黄’了。”
于吉祥拍拍脑袋:“我怎么想不起还有这事儿。你这个人哪儿都好,就是愿意记仇,四十多年的事儿还记得,一点儿不往前看。”
我笑着说:“我这个人与众不同,对我好的人可能记不清了,对我不好的人能记一辈子。你忘了你们说我小农意识?”话剧团一群人簇拥着原剧团的郑书记走了出来,郑书记还是工农干部的老样子,挽着裤腿,满头白发,脸庞像大西北的田野,沟壑纵横。他拍拍我的肩膀:“小李子,话剧团学员队就数你发展得好,按照毛主席他老人家一分为二的哲学观点,好事儿变坏事儿,坏事儿就能变好事儿,当初……”
郑书记还要说下去,剧团盛导演坐着轮椅,由老伴儿马阿姨推了过来,我忙上前躬下身子握着盛导演的手:“盛导演,我们学员队恳请您再住一个晚上,陪您好好聊聊。”
盛导演神采奕奕,容光焕发,一点儿不像鲐背之年的人。他用慈祥的目光看着我:“我倒是想留下,吃喝全免费多好的事儿,可这事儿我说了不算,得我们家领导批准了才行。”他用手指了指推轮椅的马阿姨。
马阿姨说:“老盛,你真不愧是干导演的,在大众面前装着老实的样子,你现在老了应该改行叫‘演导’。”
大家哄堂大笑。
我说:“马阿姨,我们和导演四十年没见了,大家都有一肚子话要说。我向您保证,让导演少喝酒不抽烟。您哪,让王春红陪您逛逛夜市,给您孙子买点儿工艺品带回去。”
马阿姨板着脸:“朕恩准!”
我接过了轮椅,盛导演在我耳边轻声地说:“小李子,我闻到茅台味儿了。”
我和于吉祥、王林森三人在宾馆找了个小雅间,聊着四十多年前话剧团的那些往事,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盛导演给我们上课、排戏的日子,盛导演还揭秘了当年团里老演员为了争角色的那些八卦……不一会儿,一瓶酒见了底,盛导演仍兴致未尽,要再上一瓶。
于吉祥的手机响了,他转身走出雅间,但很快又回来了,把手机直接给了盛导演:“导演,学员张阳腾的电话。”
电话里传来张阳腾的声音:“盛导,我是您的得意弟子张阳腾,能想起来吧?”
盛导演说:“我怎能想不起来,你和陈声声是团里重点培养的青年演员,这次聚会你们俩怎么没来?”
张阳腾:“我和声声创办了一个文化创意中心,专门培养高考艺术生,因为在当地比较有影响,来投资的人比较多,实在抽不开身,抱歉,欢迎来莅临指导。”
盛导演高兴地说:“好啊,没忘了自己的专业,下次一定去参观学习。”
王春红给我发来微信:“快把导演送回来吧!‘朕’发火了!”
送走了盛导演,于吉祥对我说:“兄弟,我和林森一个标准间就够了,退掉一个,兄弟之间摆什么谱!”
王林森说:“我这个人喝了酒,躺在石板上都能睡。”
于吉祥说:“刚才张阳腾在电话里邀请我们四人去他那里指导工作。”
我冷冷一笑:“人家夫妻俩当年是话剧团的台柱子,让我们去指导工作,你不觉得是在开国际玩笑?我明天还有事儿,要去你们去吧!”
王林森说:“你不去我也不去。”
于吉祥拦住我:“兄弟,别这样。张阳腾在电话里强调,让我一定把你拉去。”
我转身走开了:“太累了,休息吧,明天再说吧!”
回到房间,我躺在床上,四十年前的那些往事历历在目……
二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烟港地区解散了文工团,要组建话剧团。地区文化局有明确规定,男演员身高要一米七五以上,女演员身高要一米六五以上,达不到这个条件连报名资格都没有。经过选拔和初试,全地区十二个县市参加复试的人员只有十二名。
我身高刚够一米七,腿有些短,仔细看还有点儿罗圈儿,所以根本想都没想。尽管我高中时期是宣传队队长。
我和张阳腾是高中宣传队的同学。他身高一米七八,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眼睛大大的,长着一张瓜子脸,在宣传队素有“小王心刚”之称。他是部队子弟,本人又好张扬,戴着个绿军帽,骑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整天在大街上晃,是县城大街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惹得那些情窦初开的少女们脖子都转酸了。
话剧团负责招生的盛导演一眼就看上了他,破例让他不用参加初试,直接进入复试。
张阳腾的爸爸是部队后勤部的管理处长,在部队招待所宴请了招生小组,得知盛导演喜欢喝酒,临上车的时候又悄悄往盛导演包里塞了两瓶洋河大曲,用部队的吉普车将招生小组直接送回团里。
这些都是入团后张阳腾告诉我的。
盛导演让团里的一位老演员晚走一天,辅导张阳腾为复试准备的小品《痴心妄想》。小品内容很简单:春旱之际,村里一位地主出身的坏分子,半夜破坏生产队麦田的抽水机,被夜里巡逻的民兵队长给抓住了。
张阳腾演民兵队长,他推荐我演地主分子。地主分子一句台词也没有,上了台就弯着腰,直到被民兵队长抓到,用脚把他踩在地上,观众连他的脸都看不见。
我特别愿意参加,第一次坐上了送张阳腾参加复试的部队吉普车。上了车,眼睛好似不够用的,不知道该往哪儿看,屁股在车座上根本没坐稳,东张西望看不够。住进了部队招待所,才知道屋里就有“澡堂子”。晚上那会儿,可能鱼和肉吃多了,夜里去了两趟厕所。气!吃了那么多好东西,在肚子里停了不长时间,又都给送出去了。
第二天,我和张阳腾来到话剧团时,门口站了好多送孩子参加复试的家长,最显眼的是两辆北京吉普车。
我悄悄问张阳腾:“多大的官才能坐上吉普车?”
张阳腾乜了我一眼,意思是说这么点儿小事儿都不知道:“咳,说多了你也不明白,这么说吧,一个县里就一辆吉普车,专给县委书记坐的……”
没等他说完,我马上插嘴道:“我知道了,来了两个县委书记大官。”
张阳腾拍拍我的脑袋,说:“你反应还挺快的。”
复试一共五组,我也不懂哪组演得好,哪组演得坏,只是觉得我们这一组演得不错。当张阳腾那只大脚踩在我的背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时,全场竟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复试全部结束了,坐在第一排边儿上,一位打扮得像老农民的人,站起来对大家说:“下面请地区文办王主任给大家做指示!”
戴着灰色鸭舌帽、披着黄大衣的那位王主任摆摆手,说:“郑书记,还是先听听团里专家的意见吧!”
郑书记又问坐在王主任旁边那位“菩萨相”的领导:“刘局长,要不您先给大家讲几句?”
