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胶东文学》2025年第5期|于琇荣:出走的黑羊
来源:《胶东文学》2025年第5期 | 于琇荣  2025年07月28日08:15

杵子爸死的第二天,杵子结束了十五年的放羊生涯——四只羊,卖了两只,买了一口上好的松木棺材;一只被村西头的屠户崔宰了,办丧事席面;只剩下一只黑羊。其实它也不算一只真正的羊,从生下来它好像就没再长过,身形比一只狸猫大不了多少,要不是它出生的日子好,早就被杵子爸宰了。此时,它蜷缩在偏屋西北角一堆烂玉米秸上,一声不吭。它是只哑巴羊。

杵子倚着院里的老槐树,两只间距过宽的小眼睛惊慌地使劲眨巴,大拇指含在嘴里嘬着,不时发出叭叭的声音——放了十五年的羊,生死杵子是见过的,是院里突然冒出来的人把他惊到了。

屠户崔把整张羊皮摊开来,钉在墙上晾晒,趁着羊的热乎气,照例用刀割下一条里脊肉扔到嘴里。这标志着他的活计全部完成,并且完成得很圆满。他嗦溜着手指,对杵子说:“喜事看老子,白事看儿子。这丧啊,就该这么出,没准儿谁家闺女看你丧事办得场面能看上你。”

杵子见过丧事, 知道村里没有哪家席面会宰整只羊。村主任臧三家最富,也不过是杀了一头猪,还是一头老得不能生崽的老母猪。但屠户崔的话对一个三十多岁的光棍儿来说很受用,他想起爸临死前的嘱咐:杵子,往后啊,大家做啥你做啥,别强出头。后面两句啥意思,杵子不太明白,但他记住了“大家做啥你做啥”。他不知道,这是他爸一个没落赤脚医生用一生经历总结的话。

看着杵子懵懂的眼神,他爸下意识地看向他的脖子——在还没有喉结时,那里曾被杵子爸套过绳子,用粗布条搓成的绳子。绳子同时还套在杵子娘的脖子上,就在杵子爸钻进绳圈子准备踹凳子时,无意间摸到了怀里的玉璇玑。他后悔了。他把杵子放下来,又忙着去放杵子娘。可惜晚了一步,杵子娘死了。杵子爸见杵子鼻翼忽闪忽闪,还能吹动一根头发丝,便在院里挖了个土坑,把他放进去,日夜守着。一天一夜后,黑羊出生了,杵子也睁开了眼,只是魂没了,呆呆的,像换了一个人。

杵子心想,丧事是村主任臧三料理的,半个村的人都来了,应该算是大家伙儿都在做的事了,如果再像屠户崔说的,真有女人进门,嘿嘿,那爸死也就值了。想到第一次自己拿主意就没有亏,杵子欢喜起来,从嘴里拿出大拇指,咧嘴笑了。

屠户崔像看透他心思,抬腿朝他佯作踢了一脚,笑骂道:“一说女人就来劲。还不去抱柴火炖羊肉,先把你爸发送啦。”

搭棚的,垒灶的,连屋里屋外扯孝衣的女人们都哄的一声笑起来。

杵子便臊了,扔下一句:“你不来劲娶媳妇做啥。”众人又是一波更猛烈的笑声。屠户崔举手要打的空儿,杵子已一闪身跑去偏屋抽玉米秸去了。

先前听到老山羊“咩咩咩”惨叫,黑羊吓得头朝墙角埋在玉米秸里一动不动,现在见杵子进来,几下跳到杵子跟前,踩着玉米秸不让他拿。黑羊不大,但毛发出奇的好,浑身黑漆漆的不见一根杂色。杵子捡起一根秸秆就要抽过去,一看黑羊滴溜溜亮的眼睛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心就软了,手里扬起的秸秆也就偏了方向,“啪啪啪”抽打得地上尘土飞扬,嘴里装作发狠地骂道:“还不躲开,还不躲开,偏要等着那提刀的阎王要了你的命吗?”话没说两遍,一根棍子突然从身后伸出来,朝着黑羊后腿狠狠打了过去。只见黑羊一阵抽搐,慌忙逃到角落里,身子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屠户崔见黑羊跑开,扬起柳木棍,朝着杵子的后背又挥了过来,嘴里骂道:“你说谁是提刀的阎王?啊,你说谁是?”

