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胶东文学》2025年第5期|寇建斌:最后一缕炊烟
来源:《胶东文学》2025年第5期 | 寇建斌  2025年07月31日08:20

天刚擦黑,天佑就做熟了晚饭。

天佑的晚饭多年不变,熬半锅粥,盛一大海碗,碗口夹上两筷子咸菜,端到街上吃。街边有棵老槐树,树荫遮半条街,周遭几户邻居不管五冬六夏,都凑到老槐树底下吃,边吃边唠嗑儿。

天佑喝粥有一绝,转着碗沿吸溜,喝完顺势用舌头兜圈一舔,碗干净得根本不用再刷洗。别人学他舔,舌头弄僵也出不来那效果。问他有啥诀窍,他不说,光嘿嘿笑。他想说:“功夫不在喝粥,在熬粥。生面糊调成啥样,啥时入锅,火候咋把握才能让粥既黏稠又不粘碗,好多讲究。”别看只是一碗粥,他把头埋进碗里,筷子飞舞,弄出老大动静,一会儿就吃得红光满面,头顶冒汗。瞧那香甜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多好的饭食。别人端的饭菜有差样儿的,夹一筷子给他,他不要,护住碗口紧躲。人家就刺他:“你粥里加了香油,还是加了蜜?”天佑就笑:“还加了十三香哩。”其实,粥里通常只加了切成块的红薯、白山药、胡萝卜。有时啥也不加,纯粹的棒子面粥。

大家说说笑笑就把饭吃了,要是活儿不忙,还会磨蹭着唠半天。

后来,青壮年们都跑到城里打工做买卖去了,村里人少了,每家屋里又有了电视机,饭食也花哨了,就不再端着碗出来吃了。他不看电视,还是那碗粥,大槐树底下只有片花花麻麻的阴凉,也没兴致端出去吃了。

粥熬好了,天佑望着灶口愣神。他用的还是多年的土灶,烧柴火。土灶垒在堂屋,通着里屋的土炕,烟囱竖到屋顶,一烧,火苗子往外舔,烟气往上升,整个屋子就活了。土灶用了好多年,就像他身上的一个部件,随手应心听使唤。

街边空地上有他的麦秸垛、玉米秫秸垛,院里码着树枝、棉秆等硬柴。他先抽把软麦秸引着火,把锅烧热,放入预先调好的面糊糊,再用硬柴猛烧,等锅烧开,便换上玉米秸、秫秸慢火熬,最后用炭火焖到热气散净,盛到碗里,不凉不烫,正合口。早先,家家用土灶做饭,柴火是宝贝。如今都用上了煤气灶、电锅灶,柴火成了废物,一捡一大堆。家家屋顶不冒烟了,天是蓝得透亮了,村子上空却空了。

天佑舀了瓢水,洇灭灶膛的火,盛上粥刚要吃,门口一黑,天彪走了进来。

天彪手指上勾着个猪头,进屋放下,笑着瞟了一眼天佑的那碗粥:“杀了头猪,猪头给你,改善下伙食吧。”

天彪是本家的远房堂弟,好多年没进过他的门,突然拎个猪头来,天佑很意外。他瞥了眼猪头,瞅着天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挂肠子只配喝粥。”天彪打哈哈,他就捧着大海碗不紧不慢地喝粥。

天彪东拉西扯说了半天闲话,终于归到正题。他已经买下东邻两家的房,打算把他的也买了,打通连成一个大院,建橡胶加工厂,村里已经同意了。“你开个价吧,我不亏你。”

天佑听到些传言,没想到是真的。“我卖了,住哪儿?”

天彪笑:“村里空着好多闲房,你看上哪套,我给你说去。”

天佑耷拉着眼皮不看他:“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这老宅住着舒服。”

天彪白他一眼:“这不是用着你这块地了嘛,你这房也老朽了,要不我找块空地给你盖套新房?”

