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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5年第5期|王小白:松糕鞋
来源:《胶东文学》2025年第5期 | 王小白  2025年08月01日07:09

十多年后,张杨躺在酒店六层大床房的浴缸里。落地窗外没有风景,楼下是待拆迁的平房,乱糟糟的一大片,围着灰白的水泥墙,远处只有一幢孤零零的高楼。

躺进浴缸前,水龙头放出浑黄的水,张杨打电话问前台,浴缸能用吗?前台误会了,一个领班模样的人给她送来几个一次性泡澡袋。水色渐渐恢复正常,张杨铺上泡澡袋,塑料布在她胳膊和腿下窸窣摩擦,好像裹着雨衣躺在雨水里。

张杨想过很多次,要入住这家酒店,装满满一浴缸热水,像皇帝一样躺进去,舒展四肢,泡泡和热水漫出,打湿房间地板。现在,她如愿以偿了。不知为何,她反而浑身上下不舒服。可能是她刚才进房时,整个房间笼罩在冬日的阴郁冷清中,好像房间长期无人使用,它等得发霉了,有种瑟缩的委屈感,开灯也不能挽救,任何灯光组合都改变不了它的阴沉、黯淡。也可能是,这虽然是椰子酒店,但不是她上过班的那家。

在椰子酒店上班的最后一天,她像往常一样累得要死,那天却比平时更加漫长。她给自己打气,只要撑到下午五点,就和这个可恶的酒店没半点儿关系了,哪怕以后再来,也是以客人的身份。

那时,张杨的女儿不到两岁,她打算找个离家近点儿的工作,这样可以早点儿回家带孩子。她不想做文员,她生孩子前就没上班了,要写简历,得胡编乱造,填补中间长得可怕的空白期。一份报酬五六千元的工作,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女性竞争,被录用者好像得到了一个天大的饭碗,捧着这个,就得承受每天被呼来喝去和随时从天而降的工作。在应聘一家软件公司的办公室助理时,张杨经历三轮考验,打字、笔试、面试,和另两个女孩儿留了下来。黑西服、黑框眼镜的HR经理把三人召到会议室说:“你们三个都差不多,没有哪一个表现更突出,现在你们自己说说,我该选哪一个?”张杨强忍恶心,重复了一遍面试时的自我介绍。当然,她落选了。

张杨去了位于她家附近的椰子酒店。酒店总缺人,他们不停招人,对简历要求不高。那是夏季炎热的一天,张杨在大太阳下走了五分钟,到了地铁口。椰子酒店就在地铁口旁,赭色岩石建成的城堡,镶嵌着铁灰色的窗框,大厅高大宽敞,冷气幽凉,犹如春日。

接待张杨的是一位不到三十岁的女性,皮肤洁白,涂了浅紫偏粉的口红,那是粉色风信子的颜色。就店长这个职位来说,她似乎年轻了些,她的头发按服务行业的要求包裹成扁圆丸子,紧贴头皮,吊在脑后靠脖颈的位置,身穿酒店常见的藏青色西服套裙,黑框眼镜,显得严肃、老气,说话时压低下巴,眼睛从下方打量张杨。那是一种怀疑的眼神,兴许在想她能干多久。“我们只缺客房服务,包住,包两餐。”店长的普通话不太标准,上门牙略微外凸,高张杨半个头,比张杨还瘦。虽然张杨生了孩子,但没有长胖,体重始终保持在九十多斤。

店长说,要先试用,问张杨当天有没有空。张杨说有,店长立马拿起对讲机,问哪

个楼层缺人。张杨去了六层,跟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圆脸大姐干活儿。大姐把床单往半空一撒,散发着烘干香味儿的床单不无委屈地滚到床头,大姐说她也不怎么会铺床,她才来一个月。大姐走到床头,让张杨去另一边,俩人抬起床垫,把床单压进去。之后,大姐把被套往空中一扔,被套像朵马蹄莲,散在床上,大姐抓起被芯两角,一边塞一个,抓起被子上下抖动,等被子完全服帖,再把被子也压进床垫。大姐套枕套的动作和张杨在自己家干活儿差不多。有一两次,大姐阻止张杨换床单:“看下脏不脏,不脏就不要换了。”