刘局长咳嗽了一声,说:“按照王主任的指示办,先请剧团负责招生的同志谈谈吧。”
郑书记点点头:“下面请剧团招生组组长盛导演讲讲具体情况。”
盛导演站了起来,将手中的烟蒂扔在地上:“根据我们在各县市招生碰到的实际情况,我想就目前的招生规定,给在座各位领导提个建议,希望能做下调整。首先是男女演员的身高要做一下改动,一个好的话剧演员,身高不是主要的,主要看综合文化素质,大家都知道卓别林是个矮个子,可他却能成为世界著名的喜剧大师。像今天参加复试的小品《痴心妄想》,这两个演员搭配得很好,表演得也很到位,可惜,按现行的招生标准,我们只能录取民兵连长,扮演坏分子的演员身高达不到标准,只好忍痛割爱。”
郑书记接着补充道:“有些演员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到医院查体,不是血压偏高就是视力不达标,无奈也只能放弃。”
王主任看了看手表,站了起来:“我一会儿还有个会,谈三点个人意见,仅供参考。一是原则上同意盛导演的意见;二是灵活掌握招生标准,确有各方面条件好的演员,招生标准可以放宽;三是体检方面条件适当放宽些,我们又不是选拔飞行员。”
刘局长接着说:“根据王主任讲的意见精神,剧团领导班子和招生小组的同志坐下来,拟订一个新的招生方案,三日内报地区文化局。”
可能是因为盛导演在发言中提到了我,我作为特例和张阳腾一起被话剧团录取了。这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而是掉到我怀里的一块改变命运的敲门砖!盛导演是我命中的恩人!接到话剧团录取通知的那天,俺爹到坟地又磕头又烧香,念念有词地唠叨着:“李家的祖坟冒青烟了,孩子终于吃上了公家饭,不再在农村打牛腚了……”
我们几个送盛导演和马阿姨上车的时候,我对盛导演说:“等到了秋季瓜果采摘的时候,您和马阿姨到我们农业合作社民宿多住些日子。合作社也成立了个业余话剧团,到时请盛导演给我们学员排个小话剧,我们都上台过过戏瘾。”
王林森说:“盛导,我们几个毕竟在专业剧团待过,再差也比业余的强,最好给我和王春红排个黄昏恋的戏。”
王春红推了他一把:“林森,你要是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样儿,去马路边儿那个下水道照照自己。”
于吉祥提醒道:“王春红千万别上了他的当,小心他假戏真做。”
我们站在那里,目送盛导演的车远去。
一辆喷有“梦想文化创意中心”字样的商务车停在了宾馆门口,车体图案很吸引人:披着长发、手持话筒的歌手在引吭高歌,一群跳《天鹅湖》的婀娜多姿的芭蕾舞演员站在湖边,还有世界喜剧大师卓别林手持拐杖、头顶礼帽的滑稽幽默样子。
司机更是让人过目不忘:黄、蓝、白三种颜色的头发编成了小辫儿盘在头上,胸前和胳膊上都刺着龙虎斗的纹样。上身穿黑背心,下身是一条和裙子一样宽的花裤子。
司机问:“哪位是于吉祥先生?”
于吉祥点点头:“我就是。”
司机说:“我是梦想文化创意中心总裁助理杨帆,张阳腾总裁让我来接各位老师去我们那儿指导工作,说是昨天在电话里已经跟您说好了。”
于吉祥望着我,意思是说怎么办。
我说:“你们仨去吧,昨天我说了有事儿去不了。”
王春红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说:“是陈声声的电话,怎么办?”
于吉祥和王林森直摆手,意思是不去了。
王春红接起电话,支支吾吾地说:“声声,车已经到了,可能今天去不了了,文学说他有事儿,盛导演和马阿姨回北京了,就剩下我们仨,要不改日再去吧……他就在跟前,我让他接个电话。”王春红把电话递给了我。
我用话剧舞台的声音:“四凤吗?我是你爹鲁贵。”
陈声声在电话里火冒三丈:“滚,我没有你这么个爹!李文学,别以为你当了个农业合作社的破董事长就了不起了,你那个小农意识的毛病就是改不了。你心里怎么想的我还不知道?是嫌我们没给你打电话,没亲自去接你们!他们仨都听你的,爱来不来!”
说完挂掉电话,王春红再拨回去,手机已变成关机模式。
王林森说:“陈声声当年在团里的时候,多么文静的一个姑娘,长得漂亮性格好,不笑不说话,脸腮两个小酒窝,左边还有个小虎牙,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是不是更年期没完?”
于吉祥说:“人熟不讲理。声声把话说到这种程度,我们再不去就说不过去啦,别伤了这四十多年的友情。我看这样吧,咱们去吃个午饭,晚饭前赶回市里。”
我不好再坚持。别看陈声声数落挖苦我,说心里话,我一点儿不生气,反而激起了我想去和他们见面的欲望,看看四十年后的陈声声和当年的陈声声有多大变化。
三
我到话剧团上班后,张阳腾逢人就讲我是沾了他的光才进的话剧团,随时提醒我,别忘了他这个“打井人”,并处处对我以“恩人”自居,指手画脚。仔细想想,他说的也有一定道理。反正我已经进了话剧团,再计较这些也显得我和他一样鸡肚鼠肠了,而且我们是同学和老乡,还是上下床室友,伤了和气,相处都感觉别扭。
农村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生产队长就已经开始领我们下地干活儿了,于是我养成了起早的习惯。进团后,早晨我怎么也睡不着,为了不影响其他三位睡得正香的舍友,我悄悄起床,走出剧团大门,溜达溜达熟悉一下剧团周围的环境。
剧团周围环境真好。出门左拐,向北不到三百米就是海,远远就能听到海浪拍打海岸的声音;海边马路上,跑步的、打太极拳的、听收音机的……络绎不绝;海风吹在脸上,湿漉漉的,带些海腥味儿。以前都只能在电影里看到大海,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能在海边上班!生活在这里的人多么幸福啊!我也成了这样幸福的人群中的一员,想到这里,我心里比蜜还甜。
回到团大门口,见传达室范师傅正在扫院子,我毫不犹豫地拿起扫帚,也干了起来。
快到宿舍门口的时候,我听到了张阳腾的说话声:“你俩猜李文学为什么个子矮?那是让心眼儿坠的!他是‘孙悟空他妈怀孕——一肚子猴’。他清晨起来,肯定帮范师傅扫院子了。”
于吉祥问:“李文学这是学雷锋做好事儿,说他心眼儿多是什么意思?”
张阳腾放低了声音:“我得到可靠消息,地区劳动局只给团里两个转户口的指标,这次农村户口的学员先不办关系,来团后考验一年再定。到了年底,你们三个肯定得有一个回农村!这下,你俩明白他为什么帮范大爷扫院子了吧?郑书记办公室的窗口正冲着大门口……”
我不想再听下去,便故意放重脚步,让他们知道我回来了。
事后我想了想,其实我并没有太记恨张阳腾说我坏话,反而有些感谢他透露了转户口的信息。这一年是我人生的关键时期,“工作积极表现,刻苦钻研业务”,我暗暗下足了决心。
星期天,张阳腾对我说:“文学,我请你去大众浴池洗澡。”
我从心底讨厌他,但又不愿得罪他,同时也很疑惑:洗澡怎么还得找人陪着?
他从口袋掏出两张澡票:“你今天不去可就亏了,我这儿有两张免费澡票。”
我不好再推,倒不是图省个澡票,而是想到,也许他还能告诉我一些“内部消息”。
在池中泡了一会儿,他趴在池子上将毛巾递给我:“你给我搓搓背,我给你上上课。”
我装着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他闭着眼睛,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接着说:“现在学员队的形势是这样的,于吉祥是团支部书记,团里重点培养的青年干部,即使就一个指标,团里也会给他。你和王林森两者留一,你的短板是形象不如王林森,这是娘胎带来的,没办法。”
我觉得他说的有一定道理,心里不免有些沮丧,但还是问道:“有什么办法能解决这个问题呢?”