不论怎么说,天佑光吸溜粥,不再搭话。天彪的脸阴下来,翻卷起乌云,眼睛像锥子,一下一下扎他,终于一跺脚走了。天佑提起猪头追出来。

天彪没看他,探出两根手指,勾住猪耳朵。猪头在天彪屁股后边大幅度摇甩着,在院门口一晃,不见了。

天佑这碗粥喝的时间前所未有地长,到这会儿还剩小半碗,他没心思再喝,把粥泼了。

天还没黑透,仔细看,还能看到自家屋顶烟囱腾着几丝细白的烟气。先前每到饭时,就像约好了一起赛社火似的,各家的烟囱都冒起烟来。炊烟在各家屋顶上飘,勾连成一片,就有了阵势。风有时来凑热闹,指挥着烟随着节拍摇摆,就像从前县文艺队大姑娘们跳舞一样好看。有时起乱风,风就瞎指挥,烟变成醉汉,东倒西歪,你缠我绕,没个正形。烟的颜色各有不同,木柴烧出的是白烟,麦秸烧出的是黄烟,潮湿的玉米秸烧出的烟最丑,傻大黑粗,横冲直撞,把天涂抹得乌七八糟。他能从炊烟的颜色、浓度,猜出谁家做的是啥饭食,待到在老槐树下得到证实,不由得就偷着乐。

天彪家亮起了灯,声音稠得粘耳朵。天佑回了屋,心落下,又吊起,咚咚地跳,稳不住。天彪这些年做买卖赚了钱,财大气粗,交往广,吃得开。在村里,走路看天,眼里没人。对他这个孤老头子更是不理不睬,平时碰个对脸都懒得说话,用着人了,拎个猪头就想把人撵走?老宅墙厚梁粗,冬暖夏凉,这把年纪了,凭啥搬走?天佑一下一下把心夯实。

本家族几个有头有脸的人来说和,天佑没答应。村主任国胜来说和,天佑还是没应承。

这天夜里,天佑的麦秸垛、玉米秫秸垛接连着火。大火冲天而起,照亮了半个村子。人们七手八脚泼水,根本不顶用。一垛麦秸烧得只剩了堆灰烬,玉米秫秸还在冒黑烟。这个麦秸垛是全村独有的一个,收麦改用联合收割机后,麦秸切碎直接扔地里,谁家也不再往家里拉。这种软麦秸过去糊墙、铺炕、引火用处多,这会儿早成了废物。天佑舍不得扔,拉着碌碡碾好,垛在街边空地上,一层层压实,顶上糊上叉灰泥,垛得老高。他曾想,每天只抽一把引火,怕是到死也用不完。万没料到,只一会儿工夫就烧光了。天佑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干的。但是,不光国胜不认可他的说法,警察来了也不认,说要有证据。

天佑没有证据,警察也没找到证据,只得不了了之。

天佑想,也好,真找出来,又能咋样?只会结下大疙瘩。缺了这些柴火,又不是没得烧,做不熟饭。他在心里放下了这件事儿。谁知,他放下了,人家却没放下,还找人跟他说房子的事儿。天佑终于火了,放了绝话——“他有种把我也烧了,不然,甭想拆我的房!”

天彪开始拆房了。拆了自家的,又拆东邻的,一条胡同只剩下天佑的老房,孤零零的。打通的院子里架起两口大铁锅,锅下是新垒的王八灶(一种简易灶,形似乌龟)。村里垒灶,数天佑拿手,垒出来的灶不光火旺,走烟顺畅又省柴。就算这种临时用的王八灶,几块砖一砌,草泥一糊就成,看似简单,也有不少讲究。弄不好,火烧不旺。天彪家旧房的灶就是他给垒的,这次却没找他。

两个灶,一个靠东墙,已经点着火,烧的是拆房的碎木头。灶上的锅是过去生产队吃伙饭的那口八印锅,正熬大锅菜。另一个靠西墙,也就是邻自己家这面墙,架着村里最大的那口杀猪锅,预备着煮胶,胶煮软了才能撕,这个天佑懂。

估计这小子还在跟他怄气。怄就怄吧,他觉得这事儿不能怪他。岂知天彪何止是怄气,接下来又出了狠招。

天佑清早出门,发现胡同里堆满了拆房的砖土。堵人家的门,扒人家的坟,在村里是最欺负人、最缺德不过的事儿。他胸腔里的火像老灶柴灰里埋着的炭,被风一吹忽地着了。

天彪听到喊声,叼着烟晃晃悠悠走出来,悠然地喷着烟圈儿。

“天彪,你干的这叫人事儿吗?道是你家的?你凭啥堵上?”