六层共十二间房,四间榻榻米,八间大床房,其中,四间带浴缸,一间带落地窗和阳台。刚去时,张杨觉得榻榻米最好打扫,因为面积小,后来发现,榻榻米房有两张床,要换两次床单被套,花的时间更长。如果房间干净,张杨半小时能打扫完一间。当然,这只是在她体力足够的时候。

快到五点时,圆脸大姐说:“最后一间,店长让你打扫。”她把房间里的垃圾收走后离开了。

那是个带浴缸的房间。张杨打扫时,店长来了,用手摸浴缸边缘,穿着高跟鞋与丝袜的腿又蹲下来,在光的折射下从四个方向观察,又问张杨有没有刷子,张杨说没有。店长狭长的眼睛瞄了一下张杨,说:“你的工具箱是不是没刷子?”她用对讲机呼叫,让其他楼层的人送来一把,拿起刷子刷浴缸。店长说她刚来酒店时也是干的客房。张杨问她学的什么专业,她的声音细而轻柔:“旅游管理。”张杨在脑中勾勒出一个简单的职业规划,干一两年服务员,升领班,干两年领班,升主管,再读个旅游管理专业,很快她也能当上店长。虽然店长很辛苦,一年到头守在店里,但收入应该不差。

店长又拿起一块抹布,和张杨一起抹淋浴房的玻璃,两人肩并肩,像亲密的队友。店长细心地交代:“你明天就可以来上班,早上八点五十到,要在这之前吃完早餐,因为要准时开早会。”

打扫完的房间,玻璃锃亮,被单雪白,就像从未被使用过。真漂亮。这儿没有职场关系,只有单纯的劳动,干好自己的活儿就行了。

早上八点半,老公抱着孩子和张杨一起出门,他把孩子送去父母家,再去音响公司上班。那家音响公司没什么生意,工资很低,但可以在办公室里炒股。下班后,他再把孩子接回来。

餐厅在酒店地下停车场的旁边,供应白粥、馒头、两样小菜。张杨不爱吃馒头,只打了粥,一个大姐拿了两个馒头,自己一边啃,一边劝张杨也多吃点儿:“一会儿干活儿,很快就饿了,撑不到中午。”她叫周慧珍,大家叫她小周,小周三十二岁,方脸,个头儿不高,身体却敦实,说话和动作都像四川泡菜一样爽脆。小周说她女儿五岁了,老公也要上班,孩子一个人留在家里。张杨惊讶:“你让小孩儿一个人在家?”小周说:“没办法啊,我让邻居帮我看着点儿,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开早会时,主管分配了楼层,一人一层,张杨分在七层,她领到一个工号牌,金黄的牌子上印着黑色的英文名字“Madelyn”,张杨查了一下,念玛德琳,伟大、崇高的意思。什么样的女人会叫这个名字?从来没人这么叫她,主管和领班叫她“张杨”,同事叫她“小张”,客人叫她“大姐”“阿姨”或“服务员”。

有时早会还没开完,耳机里就传来前台退房的催促,服务员跑步上楼,上气不接下气地查房,检查客人有无遗留物品,有没有弄脏或弄坏什么。只有一两分钟时间,有时很难发现被子遮盖住的红色污渍或弄脏的地巾。主管说:“这次算了,下次再这样,就要承担清洗费。”张杨为自己的疏漏羞恼,主管又安慰她:“没事,洗衣房能洗掉。”“要是洗不掉呢?”主管脸一沉:“洗不掉就报废了,就赔钱。”

有时张杨刚到楼层,已经有一两间房在等着她打扫了,如果在下午五点前干完,就能提前下班。最倒霉的是一个上午都没有客人退房,中午时一口气连退七八间,那就要干到五点以后了。

