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5年第5期|琬琦:犹香
中午十二点,网上买的花到了。拿上楼,拆开包装,去掉保湿花泥,斜剪枝条根部,找一个水桶接大半桶清水,放两瓶盖醒花液,然后将花枝泡入水中,避免泡到花头。
这便是醒花,我已经很熟练了。
这次买的是风铃,八枝花,只有两枝开着,其余的一眼看上去全是绿色——叶子与花苞都是绿的,像某种蔬菜,简直可以切切,再打个鸡蛋一起下锅炒。
醒花要四到六个小时——对这个必要步骤,我已经过了刚开始养花时迫不及待的“阶段”了。起初我手足无措,提着水桶和刚开封的花跑来跑去,无法判断在阳台还是在卫生间醒花更合适。我心神不宁,每隔几分钟或者半个小时就跑过去看看花醒好了没有,甚至忍不住把它们从水里提起来看看根部,或者用手捏一下枝条是否足够硬挺。
醒花的几个小时对我而言就是一种煎熬,如同越过万水千山奔赴爱人所在的城市,却始终不得与其见面,只能遥遥地、偷偷地看一眼。等终于熬够了时间,我又担心花会不会已经被折腾坏了,又会不会即将命不久矣。
如今,把花放入水桶后,我自去“忙”午饭、午休,还与姐妹们约着去公园野餐。正如不该惊扰一个孩子的酣睡,我也不该打扰一束花在深水中的睡眠——“醒花”这个词的实质,或许是让花睡觉。看着这些从云南昆明来的鲜花,我无法得知其经历了怎样的颠沛流离。
一朵鲜花对水与氧气的需求,可能仅次于一尾鱼。
在八百多公里的路程中,鲜花被“封闭”在狭长的纸箱里,身上还捆绑着纸皮和约束带。初相见时,它们通常呈现出风尘仆仆的样子——枝杈、叶子与花瓣全都“萎靡不振”。我把它们放进深深的水桶里,看着清水将它们的大部分枝条淹没,不禁怀疑:在某种意义上,植物与鱼类可能也是近亲关系,植物也能在水中呼吸,睡眠,然后唤醒一个个重新饱满起来的细胞。
而这束花会像之前那些花儿一样,慢慢适应我家的清水、空气与空间,以足够的时间在睡眠中疗愈路上的消耗、磕碰和伤痛。等它醒来,才是真正的抵达与开始。
与通过播种、扦插、嫁接、移栽等方式来打造一个花园或者阳台不同,这样养花省略了与泥土接触、浇水、施肥、用药等养护过程。我不需要知道郁金香的花球如何越冬,玫瑰如何扦插,百合如何在修长的叶子间抽出花蕾……我只要在网上浏览,下单,然后等待就可以了。
所有这些来到我身边的花朵,几乎都来自昆明——我曾经短暂停留但并不了解的城市。花朵们此前经历了什么,生活在怎样的环境里,头顶的阳光是否足够炙热,枝条间掠过的风是生硬还是柔软,嫩芽与叶子有过什么样的形态变化,我都一无所知,也不去追问。
我像一个强盗,直接撷取了一朵花生长过程中最灿烂的一段时光。每每念及此,我都有些惭愧,同时又暗自窃喜自己不用经历那么多的操心和揪心,可以直接享受这样美好的怒放。
晚上九点多我回到家里,第一时间就提了垃圾桶,拿了剪刀和凳子去看风铃花。苹果绿的大水桶里,风铃花已经醒好,原来发蔫、下垂的枝条和叶片都已挺直了身板,舒展开来。
我坐下来,又数了一次。没错,是八枝。有三枝比较强壮,花苞多得像满天繁星;有两枝则很瘦弱,只有几朵怯生生的骨朵儿。我将它们一枝一枝地拿起,拧开水龙头冲洗了一下枝条,开始修剪。
