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5年第5期|蔡伟璇:珍珠眼
小沫早晨四点多醒来。睡足了的她,那张很上镜的瓜子脸,显得非常光洁。静态时略显平淡的五官,便在脸上婉转清丽起来,唇下的小珍珠唇饰莹明,如青春少女眼中那点儿欢悦的光。她清醒后,未及梳洗,只用双手把垂到肩头的半长发,从前往后扒拉两下,不遮住眼睛便罢。宽展展的睡裙长腰带随风。所有的颓然,仿佛只为更加衬出她美丽的体态。小沫以这样行云流水的走姿下楼而去,做她每天八点左右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在楼下院子里的玫瑰园闲走、赏花。每天户外活动的结束,是黄昏日落之际,接上长长的橡皮管,手指掐在出水口的皮管上,让水呈喷射状,浇灌园中花木。
今天小沫起早了,早了三四个小时。昨天老家来人,滨海市混得比较好的黎总请客,把小沫也叫上。小沫很久没喝了,回来后,倒头便睡。晚饭也没吃,只是期间起来上了一趟厕所。
小沫没啥正经工作。以前她的主要经济来源是接一点儿主持的活儿,赚一点儿生活费。活动主持,一般在下午或晚上,基本没有安排上午的,因此,她早晨基本是在芍药居抽烟喝咖啡。后来主持的活儿很少接了,再后来,就单靠楼下三间民宿抽成与莫老太过活。
早晨醒来后,到楼下玫瑰园里走一圈,然后盥洗一番,大约九点到芍药居“上班”。把自己的青春好时光,消磨在芍药居闲逸宁静的上午。
小沫跟老莫,就是在这样的共同爱好中认识的。下午和晚上的芍药居生意很好,座无虚席。那样的嘈杂,小沫受不了,她不会去,宁肯待在房间里刷手机,间或有主持的活儿,午睡起来,早早吃饭化妆做准备。
小沫到楼下,天光未亮,小花园里黑影重重。玫瑰丛间的小石子甬道,倒是显露出一道微茫白光。小沫还是像每天早晨那样,沿着小石子甬道,走到深处,去看老莫。天还黑着,再加上石子小道太狭窄,一分心,就会失足崴脚,踩到栽种玫瑰的黑土上,脏了鞋,伤了脚。因此,小沫只专注脚下,凭嗅觉,就准确地来到那株保罗二世边上。小沫站定,抬头向中间望去。小沫看到那株与石子小道隔着两三棵植株的保罗二世上,竟闪烁着两粒星子!小沫尽力倾身向前,这才发现,昨天黄昏还是花苞的两枚,今早已经撑开花托,奋力打开了好些。含苞打朵的两枚,熠熠发着棱状星光,绝不是花瓣那样的素白。小沫想起老莫,随即明白了光的来处。小沫前几天已经发现,两朵现在已经凋谢的保罗二世,竟发着类似嘉柏丽尔的香味儿。
小沫在花园里又走了走,才回到楼上房间。这年头经济不行,主持的业务一个月就那么一两个。小沫很多时间都在家里刷手机。年底会好点儿,那时小沫会攒下一点儿钱,像家乡老人们说的,囤点儿“雨来粮”。晴天积一点儿粮食,才不会遭遇下雨断炊的绝望。但是,小沫总是把家乡老人的话撇一边,未到年中,就已经“经济危机”了。好在也前前后后有过几任男友,他们支持着她,过着还不坏的日子。
小沫躺着刷手机,又睡了一个回笼觉,睁开眼,就八点多了。遂起床,梳洗,略整理一下房间,拎包出门了。小沫从院子里走出去的时候,恰好遇到楼下的房客郭总。郭总是老客户,他说以前来滨海市肯定是要住星级海景大酒店的,偶然来看住在老莫民宿的一个朋友,觉得清晨可以观赏满园玫瑰非常惬意,从此之后,来滨海做生意,都住到这里。