“道不都是我家的,有我家的吧?四份我占三份,瞅瞅,我放我家这边了,你管得着吗?”天彪一脸的理直气壮。

“我咋出去?”

“你这不出来了嘛。”

“你就让我这么出入?”

“咋着,我雇顶轿子抬你?”

天佑气得脸发青:“我就问你一句,这道你清不?”

天彪轻飘飘地说:“正忙呢,有空了再说吧。”

天佑叫来国胜。国胜看了,大着嗓门对天彪说:“你这可不对呀,这是伙道,你不能堵道呀!”

天彪指着墙边的缝隙,笑着说:“能走。”

天佑拍打着裤腿上的土给国胜看:“咋走?你让他走走!”

国胜指着天彪:“这不行啊,赶紧清了吧。”

天彪笑着点头:“这不人手少,顾不上弄嘛。这么点儿破事儿,我跟他说了,有空就清,咋还惊动你啦?”

天佑愤愤不平:“没你这么欺负人的!”天彪给国胜递根烟,趁着点火,小声说

了几句什么。国胜绷着的脸松弛下来,大声说:“赶紧清,赶紧清,我还有事儿,先走啦!”

国胜一走,天彪乜眼天佑,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使劲一蹍,扭头就走。

几天过去,天彪家已经开始打地基盖楼,那堆砖土还留在胡同里。天佑再去找天彪理论,天彪一脸不耐烦:“没见正忙着吗,顾不上!”

天佑气不过,又去找国胜。国胜说:“我可是当着你俩的面说过了,这么点儿事,你们堂兄弟,好好商量吧。你当哥哩,还管不了他?不行骂他、揍他!”

好说歹说,国胜不肯再来。

天佑每天爬坡过坎,憋屈得难受。

天彪家的新楼建成了,像座大山,把他家老房子压得矮趴趴,罩在阴影里。加上胡同里有堆脏东西堵着,天佑觉得就像掉进个深坑。

天彪搬进新楼,把大门改到东边临大街,不再走胡同,也没清那堆垃圾。天佑每天爬进爬出,生生从上边踩出一条小路。或许是老天实在看不下去了,到夏天,下了一场暴雨,才帮天佑把这难题解决。

雨水又急又猛,胡同堆着垃圾的低洼处积满雨水,差点儿把天彪家新砌的院墙泡倒。雨刚停,不用谁说,天彪赶紧叫来拖拉机把垃圾清走了。

天彪在院里用彩钢板支起大棚,办起橡胶厂。说是橡胶厂,其实并不生产橡胶制品,只是买来轮胎等制品下脚料进行简单的加工处理,抽出里边的钢丝、丝线,将橡胶粉碎成颗粒,然后卖给输送带厂当原料。因为工艺落后,污染环境,上边明令禁止。

国胜虽然默许了天彪办厂,开张那天,却躲着没来。天彪招来好多村里人打工,敲锣打鼓放鞭炮,好不热闹。

天佑没去看,端着碗坐在门槛上喝粥,鞭炮突然从头顶炸响,炮屑噼里啪啦雨点般落下,四下里横蹦,他躲闪不及,饭碗里落了一层。他抬头一瞅,天彪站在楼顶上,正张着大嘴浪笑。他气哼哼站起,把剩下的半碗粥泼了。

来天彪家干活儿的,有没出去打工的壮劳力,也有上了年纪的老汉和妇女。中午,天彪管饭,顿顿有馍有肉,香味儿隔着墙飘。有老伙计过来劝天佑:“你老光棍儿一条,在家待着干吗?过去干活儿吧,有钱赚,有饭吃,多好。”他问:“天彪让你来的?”那人连忙摆手,又说:“你跟天彪说句话,肯定行。”天佑叹口气,摇头,“老啦,身子骨不行了,干不了啥,挣人家钱,吃人家饭,气短。”