屠户崔原本长着两块横肉,滋着黑红的油,而今板起脸,一双铃铛大的眼睛要掉出眼眶一样冒着火苗。杵子顿时软了,身子像面条一样直往地上出溜。黑羊见屠户崔举着棍子要打杵子,便抵着头,往前猛地蹦一下,蹦一下,又忽地站住。屠户崔手掐着腰,指着黑羊,粗着嗓子说:“你过来!过来弄死你。”

屠户崔知道,牲畜没有不怕他的,就是再凶的狗,见了他也只会边呜咽着边往后躲,仿佛他身上有着无形的死亡气息,让它们先于人动手之前感知到危险的存在,就像此时的黑羊,眼神飘忽,躲闪着屠户崔的目光,一步一步畏惧地往墙角里退。

作为对杵子的惩罚,临走,屠户崔除一副羊下水之外,又抱走了半个羊头。

“他你也欺负,等着让你宰的那些牲畜用蹄子把你踩成烂泥。”屋后的刘婶看不过去。

屠户崔也不恼,反扬着一条油乎乎的胳膊迎过来,邪笑着说:“来来来,我不欺负他,来欺负欺负你。”

众人又哄地笑了。气得刘婶一瓢拔凉的井水泼了过去,骂道:“丧事你也胡闹,就不怕杵子爸夜里寻你去。人家杵子待村里人可不薄,谁家的羊没让他放过,他可要过一分钱一斤粮不?”

一句话,院子里安静了,忧伤的情绪随着铁锅里的羊肉香味儿,在空气中无声蔓延。

突兀的沉寂让杵子很不安。他不在乎羊头,如果别人高兴,什么羊腿、羊脖子全拿走好了。他忐忑地窥视着别人的神色,揣摩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什么样的举动才能让大家高兴。他想了一下,掏出系在腰带上的陶埙,直挺挺地站在院子当中吹了起来。埙声悲缓低回,大家神色顿时缓和很多——气氛慢慢轻松起来,面对在奶白汤里翻滚的羊肉,大家紧着捞,紧着吃,剩下羊汤再喝进肚子,塞塞空儿。

第二天早晨,小半个村子的烟囱没有冒烟——前一天吃得太撑啦。

整整一夜,杵子坐在月亮下,盯着钉在墙上晒了一下午太阳的老山羊皮发愣。那是羊?是早上还咬着自己裤脚闹着出去的羊?一顿饭的工夫咋就成了这?他摇了摇头,觉得那不是羊,那分明是一只缩了头的龟嘛。五年过去了,那张皱巴巴的山羊皮早已干裂,就垫在杵子身子底下。黑羊依然陪在他身边,它仿佛能从山羊皮上闻出老山羊的味道,没事就凑过来,侧着头左一下右一下地在上面蹭,有时瞅杵子不注意,还会迅速跑到羊皮上躺上一会儿。它老了,长出了胡子,但身形还是不够大,像患了侏儒症,当然,它依然没有在这个世界发出任何声音,包括一个喷嚏,或一个饱嗝。

好的席面,没让杵子爸葬礼更风光,更没有闺女找上门,这让杵子免不了怨恨。但恨谁呢?他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该恨谁,觉得每个人都帮过他,都有资格端起一海碗羊肉放到嘴边,咽进肚里。最后他想到屠户崔,是他动手宰的羊,理应该恨。可他早已死了——去年,屠户崔去一户人家拉驴,一头方圆十里唯一的老驴,在赶驴上车的时候,鬼知道怎么回事,那头驴居然从高高的车厢板里跳了出来,刚好砸在屠户崔身上。驴惊慌失措,忙不迭地想站起来,蹄子四处踢腾着,在屠户崔身上一顿乱踩,可怜的屠户崔就这样被驴踩死了。想起刘婶曾说过的话,杵子就觉得屠户崔是报应,可恨。但再可恨,人终是死了。死了,人间万事连同恨也就一笔勾销了。

没了爸的杵子成了村上的游魂,谁家着急收麦、盖房或是泥墙、打煤球,他就会出现在谁家。杵子身板弱,但干起活儿来不惜力,饭也不挑,家常饭就行,如果再说给他找个媳妇,那干得就更起劲儿了。

但现在的杵子已经不去帮工了,他整天躺在山羊皮上想刘婶的一句话“攒点儿钱,娶个媳妇成个家”。

其实,曾经有个发财机会,可惜被杵子错过了。那时屠户崔还活着,三伏天的正午,人们都躲进屋里,毒辣辣的日头底下只剩一片被抽了筋骨一样打蔫儿的玉米苗,这样一来,那三个穿着体面的外乡人就更加显得蹊跷——他们托着罗盘,满腹心事地围着杵子村后的三分地打转。屠户崔提着用一根柳条串着的猪心、肝、肺往家走。他心情很好,一直回想着刚才杀猪刀插进猪脖颈时的流畅,猪只哼唧了一声就死了。利索,痛快。不等旁观叫好声落地,一大盆猪血已满满当当摆在眼前,一滴没浪费。

心情好,脾性也变得柔和。他本已走过去,见三人愁闷的样子,又退了回来,搭讪着:“你们在这儿做啥?有事?”

