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5年第5期|姜博瀚:甜蜜生活(中篇小说)
作家导演阐述
亲爱的雪莲女士:
我们快有十年没有见面了吧?记得上一次还是我准备研究生考试的时候。那是我们小范围的一次纪录片放映活动,你带着你的意大利朋友来到北京电影制片厂后门的卢米埃尔咖啡馆。你说,你是汉语研究者,同时非常喜欢中国的纪录片电影。你可以从中寻觅到最朴实的文化灵感。刚开始我还不理解你说的“文化灵感”。其实就是你喜欢接触我们这样普通的人群,喜欢与“小人物”交朋友。非常感谢你对我的纪录片《村子的声音》的认可,并给予很大的鼓励和褒奖。你让我继续拍下去,我也希望能继续拍摄纪录片,作为电影人这是最大的享受。
我很久不看邮箱了。我们现在都是用微信联系,几乎忘记了还有邮箱这一联络手段。当我发现你的电邮,已经是三年之后的事了。非常不好意思,这么晚才回复你。最近我发现了一个问题,以前不曾有的拖沓、懒惰都在我身上发生了,就是办事情越来越拖延,也不爱出去交朋友。身边大量年轻人更是常用“社牛”“社恐”这样的词,我就有点儿社恐的意思,不知道你在意大利有没有关注到这些火爆的网络用语。
你说你非常喜欢中国,喜欢中国文化,喜欢中国饮食,喜欢中国的山水风光。你也对二十年前的那次云南之行留恋难忘。是啊,非常感激你,喜欢我们的中国文化,并把中国文化带到了世界上。很高兴你取得的研究成果,也祝贺你的著作《侗族的糯米时光》在意大利出版,把中国文化和中国人的美好传播到世界。其实,我也通过朋友圈看到了关于你的新闻,我说过我有点儿懒惰,没有及时送去祝福,我不像他们那样到处点赞,我觉得这样会让人反感。我默默地关注着你的成果,得知意大利Ysei大学和中国丽江玉龙文笔东巴文化书院建立了友谊关系并举行了隆重的友谊证书授予仪式。你是Ysei大学特请的客座教授,非常感谢你为意中两国友谊作出的贡献。
亲爱的雪莲女士,这几年我们都经历了很多,也成长了很多。在这里,我不用“成熟”,是因为我觉得我们没有那么世故,我认为我们是成长。虽然人到中年,但我们仍旧像个孩子般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和想象。
你在电邮里说,希望能把我的近况告诉你。我现在再去回想“近况”的话,已不是三年前的我。当然,看似三年过去了,以为改变了什么,其实我们什么都没有改变。所以这么一说,我的近况,好像都适合五年或者十年之内的状态。我也希望跟你说说我的生活。当然了,也可能是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驴唇不对马嘴。你应该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毕竟你在中国也待了那么长时间,一直不断地研究中国文学。在中国时你也说过我的跳跃性思维,说我非常适合拍摄那种诗意的电影。我跟你说,不,我是个现实主义者。我非常喜欢《擦鞋童》《偷自行车的人》《孩子在看着我们》《罗马11时》,我深受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影响,这可能跟我读大学时看过的电影有关系。你想啊,没进电影学院之前,我看的都是《红河谷》《红色恋人》《红高粱》之类的电影,我特别喜欢红色系列。意大利新现实主义让我看到了电影另外的美学:记录性、自然光效、实景拍摄、非职业演员表演、叙事去掉戏剧化处理、情节松散等等。这剧烈地改变了我的电影审美,可以这么说吧,我几乎有十年不看好莱坞电影了。
雪莲女士,我还是跟你说说我的近况吧,否则太离题了,你也知道如果让我谈起电影来,我就会兴奋甚至控制不住自己。其实这几年,我做着跟电影无关的工作。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近来有点儿“社恐”,我越来越喜欢自己单独完成一项工作。所以,我开始把要拍摄的纪录片先用小说的形式写出来。你一定会问,为什么不用剧本的形式,而用小说?在我看来,没有哪一个导演拍摄时会照着剧本拍摄,那得有多蠢。我始终觉得剧本就是工作的脚本,是工具,有点儿死搬硬套的感觉。我虽然也写了十年剧本,大多数时候剧本是我脑海里的一个印记,但是它束缚了我的情感。我觉得小说可以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剧本往往还没有开头,就要想到如何结尾,最后再把内容逐一填充丰满。我觉得德·西卡在拍摄《偷自行车的人》的时候,一定不会写剧本,否则他就会接受制片人给他配备的好莱坞明星主演了,他拒绝了大制作模式,就是不想受到好莱坞的那套约束。我也不是很喜欢好莱坞的创作表达,到了现场都像机器人一样,照着剧本你一句我一句地对台词。我也不想去研究《神圣与世俗:从电影的表面结构到深层结构》。所以,我的小说更能体现出我想要的激情。
《风总是在改变方向》是我最近要写的一个作品。
它与我之前所写的乡土写实小说不同,在手法上有所创新,北漂青年蜗忍与中年的“我”相遇,两颗孤独的心的碰撞——就像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意大利新写实主义电影,而不同的是我希望用更现代的手法写现实,以新元素来构成小说的意境,这很像一首叙事长诗。尤其是对蜗忍的刻画,并非传统的那种标准,它不是起承转合,也不是三幕剧,而是通过绝望、遭遇建立起一条暗线,它是多元的。我不知道别人是如何写小说的,但这是我的一次转变。我试图让每一部作品不同,创作每一个人物各自的气质。现实主义、新写实主义、现代派,或者更具想象力的意识流。这种写法未尝不可。无规矩不成方圆,但是好的艺术作品恰恰是打破规则。因为这是一部表现空虚的小说,空虚的生活,是我们现代社会中人的生存困惑,大部分人深陷于失落和孤立、孤独的状态。我们以什么样的方式来打磨时光?这部小说想以独特的方式展现大时代背景下文化商业圈中的小人物的悲欢离合。我希望它不是悲观的,肯定不是,精神层面上更不是,另一面恰恰呈现的是温馨的幽默和对甜蜜生活的追求。人与人的关怀和救助,相互依偎,它不是世俗眼光下的景象。它是诗意的美,情感是阳光下的豹子和猛虎,也能成为朋友和知己。
你的朋友 黄宝
2024年12月15日于北京
我的梦想很小
北京时间12月19日凌晨,历时29天的卡塔尔世界杯落下帷幕。这是首次在北半球冬季举行的世界杯足球赛,是首次由从未进过世界杯决赛圈的国家举办,也是历史上首次在中东国家举行。阿根廷在点球大战中战胜法国,第三次夺得世界杯冠军。梅西一战封神,他手舞足蹈,身穿黑袍走向大力神杯。金光闪闪、熠熠生辉、光芒四溢的大力神杯如一座耀眼的灯塔。梅西说:“我从来没有梦想过这个,我的梦想只是享受我小时候一直喜欢的东西(足球)。从成为一名职业球员到现在,我一直尝试着提高自己的水平,想要做到更多、更好,显然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脑海里闪回电视直播的画面,镜头推近那一刻,年轻的姆巴佩神情失落地坐在场地上。法国总统马克龙款款走到他身边蹲下来,跟他说着什么安慰的话。在世界杯开幕之前,姆巴佩是被马克龙邀请到总统府做过客的。2018年20岁的姆巴佩随法国队出征俄罗斯世界杯并夺得冠军,他最大的梦想是在卡塔尔蝉联。据统计,姆巴佩在2022年俱乐部以及国家队赛事中共计打进56粒进球,创造职业生涯的自然年成绩新高。姆巴佩少年时代的偶像是C罗,他还是孩童时和C罗的合影在互联网上流传。当然他已具备超越偶像的能力,一路凯歌。