他翻了个身,停了一会儿,我能猜测他大概开始卖关子了,我顾不得那些,想听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请你支高招!”我说。
他脱口而出,说:“其实很简单,就是争取能上戏,哪怕只是在舞台露个脸,在说明书上挂个名。”
我自言自语道:“我的形象要上戏也太难了。”
他轻松地说:“看起来难,其实也不难,就是导演一句话的事儿。”
我们俩从大众浴池出来。泡澡泡得有点儿饿,我拖着他到前面“一口鲜”饭店喝馄饨。
他也没客气,说:“再弄个罐头瓶散啤解解渴。”
我跑到窗口买了票,除给每人盛了一碗馄饨、拿了一个烤饼外,又加了两个凉菜——炸花生、拌猪耳朵,喝散酒总不能拿馄饨当酒肴吧!
女服务员端上凉菜和啤酒后,站在那儿久久不肯离开,盯着张阳腾说:“这位大哥是话剧团的吧?长得真帅,像电影《小花》里的唐国强一样。”
张阳腾头也没抬,只顾用筷子夹花生米:“你看过我们的演出吗?”
女服务员说:“大哥别提了,俺饭店经理瞅门缝儿让人领了进去,看了一遍说还想看,说舞台上还有穿着旗袍、抽着烟的妓女,女特务叫什么丽的来着,还用美人计拉拢解放军排长下水。”
我想让这位服务员尽快离开,便对她说:“这位大哥是主演,演解放军战士童阿男,让他给你买票。”
女服务员乐得直拍手:“那太好了!我现在给你钱吧?”
张阳腾这时才抬起头来:“这票太紧张啦,都知道我是主演,找我买票的人也多,等哪天我从团领导那里抠出两张票来,保证都是甲级票。”
服务员激动不已:“难怪今天一早鸦雀就在俺家窗外喳喳地叫个不停,原来是要遇上话剧团的主演大哥!”说完跑进灶间,端了一盘咸鸭蛋送给我们。
我心里挺佩服张阳腾的,撒起谎来眼都不眨一下。团里安排他是童阿男B角,戏一点儿都没排,他可好,把看戏的观众都约好了,就差收人家买票的钱了,是个本事。
张阳腾在点菜的纸上写了一行字交给我,说:“这是盛导演家的地址,怎么做还让我教你吗?”
中秋节放假凭我提前从家里回来,带了两斤花生米、一斤凭票供应的月饼。本来这月饼是孝敬俺爹的,俺爹听说后坚决不吃,让捎给办事的人。俺爹说:“爹不吃月饼少不了什么,人家真要把事儿办成了,我叫他爹都行。”
我总觉得这两样礼物有点儿拿不出手,于是又到盛导演家旁边的商店里买了一瓶大梨酒。“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要是能把关系办来,买一箱大梨酒也值了。
我从商店往外走的时候,看见盛导演正拉着一辆装着蜂窝煤的地板车从马路西面缓慢走来,后面还有一位中年妇女推着车。
我急忙跑到盛导演面前:“盛导演,让我来吧!”
盛导演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上身穿的白背心全湿透了,见是我,便惊诧地问:“小李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装着巧遇的样子:“我到商店买个笔记本,准备上表演课时用。盛导演,你放下车,给我。”
盛导演一点儿也没客气,连声说:“谢谢,谢谢!”
拉这一车蜂窝煤,对我这个在农村推惯小车的人来说,真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盘”。我轻松地把十几筐蜂窝煤整齐垛在水泥池里,还把掉在院内和门口的煤屑打扫得干干净净。
盛导演的夫人马老师,年轻时是舞蹈演员,跳《白毛女》的,年近五十仍风韵犹存,气质高雅。她在院中摆了个小饭桌,沏了壶茉莉花茶,香味儿扑鼻而来。
她边给我倒茶边说:“小李子,今天幸亏遇上了你,要不,我和老盛恐怕连午饭都吃不上,谢谢你帮了我们大忙。”
我说:“阿姨,以后这些小事儿都包在我身上,有事儿就说一声。”
马阿姨很是高兴:“那以后我就不客气了,能麻烦着你。”
我将茶水一饮而尽:“客气就不对了,我们年轻人闲着也没事儿干。”
马阿姨又给我倒了杯水:“孩子在北京不愿回来,指望不上。其实我们家一年也没多少活儿,冬天储存些煤和黄泥取暖,春天刷刷家、打打烟筒,一季度买一次蜂窝煤……”
盛导演摆摆手:“好了好了,啰唆起来没完,你上街买点儿菜,中午让小李子在这儿吃饭,陪我喝两盅。”
马阿姨拿着尼龙网兜,边走边说:“中午我做正宗的北京炸酱面。”
盛导演从屋里拿出两本书,一本是田本相写的《中国话剧史研究概述》,另一本是《曹禺剧作选》,对我说:“这两本书现在书店是买不到的,你要静下心来好好读,看不懂的地方记下来问我,每本书至少要看两遍。多读书是一个话剧演员提高文化知识的必修课,基础要打好。”
我认真听了导演的话,将两本书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导演,像我这样的个头儿,恐怕再努力也演不了主演。”
盛导演摆摆手:“这个说法是不正确的,著名的俄国戏剧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有句名言,‘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
盛导演见我一头雾水的样子,又说:“你回去看书慢慢琢磨吧。‘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既然干上了这一行,就要热爱它,刻苦钻研。下一阶段,我要给你们学员队排练曹禺先生的名著《雷雨》,你们就在排戏中慢慢体验吧!”
四
盛导演公布了学员队排演《雷雨》的角色分配:
张阳腾——周萍 陈声声——鲁四凤
于吉祥——周朴园 李文学——鲁贵
王林森——鲁大海 王春红——鲁侍萍
盛导演公布完角色后,强调:“这是进团后全面检验我们学员的一次重要业务考核,希望大家刻苦努力,关键时刻发挥出自己最好的水平。具体要做到,先将剧本熟读三遍,然后写出你所扮演的人物的小传,写出剧中人物同其他人物的关系。一个星期后,将笔记本交到于吉祥那里,我们再进排练场。”
郑书记也参加了这次会议,以表示对学员队的重视。他说:“我是个门外汉,不懂业务,希望大家认真按照导演的要求去做。我将团里这次学员业务考核的情况向文明办王主任和文化局刘局长都做了汇报,两位领导对我们的做法给予了充分肯定和表扬,并表示汇报的时候一定会到现场观看。”
大家都感到这场业务汇报非比寻常。
从那以后,每天晚上七点整,陈声声都会拿着尼龙丝织的罐头瓶杯套,准时在男宿舍楼下喊:“阳腾,我在排练厅等你!”本就不宽敞的排练厅,他们俩捷足先登,别人就不好再进了。
连续半个月都能听到陈声声的喊声。张阳腾是个喜欢张扬的人,做了屁大点儿的事儿,希望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俩在排练厅对台词的时候,将所有的窗户都敞开,即使台词规定的环境是说悄悄话,张阳腾也大声喊着,让离排练厅老远的人都听见。
张阳腾这一招挺管用的。盛导演在会上表扬了张阳腾和陈声声利用业余时间刻苦钻研业务的精神,号召我们大家向他俩学习。
临近业务考核还有半个月的时间,那天晚上没有听到陈声声的喊声,如果排练厅空着,我想找王春红熟悉一下舞台调度。我们俩演夫妻——鲁贵、侍萍,还没在排练厅走过调度。
我在女宿舍楼下碰到了王春红:“陈声声没在宿舍吗?”
王春红说:“刚下班就被张阳腾叫走了。张阳腾父母来了,让他们俩去警备区招待所吃饭。”
我问她:“你今晚有空吗?咱俩到排练厅走走戏?”