一个年轻人,操着一口南方口音问道: “这地是你家的?”

“不是,但我知道是谁的。”屠户崔说, “你们想做啥?”

三个男人对视了一下,又犹疑一番,最后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对屠户崔说:“我们是广东来的。去年祖父临终时说,自己曾在北方经商,因时局动荡,在返乡时把几枚金元宝埋在了这儿,我们原本想悄悄取出来,无奈一是缺少工具,二是偷偷离开有悖有恩必报的祖训。既然你知道地的主人是谁,不妨引见,我们当面感谢如何?”

屠夫崔一听,绝口不再提地主人的事儿。殷勤地找来铁锨,果真在田里挖出一个匣子,里面有五个黄澄澄的大金元宝。后来据说带元宝过不去机场安检,屠户崔以低得离谱的价格买了下来。这事传开后,村里人都说屠户崔不仁义,鼓动杵子去要金元宝——毕竟是埋在你家地里呀。杵子嘿嘿傻笑,说:“我没那个命,没那个命。”

但现在杵子的运气来啦,三间半北屋住满了人,一年房租抵得过两年粮食收成。而他,只需要买菜做饭,像城里人一样按月领工资。

后来警察问杵子:“这些房客哪儿来的?”杵子指着黑羊说:“它领来的。”警察便觉得他不老实,装傻。但村里人都知道,的确是黑羊领来的。那几天,村北公路上忽然有好多大巴车开过,里面坐满了人。黑羊站在马路中央,硬生生截停一辆车。车上人说:“这里远离市区,僻静。”就这样,一大队人跟着黑羊到了杵子家。

这些人是做什么的?杵子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此时,他手垫在脑后,仰躺在山羊皮上,嘴里“嗒嗒嗒”惬意地哼唱起来——但凡他会唱的歌,都能吹出曲儿来,可这首歌他听了好几天了,还是没学会。 “我们去大草原的湖边,等候鸟飞回来,等我们都长大了就生一个娃娃……”

杵子“噌”地坐起来,趴着窗子往院里看。这是新来的女孩儿。她边唱,边哐叽哐叽从压水井里抽水,杯子小,水迅速从杯口溢了出来,穿着白帆布板鞋的脚忙向后一跳,躲开了,然后走到槐树底下,拿起牙刷,“刺刺刺”刷起牙来。随着刷牙的声音,好听的歌穿过窗子又传了进来。

杵子苍蝇一样原地打转,脚步比黑羊蹄子的速度都快。他知道,剩下时间不多了,她洗漱完就会回到屋里,然后和所有人一样,捧着手机打电话,发信息,一天都不会再出门,而自己也再没机会和她说话。想到这儿,他披上蓝布衫,拉开哐啷作响的破门闩走了过去。

女孩儿看到杵子很惊诧,愣怔地望着他,嘴里机械地重复哼唱着那首歌,只是调子已经走了样,像天上的云,有一搭无一搭地飘着。

“你,你,你想吃啥?”杵子直愣愣地问。

“啊?”女孩儿有点儿蒙。

“你想吃啥?”杵子继续问。

槐树下有一个破盆,里面残留着一捧玉米粒,黑羊趴在盆沿,吃得正欢。

女孩儿一指破盆说:“那个。”

“小雪,李总找你。”一个睡眼惺忪的女孩儿扒着门缝喊。这个叫小雪的女孩儿眼神复杂地盯着杵子看了看,嘴里“哎”着,边往屋里走,边频频回头。

杵子在后面紧跟,追着问:“你唱的啥歌,叫啥名?”他问得迫切,走得急促,不留神撞到一个人。小雪一扭身,闪到这人身后,进了屋。

杵子抬头一看,是李总。

自从杵子房子出租,好像点燃了一串红鞭炮,噼里啪啦,大批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忽地涌进这个不足三百人的小村落,几乎家家都有租客,家家都有一个什么“总”。杵子不知道“总”是干什么的,但知道要听“总”的话,尤其是李总,因为他不仅给钱,还是这些“总”的头儿。

这时,黑羊从后面呼呼地跑过来,咬着杵子的裤脚使劲往回拖。杵子边挣拽,边小声嘟囔:“好听,唱得好听。”

李总紧绷的脸立时笑了。他一把搂过杵子的脖子,边往偏屋走边说:“好听就老老实实听。来来,你看你这个小破院能值多少钱,三年的房租就能买下它,你说是吧?”