小沫想去的依然是芍药居咖啡馆。虽然自己业务不好,老莫走得匆匆,也没有给自己留下钱,但是,芍药居的那杯热美式咖啡还是省不下来。每天早上九点芍药居开门,点一杯热美式,手边一杯咖啡一支烟,依然是自己雷打不动的生活方式。也正是那支烟,小沫那时才跟老莫正式搭上话。
小沫乘了两站地铁,在建宁路下车,再走不到十分钟,就到了芍药居咖啡馆。小沫照样要了一杯热美式。春天和秋天不冷不热的时候,小沫坐门口廊上的小桌,左手边是廊下绿植,右手边是一杯热美式,右手上是一支燃着的烟。她总是坐在那里。若有所思,其实无所思。老莫那时候也是芍药居上午的常客,因此,小沫坐下喝第一口咖啡,呼出第一缕烟雾的时候,抬头往旁边一瞄,总会看到老莫在一边喝咖啡看书,或画一张速写。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各坐一边,各干各的事。
那是前年的春末,小沫拖了一个大大的拉杆箱,一来,就坐在老莫的对面,跟老莫拼一张桌。芍药居老板陈总见到小沫身后大大的拉杆箱,就招呼过来:“小沫要出门旅游啊?”
“哪里,被赶出来了!”小沫修长的手指接下唇上细长的烟。
“跟男朋友分手了?”陈总见怪不怪,笑笑说。
小沫这几年已经换过五六任男友了,其中一个,还是陈总介绍的。
“哪里,人家外地的老婆要来了!”
“是这样哦,那早分手好!”
“分手是没关系,关键是我还没找住处,成孤魂野鬼了。”小沫说着,唇下的小珍珠唇饰,随着她无所谓的咧嘴浅笑,闪着一点儿淡白的光。小沫的那枚唇饰,在喜欢她的人眼中是一点儿星光;在不喜欢她的人眼里如嘴里漏下来的一粒米饭,就像小沫她自己。
陈总瞅了那点儿光一眼,回过头朝老莫笑眯眯地说:“老莫,快英雄救美啊!”
小沫忍不住笑了。即便要找老男人,也该是“秋官”那样的。小沫虽不讨厌老莫,但看他硕大油亮的头顶上,发根在右发梢在左的样子,就好笑。但是,她连住处都没有,是漂在滨海的路人甲。
老莫抬起头,绽开暖暖的笑容,“不嫌简陋的话,先在我家住几天。我开民宿,离这儿不远。楼下三间,正好今天空了一间。”
“能先住几天?等到我一笔公司的欠账回来,再给钱吗?”
“先住吧!”
“天无绝人之路,老莫好人!”小沫终于笑出来,笑嘻嘻地把一个大拇哥直接推到老莫面前的书页上。
老莫愉快地笑,把他六十岁往上的脸多撑开了两条纹路。老莫是滨海市文化馆退休的画家。当然,他这个“画家”,兑现银两的功力还差好些,几乎是自娱自乐,顶多就是获些行业内的小奖。因此,自家住的两层楼房,底层三房拼入隔壁楼栋,由邻居统一经营民宿,自己收点儿分成,贴补家用,奉养患阿尔茨海默病的母亲。
那天上午,小沫和老莫一起喝到十点多,小沫拉着拉杆箱,随老莫上了出租车。
小沫和老莫,几乎天天上午在生意清淡的芍药居“偶遇”。抽烟的小沫,偶尔瞥一眼低头看书或画速写的老莫,看他发根和发梢横跨整条银河,总想问他,就不能坦坦荡荡地“聪明绝顶”。小沫屡次要这样问,终究还是忍住了。
老莫帮小沫把拉杆箱从后备箱搬下来,小沫跟随老莫曲里拐弯,最后柳暗花明地走进一座带院子的两层楼房。这里盛开的玫瑰,把院子里的春天涂抹得姹紫嫣红,引来蝶舞蜂嘤。老莫把沉重的拉杆箱提进来,头上冒了汗,笑意也随着汗珠滋了满面。
小沫走进客厅,看了看设置在客厅前台上方的价目表,标间每天180元。在老莫眼里,这个价位可能很低廉,但是对于小沫,一天天累加,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反正先欠着,小沫心下想,只要能赊账,后面就……再说了。小沫就有这本事,总有喜欢她的男人,愿当冤大头。