王春红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正准备去找你。”
晚上十点多,我从排练厅往宿舍走去,正准备上楼,突然,一个人从身后抱住我,两手捧着我的脸狂吻起来,一股浓浓的酒味儿熏得我喘不过气来。原来是张阳腾。
我扒开他的两手,擦着脸上留下的臭口水:“张阳腾,你这是‘公公上了儿媳的炕——找错地方’啦!”
张阳腾有点儿像黑夜中的大西北狼,眼睛发着绿光:“老哥,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我已经不是生小伙子啦!陈声声是我的女人啦!我终于搞到手了。”
我扶着他:“你喝多了,‘牛尾巴下面吹气球——给嘴过生日’。”
张阳腾有些站不住了,搂着我的脖子说:“美啊,真美……”
我把张阳腾搀扶回宿舍,他衣服都没脱就躺在那里鼾声如雷了,而我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了……
陈声声长得出众、漂亮,十四个县市给挑选的演员进行形象打分,她获得了第一名。瓜子脸、高鼻梁,有点儿像电影《列宁在1918》中刺杀列宁的那个女特务芬妮·卡普兰,但两人的目光截然不同,女特务目光毒辣凶狠,陈声声目光温柔似水。她的皮肤不仅是白,而且是那种带有浅粉色的白,像是刚出锅的嫩豆腐脑,一碰就碎。
不知为什么,自从张阳腾跟我说过他和陈声声的事情,再见到陈声声时,我的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往她身上偷偷多瞟几眼,有事没事总爱往她眼前凑,没话找话。我敢对老天爷发誓,绝没有非分之想,因为我知道蛤蟆和天鹅相隔太遥远,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但有时偏偏由不得人。
一天中午气温很高,陈声声穿着一件薄羊毛衫,正在水池边洗衣服。我见到后,马上回宿舍将刚换的床单拽了下来,拿着脸盆,来到水池边。
陈声声看见我说:“文学,男同志像你这么干净的太少了,我看你的床单挺干净的。”
我回答她:“你忘了郑书记要求我们,青年团员不但要心灵美,环境也要美。”其实,我的脸盆里连洗衣粉都没有,我怕她看出破绽,只敢低着头搓床单。那样子不像是在洗衣服,倒像是在磨洋工。
陈声声洗完最后一件衣服,端着脸盆正准备离开,看见我搓床单的笨拙样子,说:“哎呀,你哪是在洗床单,倒像是大妈揉面蒸大枣饽饽,别人看了都替你着急。”说罢放下脸盆,拿起我盆里的床单刷刷地搓了起来……我站在一旁,心里美滋滋的。
陈声声边洗边对我说:“文学,你的剧本笔记写得那么好,盛导演都表扬你了。我就是角色人物关系写得不够深刻,好几遍都过不了关。把你的笔记借给我看看,我好好学习一下。”
我有些不好意思:“写得不好,你别见笑。”
她笑了笑,说:“说你胖,你还喘起来了。”
这时,张阳腾恰巧从外面赶回来,路过水池,说:“陈声声这是在学雷锋吗?”
我站在一旁讪讪地说:“老爷们儿干这活儿,是‘老牛掉进枯井里——有劲使不上’。”
张阳腾阴阳怪气地又来了一句:“活雷锋,哪天也帮我洗洗衣服。”
陈声声头也没抬,说:“张阳腾,你说话可别昧良心,你的衣服我可没少帮你洗。”
盛导演看了学员队彩排的《雷雨》业务汇报,在点评中表扬了我两次,说我扮演的鲁贵符合剧中人物,不管是台词还是表演,分寸感都把握得好。他也不点名地批评了个别人功夫下得不够,没吃透剧中人的处境,对话像是在背书,生怕忘了台词似的。大家都心照不宣,知道盛导演指的是扮演周萍的张阳腾。
五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天的汇报演出就我演砸了,差一点儿晾在台上。
那天,排练厅坐得满满的,文办的王主任和文化局的刘局长都来了,厅内没有座位了,团里一些人还在门外加了座。
学员队都鼓上了劲儿,尤其是我们未办手续的三人,心里都清楚,这场汇报演出甚至可以决定我们的命运。
尽管我有些紧张,但心里还是自信的,相信自己不至于排到最后一名,别人比不了,比王林森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和陈声声的一场戏被安排在了最后一组。《雷雨》第一场,鲁贵和四凤父女俩有这样一场对话:
鲁贵:你别走,我的话没说完。
鲁四凤:没说完?
鲁贵:这刚到正题。
鲁四凤:对不起老人家,我不愿意听了。(转身就走)
鲁贵:(拉住她的手)你得听!
鲁四凤:放开我!(急)我喊啦。
鲁贵:我告诉你一句话,你再闹(对着四凤的耳朵),回头你妈就到这儿来找你(松手)。
戏演到这里的时候,我与四凤的距离很近,几乎是脸对脸。我转头时,无意看到了陈声声雪白的脖颈,我脑子一走神,忘了下面的词,不知该怎样接下去。陈声声站在那里等着我接词,她很快发现了我的静场,忙用别的词自己说了下去……
排练厅里一片嘘声。
我的脑瓜是木的,连喘气都不均匀。
盛导演好像有意在门口等我,他并没觉得这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儿,安慰我说:“太紧张了吧?没关系,以后多上几次台就好了,今天先回去好好休息,过去的就过去了,什么也不要想。”
我独自一人向海边走去,坐在石凳上,想着这次汇报演出失误可能会带来的后果。
不一会儿,看见王林森向我走来。他坐在我身边,说:“哥,我庆幸自己顺利地演了下来。你平日下了那么大的功夫,连对手的台词都倒背如流,怎么会出现忘台词的事故?”
我瞪了他一眼:“闭上你那臭嘴!你的皮是不是紧了?”
王林森身子直往后躲:“别,别,大哥,我这小身板,两个也顶不了你一个。其实,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
我问他:“想的什么你知道?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他脱口而出:“你是怕到年底转不了正。你就放宽心吧,你一定会留下的。”
没想到他说得那么肯定,一点儿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我讽刺他:“你以为你是谁啊,说得那么肯定。”
他得意地说:“告诉你实话吧,我叔的同学现在是省军区文化处处长,他们那里成立文工团,招文艺兵,文化处处长让我叔帮着推荐人,我叔就问我愿不愿意去。我当然愿意了!咱们这儿到了年底,根据我的业务情况肯定回农村了,我就悄悄去军区文工团面试了一次。别看我在这儿不怎么样,到了部队那儿可就成了艺术人才!我朗诵了一段高尔基的《海燕》,表演了《雷雨》的片段,他们好多人都是第一次听说《雷雨》,所以负责考核的省军区政治部副主任当场就拍板同意了,还跟那位处长说,到底是专业剧团,就是不一样,马上办入伍手续,别让别的部队挑走。”
我从心里为他高兴,当然也为自己高兴:“林森,没想到你是耷拉耳朵吃食儿的那种猪。”
他没听懂我说的话:“什么意思?我怎么成了猪?”