“那我去哪儿睡觉?”杵子着急地说。

“别急,我也不想买,我只是告诉你,以后离我的人远点儿,否则,你一分钱也拿不到,知道吗?”李总说着,在杵子腰眼用力捶了一下。杵子疼得“哎哟”一声,险些跌倒。

早餐杵子做的是玉米粥,里面特意放了一捧玉米粒。为了熬得黏稠,杵子蹲在灶台边一小撮一小撮地往里续着麦秸草,然后盛在大铁盆里,由李总的男助理抬进北屋。

剩下的时间杵子就自由了,田里玉米半腰高,不用浇水,也不用打药,杵子便带着黑羊去村前,那里有一片空地,男人们都喜欢搬个马扎,倚着屠户崔家的院墙晒太阳。

杵子蹲在墙根,拿着陶埙尝试吹那首歌。突然,院墙里传来屠户崔媳妇一声哭喊“我的娘哎”,接着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号。有人迅速跑进屠户崔家的院子,又迅速跑出来,兴奋得五官挤在一起,满脸抑制不住的幸灾乐祸,还未开口,先“噗”一下笑出声,故弄玄虚地说:“屠户崔的儿子准备结婚,他媳妇挖出埋在地下的金元宝,你们猜咋啦?哈哈,生锈啦,原来是一堆铁疙瘩。”众人哈哈笑着,便一齐把目光投向杵子,仿佛他捡了天大的便宜。

杵子没有一点儿侥幸逃脱不幸的喜色,像局外人一样,继续捧着陶埙呜呜地吹。一遍,两遍,三遍。众人恼了,叱道:“吹的什么鬼东西。”杵子就站起来,边吹边往田里走,黑羊摇头晃脑地在身后跟着。

“是这个调调吧?”杵子问黑羊,也像是问自己。又继续吹了一会儿。“对了,对了,就是,就是这个调调。”他高兴地跳起来,趿拉的一只黑布鞋被甩了出去,黑羊颠颠地跑去叼回来,眼睛竟也是笑眯眯地弯着。

杵子急忙往家跑,他要回家,回家坐在院里槐树底下或者山羊皮上吹,吹给那个叫小雪的女孩儿听。走到巷子口,他站住了——不到做午饭的时间,李总是不让回家打扰他们工作的。

怎么办呢? 他不由得在巷子里来回踱步。

隔着院墙,杵子听到一片嘈杂的声音,仔细辨听。“这个项目是专家论证过的,我们是同学,还能骗你吗?”杵子再往前走,听到一声咆哮:“我们的梦想能不能实现?”更多的咆哮:“能!”杵子忽然灵光一闪,心想,李总说不能回家,在家门外他总该管不着吧。他得意地拿起陶埙,站在自己的院墙外面反复吹这一首曲子。

小雪能听得到,杵子想。

第二天,杵子早早趴在窗口盯着北屋的门。黑羊则趴着门缝看压水机井。院子里静悄悄的。黑羊看看杵子,不耐烦了,跳起来,扒着门扇,哐啷哐啷地用蹄子拨门闩。杵子吓得脖子猛地一缩,打了个激灵。他赤着脚,几步跨过去,朝着黑羊轻轻踢了一脚,嘴里骂着:“人家还没出来呢,你闹啥!”黑羊站立不稳,扑倒在地。它乜斜着看看杵子,退到山羊皮上,寻着尚有杵子余温的地方卧下。

“我们去大草原的湖边,等候鸟飞回来,等我们都长大了就生一个娃娃……”歌声夹杂着压水的声音。杵子顿时激动起来。他浑身紧绷,呼吸急促,看着腐朽的门槛,竟不知该先迈哪条腿好。黑羊在后面,照着他膝盖窝猛地一顶,杵子一个趔趄站到了门外。

小雪在刷牙。杵子脑子晕乎乎的,感觉自己不是走,而是打着晃儿飘到了小雪的跟前,颤抖着声音说:“我会吹了,我会吹了。”

小雪瞥了他手里的陶埙一眼,嘴里继续哼唱着,手却伸了过来。杵子不知所措。小雪的手一松,一团东西掉在地上。东西仿佛是她成心要丢掉似的,没有任何迟疑,转身,继续哼唱着若无其事地往屋里走去。