忘不了的2022。
卡塔尔世界杯。梅西加冕。亲吻世界杯。
我们待在家中,坐在电视机前看着全世界——的——狂欢。
我们。静默。
我们。安全。
左堤路,右堤路
我在绝望中跳着舞。美丽与丰饶。
我在燕潮大桥上遇到了他。燕潮大桥横跨潮白河,漂亮极了。据说早在十几年前就要在潮白河上建一座大桥,一改昔日进京拥堵的现象,只是迟迟没有开工。这还是我在右堤路的河边遛狗的时候,遇到的那位年轻的工程师告诉我的。宣传板上全是有关建桥的历史。我顿时热血沸腾,我读书时学的就是铁路桥梁专业。施工方是老牌桥梁建造集团,有着在祖国大地上建设了无数座大桥的辉煌成绩,统领全国桥梁建造行业。武汉天兴洲长江大桥、武汉鹦鹉洲长江大桥、青岛胶州湾大桥、芜湖长江大桥,那可是横跨长江和大海啊。
年轻的桥梁工程师递给我一顶安全帽,一种亲近感让我瞬间飙泪。我又有了当年19岁站在泰安火车站迎春路立交桥、原太高速路黄寨特大桥、江阴长江大桥上的豪迈情绪。行走在钢筋凸起的大桥上回望过去,展望未来。
我隔三岔五地关注着燕郊通往徐尹路的这座大桥的建设进展。我来到工地上找到相识的年轻工程师聊天。当然,我们更多时候是在工棚的场地上打一会儿篮球。他们现在的条件比我们那会儿当桥梁工人时要优越太多了。科技水平突飞猛进,很少见到动不动百十号人的工人队伍,他们不再用苦力作业。成吨重的T梁直接吊上了天空,在潮白河上飞来飞去。先进的机械设备加上十来个工人就完全可以把一座大桥架起来。施工进度之快也是以前比不了的。
雪落燕郊。皑皑白雪在左堤路、右堤路两岸覆盖着京东大地。一条潮白河蜿蜒着腰身在雪中滚烫着。河面上热气升起,在欢庆的热烈气氛中,那么美。燕潮大桥终于完工了。每一个燕郊人都觉得它太漂亮、太有气势了。双向六车道,斜拉索式桥梁设计,远看像一把巨大的打开了的扇面。灯光一打,就像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落在水面上。停歇。奏乐。斜拉桥就是这样的,比普通梁式桥的跨越能力更稳固,是大跨度桥梁的重要桥型。索塔高高耸入云端,绷紧的斜拉索又像极了琴弦。想想看吧,世界上第一座现代斜拉桥是1955年德国人在瑞典修建的斯特伦松德桥,全长182米。我们的燕潮大桥超过了它的6倍。燕潮大桥甚至成了北京东部通州城市副中心附近一座特殊的地标。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总会有人到桥上来领略一番美景。
他坐在大桥栏杆内侧的石柱上,是不是想试一试这座大桥有多结实?他的样子甚至有点儿害羞,我憋住了想笑他这番举动的本能。
我走近。他说孤独始终在头脑里挤对他碰撞他,使他的生活与别人格格不入。
他说他身上发生的事情让他措手不及。他跟我说起来,让我去体会他的痛苦。又有谁愿意去分担一个人的痛哭流涕,还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
我说这是一种恩典,我领受的是恩典。
6年前,我从北京搬到燕郊。燕郊人从不说自己是河北人,而北京人会说,燕郊那地儿,忒远,河北的吧?去养老吗?确实,有很多北京人已经在打听燕郊的养老环境了。相比北京的昂贵,他们更愿意来燕郊的养老院。这么一想,在内心里,我把地理上的距离抹掉,在口音上他们似乎又是同一种北京腔。我需要一种这样的情感,拉近与接受,潮白河的左右臂膀,我为自己开拓。这像极了巴黎的左岸和右岸,天气好的时候潮白河银光闪闪,深色光影里浮动着我心里宁静的波澜。
北京回燕郊有很多条路,我选择了一条最近的土路。前往燕郊的815路快车很拥挤,车流从大望路排到了华贸桥底。
一个小时的地铁,6号线坐到物资学院出来换乘通8路,再坐一个小时的公交。乡村的公交车虽不堵车,但大站牌小站牌逢村必停。夜色越来越暗,公交车越来越接近北京郊区的乡村。车过宋庄,我远远地看着潮白河上竣工的燕潮大桥,两年来一直没有通车,六块厚实的水泥墩死死堵住了回燕郊的路,每次只能在南马庄下车后步行过桥,一路走回家。
路上的颠簸和走走停停让人疲乏不已。每次到桥头我都要坐下来,点一根烟,看着左堤路燕郊的灯火影影绰绰,心里不再凌乱,有了一点儿归宿之感。
这是11月的午夜,北方的秋天来得快去得也快,泛黄的叶子眨眼间飘零,枯树和鸦群在乡村的田野上安静下来。白天的燕郊小镇,因为数百万北漂一族前来安家落户,变得像一座热闹的县城。早高峰的人流在四五点钟就排起了长队,挤到一个座位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在大望路,华贸桥下接燕郊上班族的公交车一辆挨着一辆。晚高峰,提前下班的上班族也有不排队的,宁愿站一路,等排队的上车后,他们站在过道,看一会儿手机,玩玩游戏或打个盹儿。就怕通州检查站堵车,闷得不透气不说,下车也下不去。每次回燕郊,都要胆战心惊一番,做10分钟的思想斗争来绕开通燕高速的拥堵。而选择乡村路线是明智的。毕竟我是在乡村长大的孩子,在拥挤的城市中我还是渴望一抹绿色。
孤独的河流
前一天,也是在这个桥头。我刚坐下来的时候,一个中年男士骑着电动车停下来,他先跳上水泥墩,再拎车头,费老大劲儿都提不起来。我扔掉烟头,走过去,这时候又来了一个小伙子,他把骑的变速自行车靠到栏杆上,我们一起抬车,中年男士就跳下去接住车尾。他从草房到燕郊,反复来反复去,四五十里地上班下班。而骑车的小伙子更远一些,他每天骑行到北三环,他说他可以骑车去西藏,他觉得这样挺好,不用挤车,时间自己安排,速度也挺快。
他们都骑车走了,我继续坐下来,坐在桥头,看着夜色中静止不动的河水。我渴望让自己这样慢下来,我已经适应了这种慢节奏,可以捋一捋心事。
我想起家里的小母狗,暗暗的屋子里没有亮灯,它是否也恐惧黑暗。我心里想着它无辜的眼神,起身往前走,加快脚步。穿过主桥段的高塔,大桥未开通,左堤路高楼的灯光熄灭,连河水都是黑的。没有车流的噪声,甚至是鸦雀无声,突然听到有人哈哈大笑了两声,一个少年坐在隔离带护栏上,两条腿晃悠着像要去踢河水。他穿着藏青色的西装,脸庞稚嫩,好像还是高中生或者是刚刚入学的大学生,不会超过20岁。他坐在黑影里。他让我觉得有点儿不正常。谁会在半夜离家出走?谁会半夜坐上桥头的护栏吹风?心里的疑问也许是多余的。他是不是售楼处的工作人员,因为卖不出房子有了压力?这里很多中介两个月没有开单。他们很年轻,要租房吃饭,每天站在马路上招揽着过往车辆,广告单发了无数。他们有头脑,实在不行就找朋友或陌生人,帮着填写一下名单,只要登记上手机号码,就算完成了一天的任务。就这样,倒也很容易把三个月试用期的基本工资拿到手,再慢慢地丰富经验。
燕郊的白天,年轻人都去北京上班了,不上班的都是老人,在燕郊看孩子。
燕郊航城论坛里有一首很火爆的诗:《在燕郊》。
燕郊人都要去北京上班
不上班的燕郊人都在燕郊卖房子
我住在燕郊的林荫大道
我有房子,我不上班也不看孩子
——在燕郊读书、写作,耕耘三分田
燕郊的现在和未来——
想想生活在北京的我
现在。他们开着奔驰或者宝马
在路边捎着赶时间的乘客
十块钱到草房或者国贸
一过了三元桥到四环中关村就十五
这是速度最快也是最便宜的北京顺
风车
在燕郊生活的外省人披星戴月
他们有着美好的规划将来
到时候,一旦北京收扩了北三县
孩子将要变成北京人
他们都在这么想,所以不觉得路途
茫茫
——燕郊就是燕郊
一条潮白河哗啦啦地流淌
徐尹路大桥相连燕郊和通州宋庄
左堤路、右堤路伸开胳膊
就像北京的左膀右臂
我经常穿越河水去宋庄看画
那里的男画家实在是太多,当然
后来又来了不少女诗人
天南海北,各种各样的派
把房东大姐气得只好加价
我站在一边,哭笑不得
看不下去。无力讨价还价
就像那些昂贵的画
我说,你们快来燕郊啊!