曾经我很不喜欢养花,原因是不想面对一朵花最终萎谢、残缺的过程。很久之前,读到《红楼梦》葬花那一章,我并不会特别伤感,觉得花的盛开与凋落,只要在泥土之上进行,都可以接受,林黛玉哭花,多少有点儿矫情。但是,把一朵含苞待放或者开得正好的鲜花采下来,养在狭小的瓶中,眼睁睁看着它飞快地走向衰老与死亡,还要亲手打扫枯枝败叶,收拾它的残骸,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
在商业流通中,作为一种商品,这种花被赋予一个冷冰冰的名称,叫鲜切花。它的关键词就是新鲜、切。趁一朵花新鲜的时候把它切下来。这个画面有一种让人心里一疼的“淋漓感”。花不会流血,淋漓的可能是切开时枝条断茬上的汁液,可能是细末与碎叶横飞的样子,也可能仅仅是我的想象与错觉。
曾经,我更愿意去欣赏那些长在地里的鲜花,尤其是成片成林成海的那种。有时为了看一种正当季的鲜花,我们呼朋唤友,驱车到很远的地方去。在花丛中、花树下,我们驻足,流连,拿起手机拍下各种角度的相片。然后,我们不带走一片花瓣,洒脱地离开。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种赏花方式让人觉得过于匆忙、粗糙,而且意犹未尽。
当然,从抗拒到接受,到最终喜欢上养鲜花,是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似乎也是一个自我转变与打开的过程。目前,我尚不能准确地描述其中一系列细微变化是如何发生的,可当这个过程完成后,对于鲜切花,我的关注点不再是它的“被切”,而在于它的“被养护”,在于它在家中醒来,呈现出的生机勃勃的美丽。
对于同样的事物,我开始更关注其美好、愉悦的一面,而不是总沉浸于悲伤中,或许这预示着自己的人生观已转向更积极的一面。同时这也说明对一种事物的喜爱,可能会有很多种不同的方式;而不同的年龄段,表达爱的方式,可能也会有所不同。
自从在家里养花,我对鲜花的喜爱终于落到实处。我可以坐在鲜花旁边发呆,可以随时调整瓶中各朵花儿的位置,可以对着花自言自语。有时刚下班离开单位,我就开始思念家里那束花,就像思念灵魂伴侣一样。回家的路上,怀着即将与花重逢的期待,内心澎湃。终于推开门,一眼便能看到精心养护的花还在盛开,而且似乎还可以天长地久地开下去,便感觉一天的辛劳都得到了安慰,甚至某些委屈也得到了释怀。
有时半夜醒来,发现花朵在幽暗的客厅里开着,似乎正在低声而热烈地谈论什么——它们或许没有像我一样睡去。小时候,夜里醒来,常听到父母喁喁私语谈论家常事的声音,心里总会有一种特别踏实的感觉。川端康成的名篇《花未眠》好像活生生地呈现在眼前,夜晚变得更加安宁了。
鲜花有如此奇妙的治愈效果,或许这也是人们喜爱它的原因之一吧。它实在可以担负一名心理医生的“职责”,当然它的“主要责任”还是展现美。有它的存在,再简陋的房子似乎都多了一些温馨与生机。
我开始琢磨应该把它放在什么位置更合适。我捧着花瓶走来走去,将它挪过来挪过去,然后退后几步,或者坐在桌前模拟看书,或者干脆歪在沙发上看它。好看,真好看。我常常如此跟花说话,而且用词极为匮乏。
该如何形容一朵花的好看呢?套用最近流行的某个句式——你想写花,就不能只写花。可是,花的存在,本身就是美的存在,就是生命力的存在。还有什么比美与生命更好的存在吗?花朵本身就是最美的语言。它开一朵,就是一个“美”字,再开一朵,还是一个“美”字。
是的,花朵只是安静地开放着,这种姿态便是它全部的语言,以及它对人类所有赞美之词的回应。它的欲望、情感、情绪,都藏在那些组合得极为美妙的花瓣里,藏在排列得恰到好处的茎叶中。