我向他解释:“农村有两种散养的猪,一种是耳朵挣得老大到处跑的猪,这儿嗅嗅,那儿刨刨,叫唤着满村跑,结果没找到要吃的食儿;另一种猪,耳朵耷着,找到一个地方,不声不响地在那里刨着,最后吃得肚子滚瓜溜圆。林森,我真替你高兴,不过,这事儿千万不能让团里知道。”
他满不在乎地说:“团里知道也不要紧。应征入伍的通知书县人民武装部已收到,我马上回县里体检政审,等一切手续办完了,我穿上四个兜的军装到团里告个别,气气那些瞧不起咱们农村来的人。”
我一高兴,就把今天在台上失误的原因告诉了他,他笑得直不起腰来:“我的哥哎,没想到你也是个耷拉耳朵的‘色猪’。”
没过几天,张阳腾见我有点儿“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感觉。我猜想,可能是我演出失误的原因,无意中被王林森透露,传到了张阳腾耳中。
我的感觉是准确的。
团里食堂周日吃两顿饭,下午三点那顿饭总是加两个好菜,来改善我们单身汉的生活。
那次食堂加了松花蛋和炸刀鱼。松花蛋凭票供应,每个一毛五。单身汉的副食号都在团里大购物本上,我们学员每个月的实习工资是十九块五,吃一个松花蛋对我们来说像是过节一样。
那天我在窗口排队买饭的时候,张阳腾根本无视我的存在,拿着两个饭盒从外面跑进来直接插队到我前面,冲着卖饭的师傅说:“孙师傅,我要两份刀鱼、四个松花蛋。”
孙师傅接过饭盒:“刀鱼可以买两份,松花蛋每人只能买两个。”
张阳腾央求说:“孙师傅照顾照顾吧!来了三个同学,总不能两个人分一个松花蛋吧?别让同学觉得我小气。”
孙师傅说:“松花蛋凭票供应,有钱买不到。你把同学领到蓬莱春那里摆一桌显得多大方,在咱这个小食堂招待同学太掉价啦!”
看着站在那里尴尬的张阳腾,我说:“阳腾,我那份松花蛋你买了吧。”
谁知道他火了,冲着我:“裤裆破了,露出你了?老子有钱下馆子也不受鳖气!”说完转身往外走去,手中的饭盒往后甩着,水珠全都落在了我身上。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着白天受的窝囊气,更加坚信了我原来的猜测。要是他真为我在舞台上多看了陈声声一眼而耿耿于怀,我反而会有一丝解恨的快意。直到十一点仍没有睡意,这时张阳腾哼着小调走了进来,可能是和同学喝酒有些兴奋,他把皮鞋脱下重重甩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我实在忍不住:“你不能轻点儿吗?弄这么大声音还让不让别人睡了?”张阳腾满不在乎地说:“睡不着是不瞌睡,人家上甘岭志愿军战士头顶上是飞机大炮轰鸣,抱着枪在坑道照样睡。”
想起白天的事儿我愈加恼火:“胡搅蛮缠,连做人的基本道德都不讲。”
张阳腾冷笑了一声:“你别‘眼镜蛇戴礼帽——混充文明先生’,你在我面前还配讲做人的道德?说这话你不觉得害臊吗?”
我回答他:“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张阳腾说:“鬼都不做那样缺德的事儿!”说完用被蒙上头。
我从床上跳了下来,掀开他的被:“姓张的,你的嘴应该用掏大粪的勺子刷刷。”
他从床上赤着脚蹦到地上,掐着腰:“怎么,你还敢动手吗?”
这时于吉祥和王林森再也不装睡了,下床站在我俩中间。于吉祥说:“这深更半夜的,让人听见了影响多不好,什么事儿不能明天说。”
我真想教训教训他,发泄一下憋在心里的怨气,但我有个底线,绝不能打他的脸。我握紧双手:“你再骂一声试试!”
张阳腾好像看透了我不敢真动手,仍“倒驴不倒架”地嘴硬:“我没指名道姓,你自己愿意往身上揽,我也没办法。”我伸出拳头,于吉祥从后面抱住了我的腰,在我正准备出拳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了挂在墙上的日历,离我们农转非办手续的时间还有十天,我松开了紧握着的拳头。
事情的发展谁也预料不到。
六
我想从于吉祥那里探听点儿农转非的消息,毕竟他和团领导工作上接触得多,我能从他的话语中猜个八九不离十。
宿舍里就剩我们俩的时候,我装着随意的态度,说:“吉祥,这几天晚上睡得不踏实,老是做梦,不知是什么原因。”
于吉祥问:“是做梦娶媳妇,还是出门让狗头金绊倒了?”
我就顺着他说:“还真让你说对了!娶媳妇!我领着新娘下车往家走,郑书记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说,‘小李子,团里没开介绍信,你怎么就结婚了?你可是违反了团里学员期间一律不准谈恋爱的规定……’我当时吓醒了,你说怪不怪,我怎么做了这么个梦。”
于吉祥哈哈大笑起来:“你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会圆梦的人都说梦是反的,做梦娶媳妇不如出大殡,这几天你上街可得注意点儿,别让车撞着或者空中掉下来的砖头砸着你!”
听了他的话我心里有些紧张:“你这话里有话呀!”
他好像看出了我这个梦是编的,边往外走边低声说:“到了月底,你准备请客吧!”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全团人员集中在排练厅点名,张阳腾从外面进来,用手捂着嘴,在我耳边说:“你老家的对象来了,在传达室等你。”
张阳腾坏就坏在这里,装作怕让别人听见的样子,其实坐在我前后两排的人都听见了。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转向了我,我急忙弯着腰跑出大厅。
透过传达室的玻璃,我看见坐在里边的是与我们家一墙之隔的邻居柳忠堂大叔的闺女柳叶妮。她围着绿头巾,穿着大红上衣。她小时候发高烧患过大脑炎,上学的时候,班里的同学小学都毕业了,她仍停在二年级原地不动。村里人都说她是“掀锅掀早了——有点儿生”,就是“彪”的意思。
她母亲常和我母亲说:“咱两家知根知底的,等两个孩子长大了,轧个亲。”我母亲听后吓得要命,邻里之间又不好意思一口回绝,怕伤了对方的自尊,就说:“女大十八变。没准儿你家妮子大了,变俊了,看不上俺家臭小子呢。”她母亲一点儿没看出我母亲是婉言谢绝的意思,一拍大腿,痛快地说:“妮子的事儿,我做主了。”弄得我娘哭笑不得。
事后,村里的人见了妮子就逗她:“妮子,给你找个婆家吧?”她居然还会有些不好意思地红着脸回答:“俺娘早就给俺定了亲,是东院的李大哥。”
最让我哭笑不得的是,我临来话剧团报到的头天晚上,她在村头的槐树下等了我两个多小时,见了面一句话没说,将用小手绢包着的四个红皮鸡蛋塞到我怀里就跑,没办法,我只得将鸡蛋挂在她家的门环上。
我进了传达室,尽量让内心平静下来,问道:“你怎么来了?家里都挺好的吧?有什么事儿吗?”
她露出嗔怪的样子:“没有事儿俺就不能来看看你啦?婶子和叔都挺好的,有俺在你就不用挂念,安心工作吧!”