燕郊。睡城。就这样叫开了。
我走过去了,又返回。我站在距离他五六米的位置,少年丝毫没有察觉到。我是说,如果他掉下去,我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抓住他。我从小在海边长大,在海浪里游泳的本领一直保留至今。更何况一条河呢。我也喜欢看高台跳水,我始终想有那么一次机会,站在十米跳台上来一次翻腾,像奥运冠军那样。我点起一根烟,其实根本不想抽,只是给自己一个守候在那里的理由。夜已经很深了。我也曾经跟这个少年一样,带着小母狗在深更半夜的马路上晃荡。或许在外漂泊的人都喜欢这么溜达,排解内心的孤寂。
风从桥面上吹来,风遇到水之后有点儿变暖和的感觉。我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少年也跟着唉声叹气。他的银耳环在夜里闪着亮光。
快乐后花园
春天说来就来。北方的四季就是这样分明,一夜间桃花开放了。大地温暖,鸟儿飞翔着在潮白河安家落户。白鹭、白鹳、野鸭、鸨,它们是第一拨飞来的大鸟。居住在燕郊的诗人娜仁琪琪格跟我说,一个有鸟类飞翔的地方,也是人类最好的定居地。诗人安琪更是把燕郊命名为北京的“后花园”。她的语气充满了羡慕。不用等多久,人们会爱上这座后花园。诗人与诗人会经常在潮白河的小径上相遇,聊起燕郊的草在发芽,树在开花,蔬菜娇嫩,庄稼茁壮,植物茂盛,水流淌出好的财运。尤其以诗歌的方式书写燕郊的甜美生活。甚至还有年轻的情侣牵着猫在河边钓鱼。有啥稀奇的呢?我们从小就学小猫钓鱼的故事。奈瓦尔都牵着他的宠物小龙虾在巴黎大街上溜达。燕郊也有奇人。
更别说那些年轻人被吸引着,被诱惑着,奔赴而来。
春天刚刚来到的燕郊。阳光明媚。花团锦簇。令人兴致盎然。一群少男少女呼啦啦地跑着,尘土飞扬,前后追赶。足有二三十人,从燕郊跑过对岸的北京,他们在桃树林围成一个圈,我们在河边行走,总能遇到这样的景象。北京大爷问他们是干什么的,一个男孩儿说他们在冥想。再细问,他们说是来创业的。
有一次在林荫大道的社区里,我从超市里买了三根火腿肠,唤着小母狗,它看见红色的火腿肠就神魂颠倒。我一直觉得小母狗对颜色有特殊的辨别能力。它对红色特别敏感,火腿肠的包装严实,根本闻不出来味道,它竟然知道那是它最爱吃的食物。小母狗一边走,一边跷起脚咧嘴抢,如果手里拿着面包或是馒头,它连看也不会看。在花坛的台阶上,还等不及把火腿肠外皮撕开,小母狗就一口掠夺了过去,咔哧咔哧两口连带着皮从中间嚼断。对它来说火腿肠外皮都是美味的。一会儿工夫就吞咽下去了,我也不会干预它。养狗的邻居说,这样吃对狗有好处,皮虽然不能被消化,但是能把肚子里的狗毛拖拽出来。我观察过小母狗的粪便,还真是裹着密密麻麻的狗毛。之前为了让它把狗毛吐出来,甚至要抱着它去动物诊所。我说这狗怎么吃东西跟呛着一样,会不停地甩头。兽医说肚里狗毛多了就会这样,要专门给它打一种引起反胃的药,直到打吐为止。也真有办法,它确实唚出来一地狗毛。
小母狗在花坛的台阶上吃掉了足足三根火腿肠,还想要。
两个男孩儿坐在一旁。
黑头发的说:“你看,这条小狗真幸福,还有火腿肠吃,咱们两天才吃一次方便面。”
黄头发的一条腿支在台阶上,一条腿耷拉着:“就是啊,能出来就不错了。赶紧吃,快点儿回去。”他看我的眼神带着防备和羞涩。
黑头发的男孩儿看上去年龄更小一点儿。他用手摸着小母狗问:“真可爱,它叫什么名字?”
“它叫俏美。”小母狗闻到了他手中牛肉方便面的味道。“它想吃你的牛肉粒。”
男孩儿从桶里挑出来两粒牛肉扔在地上,小母狗一口舔嘴里,又看着他。
黄头发的大个儿男孩儿有点儿害怕狗的意思,他的身子往后倾斜了一下,小母狗把前腿搭在台阶上,伸长了脖子想闻闻他手中的食物。
我说:“你们怎么跑出来偷吃方便面?”源于他们之前的一句对话。
黑头发的男孩儿说:“我们一天没吃饭了,经常的事。”
他还想说下去,黄头发的男孩儿神态起了变化,防备的神情加重:“不好意思,我们不能跟你说话。”他又给了黑头发男孩儿一个眼神,“现在,我们已经违反了纪律。我们领导不允许在外面交朋友,尤其是和陌生人。”
“好可爱的小狗。”黑头发男孩儿的一只手始终在小母狗背上扫来扫去,挠得它都准备靠在他的腿上,侧着身子来个歪倒的姿势。
“你们看着挺小的,”我蹲了下来,“在燕郊上班的,还是隔壁学院的学生?”
黄头发男孩儿说:“我们是出来创业的。”这个时候,他好像放下了戒备心。
他站起来:“我们得赶紧回去了。”一个电话响起,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有人问他到北京哪个火车站,让他去接站。他说从西安来当然是西客站,他会去接站的。接了电话,他们便离去了。
“创业?”我想。他们走了。我看着两个男孩儿的身影,一个很矮,一个高一些。“这么小的孩子创什么业,都像是初中生的样子。”
我羡慕他们的青春时代。再往前推20年,我们要出一趟远门可太难了。从乡村到县城都少,更别说从县城到省城。甚至大多数青年从来没离开过县城大小的那块地方。而他们小小年纪乘着动车或者高铁,短则两三个小时,长则四五个小时就到了北京。我记着他们青春激荡的脸庞和对外面世界的憧憬。这是我对他们深情的解读。
燕郊,东方小巴黎之美誉
坐在桥上的少年是否也是像他们一样创业的人员?他们大多数被骗来,身份证被扣住,各种激情澎湃的演讲把他们搞得热血沸腾。“让你两三年就赚三百万”。这是那两个男孩儿坐在花坛边上吃方便面的时候互相说起来的。不但自己被骗,还把亲朋好友都骗进来,不说那些没文化的,连很多大学生和教授也在其中。“创业”使人对金钱的欲望无穷放大,毫无边际。他们的眼神防范意识很强,那个男孩儿说不能和当地人交朋友,更不能和陌生人说话。他们是专骗自己的人,大多数有浓重的南方口音。也正因为他们的到来,燕郊的房租突然上涨了两倍。平时一套七八十平方米的房子租一年下来不到一万块,现在却要两万多,而且还没有现房。
被时代机遇垂青的一个北方小镇,突然变得像一个县城,甚至比县城更现代化。密集的人群,熙熙攘攘的街道,充斥着南腔北调和各种各样的街灯,广告牌的霓虹从高高的楼顶打过来,闪烁着。
小区里的一位老北京大爷退休后来燕郊养老,据他估算,有过百万的人口在燕郊流动,在北京的上班族就得数十万,影视行业从业人员得有万儿八千,成天拍这个戏拍那个戏,他们都住在燕郊宾馆里,图便宜啊。从冰天雪地的东北过来的奋斗者也不计其数,剩下的去了海南、上海,也有回山东老家的。北京大爷说起来头头是道,他倒像是电影里的人口调查员。老老小小都关注着这一被时代装扮得越发美丽的“小城”。
当我们谈论燕郊时,我们也在谈论北京。
谈论燕郊跟着通州城市副中心走,使我们的梦想与生活更近。
不久,大街小巷挂出了大条幅:零容忍,让传销滚出去!各个街道、社区、居委会挨家挨户排查、登记,租房子给传销的,罚款三十万,严重的贴封条。清除力度很大,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周边明显少了许多闲杂人员。以前中介忙的时候,每天都要带五六拨人看房,一群人跟在后面鬼鬼祟祟的。传销的没了,炒房的没了,中介的工作也闲下来了。拥挤的燕郊,拥堵的通燕高速,一夜之间变得安静。我们在高强度的工作中,忽然明白了静静地享受时光是多么重要。闲暇的日子,是对自己的一种奖赏。