第二天,小沫醒来得早,窗外天光熹微。此时正是观赏花木的好时光。小沫忙起床,简单梳洗两下,就穿着睡衣来到院子。沿着花圃间的石子小径走进去,小沫眼瞅着枝头一朵朵鲜花恣意绽开。猛不丁,听见“咔嚓”一剪子剪掉花枝的声音。原来前面有个撅着屁股的背影,是老莫!那一声,伴随着背影的晃动,老莫转过身来。随着一缕芬芳逼近,一枝雪白明媚的花,递到小沫跟前。小沫接过,低头凑近细嗅,一缕香沁入心田,计上心头。
第三天早晨,小沫起来得晚了点儿,老莫已经在院子里泡茶了。小沫走过去,坐在老莫的茶桌边,老莫笑笑,给她斟了一杯茶,给一旁的郭总也续了茶水。小沫后来才知道,郭总来滨海打理生意上的事,因为喜欢早晨跟老莫一起在玫瑰花圃边泡茶,就总“下榻”老莫家。小沫越过茶杯上袅起的淡香,俯身向前,细嗅插在一个装了清水的矿泉水瓶里的两枝花,一股香气清凉柔润地扑来。
老莫朝醉在花香中的小沫说:“这叫保罗二世!很香吧?等一下我们泡完茶,你带回你房间去插吧。”
小沫觉得来到了顺水推舟的时机。她对老莫说:“老莫,我喜欢玫瑰,喜欢你的玫瑰园。”
小沫看到老莫的笑意,趁热打铁又说:“我跟您学打理玫瑰园吧?”
“好啊,好啊!”老莫的笑容大括弧般地舒开。
“往后您把玫瑰园的活儿,交给我!”小沫瞅着老莫脸上的笑流光溢彩起来,得寸进尺地说,“这个可以抵掉一半的房租吗?”
“你会做饭吗?会的话,再加做一餐午饭。当然,菜我来买,我、我母亲、你,三个人一起吃。你叫外卖不是长久之计。”
小沫略顿了一下,便欣然答应。小沫八岁就会带弟弟,给弟弟做饭。小沫的母亲离开后,小沫就彻底成了一根草。即便是一根草,也得把一根草的一丝阴凉,赠送给继母生的弟弟。
两个多月后,小沫搬到楼上,和老莫住在一起了。楼下的这一间,老莫继续出租。这时,小沫已经是一个打理玫瑰园的老手了。小沫日常除了打理玫瑰园,偶尔接个主持的业务,食宿无忧,连午饭都不用做了,由老莫接手,老莫额外还会给小沫零花钱。两层楼房是自家的,是不动产,不能动,动不了,但老莫的退休金加上楼下三间房出租抽成,支出三个人的伙食,外加老莫患上阿尔茨海默病的老母亲的各种费用以及小沫的零花钱,日子也还不差。
小沫触景生情,在轻烟中回首往事,一眨眼就喝掉一大杯咖啡,抽了两支烟,时间也飞快来到了上午十点半。小沫得回去做午饭了。老莫走之后,照顾莫老太的事,就落在她的身上。小须只是回来处理了一下老莫的后事,就又走了。不过,小须临走告诉小沫说:“这房子,是我父亲老莫的婚前财产。”这点无可置喙,小沫没法辩驳,也无可奈何。老莫走得匆忙,没有留下任何遗嘱。不过,也好,老莫的母亲也是老莫的婚前“财产”。自己日后说走就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小须那天末了,又发泄自己心中淤积的怨恨一般,补充告知小沫:“小时候,老太婆把我连同我母亲一起赶出去。这老太婆,我是不会管的。”小须说完,闭嘴绷唇,根根胡须喷射着一股股的恨。小须是老莫近四十岁所生,莫老太何以如此“赶尽杀绝”?因为不关己事,小沫以前也没有兴趣问老莫,看此时小须眼里的狠光,小沫知道风雨来了,也许真要雨来断炊了。