一朵花就是一部袖珍辞典,我认养一种新的鲜花,就是打开一部新的辞典。每部辞典都并没有包罗所有的词语,但必定涵盖了能准确恰当地描绘、形容它本身独特性的词语。这一朵与那一朵之间,有类似之处,也有所区别。这使我对此既充满了期待,又忐忑不安,我怕自己不能恰当地照顾那些花朵,怕它们会很快枯萎。
值得庆幸的是,到目前为止,我与花儿都没有对彼此失望。有些花一打开,我立刻就能读懂它的花语,感应到它独特的气息,并因此欣喜不已。而有些花直到陨落,我仍然读不透它,甚至无法欣赏它别具一格的美,仿佛我与它之间隔着某些消除不了的屏障。
对花朵的阅读,开拓了我的视野,让我在心中容纳了各式各样的关于美的概念,并由此相信内心正被不同的美滋养着,一天天变得富足起来。
只要有空,我便端详着花儿,感觉怎么也看不够,就像面对一首好诗,我反复地看,反复地读,甚至,禁不住将它一笔一笔、一字一字地抄写在心爱的本子上。我给花拍照片,拍视频——从各个角度拍,换着场景拍。
为了把花拍得更好看,我开始有意识地学习一些构图、用光等摄影技巧;为了使鲜花有更好的背景,我勤快地收拾房子,归整书籍和衣服,抹去桌子上的灰尘,打扫地板,还开始“断舍离”,舍弃了许多无用的摆件,让花的存在更为突出。
花像一位无言的美育老师,让我不自觉地追求整齐、洁净与舒缓的状态。坐在花的面前,与其相对,在共同的空间里,我们达到了平衡与和谐。我与花,就像两个地位平等的人。我们互相交谈,深入了解,逐渐培养出深厚的感情。这种感情,有时像亲人,有时像爱人,有时又像友人。
修剪、整理鲜花,其实就是在“整理”自己的内心。开始,我总舍不得剪除太多的枝叶,这就使得插在瓶中的鲜花叶子凌乱,而且花头比瓶子高出太多,看起来有些摇摇欲坠。
为了矫正,我拔出花枝,操起剪刀,一咬牙,咔嚓一声,剪掉了一大段枝条。重新插回瓶中才发现,剪得太多了,花头矮得只露出花瓶边缘,像一个委屈巴巴的孩子,踮着脚伸长了脖子,也只能露出一双眼睛张望。
有时,我将所有的叶子都除去,瓶中的花朵顿时显得光秃秃的,像一位衣不蔽体的姑娘,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花教育了我,取舍是需要智慧的,要耐心地衡量取舍的长度、疏密,在实施时不能操之过急,要给自己一个循序渐进的机会。
我学会在剪枝时半个厘米半个厘米地试错,除叶则自下而上逐步减少。经过数次尝试与调整,一束花终于达到它最美好的呈现。这个过程如同写作,凭感觉写下的文字,需要不断地琢磨、调整词语与词语之间的保留与增减,斟酌句子与句子之间的停顿、分段,让字句呈现出最接近完美的表达。
我在根部剪出四十五度斜角,又将多余的叶子剪掉。每一个花蕾下面都有三四片叶子簇拥着,枝条的每个茎节上,也以对生的方式长着两片叶子。
剪刀厚重,刀刃在柔弱多汁的叶柄上交叉重叠的一瞬间,重与轻,刚与柔,厚与薄,微妙的撕裂与颤动传递到我的手上。这个剪叶子的动作,太像一个顿号,每一个顿号的后面,就跟着一片被剪掉的叶子。叶子太多,层层叠叠地落到地上,也落到我的裙子上。
风铃花整理好了。我站起身来,将破碎的叶子从裙子上纷纷抖落,像抖落一些春天的碎屑,抖落一些久远的往事,那是风铃花的往事,也是我的往事。恍惚间,我与风铃花一起醒来,从此,我们都是全新的。新的故事将在我与它之间,在这所小房子里展开。