燕郊的夜色美起来,享有“东方小巴黎”之美誉。坐在大排档推杯换盏的几个哥们儿议论着一个个社区的由来,他们从燕顺路数起,夏威夷南岸、夏威夷北岸、青年新城、理想新城、纳丹堡;燕灵路上则是燕京航城、方立方、三十九街区、九里香堤、林荫大道。洋气与新潮的建筑风格,吸引着北漂的上班族纷纷购买。为了电影剧本《风总是在改变方向》的创作顺利进行,我经常会坐到人群里,一句话也不说,一个人在角落里点一碟小菜和一瓶啤酒,饭桌上则摊开一本《去爱那可爱的事物:奥利弗诗集》。耳朵里听到的全是他们的故事,有点儿醉意的年轻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不管平日如何辛苦与奔波,一个灵感来临,会突然打开随身携带的电脑,一个新创意令他们激情四射。
如何讲好真实故事
少年坐在桥上,他在抽泣。
黑黢黢的夜,大桥灯塔突然亮起来。一条崭新的星光大道铺展着。潮白河的水纹瞬间都变成了彩色的。
建桥以来,除了试验亮度,灯塔从来没有亮过。哪怕在节假日,也只有两盏大灯伫立在苍穹。
我走上去,递给他一根烟。他顺手接着,像是一位老朋友。他回过头,侧着身子,我给他点上烟。我说,你下来吧,我们俩坐在桥边的安全地带。他一边抽烟一边摩挲着眼睛。一位很纯净的少年,浓眉大眼,五官看上去十分英俊。我说,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说出来就好了,如果你信任我的话。你干吗坐在栏杆上,风一吹,很危险。
他的哭声越来越大,他把头低下去,像要藏到怀里一样。烟在手里星星点点地燃烧着,他伤心极了。
我说,工作不顺心吧?是没有生活费了,还是失恋了?我连续追问。没有车辆通过的斜拉大桥拔地而起,风一吹,拉索就像一把琴弦。我们俩坐在桥上,被衬托得那么单薄。风来的时候大桥甚至有些颤抖,是琴弦的音乐在流动。
他不像是那种不正经的男孩儿,倒是我显得有点儿神经质,半夜里不回家,停下来打听一个人的隐私。为了让他放下戒备心,我保持着温和的语气。我说,也许我能帮助你。你这么伤心,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他跟我讲述的大意如下:中午12点,我给我姐打电话,找她借钱。我姐说手里没钱,她说能帮的都帮我了。希望以后我能自己靠自己,不能总是依靠她。她去年刚买的房子,那时候房子还挺贵的,月供四千多。以前我姐不会拒绝我的,我说什么她总会依着我。可是今天她突然变了态度。我又打电话给我表姐,我表姐也说她手里没多少钱,还劝我买不起房子就暂时不要买,等便宜了再说。我今年都26了,我女朋友跟着我,总不能去租房子吧。买不起大的,我也得买个开间。我都看过了,开间38平方米,先交个首付,剩下的我工作挣钱慢慢去还。他们都不赞成我,尤其我姐。我又给我姐夫打电话,我觉得男人可能会更懂得男人的事业心。
少年敞开了胸怀,一口气说起来,几乎不想断掉,越说越觉得他的想法是对的。在他这个年纪,工作、买房、结婚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大事,但是又有几个人能负担起昂贵的首付和高额贷款。他呜呜大哭起来。
“你姐夫怎么说的?他答应帮你还是也拒绝你?”我说道。
“我姐夫简直不是个东西,他的话跟放屁一样。我真想杀了他。”
“不会吧,毕竟是你姐夫。你干吗要杀他?”
“他不借钱就不借呗,非要用谎言刺激我。”他第一次直视着我,“是你的话,你也不会相信的。”
“不相信什么?”
“我要说的是,他真不是个东西。他这个骗子,他把我姐骗到手,把我姐教唆得都变坏了。”他的话语带着点儿地方口音,模糊不清,我几乎得好好听才能明白。“我姐姐都两年不回云南老家了,我妈还说:‘你多去看看你姐姐,帮帮你姐姐。’”
“这不是挺好的,还有啥要杀他的动机?亲姐弟同手足,都是娘的孩子。你妈说得很对,你是男人,自然应该多照应着姐姐。”
“是,这没问题。从小,我跟我姐感情就很深厚。我姐总是把好吃的留给我,她自己舍不得。可是我妈就不这样了,我妈都是把最好的给我姐,从来不给我。我也没说过什么,女孩儿都是要富养的。我跟我姐哪怕做错了一点儿事,我妈都是先数落我一顿,都不说我姐半句难听的话。我姐看到被骂的是我,她就会替我伤心难过。”他停顿了一下,“有一次,明明是我姐没有看好那头小猪,小猪跑到老母猪身边被咬死了,结果我被我爸打了一顿,他埋怨我贪玩儿,没有看好小猪。什么错都推到我身上。”
“小猪怎么会被老母猪咬死,小猪不是老母猪的孩子?”我有些质疑他的话。
“不是。那头小猪是病猪。有可能得了猪瘟,被人扔到了水沟里差点儿淹死,被我打捞上来抱回家,把它全身擦干净了。我爸说把一头病猪捡回来干吗,赶紧扔出去。我姐也觉得挺可爱的,就说留下来她来喂养。”
“那是啥时候的事了?”我问他。
“应该是我们上小学,我姐比我大三岁,我一年级,她四年级。我妈跟我爸说,那就别扔了,给它吃点儿土霉素,看看好不好,也许能救过来。我爸说,能救过来人家早救了,还等着让给你。”
“小猪呢,留下来救好了?”
“我爸说,猪瘟会传染的,要是把家里的老母猪传染了咋办?他拿起铁锨就想把猪端出去扔粪坑里。我妈上前制止,说好歹是一条性命,既然孩子们喜欢,就留下来。我妈把几片土霉素研磨碎了,放到猪食里搅拌喂给小猪吃。我姐和我拿着两片白菜叶子,小猪就咔哧咔哧吃起来。”
“这不是挺好的,你们一家人多么有爱心,很让人感动。”我对他啧啧称赞。
“我爸是一个没有爱心的人,他天天担心猪瘟,没事找事,就会骂人。”他看着我笑了笑,“他其实就是个宰猪货。”
“但是,最终,你爸还是让你们把小猪留下来了。这就很有爱心了。他说的也没错,要是大猪得了猪瘟那就不好办了。”
“那根本不是猪瘟,小猪就是拉肚子而已。吃了几片土霉素,它就好了。成天跟着我哼哧哼哧地叫,一个多月下来,它已经长了很多,身上也变得圆溜溜起来。”他举起双手做了一个动作,两只手的指头上各戴着一枚银色的戒指。
“那,它怎么还会被老母猪咬死了?”我有点儿不解地追问。少年已经彻底跟我变成了知心朋友,他像一个给我讲故事的人,半夜,在桥上,这是平日里几乎不可能遇到的事。
“我爸在那里打扫猪圈,他把老母猪放到了院子里。我妈正在屋里烧水做饭,我姐在写作业。我跑出去跟小伙伴在稻田场上打尜。天黑了,我回家吃饭。我爸一耳刮子打我脸上,把我打了一个趔趄。‘你在外面疯了一天,天黑了知道回家吃饭了。滚出去玩吧,不要让老子看见你在家里!’我听见我姐在哭,我妈也跟我爸急了:‘老杀材,你打孩子干吗,跟孩子有什么关系!’”
“你爸的脾气是挺大的,”我有点儿傲人地看着他,“我爸从来没动过我一根手指头。”
“我靠在门框上,手捂着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防备着他第二巴掌打过来,我就躲闪,或者跑开。”
“很正常的,家长打孩子,无缘无故地打,我们都挨过打。”我劝导他,“我们家都是我妈用笤帚疙瘩打。没有打你第二巴掌吧?”
“没有,他被我妈拿起的烧火棍吓到了。他再敢打我,我妈手里红通通的烧火棍就抽他脊梁!”
少年开始狂笑起来:“这一点我妈比我爸厉害,我爸喝醉了酒,我妈就会用烧火棍烫他,他总是屡教不改,也不知道被我妈烫了几次。最可恨的是,让他去山里的苞谷地浇水,你猜怎么着?他喝得烂醉,把塘里的水都抽干了。机器响了一夜。”
我们家也种过10亩麦子,遇到干旱天气,就要浇麦子。我还记得我特别喜欢拖着水管在地里跑,弯弯曲曲的像一条长蛇。我跟他说起乡村野趣,他惊讶不已。
“老哥,你可不像是种地的人,怎么看你也应该是个搞艺术的,你是画家?”