小沫回来后先去楼上看了一眼莫老太。莫老太布满老年斑爬满皱纹的脸,就像一堵长着苔藓爬着藤蔓的老墙,她没有一丝动静地对着电视屏幕不断流动的画面。面前一只空碗边淋漓着饭汁。这掉漏的饭汁饭粒,一天比一天多。小沫想,莫老太离不能自己吃饭、上厕所的时日不远了。今年以来,经济不景气,民宿业跟着萎缩,楼下三间出租屋,虽然标间价格一降再降,空置率还是很高。每个月的提成不断降低。自从跟着老莫,有吃有住,除了伸手向老莫拿钱,每天坐坐咖啡馆抽抽烟喝喝咖啡,偶尔才出去接一单主持,一直没有再拓展业务,人脉几乎断光,哪里请得起保姆照顾莫老太。
小沫转身出来,到厨房去做午饭,想到小须的“通牒”,心想,没办法管莫老太,就不管她了,我一个拉杆箱来,还是一个拉杆箱走!小须那小子说,这栋楼是老莫的婚前财产,莫老太更是老莫的婚前“财产”!小沫五根长长的手指,搅着水中的米,中指上的铂金钻戒,与白花花的米,一起闪着剔透和不剔透的两种白光。小沫瞅着老莫给她买的这枚钻戒,突然想起来,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看来,小须以为她跟老莫是领过结婚证的!小沫一直没有把钻戒换到无名指,其实是有自己的想法:有更好的去处,随时离开老莫。六十多岁的老莫,只是自己暂时的过渡,不可能是人生列车的终点。
炒锅里的青菜,腾起青涩与热熟混合的烟火味儿,小沫赶忙撒下味精和盐。又想起来,好在小须没有叫拿结婚证给他看,莫老太也患了阿尔茨海默病,她才能继续在这座有玫瑰花园的楼房住下去。
自从搬到楼上跟老莫住一间,老莫就接手做三餐。想起老莫的种种好处,小沫揭开炖锅锅盖,从早晨出门前就放在炖锅中的肉里打出半勺炖烂的肉和肉汤,浇在一碗热腾腾的米饭上,又用筷子拨开菜秆,挑出青菜叶子,放到米饭上,给莫老太端过去。
老莫走得特别突然。小沫以为老莫作了一夜的画,太迟太累,就直接在画室的小床歇下。第二天小沫早晨起床,去唤老莫,只见老莫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手抓着一直搁在旁边茶几上的药瓶,白色药片撒了一地,人已经没有热气了。
天色暗沉,小沫摸黑沿着石子小径,走到花圃深处。天啊,原来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掉落在这里!那两朵今日凌晨微启的保罗二世,一朵已经粲然盛开,明艳得如同一轮皎洁的明月,微开的那一朵,就像天上的星子,发着丝丝银光。小沫没有再走近,她不想过于打扰老莫,就像她从没过于在乎老莫。
隔天,小沫出门去芍药居喝咖啡之前,走过玫瑰花圃,想起保罗二世,转身回头,朝玫瑰花圃走去。那时候,太阳已经接管了整个玫瑰花园。接近保罗二世的时候,她闻到了一股香,那香愈发像嘉柏丽尔的香味儿了。小沫跟老莫正式住在一起的时候,老莫要请几个好友吃订婚宴,小沫说,把那钱给我买一瓶嘉柏丽尔吧。小沫在这里住了两年多,没有闻到过任何一种花能散发出她那么喜欢的嘉柏丽尔的香味儿。
又隔了几天,小沫提了包,要去芍药居。她才走出卧室,就见一个人坐在客厅茶桌边。小沫吓了一跳,以为是楼下的房客擅自跑上来了。定睛细看,原来是小须。小须踢了踢旁边的一只塑料凳,说:“坐吧,有点儿事,来通知你。”
小沫坐在小须面前的塑料凳上,自己点燃一支烟,吸一口,徐徐吐出烟雾,才斜睨着小须说:“啥事?”