排练厅点名结束了,团里的人陆续走了出来,我不由分说拉着她就往门口走。我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坚决不能让团里的人看见她!如果那样,真是‘裤子抹了黄泥——不是(屎)也是屎’了。”
我领着她出门朝北海边走去,她见了大海很是激动:“哥,俺错怪你了,原以为你把俺给忘了,其实你心里有俺,这不,刚来你就领着俺看海景。”
我哭笑不得,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我们俩在海边坐下,她沉浸在海边的美景中:“哥,你在这里上班真好。俺以前只是在电影里看过大海,没想到,这大海还真是焦蓝焦蓝的。”
我怕在这里待时间长了碰到团里的同志,对她说:“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我领你逛逛市里的大商场吧。”
她高兴得直拍巴掌:“太好啦!以前跟着俺爹到城里赶集卖大白菜,卖完菜,天黑了就得往家走,俺连县城的商店都没逛过。”
我拦了一辆人力三轮车,悄悄告诉师傅去汽车站方向找个商场停下。
她坐在三轮车上,好奇地东张西望,两眼不够用的。到了汽车站旁的商场,三层楼的商场,每一层她都逛,看见什么都好奇,但只问不买,惹得售货员朝她给的全是白眼。
我趁去商场厕所的时间,到车站买了汽车票,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让她回老家。
我俩在汽车站旁的饭店坐下。我要了两碗带白肉膘的大菜、两碗米饭和两个馒头,共花了四角钱。
她看了直咂巴嘴:“大哥,你看花这么多钱,菜咱俩吃一碗就够了,我从家里带了两个发面饼,花五分钱让饭店给烩烩就够了。”
我说:“吃吧,别浪费了,饭店卖出去的饭菜不能退。”
看样子她是没吃早饭就赶来的,一大碗菜、两碗米饭外加一个馒头,风卷残云,一点儿没剩。
最后,连碗里剩的菜汤也喝得一干二净,呼噜呼噜的喝汤声引来了邻桌顾客的张望。
她吃得大汗淋漓,手在裤子上蹭了两下,从裤子口袋掏出一个用电影画报叠的纸钱包,把里面的钱全部倒了出来:两角钱五张,一角钱六张,五分钢镚两个。
“这是我赶集卖鸡蛋赚来的钱,捎给你买些用得着的东西。”她说罢就将钱塞到我手里。
我哪儿能收她的钱,直接拒绝又怕伤了她的好心,就说:“你的心意我心领了,这钱算是我送给你买回家的车票钱吧!”
她从裤子口袋掏出一张纸:“回家的车票俺来时一块儿买好了,今天下午两点半路过咱村的最后一班。”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我买的那张票,觉得拿不出手,嘴上却说道:“要不在这儿住一晚再走?”
她笑了,发自内心满足地笑了:“俺这一趟没白来,见了你的面,逛了商场又看了大海,心满意足了!你也赶紧回去,别耽误上班,这要让村里街坊邻居知道俺到你这儿来,肯定会笑掉大牙。俺走了,别耽误了汽车。”
她走两步又返了回来,往我手里塞个纸条:“这是我平日想你的时候写的信,不知往哪儿寄。这次捎给你,可不许你笑话俺。”
晚上我躺在床上,打开那封未发出的恋爱信。
亲受(爱)的大哥,你好九(久)没回家啦,这么长的时候没见你针(真)想得黄(慌)伸(婶)子和叔都挺好,由(有)我在跟前你就把肚子放在心里(心放在肚子里)咱二(俩)现在是你受(爱)我,我受(爱)你,将来一贝(辈)子受(爱)。
看着歪歪斜斜、错别字连篇的信,想着她白天的所作所为,我有些心酸。多么善良的一个姑娘,祝愿她能找个憨厚、爱她的小伙子,过上正常的生活。
我将“恋爱信”放在枕头下面,很快进入了梦乡……
这几天,张阳腾见了我异常热情,于吉祥见了我欲言又止,王林森已经穿上四个兜的军装到部队去了,我无法打听到什么消息。
十二月二十八日下班后,我被郑书记叫到了办公室,郑书记面带微笑,给我倒了杯水。听团里的老同志讲过“不怕郑书记恼,就怕郑书记笑”,我立刻有了一种不祥之感……
郑书记脸上笑意消失后,说:“小李子,你来团快一年了,在这一年中,你各方面表现都很好,工作积极,业务上进,本来是应该给你办农转非户口关系的,但是由于地区劳动局给的名额有限,你的关系办不了啦,只能回原地方。”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像是被人敲了一记闷棍,眼前的郑书记变成了重影,一片模糊。
郑书记继续说下去:“地区劳动局那里我们也做了不少工作,又送礼又送戏票,最后还是一个名额都没有增加……”
郑书记还讲了些什么,我两耳嗡嗡直响,一句没听进去,直到他站在我面前,拍着我的肩膀说“年轻人应该做革命的一块砖,要有哪里需要哪里添的高尚思想境界。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是金子放在哪里都会发光的”时,我才如梦方醒。
我没有马上回宿舍,怕自己控制不了感情,让别人看到我泪流满面的样子。
我来到海边,算是跟大海做个告别。涨潮的海浪拍打着岸边,发出轻微的响声,大海可能也有痛苦的时候,在呻吟着向人们呼救……记得刚来的时候,也是坐在这条石凳上,为眼前的美景所陶醉,对未来充满了憧憬……现在,这一切如大海此时落下的浪花,瞬间变成了碎末儿。
我回想这近一年时间在团里的各种表现,可以问心无愧地说,领导要求的一切我都做到了,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也许是命里八尺难求一丈,天生我就是捧泥饭碗的命。
无意中,我的手碰到了口袋里的那个小本本,上面记着团里有关老师的住址和我要“学雷锋”的事项。
想到这里,我觉得那是自己昔日不光彩的记录,小本现在已经失去了作用。我将小本一页页撕得粉碎,扔进了大海,碎纸片很快被海浪冲得无影无踪。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回去吧,海风凉,别感冒啦!”于吉祥站在我的身后。
我自我解嘲地说:“放心吧,我不至于跳海。”
第二天早晨,张阳腾一改恋被窝儿的习惯,早早洗漱完毕,对我说:“李哥,今天早饭我请你去东方饺子馆吃饺子,算是咱们宿舍给你送行了。”
我看了他半天,说:“你这是让我吃‘滚蛋’饺子!”
他有些不好意思:“你怎么往那方面想,我可不是那个意思。”
于吉祥说:“今天全团到地委礼堂听报告,郑书记让我当代表送送你。”
我将一大块塑料布铺在地上,将被褥、枕头等行李放在上面,准备捆绑起来,但发现放在枕头下面柳叶妮给我的信不见了,我将枕头和床单抖了两遍都没找到。
于吉祥问我:“你找什么?”
我不想告诉他,就说:“没找什么,看看别落下什么东西。”
我们俩到车站办理完托运手续,于吉祥看了看表,说:“吃饭来不及了,我去商店买卷桃酥你在车上吃。”
陈声声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文学,我刚知道你这事儿。凭什么让你回去!你的业务和表现都比我们好,真是岂有此理!”
我笑了笑:“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忘了我是农村户口。”
陈声声从部队绿挎包里拿出一本书和一个笔记本,说:“文学,我也没有什么东西给你,这本《莎士比亚戏剧选》和笔记本送给你,算是做个纪念吧!”