客房恢复如新,张杨用对讲机通知领班或主管,检查合格,店长让房间重新上架,变成可预订状态。忙的时候,主管、领班一直在三层到十二层的楼道间,陀螺般地上上下下。一般酒店,一个主管手下配两个领班,椰子酒店为了省钱,把主管当领班用,店长也要帮着检查或打扫。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固定的活儿,比如每季翻床垫、擦每间房的灯罩或其他死角、技能培训等。

刚开始,张杨捡到任何东西,都会询问前台,客人往往说不要了。一次,张杨发现房间抽屉里扔着一个话筒模样的东西,通知前台,说客人的话筒丢了。店长说:“客人已经离店。”耳机里传来店长的急呼和行李员追客人的声音。不久,对讲机里传来行李员的回复:“七层,七层,客人说不要了,送给你。”口气有点儿不高兴,好像怪张杨害他白跑一趟。

好好的话筒怎么就不要了?张杨拿着铁灰色的话筒进了工作间,那里堆满了换下来的布草。话筒的材质像是合金的,拿在手里很沉。小周来了,看着话筒哈哈大笑:“那不是话筒。”张杨醒悟过来。这件事让她出了名,前台和行李都认识她了。

小周教她,除非是手机、现金这类比较值钱的东西,其他都不用管,一般是客人不要的,实在拿不准,就先放在工作间,等两天,客人没找,那就肯定不要了。服务员捡到过各种各样的东西,内衣裤、鞋、袜子、香烟、化妆品、食物,最常见的是洗发水、护发素。客房部默认这样一条规则:如果确定客人不要,物品由捡到的人处理。

尖下巴领班在帮张杨查退房时,拿走了客人不要的东西,一个全新的毛绒玩偶。张杨记不清那是什么玩偶了,女儿不缺毛绒玩偶,自己家买的,别人送的,她曾清理了几大袋扔掉,家里还有一箱。但当领班拿走毛绒玩具时,张杨却不太舒服,好像领班占了她的便宜。不久,张杨也学会了捡东西。开始,捡客人没用过的一次性香皂、牙膏、拖鞋,后来,用过的她也捡,攒一大包带回家。老公说,捡这些回来做什么?张杨自己也觉得奇怪,把那包东西往厨房水槽下方一塞,就忘了。很多年后,大扫除时,张杨从水槽下方翻出那包残缺的香皂和挤过的牙膏,香皂脆了,牙膏干了,张杨把它们扔进垃圾桶,好像那部分糟糕的记忆也跟着走了。

小周的活儿干完了,或她那层暂时没有退房,她就来帮张杨。小周问:“你家有没有抗生素?有的话给我一点儿。”张杨满口答应,但一回家就忙着做饭、带孩子,把这事儿忘得干干净净,过了一段时间想起,打开家中的药品收纳盒,没找到抗生素,就没跟小周说。渐渐地,俩人的关系没那么亲近了。但也许是那个男服务员来了以后,小周才和张杨疏远的。

张杨在椰子酒店待到第三个月时,酒店来了个男客房服务员,赵宏宇,二十多岁,平头,头上有星星点点的白发,头圆圆的,镜框圆圆的,圆肩圆背没脖子,也许小时长得很可爱,干起活儿来笨手笨脚,常被主管和领班骂。在这群三四十岁的阿姨中,小赵是唯一的年轻男性。修理工、行李员也是男的,但他们不和客房阿姨来往。

下班时,张杨在楼道遇见了小周和赵宏宇,小周干活儿干得热了,满脸通红,大汗从额头冒出来。赵宏宇拎着两个楼层的垃圾袋,他的和小周的,他俩互相帮助,可能因为她是他师傅。张杨的师傅,那个做事敷衍的大姐,在和另一个短发大姐聊胸衣,短发大姐露出神秘的笑,说,胸衣要买好点儿的,推荐的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国产牌子。