杵子想叫住小雪,又不确定掉的什么东西。这时有人从屋里出来,杵子忙低头去捡,却发现地上光溜溜的,坑洼不平的泥土地上啥也没有,再看黑羊,正不紧不慢地往偏屋走。杵子忙追了过去。果然,刚跨进门槛,黑羊吐出一个纸团——是一张揉得皱巴巴的二十元钱,上面用铅笔画着“SOS”图案。

杵子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钱他是认得的。他想把钱还给小雪,但北屋门已紧闭,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

杵子很失落,钱咋还人家呢?他边想边添柴火,一大锅玉米粥顶着锅盖汩汩地直往外溢。饭做好,李总的助理来取早餐,杵子鼓足勇气问:“你们认得小雪不?”

那人脸一沉,凶巴巴地反问道:“你认识她?”

杵子猛地想起腰眼的痛,低下头不肯再说一句话,手里舀饭的铁勺丁零当啷地击打着锅沿,像嘴里正嘚嘚打战的牙齿。

守着灶台,杵子一碗玉米粥没喝完,李总走了进来。偏屋低矮,光线昏暗,站在门口的李总像堵墙,遮住了外面的阳光。 “你……”李总刚想提个话头,杵子已着急忙慌地放下碗,举着二十元钱说:“这是小雪的钱,她的钱丢了。”李总拿在手里正反翻看一下,从裤兜里掏出一百元钱扔在灶台上,笑着说:“你真是好人,这是奖励你的。”杵子想起娘常说的一句话,不由得说出了口:“好人有好报,嗯,好人有好报。”李总脸色一沉,跨出门槛后又回过头来说: “以后别做玉米粥了,拉嗓子。”

杵子想说小雪爱吃,看李总阴沉凶狠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拉嗓子?拉嗓子?这三个字在杵子的脑海里不停翻滚,却抓不住要领。杵子觉得,拉嗓子不是玉米粥的错,是因为没有油水——吱吱呀呀的铁门上点儿油就不响了,蹬不动的自行车链条,弄点儿油,嗖嗖嗖,快得像一阵风。他决定中午做油焖茄子,多放点儿油。

杵子的菜园在苇湾东边,不大的地面种了七八种蔬菜。

他摘了几根丝瓜,又用镰刀割了几个紫茄子。一个大冬瓜长在两排竹篱笆之间,杵子弓着腰去摘,够不着,索性跪在地上,半个身子从篱笆窟窿里钻过去,像挣命一样使劲抻着胳膊。他用尽浑身力量,吭哧吭哧费了半天劲,指甲缝里塞满了冬瓜皮,瓜却还是纹丝没动。就在他缩回胳膊想放弃时,对面的篱笆挪开了,刘婶走过来,抱起冬瓜,踩着藤蔓用力一拽,摘了下来。

刘婶把冬瓜递给杵子,问他:“你觉得现在日子过得咋样?”

杵子抱着冬瓜很开心,连声说:“日子好,有肉吃。”

刘婶继续说:“日子好是因为啥?”

杵子瞪着眼睛,蹙着眉,思考让他脸上呈现出一种滑稽怪诞的表情,他一脸茫然地看着刘婶。

刘婶知道等不到下文,便答道:“是因为这些人来。你想想,现在外乡人比咱村人都多,租我们的房,买我们的粮食和菜,还给我们工钱,让我们比城里人还阔绰,你说,过去可有过这样的日子?”

杵子认真想了想:“没有。”

刘婶继续说:“别管他们是做啥的,那不是咱想的事儿。”她瞥了杵子一眼,见他听得用心,讲得便也愈发起劲,“你呀,以后就别管那些闲事,老老实实攒点儿钱,找个女人生个娃娃就行了……”

娃娃?杵子的眼睛一下亮了。“等我们都长大了就生一个娃娃。”他哼唱着,解开带有一圈圈汗渍的布衫,梗着脖子使劲掏啊掏啊,掏出一枚玉璇玑——杵子爸临死前说:“祖上留下的东西就剩这块玉璇玑了,你要记住,要把它给肯为你生娃娃的女人。记住啦,一定要肯生娃娃才能给。”

“生一个娃娃,生一个娃娃。”他嘟囔着,专注地看着掌心的玉,小心得像捧着一个新生婴儿。

刘婶看杵子的样子,以为自己的话感动了他,神色诡秘,手穿过篱笆在地上边比画着,小声说:“你知道啥叫 SOS,那是求救的意思。这一年来,谁家没接到过这样的东西?”