天佑本是图个安宁,却被当成使性子较劲儿。结果,更糟心的事儿来了。

正晌午,天忽然黑了。天佑以为是黑云彩罩了,要下雨,赶紧去院里收拾东西。推门一看,哪里有黑云彩,东墙上凿出个窟窿,正突突地冒烟。黑烟刚出墙时碗口粗,瞬间就膨胀成一腰粗,像条黑龙,扭着麻花往他家院里翻滚。

这还不算,靠墙还安装了一台粉碎机,撕出来的胶条掺和上滑石粉,粉碎成胶粒。机子一开,震天响,白色的粉尘翻卷着越过墙头,扑到院里。院里像进了黑白无常,黑一道,白一道,撒欢闹腾。

天佑被呛得连打了几个喷嚏,冲到隔壁院里。几个人正用那口杀猪锅煮胶。鼓风机嘟嘟地开着,灶里烧的不光有烟煤,还有胶料。

胶料油性大,火烧不透,浓浓的黑烟舔过锅底顺着烟囱走。那根烟囱装得怪,不是竖直向上,而是半路拐弯插进墙里,通到他家院里。粉碎机的出风口也对着他家。

天佑冲干活儿的喊:“有你们这么干活儿的吗,烟尘都跑我院里啦!呛死个人哩!”

干活儿的手一指里屋,冲他坏笑:“俺们只管干活儿,有话跟主家说吧。”

天佑打夯一样走到天彪家楼房门前,咚咚咚擂门。

天彪披着褂子出来,恼着脸瞪他:“干吗?砸门呀?”

天佑二话不说,拽起他胳膊,一直把他拽到自家院里,指着:“随风乱窜的黑烟白尘,你赶紧弄了,不能这样祸害我!”

天彪乜他一眼,不急不躁地说:“烟尘随风走,我管不了,你找老天爷吧。”说罢,扭身就走。

天佑冲他背影喊:“你不管是不是?你不管我管!”

他找来个破铝盆,咣咣咣用钉子钉在墙上。烟没了去处,回去围着灶乱窜,干活儿的人一下子都给熏跑了。

天彪提着把铁锹找过来,上去就铲了铝盆。天佑捡起铝盆再钉,天彪又给铲掉。一连几个回合,天彪干脆把铝盆戳了个稀巴烂。天佑扑过去要跟他拼命,天彪躲开几步说:“你不是好讲道理吗?那我就跟你讲讲道理!这墙是俺家的吧?你能往俺家墙上钉东西吗?能吗?不能!”

天佑无奈,又去找国胜。国胜磨蹭着不肯来,后来勉强来了,跟天彪说,“你把烟囱、机子的出风口改造下吧。”

天彪故技重施,当面笑着说好,过后并不理会。天佑再去找国胜,国胜摊摊手说:“我把话说了吧?他不改,我有啥法子?我也没权治他罪呀。”天佑找到乡里,乡里把国胜叫去,国胜又去说,来来回回几个月,还是解决不了。

天佑瞅着黑烟犯愁,终于憋出个主意。村里这些年拆房、塌房,到处是旧砖,他推着小车捡来一大堆,贴着天彪家的墙砌起一道高墙,烟道自然就堵住了。天彪知道后,撇了撇嘴,叫人把烟囱、出风口接高,黑烟白尘仍冲着天佑家院里冒。

每天地上落一层黑絮絮、白末末,比鸟屎还埋汰,天佑养的几只母鸡被熏得连蛋也不下了。他呆呆地瞅着漫卷的黑烟白尘,愁得连粥也喝不下去。烟尘不光飘到他家,半个村子都飘到了。那些打工的戴着口罩都受不了,有的干脆不干了。有人凑到他耳根悄悄说:“村里管不了,乡里管不了,还有县里呢,县里有个专管这事儿的部门。”一句话点醒了天佑。

天彪家的橡胶厂挺红火,整天人欢马叫,车来车往,酒桌牌桌常摆着,可见是赚钱的买卖。这天,忽然来了一群穿制服的,嘁里咔嚓就把厂子封了。天彪喊来国胜,国胜也拦不住,干活儿的遣散了,存货拉走了,还要带天彪去县里说事儿。国胜好说歹说才算把天彪拦下。过后一打听,知道这事儿是上边立案追查的,罚款不算,搞不好还要蹲“笆篱子”。天彪吓得把紧要东西一卷,带上全家慌慌张张跑了。