一开始,店长和服务员都住在酒店里,没过多久,他们搬出了酒店,房间打扫出来出售给客人。集团在酒店外搭建了一个简易洗澡棚供服务员洗澡。洗澡棚就搭在酒店对面,垃圾房旁边,线和管子从墙上伸出来,歪歪扭扭地上了屋顶,玻璃窗上涂了一层不均匀的黄漆,窗户空隙处安上了蓝色排风扇。员工柜也装在洗澡间里。

酒店又推出了钟点房以及延至下午一点的退房政策。倒霉的话,早上退的房,中午售出,下午又退,一间房一天要打扫两次,几乎没人能提前下班了。一天下午,张杨干到六点,主管和领班都下班了,店长来查房,她问张杨:“这浴缸你用刷子刷过吗?”还是细柔的声音,音调往下沉,好像要断了,但又顽强地接续上。张杨看着店长单薄的小脸,老实回答:“用刷子刷不干净。”店长不看张杨,拉长了脸说:“用力刷!”张杨开始讨厌店长,讨厌椰子酒店。

更让张杨生气的是,管理者好像嫌客房服务还不够忙,为了给服务员找事做,酒店花样百出,先是给客房配斗鱼,服务员打扫房间时得注意鱼是不是还活着,要是死了,就去领一条新的来换,死去的色彩斑斓的“尼莫”被倒进马桶。这儿的马桶通向下水道,而不是大海。又给客房配魔方,能把魔方还原成六面的员工也有奖励。客房部没有一个人能做到。张杨在最后一关前停了下来。那段时间,女儿常在半夜一两点钟惊醒,哭个不停,张杨抱着两岁大的女儿,在阳台上走来走去,直到孩子再次入睡。月光刺眼,张杨筋疲力尽到第二天难以应付繁忙的工作,主管或领班用对讲机呼叫张杨,说她没弄干净,叫她返工的次数变多了。就算忙成这样,客房部还是抽空举行了铺床比赛。一个三十岁,患有肩周炎的年轻“阿姨”赢了,奖品是一千毫升洗衣液。其他服务员不服气,短发大姐质疑比赛的公正性。主管拿出打分表,表上分了若干项,三十岁的年轻“阿姨”各项得分平均,以微弱的优势险胜。服务员们散去,张杨的师傅还在和短发大姐嘀咕。比赛让张杨意识到,她手脚不灵巧,不是干这行的料。她已经因劳累失去了刚来时的热情。

大堂保洁阿姨说,她原先也是客房服务员,后来腰肌劳损,没法做了,现在虽然工资低点儿,但也有医保:“每年打到卡上,就可以去看病了。”

她们是没办法,可我不是。张杨开始在家备考会计从业资格证。每天回家先做饭,等老公孩子回来,吃完饭陪女儿玩儿,给女儿讲睡前故事,等女儿睡了再学习。没有退房时,张杨在工作间看书、刷题。

对讲机响了,前台呼叫,709客人出门了,请服务员打扫一下房间。张杨起身,去敲709的门,没人答应。张杨刷卡进入,发现房内开着灯,灯光昏暗,一个男人躺在床上,白被单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从张杨进去到离开,他没看张杨一眼,也没动弹一下,不知是害羞,还是沉浸在自己的梦境中。房间很脏,到处是烟灰和外卖盒,张杨收垃圾、擦桌子,把桌面、床头柜上的空烟盒统统扫进垃圾袋,束好袋子,扔进停在门外的小车里。不久,主管来了工作间,说709客人投诉,说他房间里的香烟不见了,烟很贵,问她有没有拿客人的烟。张杨说,没有,我怎么会拿客人的东西?主管想了想,让她把垃圾袋打开,找出那几个空烟盒,一一打开看,里面真的有烟。

有些客人刚住进去就让换床单,马桶堵了、下水道堵了的事也经常发生,难打扫的还有住了三天以上的房间,以及开过生日派对的房间,到处都是奶油和雪花喷雾,凝结在地上、墙上,像一坨坨干结了的灰色鸟粪,要用刮刀刮,花很长时间,房间才能恢复原状。