杵子看着刘婶——长指甲塞满黑泥,穿一条皱巴巴的肥裤子,腰间系着一条红布巾。不足一米五的个头儿衬得更加矮小。她像什么呢?羊,对,像被宰了的那头老山羊。一想到每天睡在老山羊皮上,杵子感到恶心。他回头寻找黑羊,它别着脸,头拱在丝瓜架底下,好像羞于看到眼前的一幕。透过枝叶,光的斑点和绿的阴影折射在它身上,闪着缎子一样的光泽。

杵子直勾勾的盯视让刘婶红了脸,她目光变得柔软。就在她自我陶醉时,杵子忽地站起身,一言不发,急匆匆地往家走,撂下羞愤的刘婶在身后跺着脚骂。

没有任何迟疑,杵子回到家,直奔北屋。他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堂屋被隔成两个单间,李总和几个彪悍的男人在茶桌前坐着,其他人分散在东、西两个卧室。

李总见是杵子,笑着起身迎了过来。

“我给你的钱呢?”杵子问。

“哦。”李总笑着,从兜里掏出二十元钱。

杵子接过,正反看了看,说:“不是这张。”

“那我可能是花了,买烟了。”

“是,买烟了。”有人附和着。

“小雪呢?”杵子问。

“走了,公司有个业务,派她进城了。”李总不慌不忙。

杵子想想有道理,点点头,“哦”了一声退了出来。

中午做的油焖茄子和炒丝瓜,很好吃,但一想到小雪没吃到,杵子也就不想吃了。午饭刚过,就听到轰隆隆的雷响,声音很闷,像隔山隔海传来的擂鼓声,接着,大片乌云被北边打着呼啸的风追赶着飘过来。杵子跑到院子,看着头顶急速划过的云团,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真,刚洗完碗筷,院里断断续续开始来人。首先来的是臧三,他罕见地提着一包油炸糕。杵子只见过人往他家拿东西,还从没见过他给别人拿过东西,这样一来,一包油炸糕就显得意义重大。

杵子想把臧三往屋里让。

“就在院里说吧,”臧三声音很大,好像故意要让别人听到似的,“放心,这是干打雷不下雨的天。”杵子抬头,果真,一眨眼的空儿,大片乌云已经跑到了村南,雷声似乎也追随着越走越远。臧三对杵子的心不在焉很恼火,语气变得尖刻:“做人要懂得感恩。感恩知道吧?你爸生你养你,有人骂你爸,刨你爸的坟,你能答应不?”

“不能。”杵子吓得脸色煞白,好像真有人要刨他爸的坟。

“老话说,赏饭的是衣食父母。现在咱村来了这么多人,租房子给钱,买菜做饭给钱,算不算养着咱?嗯,你说,算不算?”臧三五短身材,但中气十足,尤其在用鼻音说“嗯”的时候,起到强烈的反问和肯定效果,杵子不由得连连点头。

臧三刚走,前院的赵哥来了。赵哥刚走,刘叔又来了。他拉着杵子走出院落,边走边语重心长地说:“我和你爸是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小时候,他总偷油饼给我,如今你爸走了,抛下你孤零零的,我看着也不好受。虽说你地里活计不中用,草比苗子都高,可你有钱啊,一个月房租顶得上一季的收成。我和你婶商量了,看着合适的给你寻个女人,生娃成家。”

听到生娃,杵子又想起了小雪。她啥时候回呢?杵子看着村前的大路,不免有点儿忧伤。

忽然,杵子发现蹲在墙根晒太阳的人站了起来,表情愤怒地看着自己。住在屠户崔对门的富贵手指着杵子,气冲冲地对大家说:“他要是敢报警,我先就弄死他。”

杵子怕了,站在巷子口不肯往前再走一步。

“费那个劲,把他锁在屋里,让他报!”一个人说道。

“叫我说,他不是嫌日子舒坦嘛,从大马路上截辆车,把他拉得远远的,让他永远找不到家,哈哈哈。”另一个人说。

杵子更怕了,像一只待宰的羊,仿佛一把冷飕飕明晃晃的刀子就摆在眼前,他不由得双腿发抖,两脚下意识地往后一点点蹭。黑羊反倒梗着脖颈,四肢紧绷,像一枚架在满弓上的箭,准备随时向目标发起攻击。