“没有没有,我只是业余时间画一幅玩玩而已。你怎么能看出来我是画家?”
“你不是从宋庄过来的吗?据说那儿是著名的画家村,很多画廊里挂着艺术家的画。”
“你知道的还挺多,你去看过?确实有很多画家驻扎在那儿,至少有上万艺术家。”
“你看吧,老哥,我说你肯定是画画的,你还说不是。”他开始眯缝着眼睛灿烂地笑。
“没有没有,我真不是。我连业余画家都称不上,只能说是爱好者。”
“不管是业余的还是专业的,在我眼里你都是艺术家。”
“艺术家,更谈不上。艺术家,是骂人的话。要想骂人,你就说他是艺术家。”我对他笑起来。
“老哥,你真能整。怎么没人骂我呢?骂我也高兴,就是没人说我是艺术家。”
这时候他又接过第二根烟。他几乎不会抽烟,烟拿在手里像拿着一个道具一样,为了让自己松懈下来,吸一口,也是轻轻地触碰一下,有点儿玩世不恭的感觉。
“真好,你把心里话说出来就好了。我也应该回家了,太晚了,我还得回家遛狗。”我看看时间,都一点多了。他跟着我一起站起来,我们往桥头走去。他的个子挺高,比我高出半个头的样子,应该在一米八五左右。
“老哥,你是自己买的房子吧。你来燕郊几年了?”
“我搬过来不到两年,有个地方住,就算是个狗窝。”他把我的背包往上托了托。“包挺重啊,老哥,我给你背着吧。”他想从我肩上把包抢过去,“要是我家里人看到我连这个都不懂,我爷爷奶奶都会教育我的。”
我说,真不用。不重,没什么东西,就是去三联书店买了几本书。
“你喜欢看书,都是什么方面的书?有没有经济类的,你看过《穷爸爸富爸爸》没有?”
“没有看过,好像在朋友圈里看到过,朋友主演的一部电视剧叫《穷爸爸富爸爸》。”
“老哥,你不会是导演吧?天哪,我今天是怎么了,白天鬼一样的生活,半夜神一样的人生。老哥,你相信吗?我跟你说啊,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简直快要崩溃了。不是遇到你,今晚上我真要跳河了。”
“不会的。你根本没什么事儿,你只是一时冲动而已,就想一个人出来走走。”
“真不是这样的。我跟你说,我真的被刺激了。跟你絮絮叨叨那么多废话,还没跟你说到点子上。你肯定觉得我在胡说八道。”
“没有胡说八道,我觉得你很实诚的。”我对他有这种感受。
我们下了桥头,路口处被几块水泥墩堵住,我们俩小跑着翻越过去。燕顺路上灯火通明,感觉一股热流涌来,像是回到了人间。
我说:“我往北走,你往哪儿走?”
“老哥,你住星河185吗?这么近你就回家了,我会很痛苦的。”他几乎真的哭起来了,“我今天真的很难受。”
“有什么可痛苦的,你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好了。年轻人都有各种各样的压力,但是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工作,对不对?看,你这么高的个儿,长得也帅气,干什么都行。”我们俩站在马路边上,不知道的路人看上去以为是在比较高矮。
“老哥,帅气有个屁用,又不能当饭吃。再说了,我根本就不帅,我肚子里有苦水。我简直不能接受人世间的荒诞。”他说着,向燕顺路的中间护栏走去。车辆从远处驶来,灯光闪烁。
“你干什么,那是快速车道。赶紧回来!”等车从外道开过去,我赶紧跑过去把他拖回来,“你不要命了!看你挺正常的一个人。”
“老哥,我真的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我把他按住,在路边坐下来,法国梧桐树下的路椅上铺着一层尘土。灯光明亮,谁要是半夜从这里走过,都会看得一清二楚。路上方的红绿灯旁,监视器一闪一闪,像黑色的大眼睛盯着这片夜色。
“你要是手里没钱生活了,可以开口跟家里或者朋友借一借。大男人,难不倒的。我给你一百块,你先吃饭。”我从包里掏出钱给他,他不要。
他说不是这样的,他号啕大哭起来。
“老哥,没钱难不倒我,我可以挣钱,哪怕是借钱,我也有能力偿还。”
他哭得鼻涕都流出来了,之前在桥上抽泣我还觉得他只是在演戏,现在我感觉到他真的经历了什么巨大的打击,痛不欲生,甚至连死都不怕。
“没事,你慢慢说。”
我拍打着他的后背,使他能舒服些,心酸和委屈也许能在拍打中散去。
关于一个人的身世
他足足哭了十几分钟。我就那样陪着他,看他哭,我也产生了孤独感。这种感觉已经三四年没有过了,我会忘记疼痛,忘记悲伤,忘记孤独,忘记寂寞。我把注意力放到创作里,每天不停地读书、写作、画画、遛狗,生活变得充实。甚至父亲病逝,我都没有哭泣,没尝过眼泪里的咸味儿。我卸下背包,拿出纸巾递给他。他放在手里,也不擦泪,紧紧地攥着,纸变得皱皱巴巴。
“快擦一擦眼睛,还用我给你擦?”他的哭声小了很多。“别哭了,哭多了容易感冒。感冒了没人照顾你,也耽误工作。”
“老哥,你对我这么好,像我的亲哥。为啥我的亲姐一夜之间就不是亲姐了?我搞不明白。我和我姐的感情最深厚。我姐以前不是这样子的,结了婚买了房,就突然不是亲姐了,我哪里能接受得了。”
“咋回事?什么亲姐不亲姐,变得亲又不亲的。我被你绕糊涂了。”
“我也不知道,简直是做梦,感觉他们全都在骗我。打我骂我我都能接受,我就是接受不了他们欺骗我,把我当傻子看待。”他十分委屈。
为了让他安下心,别这么抽风似的一阵好一阵坏,半夜里继续这么下去,我也受不了。我决定让他彻底敞开心扉,让他说个痛快。
“今天上午我和女朋友聊天,她说我要是真的想跟她好,就得有房子,车不车的她倒不在乎。房子必须得有,否则她不跟我结婚。我在燕郊五六年了,也知道燕郊的房子是怎么从三四千涨到了三四万的。我给我姐打电话说想买房子,我姐说怎么突然想买房子。老哥,买房子不都是突然的嘛,谁买房子还在心里打草稿,难道还要酝酿个十年八载的?我姐说她没钱,直接拒绝了我。我又给表姐打电话,我表姐也说,我还小,不要着急。我小什么啊,26了还小,难道让我等到62就不小了?我真服气了。我表姐说,网上认识的女朋友靠不住,小心遇到骗子。在她们女人眼里,什么人都是骗子。她们两个人,最后还不是被那些窝囊废男人骗到了手,她们过得怎么样?也不怎么样。不借钱没关系,还把我数落了一顿,又是关心我的成长,又是操心我的发展。最后说来说去,钱没借,反正都是为了我好。”
“也许她们说得对,你要听听姐姐们的建议,不至于脆弱到这种地步。我还以为什么事呢,小题大做。”
“是应该听她们的。从小到今天,这些年,我一直听我姐的话,我宁愿不听我爸妈的话,我都很听我姐的话。为了我姐,我什么都可以做出来,好事坏事,只要为我姐。”
“那你太极端了,不能太冲动。凡事要正反两面看,是不是?”我不知道我的劝解是否对他有用,我感觉上下眼皮在打架,实在是有点儿困。
“我姐今天拒绝了我,我也没说什么。买房子嘛,是大事情,不可能几万块钱解决得了,我只是跟我姐表明了这个想法,首付要38万。我姐说,连零头也拿不出来,就算拿出来了,那30万怎么办,跟谁借去?我说我再想办法。我姐说反正她是借不到那么多钱。我知道我姐有点儿为难。你猜怎么着,我姐夫一把把电话抢过去,跟我说:‘你不要大事小事找你姐,你姐又不是你亲姐。你姐为这个家庭牺牲得够多了。你姐小升初是全乡镇的第一名,你爸不拿学费,让你姐连个中学都不能读,小小的年纪就干农活儿。你姐现在腰酸腿疼的,都是干农活儿累出来的。’”
“你姐夫做得不对,他确实不应该这样说话。”
“我说:‘你说什么?金明,你在胡说什么!你说我姐不是我亲姐,我用电话拍死你!’我在电话这头儿急眼了,对他大声嚷嚷起来,他就把电话挂断了。我又给我姐打电话,也没打通。我姐的电话肯定是在我姐夫手里,他不让接。我又给我表姐打电话,我把金明胡说八道的话跟我表姐复述了一遍。我都没想到,我表姐也说:‘对的,那不是你亲姐。你们俩没有一点儿血缘关系。’我想,怎么可能呢,我眼睁睁地看着我姐在我家长大,我三岁她六岁,她带着我玩儿,一起上学放学,给我买这吃的,买那玩儿的。他们突然告诉我,我姐不是我姐。”
“你先别激动,你爸妈没有说过,那就是亲姐。可能你姐夫他们也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故意将你一军。”
“这不是将军的事,简直是天大的玩笑。他们都关机了,我当时一气之下就把手机摔烂了。我一个人离开了出租屋,想了一天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真不想活下去了。他们都来欺骗我。玩儿我呢。”
“哦,你去大桥上,你坐在栏杆上,你想跳河,就是因为这件事。你不想把事情弄明白了?不要做傻事,聪明人都是一时糊涂,做出了错误的决定,悔恨终生。你怎么对得起父母把你养育这么多年。”
“我本来想去北京站买票,回老家问问我妈,我姐到底是不是她生的。我太着急了,把手机摔烂了,网上买不到票,也没带身份证就跑出来了。老哥,你体会不到那一瞬间的感受,就算神仙开导也不顶用。我头脑里乱哄哄的,都要爆炸了,头发立起来了,你信不信?”