年底,为犒劳辛苦了一年的员工,酒店请客房服务员去卡拉OK唱歌,可以带家属。张杨坐了一会儿,老公带着孩子来接她。赵宏宇正在嘶吼一首西北民歌,张杨老公夸他唱得好,有真正的劳动人民本色,赵宏宇的鼻子冷哼一声,拿着话筒换了个位置。张杨心想,也许,她老公是上海人、她家住在市中心,这些事儿让赵宏宇不舒服。一闪一闪的灯光下,周围一团和气,张杨的师傅嘴里鼓鼓囊囊地塞满了零食,端着啤酒和短发大姐碰杯,泡沫溢了出来。小周拍着塑料拍手器,她洗过澡来的,额头和鼻尖油光光地发亮,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眼周多出好些皱纹。这点儿小恩小惠就把她们收买了?她们忘了酒店平时怎么对她们的了?

又熬了两个多月,张杨通过了四门考试,拿到了会计从业资格证,应聘到一份财务工作。她向酒店辞职,店长说,要提前一个月。张杨说她也没办法,那边要人要得很急。店长说,那再干半个月,等我们招到人。那正是酒店最繁忙的旺季。张杨说,不行,我只能再干一周。仁至义尽了。灯光下,店长抿了抿嘴,脸色似乎更苍白、严肃了。

在岗最后一天,张杨在楼梯间碰到了尖下巴的领班。领班坐到台阶上,脱下布鞋,磕出里面的小石子,说:“听说你要去坐办公室了?”张杨点头。领班捶腰,说:“好,厉害,哪怕我干不了别的,听说有姐妹不干这行了,也高兴!”张杨说:“当领班挺好的呀。”领班摇头说:“一样辛苦,天天跑楼层,一分钟都歇不下来,连上个厕所的时间都没有,我这个石子硌脚半天了,现在才拿出来。服务员没打扫干净的,都是我擦屁股,腿每天疼得不行。”

张杨笑了,原来如此。她们一直跟在客房服务员屁股后头,也不容易。她都要原谅领班以往的各种吹毛求疵了,脑海里又闪现出她待她的苛刻,她在对讲机里粗暴地呼她,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没打扫干净;她为一些小问题,就让她重新返工;她问都不问一声,就拿走了退房里本该属于她的东西;还有,她帮别的客房服务员打扫,却从不帮她。

这时,耳机里传来“718退房”的呼叫。张杨跑进718房,火气腾腾往上冒。地上扔满各种垃圾,好像刚有人从这里搬走,他们到底是怎么把房间弄得这么恶心的?他们这样做,让她的劳动变得廉价,变得毫无意义。一片狼藉中有个鞋盒,出于习惯,张杨打开看了一眼,里面装着一双当时流行的松糕鞋。鞋底很厚很高,几乎是全新的,还是她的码。好好的鞋就不要了,太浪费了。

房间脏乱成这样,客人肯定不要了,张杨没向前台报告失物。她明天就不来了,不可能等两三天确认。她从鞋盒里取出鞋,放进清洁车,拿回了工作间。

那是那天的最后一间退房,下午五点,张杨打扫完所有房间,把鞋装进手提袋,拎着七层的垃圾下楼,把大垃圾袋扔进垃圾房,里面有几袋垃圾,已经有人下班了。张杨拎着装鞋的手提袋,进了简易洗澡棚,打开员工柜,换好衣服,把手提袋放在靠墙的地上,去还工装。

前台,店长一直在忙,张杨等得不耐烦了,她才接过工装,慢吞吞地签字,问:“去什么地方上班啊?”张杨说,是家外企,做财务。

签完字,张杨走出酒店,没等她走到洗澡棚,电话响了,店长急切地问:“718的客人打电话,说她落了一双鞋,领班刚去718找过,没找到,你看见了吗?”