“这房子,我们要收回了!”
“莫老太呢?”
小沫后悔死了,老莫多次提过要跟自己登记结婚。有了结婚证,就好进一步让老莫早早立个字据,把房子留给自己。
“老太婆嘛,当年把我们扫地出门,现在我把她扫进社区养老院,不算亏待她。你,一个月内搬走。”小须说罢,就抬脚提包,走了。
小沫也随后出门,她照常搭两站地铁,去芍药居喝咖啡。到了芍药居,她照样坐在大玻璃幕墙下,一杯咖啡,一支烟,心想,如果她不走,死赖着,小须能怎样?没办法也扫她进养老院吧?只是这么一来,莫老太阿尔茨海默病严重下去,也不是办法。小沫端起杯子,要喝口咖啡润润嗓子。她中指上的戒指,在她端起咖啡的时候划过一道白灿的光。小须抄走了老莫所有的银行卡,还好这枚戒指还牢牢地戴在自己的中指上。小沫奶白的脸上飘起一朵“天无绝人之路”的云:用这个戒指来付几个月房租,应该不是问题。再去找找过去的朋友,接一点儿业务,应该能撑到找到下一任能供房给自己住的男友。
小沫一边把戒指摘下来,打算寄售出去,一边四处找房,找旧友联系主持业务。夜晚回来,清晨出去,她都要走到花园深处,与保罗二世站一会儿,慢慢告别。
这一天,小沫九点到芍药居,但有人比她早到,并且占据了那个绝佳位子。小沫走进去,那人转过头来,竟是郭总。
“郭总,什么风把您吹到这里?”
郭总笑说:“上午九点之后找你,不是得在这里吗?”
这是一句老莫对所有熟人调侃小沫的话。
“小弟,过来一下。”郭总朝吧台的服务生喊了一嗓子,又望着小沫说,“你喝什么?”
“热美式吧!”
“小沫,我想把你花园里的一株玫瑰移植到我的别墅里。”郭总在小沫连喝了几口咖啡又点燃一支烟之后直奔主题,“你开个价吧?”
小沫呼出淡淡的烟雾,又把烟灰往装着咖啡渣的烟灰缸里磕了磕,拇指在手机上划,搜索出一张兰花拍卖的价格表。虽然是多年前的了,但那个数字,总是可以当作参照。小沫歪了半个身子过去,把手机递给郭总看后,身子又坐直回来,微仰着头,只瞅着玻璃幕墙外远处渺渺的湖水,说:“郭总,您要的是那株保罗二世吧?”
小沫在郭总皱着眉看那些极品兰花和价位的时候,吸了口烟,轻飘飘地又说:“不瞒您说,这都是几年前的事了。不过您也知道,那株保罗二世,绝不比这些所谓的兰花极品差,它乃玫瑰中的极品、奇品、仙品。”
小沫凑近郭总,指着手机屏幕上一盆墨兰的价位说:“就这个价吧?”
“此一时,彼一时。当年炒高的兰花,现在都跌落神坛了。”郭总把手机递还给小沫。
“郭总,您也知道我们这株保罗二世轻易不会出手的。”小沫脸上笼起一层做出来的忧伤说,“如果不是老莫过世,这样的稀世珍品,我们有可能不留在园里自己欣赏?”