天空朗朗,满世界顿时安静下来。

天彪家的大门一锁好几年,楼房被风吹雨淋得灰扑扑的,空旷的大院子长出一地荒草杂树,几只秃鼻子乌鸦、长尾巴喜鹊在树上鸣叫。两口大铁锅敞口向天,落了一堆乌七八糟的东西。天佑想想这家从前的热闹景象,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一条胡同只剩下他一家,到了饭时,全村就他家的一根烟囱冒烟,孤零零的。天空,心里空,日子也空,空得人心慌。

这天,天佑正做饭,国胜背着手来了。自打天彪走后,国胜还没进过这条胡同。

国胜瞅了眼他房顶上正冒着的青烟,又弯腰瞄了眼烧着柴火的灶膛说:“天佑伯,你这土灶不能烧了。”

天佑掠他一眼:“为啥?”

“县上说的,污染环境。”

“天彪家撕胶污染环境,我这灶火也污染环境?”

国胜笑:“人家县上这么说,我就跟你这么说。”

天佑添把柴火,用烧火棍拨着:“县上还能瞧见我烧火?”

国胜说:“那是,啥都瞧得见,天上有卫星哩。村里就你一家冒烟,人家瞧得准哩,通知让村里管,不能再烧啦!”

天佑问:“那我还做饭不?吃饭不?”国胜说:“一码归一码,我只管你灶火冒烟这事儿。”

天佑舀瓢水把火洇死,捏只空碗就往外走。国胜拦住他:“你去干吗?”

天佑说:“你不让我做饭了,去你家吃呀。”

国胜笑嘻嘻地拽住他:“天佑伯,你别冲我火,我只是奉命行事。你要不同意,咱另想辙呗。”

天佑说:“你想吧,我没辙。”

国胜蹲在灶前,瞅着灶膛,拉了几句闲话才走。走到院里,又瞄了一眼屋顶砖砌的烟囱,烟已变成细细的白烟。他嘟囔了一句:“全村就还剩这一个土灶喽。”

天佑掀开锅盖盛饭,热气扑了满屋。他端着饭碗,咂摸国胜为啥突然给他来这一出。当初为天彪家的事儿好说歹说都不肯来,为个土灶冒烟的事儿亲自找来,啥意思呢?之前,县上的人来过他家,也没提这事儿,只说要给他扶贫。当时他还跟人家瞪眼,说我有吃有喝,扶啥贫呀!

县上的人听了也没恼,耐心地给他讲扶贫的道理,提议给他翻建新房。天佑不听,反给人家说他的道理:“咱这屋墙厚,冬暖夏凉,养人呢。”跟着看热闹的村里人逗他:“你养的人呢,藏哪儿了?给瞧瞧呗。”他回呛:“你家祖宗八代不是都住这房来?”一句话把人呛个跟斗。

过了两天,国胜骑着摩托车驮来一堆电器,电锅电壶电饼铛,要教天佑。天佑说:“你别费事儿,我学不会,再说我也付不起电钱,我还是烧我的土灶吧。”

国胜斜一眼那土灶,叹口气:“你咋这么认死理哩?”

隔了一天,国胜又送来一套燃气炉具。随手一拧,蓝蓝的火苗出来。“这玩意儿好使吧?”天佑不屑,“看着玄乎,不敢用。再说用完了咋办?你还给送?还是我的土灶牢靠。”国胜掠他一眼,“土灶,就知道你的土灶!”

国胜再来,啥也没带,瞅着烧火的灶膛,直来直去地说:“天佑伯,有人要买你这灶上的土,就是火心那块,入药用,你出个价吧。”

天佑一怔,他晓得老土灶火心常烧的那块灶土是味中药,老中医称作伏龙肝,说能温中止血,去湿消肿,治好多病,尤其是对水土不服引起的上吐下泻,一治一个准儿。当年他大哥当兵走时,他娘就让贴身带了一包。他小时得了疔疮,他娘抠块土用蒜泥和了给他敷在疮口,没几天就好了。

天佑盯着国胜:“谁要?”