“没看见。”张杨有点儿幸灾乐祸,活该。兴许还有一丝报复的快感。可报复谁呢?客人只是不懂事,他(她)从来没有做过客房服务,这个世界离他(她)很远。店长或主管?这些制度又不是她们制定的,她们只是执行者。更上面的人?他们也只是这个不停旋转的大机器的一部分。她的愤怒变得盲目。说完她就后悔了。店长又说:“你再回忆一下,有没有可能扔了?”

太晚了,如果店长早点儿说,她还在楼层,她会从工作间找出鞋来还她,现在鞋盒已经扔了,她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垃圾房,红漆铁门上有一根铁门闩。她们通常打开门,把垃圾扔进去,一袋压着一袋,她得打开门闩,翻开垃圾,分辨哪一袋是她扔的,从中找出鞋盒,把鞋装回鞋盒,再把鞋盒放回楼层。更重要的是,她已经说谎了。那时候,她就不仅是占小便宜的人,还是说谎的人。她说:“我不知道。我没看见。”

店长连着追问了几遍,她坚持说没有。店长深吸一口气,口气缓和下来:“那我再问下客人,看她是不是记错了。”

张杨进了简易洗澡房,水打在身上,冲淡了一部分焦虑,但她无法像平常那样享受热水澡,享受热水浇在身上按摩肌肉、缓解疲劳的快乐了。随时有人进来,检查她的手提袋,到时她只能咬死说那个袋子不是她的。他们也许会调监控,会看到她拎着袋子走在过道上。

她洗完澡,穿好衣服,犹豫要不要拿走手提袋,但也不可能把手提袋直接留在洗澡间,那等于把证据留给酒店。她拎起袋子,麻木地往家走,步履沉重。此时正是春天,她最喜欢的季节,春风轻柔,手上的纸袋却无比沉重,她渴望附近有一个垃圾桶,让她扔掉这团火一样烫手的东西。

走到十字路口,她再次接到店长的电话:“客人说她没记错,我让领班再找找,要是找不到,可能会调监控。”张杨不知该说什么,她加快了步子,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回到家,张杨抖动纸袋,鞋掉出来,翻了个身,一只朝左,一只朝右。张杨想,都结束了,明天就是新的一天。鞋扔在地上,可张杨没了试鞋的心情。老公回来,看到地上的鞋,问她,她说是捡的。老公不解,别人穿过的,捡回来干吗?等张杨给孩子念完故事,孩子睡了,张杨从洗手间出来,踢到了鞋,鞋突然站了起来,在张杨面前排好,等张杨试穿。张杨不知不觉地把双脚插进了鞋里,和她想的一样,皮质柔软,大小合适,但鞋跟太高了,像她为此付出的代价。张杨试着走了两步,脚崴了一下,差点儿摔倒。穿着这双鞋根本就没法走路。如果现在店长打来电话,她愿意承认她拿了鞋。她脱下鞋,倒在床上,像一个等待判刑的囚犯。孩子没哭,电话也没再响起。都过去了,她闭上双眼,陷入沉睡。

第二天早上,张杨出门比平时早,到新公司要坐四十多分钟的公交车。张杨拿上鞋,把鞋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她松了口气。

走出小区,电话又响了,还是店长:“客人坚持说她把鞋落在酒店了,你再回忆一下,是不是记错了。要是你拿了,就还回来,我们不追究。”

他们调监控了?看到她拿鞋了?张杨的大脑紧张地转动。不,不可能,她在房间内把鞋放进小车,再推着车进了工作间,客房和工作间里都没有监控。再说,她已经把证据扔了,就在刚才,就在她身后的垃圾箱里。

张杨的心剧烈地跳动,口气依然强硬:“我没拿。”说完挂断了电话。这次真的结束了。

很长一段时间,张杨都不愿从那家酒店经过。不是因为她撒了谎,而是店长看透了她,一条变色龙,被环境同化,失去了本来的尊严。她从来都不想给她留下那样的印象。

张杨从浴缸起身,窗外,楼下的废墟渐渐被夜色吞没,远处的高楼孤独地闪烁着。她从桌上拿起手机,找到那个号码,拨了出去。

“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