“你相信吗?今晚上的灯塔都为你亮起来了。”
“你别骗我啊,灯塔又不认识我。”
“你看,灯塔从来没亮过。”我伸手指着远处的大桥,灯塔闪烁,“我在家里的阳台上就能看见,它一般都是黑色的。”
我相信他的话。一个人突然被刺激了,就是这样的。原本都是很健康的人,可能因为一件小事,没控制好情绪,导致他不相信任何人。
“你要这样想,不管是不是血缘意义上的亲姐,你俩都是在一个屋檐下长大,由同样的父母培养成长起来的,那就是亲姐弟,现在还要怎么去定义它,这种养育之情是最大的恩德。父母不告诉你,不去挑明,自有他们的苦衷。你也可以继续装聋作哑下去,有一天自然会真相大白。你这么一哭闹,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一个小伙子不能这样。你现在知道了更好,迷雾不会继续笼罩你的家庭。你应该勇于面对,面对生活的现实。”
我把电话递给他:“你想给家里打电话吗?可以用我的电话打。给父母报个平安。”
这时候天快亮了,环卫工人陆陆续续地蹬着三轮车出来了,在冷清的街道上扫着落叶。他们勤劳,肯吃苦,宽厚,朴实,多么像村里的爹娘。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掉下来。
“老哥,你怎么哭了?我都不哭了。真对不起你,打扰了你一夜。老哥,怎么说我都要请你吃饭。没有你,我可能早跳河了,就是不跳河,我也可能傻了。”
“得了吧,你就是个胡编乱造的少年。”我又被他逗笑了。
“你看,老哥,你别不信我。”他伸出胳膊,把手腕处的镯子撸下来,“我没骗你,尽管世界上每个人都可以欺骗我,但是我从来不会骗别人。这只镯子送给你,这是我们彝族人的最爱,我奶奶给我的。”
“不合适,我不要。”我把他的手推回去,“你还是好好戴着吧,这是奶奶的心爱之物。”
“老哥,你电话多少我记一下。改天我请你吃饭,你喜欢吃什么口味?羊蝎子怎么样,我们可以尝尝,我至今还没去过。要不算了,我还是请你吃我们的彝家肴吧。就在燕顺路上,我们大凉山小凉山都是一家人,尝尝大凉山人开的很正宗的馆子。”
“好吧,你先回去好好睡一觉。等我给你打电话。”
“对了,老哥,你记我的电话吧。我电话摔烂了,我中午就去补卡,你下午给我打个电话。我们就这样说定了,不见不散。”
喷水车从燕顺路上呜呜地开过来,水溅到了马路牙子上,我们起身握手,互相拥抱。他非要把我送到星河185门口。我说我不住星河185,我住在小巴黎的林荫大道。他说这么远的路,你又开始逗我了啊。我说没事的,遇到你都不怕,走路怕什么。
天色终于有点儿发白的迹象,这一夜折腾,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他羞涩地笑了笑,说再见。
万物在静默中爆发
下午,我没有给他打电话。
一觉到了晚上10点钟,突然想起来昨夜的事,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真假,感觉是在做梦。
我给他拨号,他在电话里都快急哭了。
“老哥,我从中午等你到现在,我以为你会骗我呢。你肯定没吃饭,现在出来吧。就在夏威夷北岸,我下午过来订好了位子,一个人像个傻子似的坐到现在。服务员都觉得我是不是神经不对劲儿。”他哈哈哈笑起来。
我不能不去,我肯定要过去。
他在门口等着,把一包茶叶递给我。“老哥,这是不是你最爱喝的那种?我们云南的红茶。我跟你说啊,我刚才还跟女朋友视频,我说刚刚认识了一位画家导演,她非说我在骗她。一会儿我们跟她视频,让她看看,她在深圳的画廊里卖画。我还跟她说,我们是在去看灯塔的路上认识的。她说她都没见过灯塔。我让她快来燕郊,别待在深圳了,我们一起去看灯塔,跟着我老哥去宋庄。她一听宋庄,又有点儿相信了,宋庄是不是太出名了,老哥。”
他穿着民族服装,看起来是一个很地道的彝族青年。一条很肥大的裤子像五彩缤纷的裙子。他把耳环换成耳钉,非常艺术范儿。我一直没问过他名字,真是挺逗的。在彝家肴就餐时他才说,他叫蜗忍,在燕郊一家设计公司做空间设计。我说真是一只能忍耐的好蜗牛。
他哈哈大笑起来:“老哥,不是的。蜗忍在我们彝族话里是熊猫的意思。”
彝家肴真是热闹,过几天即将迎来彝族新年,三四个年轻人抱着吉他在舞台上调音,有雪山女神组合和执玛乐团在排练,歌手文清一曲《此刻醒来》唱得大家热血沸腾。蜗忍说他唱歌跳舞一般,他跟艺术总监阿龙要求朗诵一首彝族诗人吉狄马加的《泸沽湖》。
“老哥,你帮我听一听情感是否到位,多指点我。”
我说:“太棒了,那一定是你们家乡最美丽的诗。”我为他鼓掌,他就开始端着苞谷酒朗诵起来。
“有人说泸沽湖是山姑娘,狮子山是她的母亲。奇怪的是这位母亲,永远不让自己的女儿出嫁。蓝色的裙裾在朦胧的雾中失落了。”他激情澎湃地站了起来,端起酒杯轻轻地和我碰了碰。“哦,山姑娘你在哪里?去问狮子山吧。她是山姑娘永恒的母亲。”
我被他们对泸沽湖深厚的情感和美轮美奂的迎新年的气氛深深地迷住了。我们都从远道而来,我们成了燕郊人。我们依然谈论着家乡的好,却又不喜欢那种生活状态。
在青岛,在丽江
2022年冬季,我们继续东奔西走。
中国北京。第24届冬季奥林匹克运动会惊艳绽放。我们不仅是两届奥运会的举办国,北京还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双奥城市。
逝去的春天,把记忆装在脑海深处,我们精神百倍迎接新生活。农历正月里的北方人潮涌动,青岛的海边挤满了从全国各地来旅游的客人。
憋坏了。憋坏了。一群群年轻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对着大海呼喊。感受心跳。世界,此刻安详。白色的海鸥在栈桥上空飞舞,鸣叫。雪白的海。泡沫涌向岸边,潮涌是一点儿一点儿的,不像以往那般滚动。希望总是有的。
在海边,我想起蜗忍。他那句“老哥,你还是老样子啊,一点儿没变”深深地触动着我。说没变,是不可能的。生活每时每刻都在往前推移。
大雾慢慢褪去。阳光照射在海平面。
你看,快看,灯塔!一个高个子女孩儿站在礁石上蹦跳起来,另一个女孩儿挽起被海水打湿的裙子,被她拽上礁石。
“哇,太美了!”高个子女孩儿说,她第一次见到灯塔。她一只手指着远方,侧着身子,一边拿起手机自拍。打湿裙子的女孩儿静静地看着前方,任凭海风吹着她的一头秀发。
“你快拍啊,你怎么不拍呢,发什么呆呀?”高个子女孩儿说,“来,快站好了,我给你拍。”
女孩儿把手耷拉在裙子两侧,不阴不阳的表情显得有点儿为难。
“你还想着他呢?渣男!出来了,就要忘记。”高个子女孩儿指点着她,“动作活泼一点儿,不要太死板,这样太无趣了。”
我坐在另一块礁石上,看她们拍照的样子,看海鸥落在淤泥里,啄食海洋里的生物。远处的灯塔彻底现了原形,太阳放着冬日的光芒。我身上暖洋洋的,海风也没那么湿冷啊。
蜗忍的拜年视频打破了我的沉思。他说云南已经是春天了,各种花都开了,他把摄像头对准一盆盆绿色植物和花卉。他用极其骄傲的口吻说,云南的鲜花运往了全国各地,市场价格也非常可观,尤其是春节期间。还问我要不要,下午就可以快递给我。我说不用麻烦了,视频里看看也有美感。
他又把镜头对准一位老阿婆,说这是奶奶。奶奶头上戴的银饰垂到了耳朵两侧,一身蓝色的民族服饰,上面绣着大红花。奶奶的微笑温和,慈祥的面庞上是高原阳光照射的那种红润。奶奶边说边打着手势,可能因为我一句都听不懂,所以才加上手势比画着。
蜗忍用镜头扫过屋子、酒桌,他在窗户旁坐下来。灯光忽明忽暗,蜗忍眼神迷离,他说家里想给他定亲。
我说这是高兴的事啊,祝贺他。
但是他好像不情愿。他说还不想这么早就结婚。
去年他在微信里告诉我,他已回到了家乡,他们族人的观念是要找彝族姑娘做媳妇。他说他的生父从监狱里放出来了,他的生母也要回到他身边来,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但他还是离不开把他哺育大的养母。他生父给他跪下来忏悔,希望他能原谅自己。生父还把狱友的女儿说给他,女孩儿是司机,从县城往泸沽湖拉客人。
我问他结婚对象是那个开车的女司机吗,蜗忍说是她,但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他发现他们性格根本不合适。
“老哥,她开车,我卖票,这不是颠倒了吗?”