我心里很感动,一个多么漂亮善良真诚的姑娘,可惜是一枝漂亮的玫瑰花插到了牛粪上,不,是玫瑰花让猪给拱了。
我并没伸手接书和笔记本,只对陈声声说:“谢谢你的珍贵礼物,这本书对我来说可能一辈子都用不上了,你对我的这份情谊我会铭记在心。”
陈声声那双大眼睛湿润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回到了村里,第二天就去大队书记、我的表叔李福堂家,他对于我回村很是惊奇。
“文学,你这么优秀的青年,别说是在公社,在咱全县也算是数得着的,怎么能叫你回来呢?”他问。
我简单地讲了讲团里的情况,又对他说:“叔,老侄儿给你丢脸了。”
他将嘴上的烟蒂吐得老远:“我听出这里的道道儿。城里人瞧不上咱们农民,其实咱们农民吃的苦最多,对国家的贡献最大,没有咱农民种庄稼他们喝西北风吗?咱没干偷鸡摸狗拔蒜苗的事儿,不丢人,你回来叔高兴。”
他又点上一支烟,接着说:“我不是说好听的。你毕业刚回村我就想培养你跟着我干,咱村这帮小青年一筐木头砍不出个橛来。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俗话说‘白地看苗,从小看老’,你小时候我就看你顺眼,你考上了话剧团要农转非,怕耽误你的前程。这下回来咱哪儿也不去,过几年我就把咱村的大权交给你。”
我原来沮丧的心情听他一说开朗了好多:“叔,我怕辜负你的期望。”
他用嘴将第二只烟蒂又吐了出来:“你叔这辈子就有一个本事,看人准。你能干好,你回来不用下地干活儿,咱村办了个教育展馆正愁没人,你明天就去负责这一块儿,我给记整劳力分儿。”
我有些担心,提醒他:“叔,这能行吗?可别叫村里人说闲话。”
他脖子一扭,眼一瞪:“有什么不行的!你高中毕业是咱村的最高学历,不像我小时候放羊,大一点儿放牛,上了一天学,赶上个礼拜天。人有没有本事,不完全在于念书多少。你看,我不照样把村里摆弄得溜溜道道的?明年我就让你干团支部书记。”
我说:“叔,这也太快了吧,村里老百姓会有反映的。”
他得意地说:“有反映也不敢当着我的面说,最多在背后瞎喳喳。”说完他爽快大笑起来。我离开话剧团五年后,改革开放的浪潮席卷全国,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热潮在全国蓬勃兴起。基于改革开放的需要,地委决定撤销话剧团,成立音乐歌舞团,话剧团原来的人员分流到了各个地方。
我断断续续地知道了他们的消息:
郑书记担任了音乐歌舞团组建筹备小组长,因为在以音乐和歌舞哪种艺术形式为主的问题上,与从北京空降到市里的分管副市长产生了争执,最后被免去筹备小组长职务,被公布为顾问,但他顾而不问,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告老还乡。
盛导演干脆回到北京含饴弄孙。
于吉祥被分配到市总工会,任文体部主任。
王林森所在的部队实行大裁军,他转业后到了市群众艺术馆任副馆长。
王春红下海做服装生意,每个月都在本地与广东深圳之间奔波,将南方的“奇装异服”背回来,在为民农贸市场租了个摊位,批发兼零售。某次,在去往南方的火车上认识了一名乘警,两人爱得死去活来,最终乘警被招婿入赘,成了王春红家里的香饽饽。
张阳腾和陈声声结婚后,将话剧团的排练厅改成了录像厅,专放香港武打片和爱情片;录像片萧条的时候,又将录像厅改为“夜来香”舞厅,赚得盆满钵满;高考艺术类招生火的时候,又创办了梦想文化创意中心。张阳腾在商场如鱼得水,外界评论张阳腾是“死人让他说活了,活人让他说死(吹死)了”。他在市企业家中也算是颇有影响力的人物。
我接了表叔村党支部书记的班,又赶上了党对农村的好政策,村里农民用土地入股,成立了农村合作社,大家选举我为董事长,从此和话剧事业拜拜了。
七
张阳腾和陈声声站在门口迎接我们,他们夫妻俩比我们四人显得年轻,着装打扮时尚,不像是同年龄段的人。张阳腾同我们每个人握手拥抱,热情得很,寒暄之后带我们来到会客厅。
张阳腾坐下后,说:“本来我和声声把档期都留下了,四十年的聚会多难得,结果真是计划没有变化快,这投资考察的时间节点就安排在昨天。没办法,投资方是大爷,谁叫我们是求着人家,让人家舟车劳顿来到我们这个小公司。”
于吉祥说:“阳腾,你唯一没变的就是还是那么会说。”
王林森插话道:“我们宿舍四个人,就数你最光亮,娶了全团最漂亮的美女,事业上风生水起,全市没有人不知道‘张阳腾’这个名字的。”
陈声声忙打断他:“林森你现在学会阿谀奉承了。”
张阳腾朝着我说:“真正的实力派‘演员’是咱们的李老板。我们宿舍是风水宝地,出了一个农民企业家。”
我微微一笑:“张总裁就不要笑话农民了,和你们坐在一起我自愧不如。四十年前想在文化圈混,被你们一脚又踢回了黄土地,这真是‘人的命,天注定’。”
陈声声从外面走了进来:“午餐好了,咱们边吃边聊。”
张阳腾站了起来:“中午大家都留点儿量,下午三点在会议室观摩中心的宣传片,请大家多提意见,晚上咱们一醉方休。”
吃完午餐,我正准备回房间休息,张阳腾从后面跟上来,拉住我的胳膊:“别说话,跟我走。”
上了车,他对司机说:“去翠谷温泉。”
我说:“洗温泉不叫他俩好吗?”
张阳腾摆摆手:“没事儿。我是想找找四十年前咱俩在大众浴池洗澡的感觉。”
他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凭我的直觉,他绝不是想要找回我们俩当年洗澡的感觉。
翠谷温泉的水真好,把后背泡得痒酥酥的,像有无数小虫在身上爬。我们来到了按摩间,他要了一壶铁观音,让服务员在门外候着。
他看了看表:“三点还得赶回去观摩宣传片,我们是老朋友,有话我就直说,不再兜圈子啦。我公司的资金链遇到了瓶颈,我想请你投资入股把公司盘活,资金不多,也就一百万,你担任公司董事长,我任总经理,干活儿拉车听你指挥。”
我并没感到意外,这是预料之中的事儿。我一个农民,一辈子与庄稼打交道,老了竟然投资搞文化创意公司!这个“梦想”公司应该改名叫“妄想”公司,前面还应该加两个字:“痴心”。这不正是当初我和他演的小品的名字“痴心妄想”吗?老天爷真是跟我们开了个天大的玩笑,这一次我要当他的导演。
我闭着眼,装着一副沉思的样子,半天才说:“阳腾,你说的这件事儿对我来说太突然了,这是我从来没想过的。自从我离开话剧团后,我和搞文艺的人不沾边,容我再琢磨琢磨。”
他见我没有马上拒绝,又进一步诱导我:“其实想要来投资的客户也有,我也不能随便点头同意,以免上当受骗。咱俩是知根知底的老朋友,不必担心上当受骗。”
我知道他这是“上坟烧报纸——糊弄鬼”。我也给他面前竖根旗杆:“我们这个合作社有时候缺种子、缺化肥,就是不缺资金,但投资是大事儿,需要提交董事会讨论,投票决定。我虽然是董事长,也只有一票的权力,这样吧,你拟一份详细的可行性报告我带回去。”
听了我的话,他有些失态,高声说道:“我有预感,这事儿八九不离十。这次合作成功,我从北京请一大腕儿导演来给咱们中心排一出现代新潮话剧,咱们学员队的都上台露露脸,争取参加明年的乌镇戏剧节。我有一哥们儿是戏剧节组委会的。”
我打断他的痴人说梦:“咱们先别想那么远,先把眼下的事儿做好。”
他朝门外喊道:“服务员,按摩、捏脚、采耳全套服务。”
我在车上等着张阳腾,他在里面抹着发乳吹着头。
我对司机杨帆说:“小伙子,这些天可辛苦你啦,公司来这么多客人投资。”
杨帆像是没听懂我的话,半天才说:“没有啊,公司这两个月就你们这一拨儿客人。”
张阳腾从里面出来,别看他平日说人话不办人事儿,打扮起来还是很帅气:乌亮的头发,藏蓝色的西装,皮鞋擦得能滑倒苍蝇,从背影看他那标准身形,很难猜到他是近悬车之年的人。
张阳腾上车就打电话吩咐创意中心的人,让把今晚的宴会改成酒会,欧洲风格的,找那些来培训的学员陪酒、伴舞,拿出中心最高的接待水平。
接着,他又扭头对我说:“李总,我们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我点头应允,心里却在说:“你就是弄成联合国风格的,也没有人给你投资。”
晚上的酒会气氛很是热烈,张阳腾给我们每个人找了两个服务生,一个是陪酒的,一个是舞伴。
在跳舞的过程中,我和陈声声好几次擦身而过,她用目光示意我到外面走廊,像是有话要对我说。我装着不明白她的意思,怕引起张阳腾不必要的误会。
第二天早上我还在梦中,手机微信声惊醒了我,是陈声声发来的:“文学,千万不要听张阳腾忽悠你投资,中心经济状况资不抵债,不要蹚这湾浑水。”
我走到楼下,两辆法院的警车驶到中心门口,走在前面的是法院执行局二处的毛处长,他是我们村的女婿,也是我多年的朋友。
毛处长见了我,说:“李董事长,你怎么在这儿?”