“你们和他计较什么。他若存了报警的心,还能和李总说?都是一个村子住着,吓唬吓唬就得了。”刘叔走过去打圆场。

“你老实点儿哈,要是断了大家伙儿的财路,你也活不成。”富贵说着,用双手做了个掐脖子的动作。

村里人后来回想, 如果没有那个干打雷不下雨的下午,如果没有这么多人对杵子进行轰炸式的威胁,后面的事是否就不会发生?而正是大家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加深了他对这件事的关注,变得警觉,才演变成一场不可逆的案件。

其实他们只猜对了一半。杵子出走,并不是去报警,而是寻找小雪,寻找那个他认为会为他生娃娃的女人,想按他爸生前的吩咐,把玉璇玑交给她。

那天夜里,杵子原是睡着的,好像还做了一个美梦,是院门闩的抽动声惊醒了他,似乎还有几句压低的咒骂,和“扑通、扑通”东西掉到地上的闷响。他躺在漆黑的夜里,眼望着屋顶,回味着刚做的梦。他确定那是个美梦,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细节。这时,门响了,黑羊走了进来。

刚才的动静一定是黑羊弄的,他想。 黑羊过来顶他的腿,他转个身躲开,继续想,既然是美梦,那就和小雪有关,可小雪什么时候回来呢?李总是不敢问了,那一张凶神恶煞的脸还历历在目。

屋顶没有天花板,几根老旧的松木房梁裸露着,腐朽的苇草结满了蛛网,老鼠跑过,不时有尘土落在杵子的脸上。黑羊继续顶他,他踹了它一脚,索性坐了起来,心想,与其等小雪回来,还不如自己去找。他看看窗外,漆黑一片,几颗稀疏的星星像白芝麻粒撒在天上。他想立刻动身,在天亮前赶到城里找到小雪,然后再赶回来做早饭。

他这样想的,也这样做了。他走了,身后跟着那只恹恹无神的黑羊。

后来被传得神乎其神的过程,在杵子看来就是岔路口一念之间的随机选择——去往城里有两条路,他只能选择一条。其实他想选另一条,但黑羊已经远远地走在前面,他只好跟了去,结果这条路在维修桥涵,行不通。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蓝白相间的房子,上面写着“同仁里派出所”。他想,自己来不及找小雪,那就托警察去找呗。

杵子颠三倒四的讲述让接待民警发蒙,虽然凭杵子的状态,完全可以忽略掉这件事的存在,但警察还是来了,并且是当天下午就来了。他们的解释是,正常失踪四十八小时立案,但杵子的智商根本不能用正常思维来衡量。

在推开杵子家院门之前, 警察认为这是一宗再普通不过的走失案,门打开后,警察瞬间看穿了事态的严重性。不一会儿,可以调动的警车分别从不同方向迅速开进了村子,这时人们才发现,村里外地人居然这么多,像一串串用绳系着的蚂蚱,被从巷子里牵出来。

警车呼啸而去,村庄顿时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风,仿佛忽然从树上、墙缝里、田野上生长出来,在大街小巷上游荡。村民们簇拥在巷口,惊惧地望着警车离去的方向发呆,当警车在视野里彻底消失后,又一致把迁怒愤恨的眼神投向杵子。

杵子手足无措,眼前发生的一切已经超出他所能理解的范畴。他试图用目光向每一个人求救:我要吹个曲吗?还是宰只羊?对,我要亲手宰了羊炖羊汤,那样大家就会高兴了。他开始左右寻找黑羊。黑羊好像提前预知到不幸要降临,远远地,站在紧贴墙根的排水沟上警觉地望着。杵子吸溜一下鼻涕,挓挲着胳膊准备去抓羊。

这时,刘叔骑着自行车回来了。显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这么多人在街头站着,便问:“谁死了?”没人回答。他有些尴尬,转而对杵子调侃道:“嗨,杵子,今天我赶早进城,看见有几个人在你地里瞎转悠,不会又给你埋金元宝吧?哈哈哈。”他笑了两声,猛地发现自己的笑像掉进了棉花垛,没有一点儿回应。大家漠然互相对视一眼,一下无声地散开了。不明就里的刘叔四处望望,迅速跨上车子回了家。空旷的街道,只剩下杵子和黑羊呆呆地傻站着。

黑羊率先打破沉寂,它纵身一跃,跨过排水沟,小心翼翼地走近杵子,用脸轻轻蹭他的裤脚。杵子看看它,感觉它很陌生,仿佛它已经死了,被刚才想杀它的念头杀死了。他无视黑羊的安慰,木然地在前面走,黑羊在后面紧紧跟着。