“什么颠倒了?”
“男女性别啊。”
“性别怎么颠倒了?”
“应该我来开车,她卖票才对。”
“你太古板,这有什么?”我几乎被他逗乐了。
“反正很不合适,我受不了太泼辣的姑娘。和她没有一点儿沟通,她也不懂诗意。”
“生活幸福也是一种很大的诗意。”
我想安慰他,说出来似乎又不像是安慰的话。
“比如,老哥,咱俩说话就很好沟通,你很懂我。”
“那是你的错觉吧。我怎么能懂你呢?我们只不过是聊天聊得好的朋友。”
“真是。老哥,你不觉得现在找个能聊天的朋友都很难吗?”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谁会闲得没事成天找你聊天呢?”
蜗忍的意思是他跟车跟烦了。每天在山路上颠簸,有时都想睡一觉。跟车卖票的日子太无趣,虽说生活过得很安逸,但是失去了人生的追求。他说他要好好想一想,拿定主意。他不想这么潦潦草草地打发了青春。他让我一定去他的家乡,看一看泸沽湖,说不定会有爱情发生。
北方的风在田野上吹起,雪花在暮色里狂舞,像一道影子。我开始琢磨起这个影子来。我继续走这条近道赶路。
我久久地看着潮白河上的燕潮大桥,灯塔在夜色里忽然灵光一闪,令人眼花缭乱。
我也会这么想,真正的爱情在远方等待。那些飘逝的爱,灯塔为失去爱的人照亮。
不准你难过,我愿意为你拭去泪水。我很确定这一点。
油画一牛车
蜗忍说他已经回到了燕郊。他当然离不开这儿,我始终有这种感觉。
这给他、给我、给所有人机遇的小城镇。
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待惯了的人,是很难说不去爱它的。这分明已经深深地刻进了我们的骨髓。
蜗忍继续说,只是还没顾上联系我。他回来第二天就去了天佑房产报到上班,接待的第一个客户是宋庄来的一位年近六旬的老画家,让他找一套大面积的一层房子做画室。
“老哥,说来说去,这位画家说还认识你。他称呼你是博导。”我问是王大军吗,剃着光头。“真是他。一位非常洋气的怪老头儿,穿着一身紧身衣裤,骑着变速车走了20里地来燕郊。如果他不说他是63岁的人,我一直以为他才40多岁。”蜗忍说,“老哥,是不是你们艺术家都年轻?”我说是他老王年轻,别人不一定。
前一阵子,王大军个人画展在宋庄举办,他还邀请我参加。我最近肩周炎犯了,抬不起胳膊,连拿瓶矿泉水都痛得厉害。老王把他的画展海报发给我,上面有几行小字,我放大了细看:
我生命中一无所有,
我只是一个画家。
对于我的作品,
我认为无需赋予任何解释,
当观赏我的作品时,
应清楚我所要表达的……
只是一种简单的概念。
这是三年前发生的事,王大军还住在宋庄的北寺村,一座四间大民房,一个宽敞的院子,独门独户。每月房租只有700块钱。老王爱酒,爱得过度。他知道来宋庄的画家朋友都穷得叮当响,每次都是他主动约酒,也就是他做东。他做东,很自豪,每次都劝哥们儿多喝,酒有的是。虽然他喝得少,可是醉酒的却是他。他知道他喝醉了会躺在院子里的画布上滚来滚去。同行艺术家朋友都说,老王的画是用他的臭皮囊滚出来的。他们靠在窗户边喝着二锅头,欣赏着挂在墙上的这幅滚画——他称作是“大海”!
于是,他的兴致也上来了,用他标准的通县京腔声情并茂地朗诵起漳州女诗人安琪的《极地之境》:
现在我在故乡已呆一月
朋友们陆续而来
陆续而去。他们安逸
自足,从未有过
我当年的悲哀。那时我年轻
青春激荡,梦想在别处
生活也在别处
现在我还乡,怀揣
人所共知的财富
和辛酸。我对朋友们说
你看你看,一个
出走异乡的人到达过
极地,摸到过太阳也被
它的光芒刺痛
如果说年轻时候的王大军喜欢写实主义,现在他的风格越老越抽象,正如他海报上注明的:抽象——情绪——视觉。
从他的画里总能看出他要找回一种少年感。他把他最爱的一幅人物肖像《少年凡·高》送给我。
这也激发我把自己的诗集取名为《心藏少年》。出版社的编辑老辛说:“非常好,黄宝,这才是你该有的诗意。”
蜗忍说:“王哥的油画太震撼了。”
他第一次看到实际生活中的油画。老王搬它也是费了一番功夫。运货的车厢太狭窄,根本装不进去。他们只好从村里的老乡手里借了一辆牛车,还好,隔壁农场里还有牛车。从宋庄出发来燕郊,城乡接合部,一路畅通无阻,这事在北京就太不可思议了。一牛车的油画缓慢行驶在潮白河右堤路上,一道无比美丽的风景。上千幅作品,他们足足运输了三天。
王哥说:“混了一辈子就这点儿家当,小伙子你别笑话。”蜗忍说:“这点儿家当还少吗?这不比那些破箱子烂柜子值钱多了。”
“唉,小伙子,这怎么能用钱衡量呢?有的人觉得箱子柜子好,有的人觉得一块破画布好。当然,你是幸运的。我也是幸运的。因为,我们身边有这条河,有这片树林,有这座燕潮大桥。尽管你我不可以到河里去洗澡,但我们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洗涤自己的心灵。”
我说:“小伙子你被吓着了吧?”