国胜笑:“你别管谁要,出个价吧,你不会嫌钱咬手吧?”

天佑用烧火棍敲敲灶台:“我这是做饭的家当,不做生意!”

国胜无奈,说出了一个名字。

国胜一趟趟来,天佑猜着就有猫腻,一口回绝:“不卖!”

国胜劝:“以前的事儿是他不对,趁俩钱烧包,没大没小的。咱这次就治治他,让他吐吐血,多出钱。”

天佑摇头:“他钱多是他的,我不稀罕。”

国胜说:“钱的事儿另说,你的灶呢,不愿意用新式的锅灶,拆了咱重新垒个土灶。砖坯我备,干活儿的我找,你啥都不用管,旁边指点下就成。天佑伯,就算给我个面子。”

天佑说:“我不是不给你面子,也不关灶的事儿,我也不记他欺负人的仇,我就问你,他该管我叫啥?”

“叫哥呗。”“你问问他,这么多年相邻住着,他叫过吗?他叫过一声吗?他眼里有过我这个哥吗?”

国胜再来时,搀着一个人。那人已经瘦得脱了形,走路摇摇晃晃,随时要倒的样子。国胜隔着老远就喊:“天佑伯,天彪叔来了!”

天佑蹲在灶前烧火,没吭声。

天彪靠在门框上,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天佑哥,我……”

天佑没看他,舀瓢水洇灭灶膛里的火,盛上粥,转着碗沿吸溜着喝。一碗粥吃完,天彪还在门框上靠着。

天佑瞥了他一眼:“我是你哥?”

天彪腿一软,蹲在地上,一下一下扇自己的脸:“天佑哥,你甭跟我一般见识……”

天佑忽然想起另一张脸。那是张大脸盘子,面善。自从他爹娘走后,每年大年初一清早,这张大脸盘子都会探过墙喊他端饺子。人踩在上房的梯子上,饺子冒着热气,天佑仰头看着,眼眶子就发热。大脸盘子就笑他,“大过年的,喜兴点儿,快趁热吃,我还等着你过来磕头呢!”天彪脸长得随他娘,性子却不随他娘。他娘不光面善,心也善,跟自己不见外。她家的灶不好使了,她就登梯子隔墙喊一声,叫他给盘。

天佑放下饭碗,弯腰去扒灶上的铁锅。国胜要帮忙,天佑横过膀子挡开他。

铁锅扒下后,露出一孔黑洞,四周是一圈烧得焦黄的土。天佑抄起菜刀,咣咣地砍那圈焦黄的土。

那圈焦黄的土经历了无数岁月的煅烧,得柴草之精华、火焰之灵性,如磁如铜,发出清脆的破碎声,闪着火星掉落在淡青的柴火灰上,见棱见角,仿佛紫金模样,泛着夺目的光泽。

“你不是要这土吗?捡吧!”

国胜扶起天彪,给他看那些碎块。天彪两行浊泪顺腮流下,“扑通”跪下了:“天佑哥啊!”

天佑看着破碎的灶,在想另一件事儿:村里正安装天然气,这个土灶是村里最后一个了,再有人犯这病,找伏龙肝,咋办呢?天佑心里想的,国胜好像听到了,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村里合作社建的蔬菜大棚冬季要烧火墙保温,你得给砌灶哟。”他连磕巴也没打,立马答应:“好喽!”“可不能冒黑烟!”“咱这手艺,哪儿能呢。烟都留在火墙里,保你趴在烟囱口也不带咳嗽的。”“哈哈,瞧你能的。”“我哥说的,我信!”天彪一旁插话。国胜拍他一掌:“你别在外边晃荡了,

回来加入合作社一块干吧。还有,把你那个大院子拾掇出来,也建个大棚吧。”

天彪精神一振,瞅瞅国胜,又瞅天佑:“行吗?”

国胜说:“怎么不行,我看行,我叫人给合计合计。”

天佑一听也动了心:“那就把隔墙扒了,连上我的院子。”

国胜连声叫好:“这才叫一家人嘛!”三人拉手抱肩,哈哈大笑,笑声顺着胡

同传出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