这是一个疯狂的夜。

杵子孤独地躺在山羊皮上。没有人来,却又仿佛整个村子的人都来过了——用石头砸窗玻璃、踹门、敲墙、骂大街以及各种方式来过。

杵子哭了,哭得很伤心,他爸死都没这么伤心过。他躲在屋里不敢出门,惊恐地搂着黑羊,把整个头埋进黑羊的肚子,反复哭诉着一句话:“我爸教我的,我听我爸的还有错吗?我爸教我的。”杵子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多泪,濡湿了枕头,哭哑了嗓子。可他还是委屈,还想哭,直到哭得天亮了,哭得没了石头扔进来,哭得墙外传来无奈的叹气声。

没人知道他哭了多久。听不到哭声后的第五天,有人推开杵子家的院门,空荡荡的,没有人,也没有黑羊。

十天后,院里槐树的叶子开始发黄。又有人推开杵子家的门。院子空荡荡的,没有人,也没有黑羊。

一个月以后,槐树叶开始飘落。老鼠在山羊皮上做了窝,生了崽。杵子家的门敞开着,院子空荡荡的,还是没有人,也没有黑羊。

过去了很久,六个月,或许是一年。有一天清晨,家家都听到“嗒嗒嗒”沉闷的敲门声。出来看,什么也没有。关上门,又会听到“嗒嗒嗒”的声音。人们沉不住气了,披着衣服相约聚集到巷口的大街上。这时,有人看到一只黑羊,哦不,是一只高大健壮的黑羊,从杵子家走出来。它站在大街上,迎风而立,飘扬的毛发像一面黑色的旗帜——是它在敲门?它检阅似的,迈着稳健傲慢的步伐在众人面前走过。大家面面相觑,互相用眼神问询着,这是谁家的?杵子的黑羊?

不是吧,它可没这么高大。

但它眼神很像,没有一根杂色的漆黑毛发也很像。

是吗?

不知道啊!

最终还是用行动达成了一致,大家迈开步子跟在黑羊的后面。

黑羊仿佛知道人们会跟来,它头也不回,径直走向村后,来到杵子的三分地跟前。它不慌不忙,围着这片撂了荒的三分地踱步,像在寻找着什么。终于,它在西南角一块低洼的地方站住,然后疯狂踢腾前蹄,用力刨土。天冷,泥土封冻,它刨起来非常吃力。有人说,去拿把铁锨来。随后,在黑羊刨土的地方,几把铁锨同时下挖。挖到半米深,有人觉得不对劲,感觉土很虚,好像下面埋有东西。

“小心些,再挖。”有人说。

嘎吱嘎吱。铁锨碰到坚硬的东西。拨开覆土,一个痰盂大小的旧瓦罐。打开来,啊!钱?是钱,一瓦罐铜钱,“通宝”字样清晰可辨。

大家呆怔了,微张着口,一时面面相觑。很快,也就在瞬息刹那之间,每个人仿佛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启示,众人迅速抓起铁锨,心照不宣地开始在地里疯狂挖起来。没有工具的,等不及回家去取,跪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用力去刨。

三分地里顿时铁锨、泥镐上下翻飞,尘土飞扬。渐渐地,村民越聚越多,密密匝匝铺满窄长的地块。大家各自守着眼前的一方土地,使劲挖,用力挖,挖成了坑,跳进坑里,继续挖。一定还会有的,一定!每个人对此深信不疑,并坚信宝藏就在自己脚下,只隔着一尺一寸的距离。谁会放弃呢?只要再多挖一铁锨,只要再多挖一点儿,就会看到叮当作响的真金白银,笃定的念头支撑着人们忘记了劳累,忘记了吃饭,全村人目标相同步调一致,投入地只做一件事——挖!

太阳升到头顶。太阳又偏了西。

有人开始怀疑脚下的土地,开始扩大挖掘,于是,沉闷的局面被悄然打破。

“你怎么挖到这儿了?这是我占下的地界。”

“哪儿是你的?要脸不,都是傻林的。”疲惫、失望让人变得焦躁易怒,斥责、怨怼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大。不知谁先打出的第一拳,也不知是谁与谁在厮打,一时间村民糅杂在一起乱成一团,狼藉的土地上布满杂沓的脚印和散落的铜钱,继而有汗水流下来,有血流下来。

突然,有人“啊”的一声惨叫。

黄褐色泥土里飘来呛人的腐臭气味儿,累累白骨闪着瘆人的白光。

这是谁?人们突然想起黑羊,再回头寻找,早已没了踪迹。

从那以后,黑羊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