我将五百毫升矿泉水倒入花瓶中,加入一滴管营养液与一滴管84消毒液,搅拌均匀。这精确如化学实验的比例,可以延长花朵陪伴我的时间。当然并不是所有的鲜花都需要同样的水位:有些鲜花只需要浸过切口一点点,水位过高反而容易腐烂;有些鲜花不必加营养液,甚至不必用矿泉水,只要将自来水静置一晚即可;有些鲜花可以一直不换水,有些则需要隔两三天就换一次水。
不同的花朵就像不同性格的人,维护它们,也像维护一段段不同的关系。玫瑰的热情与缠绵,使人在甜蜜中头晕目眩;向日葵的奔放与阳光,使人感觉万物生长、诸事皆有可能;百合的浓香馥郁,使人闻久了有点儿腻歪;洋甘菊有一种淡淡的清苦之气,像是漫长而无望的单恋。
眼前这一束风铃花,虽然剪去了大部分叶子,只开了一白一紫两枝,且只插在最简单的透明玻璃花瓶之中,却还是显得分外清淡、清朗,像灯明几净之中,一张白纸刚刚铺开,一幅画渐次勾勒下淡淡的轮廓,一首诗开始写出含义尚未明晰的第一句。
但我已然心生欢喜。此时此刻,这就是我想要的花儿,我与它即将持续一段朝夕相处的关系。在这段关系中,我会照顾它,呵护它,欣赏它;而它则会陪伴我,取悦我。而且,我很有信心,接下来,这些绿色的蓓蕾都会一一打开,紫色或者白色的风铃花会爆满枝头。它的每一朵绽放,每一抹色彩,每一枝抒情,都是我的。这种拥有让我踏实,并且心满意足。
目前为止,我使用最多的花器是透明的玻璃瓶子。我喜欢它的简单、洁净,一览无余,我可以更方便地观察瓶中的水质与花梗的状态。如果水中飘落过多的落叶,或者水质浑浊发白,那就意味着该换水了。
我养花还处于一个初级阶段——尚未学会复杂的插花,也不懂得使用不同材质、颜色的花瓶来搭配不同的鲜花。据说,高阶的花艺师使用的花材是一日一换的。而我养花,却是千方百计地想延长它们盛开的时间,就像千方百计地想留住某一段关系。
过去的时光,我曾经历过多少次分别与失去呀。每一次,我都竭尽心力地挽留,直到明白再也留不住了,也还是不愿意放手,还是会涕泪交流,苦苦地哀求着,纠缠着,埋怨着。在养花这件事情上,除了欣赏美在眼前一次次打开,还要面对枯萎在眼前一次次发生。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曾经明丽的花朵凋零陨落,我不得不抱着遗憾送别。
这是养花的另一堂必修课。
如此,我渐渐学会了在拥有的时候互相欣赏,并发自内心地呵护与享受这段关系。我还学会了,当关系结束时,就该坦然面对,给予对方足够的体面,不纠缠,不沉溺,不强求。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又想起我与不同的鲜花之间,那一场又一场无言的告别。百合花凋零时,花瓣会像鸟的羽毛一样散落;郁金香尚未开败,柔软的花枝已经低垂到瓶子外面;艾莎玫瑰会生病,轻轻一碰,看着依然亮丽的花瓣骤然坠地……
在我养过的所有花儿里,最漫长的告别要算满天星。它们没有叶子,花朵小得像雪花。即使干枯了,仍然保持着那种轻盈的小朵。它们并不像星星,而像是被风吹散的小小云朵,停驻在枝头上。我把它们插在一个无水的陶罐里,允许它们更长久地陪伴我。总有一天,它们会一朵接一朵地从衰老的枝头飘落。那时,陶罐将重新变空,我们的告别将彻底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