郭总沉思了一下,说:“这样吧,打个五折,五十万,我先给你定金五万,明天带人来挖走。运出花园之前,当场把剩下的款打给你。”郭总说罢,很干脆地拿起自己的手机,要转五万给小沫。
“这样吧郭总,我们明天签个电子合同,您后天带人来挖。”小沫想起打来的款二十四小时内可以撤回这档子事。
郭总的五十万到账的时候,小沫把其中的三十万拨到另一张卡上。想了想,咬咬牙,又划了十万进那张卡。小沫打了个电话:“郭总,那株保罗二世您目前不能太张扬,一是刚移植,恐怕要全力以赴照顾好;二是那样的绝世妙品,即便在您别墅的围墙内,也不一定安全。”
这一天,小须下了地铁,走到芍药居咖啡馆,抬头侧眼看去,见小沫正坐在大玻璃幕墙下抽烟。这一天,是他们约好的一个月的最后期限。
小沫在小须约好到来前的一分钟,给他点好一杯拿铁。
小须把肩上的双肩包卸在小沫旁边的座位。小沫朝小须不咸不淡地瞟了一眼,说:“坐吧!”小须坐下,瞥了面前的拿铁一眼,问:“给我的?”小须说着,嘴上一圈细细的胡须下,露出半颗虎牙,漏出一点儿年轻人没心没肺的光。
小沫从包里拿出一张卡,放到面前桌上,推给小须,说:“这张卡里有四十万,你不用问钱的来路,反正肯定不是你爸爸的钱——你父亲的卡都在你手上。”小沫在小须无比讶异的眼光中,端起咖啡,喝了两口,才又说:“你拿了这笔钱,好好照顾你奶奶,给她养老送终,不要把她送养老院。可以的话,我们签个合同。之后,我会把卡的密码给你。”钱是最能坏人心的,何况又是这么大一笔钱,小沫不能不百般谨慎。
小沫和小须签好合同后,一同回到家。小沫拉上早已收拾好的大拉杆箱走出家门的时候,小须跟了出来,弯弯绕绕地陪着小沫走出小巷,走到大路边。出租车到来的时候,小须帮助小沫把大拉杆箱搬上后备箱,朝着低头要钻进后座的小沫说:“我奶奶,你放心吧,其实我没有那么坏。”小沫面上漠然地回望了一眼小须,心想,反正莫老太是他的亲奶奶!因此,也没接小须的话茬儿,由着出租车把自己载向那个可以给自己房子住的地方。
那个地方,是郭总在郊区的别墅。郭总当时的招聘广告是这么写的:招聘园艺师一名,五十五岁以内,身体健康,男女不限,有玫瑰种植经验者优先。底薪三千,全勤奖一千,绩效奖一千。包住,每周休息一天。郭总在这个广告后面链接了他郊区别墅的地址。
小沫当时看到这个广告,马上联系郭总,要应聘这个职位。“别墅在郊区,偏僻了一点儿,但花园很漂亮。你愿意来,真是太好了!”郭总又说,“我招聘园艺师,主要是照管那株保罗二世!这个职位,谁有你合适?”
只要保罗二世夜晚不断开出月亮和星星,她就会一直有一份有住有吃有零钱花的轻松工作。小沫有过五六任男朋友,但觉得真爱她的只有老莫,一直让她有饭吃,有房住。“冤大头”郭总,你就远观近赏吧!小沫望着车窗外远去的厂房和田野,怡然地想。
南方的秋天,天空高爽,云彩轻盈。在这个有保罗二世盛开的早晨,在秋风中的玫瑰园里,小沫拉来橡胶水管,拇指卡住出水口,给园中花木喷水。最后,小沫穿过秋菊凝珠、紫薇摇风、芭蕉听雨的花园,提来水壶,去给保罗二世浇水。给保罗二世浇水,小沫都是单独用喷壶,细心浇灌——这点很让郭总放心。一阵凉爽的秋天的晨风,从保罗二世的根部轻扬起来,瞬间满园嘉柏丽尔的馨香。小沫提壶的手,中指上的戒指,在芬芳与晨曦中,划过一道白灿的光。四周无人,小沫放下手中的水壶,只有她的小珍珠唇饰,如同一眼明眸,亮莹莹地注视着她把戒指从中指褪下来,戴到无名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