我一本正经地说:“我是专程欢迎处长到来的。”
毛处长笑着说:“恐怕没有人会欢迎我们。”
张阳腾一溜小跑过来:“毛处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法官同志太敬业了,公休日也不休息,快,里边请。”
毛处长站在那里没动:“我们倒是想休息,可有的人不让我们休息。张总裁不是出国考察引进项目,就是观光旅游,害得我们跑了三次。”
张阳腾白净的脸红到了脖颈:“处座真幽默,中心经济捉襟见肘,转不动了,还请处座高抬贵手,多宽松些日子。”
毛处长跟我握了握手,随张阳腾走了进去。
吃过早饭,我们四人想悄悄离开,这样大家都不尴尬。
没想到陈声声已经站在了门口,还给我们每人准备了一筐刚摘下来的无公害蔬菜,翠绿的蔬菜还挂着露珠。
她蓬头垢面,满脸憔悴,嘴角上起了一串小水泡:“真不好意思,本来是开心的聚会,却变成了堵心的相会,对不起你们。”说完眼圈红了。
于吉祥安慰道:“搞事业哪有一帆风顺的?都有上坡下坡的时候,扛扛就过去了。”
陈声声摇摇头:“这次的坎儿真过不去了。这样也好,快刀斩乱麻,这种活在梦中的日子我也受够了。现在我每天得靠药物才能睡三四个小时,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再这样下去我非患抑郁症不可。”说完低头抽泣起来。
想起早晨她给我发的微信,望着眼前的陈声声,她和张阳腾毕竟是夫妻,她能对我这样做,可见她是多么善良和厚道。
王春红从包里拿出纸递给她:“声声别难过,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我们大家一起想想办法,帮你们渡过这一关。”
陈声声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我不想连累大家了。”
王林森朝着我说:“老哥,你和毛处长是多年的朋友,他丈人的事儿你可没少帮,你出面通融通融,这个面子毛处长会给的。”
我痛快地说:“毛处长那里通融肯定没有问题,执行可以缓一缓,但最后还是要执行。现在执法透明度这么高,谁也不敢点不执行这个头。”陈声声点点头:“文学说得有道理,现在找谁都没有用,要求执行的公司很懂法,扬言再不执行到位,他们就要到法院上告。”
大家面面相觑,无语可言,事情成了无法挽救的死结。
陈声声接着说:“开始事情没闹得那么僵,还有协商的余地,那天于经理亲自打电话找张阳腾商量还款的事儿,正赶上张阳腾中午陪客户喝了酒,很不冷静,没几句话就和对方吵了起来,还扬言市中院、省高院他都有人,到北京也奉陪到底。哪知对方根本不信这个呀,结果就闹到现在这个局面。”
王林森插嘴道:“阳腾这个牛吹得可上了大税。”
我问陈声声:“对方是哪个公司?”陈声声回答:“是兴农种子化肥公司。”
我急切地问:“法人代表是不是叫于晓波,大头秃顶,外号叫‘于小鬼’?”
陈声声点点头:“是他。”
我有些兴奋和激动:“陈声声,这个忙也许我能帮上。”
我来到会客室,毛处长见到我说:“李董事长,贵公司申请执行的报告,局长批了,下个月还是由我们二处执行。”
我有些迫不及待地说:“有件事想请教。”
毛处长笑了:“咱俩是多年的老朋友,老哥,你怎么客气起来了?”
我言简意赅地说:“我申请执行的是兴农种子化肥公司欠我合作社的款,可不可以抵顶梦想文化创意中心欠兴农种子化肥公司的款?这在法律上不知是否可行。”
毛处长马上说:“这在法律上符合程序,但有一点很关键,必须是三方当事人都认可,法律方可生效。”
我当场拨通了于晓波的电话,还没等我讲话,于晓波在电话里大声喊道:“李总,我这次说话算数,再等半个月,把欠款如数打到合作社账户,这次如果失信,就让法院来执行我。”
我把三方债务抵顶的想法说了一遍,他可能感到这个事儿有些突然,在电话里沉默了好长时间,也可能此刻他正在脑子里盘算着这之间的利益……
我想把这件事儿促成,便说:“于经理,你欠合作社款的利息可以先挂在账上,等手头宽裕了再还。”
于晓波不愧是“于小鬼”,听到这里马上说:“李总够哥们儿,你是丈人村的仗义人,明天你来我这里,叫上张阳腾和毛处长,把手续抵顶办了,晚上我设宴,咱们来个一醉方休。”
八
一年后,梦想文化创意中心破产了,张阳腾卖掉了公司剩余资产和自己在市里的两套联排别墅,还清外面所有债务后,与陈声声办理了离婚手续。这一次陈声声很坚决,离婚冷静期刚过就把证领了。
不久,我收到了张阳腾发来的微信:
老哥,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要向你负荆请罪,不想把有些不为人知的事儿带到坟墓去。我们俩是发小儿、是同学,但我从来就没看得起你。我是干部子女,你是农民的儿子,各个方面都没有可比性。自从进了话剧团,我从瞧不起你,逐渐产生了嫉妒。你貌不惊人,各方面却都做得比我好,成了全团好口碑的“大众情人”,尤其是陈声声总在我面前夸你是如何优秀,我心里真是醋意大发。我怕陈声声对你好,就自导了一出醉后吐真言的戏,告诉你陈声声是我的人,其实那时,我和陈声声连吻都没接过。从嫉妒到产生仇恨,是在我得知你汇报演出失误的真相之时。因此,在你床前捡到那封“恋爱信”时,我毫不犹豫地交给了郑书记。身体的肿瘤可以医治,嫉妒的肿瘤不可治愈。我是两种肿瘤携带者。人在做,天在看,人间正道是沧桑。
两天后,我给陈声声打了个电话:“陈声声,你在哪儿?说话方便吗?”
陈声声说:“我在墓地。张阳腾走了。”
我惊诧地问:“他两天前还给我发微信来。”
陈声声平静地说:“他那是回光返照。”
九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我把盛导演和马老师请来,为我们学员队排了《雷雨》选场,由我扮演周萍。终于在舞台上演了一个重要角色,尽管是业余的,我也算是如愿以偿地过了把戏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