蜗忍一脸兴奋地笑,他真是惊诧不已。
“没事的,时间长了,你会习惯的,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动情了他还会给你唱一曲,你别以为他是疯子就好。”
蜗忍说,他应该坐下来好好看书,多学习这种艺术家的气质。否则他在工作里会失去方向。他问我诗集出版的时间,他要多买两本,自己看不说还要推荐给身边的朋友。我说不用买,你喜欢看我送给你,不看了扔掉也不会心疼。
“老哥,你这样说,是看不起我吗?”蜗忍情绪有点儿变化,“我再没文化,也不会做出这么下流的事来。我是特别喜欢书的人。”
我说:“你也甭介意,只不过是开玩笑而已。”听我这么一说,他心里才好受了一些。
王大军从宋庄搬到燕郊,他的画室收拾了大约一周才把几个画家朋友约过来聚会,王哥在电话里一再说叫上做房产的小伙子蜗忍一起来,多好的人,给他发红包也不收。现在的年轻人压力多大啊。
他一直夸蜗忍是一个特别实诚的孩子,没啥心眼儿。谢谢他给他找到了满意的工作室。
周末晚上团聚非常欢快。青岛画家祝万宝还打趣老王说:六十老汉再出发,撇家舍业扔老太。
王大军眼里充满激动的泪花。他说:“是啊,彻底退休了。终于可以干点儿自己想干的事情,否则真是退休了。不能做没用的杀材。”
可喜的是,燕郊人流又多了起来。不是说买房子的人多了,而是租房子的人隔三岔五地从北京搬来。房产中介也不像五六年前那般活跃,动不动打着“北京地铁来燕郊”的旗号,更不用说燕郊户口划进北京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地铁动工了,这次是实实在在的,建设工人热火朝天地作业。一幅美丽的景象不用描摹,在眼前展开了,像花朵般盛放。
以往炒到三四万的楼盘,如今都降到了一万多点儿,老百姓是真高兴啊!他们觉得这才是合适的,人人都可以负担,人人都可以住进楼房。高楼挨着高楼,新楼盘还在一座座地封顶。
摆地摊的,卖烧烤的,突然热闹起来。这个北京郊外小城的人间烟火气一点点在回升。
心也热乎起来。
一天傍晚,蜗忍给我打电话,约我到首尔甜城林荫大道西门吃烧烤。我说不想吃烧烤,烟熏火燎的,受不了那些呛鼻的烟。蜗忍说他在支炉子摆摊,特意从老家发来了一份特产。最近下班早,也没有更多的业务可以做,不如出来试一试副业。
我下楼走到西门,各种各样的风味小吃,纯牛羊肉、河南大饼。“丽江三川火腿”几个红色的大字,看上去很吸引人。蜗忍西装革履,摆弄着手中的肉串儿。我说你怎么想起干这个来了。他说每次下班看见人来人往的景象很繁华,就想过来凑凑热闹。桌上洗好的两盆菜是青椒、茄子、金针菇、香菇,有串好的大蒜,还有一箱子熟食,就是丽江三川火腿。
一对青年男女走过来问这火腿怎么个吃法,蜗忍说本来就是熟食,只要稍微加热一下就可以。这种火腿,看上去外观红润,肉质饱满,很难在地摊上见到,只有在大型超市里才有。它肉层分明,具有浓厚的肉香和独特的风味。蜗忍说这都是老家爷爷奶奶亲手制作的,传统的工艺,经过腌制、晾晒、熏制等多个步骤,确保了火腿的醇厚口感和独特风味。无论是煮汤、炒菜还是单独食用都非常好。
漂亮女孩儿说最好吃的是他留乌骨鸡,比别人家的鸡肉都有鸡味儿,不像三黄鸡那么黏糊,也不像柴鸡那么死板。蜗忍说这本是想自己吃的,要是卖很难要价的,贵起来无人问津。吃烧烤,一般人才不管是什么鸡肉,两个鸡翅6块钱,一个鸡腿5块钱,都是冷柜里的产品,如果卖彝族乡的他留乌骨鸡要彻底赔本了。他只是觉得好玩儿,拿出来感受一下摆摊的快乐,和大家分享一下。
我说你也不能天天分享,要是真把顾客的嘴巴吃馋了,再换其他的鸡,人家是要问你的,怎么跟上次的质感不一样。
八九点钟的时候蜗忍一个电话把王大军也叫来了。他带着住在燕郊的四五个画家朋友从潮白河左堤路走过来,穿过燕顺路只需要10多分钟。我说我不久坐了,我要回家看足球。你们几个聊吧。
我知道他们画家只要聚一起,又是一顿喝,不醉不归。王大军一遍遍地催我下楼,他被丽江三川火腿带来的独特美味惊呆了,非让我过去跟他们喝一杯。“博导,你太不够意思了。”他在电话里已经打起酒嗝儿来,“蜗忍这么热心,亲自动手,把云南丽江特产都奉献出来了,你还不赏脸。”我说:“你们好好吃好好喝,我就不下去了。我怕烟呛。时间久了受不了。”
当很多人都在为一道不可错过的美味佳肴大醉的时候,我却躲在屋子里。当很多人都一夜无梦的时候,我却做了一个非常出色的梦。
美加墨世界杯亚洲区预选赛
北京时间6月10日,国际足球邀请赛,国足U19对阵韩国U19。王钰栋选择打近角,78分钟用一次定位球的机会踢向球门,中锋刘诚宇补射得手将球打进,中国队取得1∶0的领先,场上的僵局被打破了。韩国队在右侧传中,中锋的头球解围。中国队大脚还是将球往前撩,在前场形成了2打2。刘诚宇拿球突破,直接过了韩国队咸宣宇的防守,带到了禁区里,伺机选择了角度很小的打门。刘诚宇89分钟再下一城,杀死了本场比赛的悬念,中国队以2∶0获胜。这次反击打得质量相当高,而且刘诚宇在摆脱咸宣宇防守的技术上太精彩了。中国少年漂亮的配合、进攻、跑动,让中国男足扬眉吐气了一回。
少年足球的骄人成绩,恰恰鼓舞了第二天的国家队,6月11日在韩国主场进行的2026年美加墨世界杯亚洲区预选赛36强赛C组最后一轮比赛,中国国家队对阵韩国国家队——
老哥,你也看球吗?
看呀,你呢?
我不懂球。我都不知道谁是谁。
你多看几次不就知道了。
老哥,看球怎么看呢?
就是那样看,看球还有看法吗?
那些人的名字,你怎么记得住呢?
记住你能记住的就可以了,你也可以看热闹。
老哥,怎么还有那么多女孩子看球啊?
对啊,女孩子是球迷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男人和女人。
我还以为球赛只有懂球的人看呢!
你也可以看人啊!
哈哈,看人。对,是看人。
刚开始可能谁也不懂,看着看着就喜欢上了某个人。
老哥,我看见朋友圈里发帅哥的都是女球迷。
中国女足也不差的,你看孙雯、刘爱玲,不只有足球帅哥。
老哥,什么时候你教我一起看球吧。我也想打开眼界。
你先看看孙兴慜吧。
孙兴慜,中国队的?中国人吗?
韩国人。亚洲身价第二贵的球星。他的身价是国家队球员身价总和的50倍。
中国队客场0∶1不敌韩国队。
由于同组的泰国队主场3∶1战胜新加坡队,国足凭借胜负关系优势以小组第二晋级18强赛。
我们晋级了!对,我们晋级18强赛!
世预赛亚洲区36强赛6轮比赛全部战罢,韩国队积16分以小组第一的身份出线。中国队积8分排名小组第二,同时韩国队成为三支18强赛种子球队之一,避开了与日本、伊朗同组厮杀。根据赛程,18强赛将从2024年9月5日至2025年6月10日共展开10轮角逐。获得这个阶段三个小组前两名的球队,将获得直接进军美加墨世界杯的资格,排名小组第三、第四的队伍则将进入第四阶段附加赛。
孙兴慜是了不起。我们也有过范志毅、孙继海、宿茂臻,我们也踢进了2002年的日韩世界杯。梦想永远是被年轻人创造的,谁敢说我们不会再涌现众多的球星呢?
你看刘诚宇。
由于刘诚宇在U19比赛中的优异表现,被中国队主教练伊万科维奇直接选拔进美加墨世界杯的主力队伍。刘诚宇简直是跑疯了一样,照这样的趋势培养下去,什么球王球星的,怎么追都追不上。
真是拳怕少壮,棍怕老狼。
刘诚宇能帮助中国队赢下世界杯吗?大家对新星充满了期待。我们一代代足球人为足球事业付出了青春年华,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冲击世界杯,一代代新人辈出的大时代,中国足球,是有希望的。2030年男足世界杯将由摩洛哥、葡萄牙、西班牙联合举办。世界杯已经百年了!
22号地铁线从北京开往平谷。预计2026年通车。首条跨越京冀两地的地铁线路在燕郊设有三站。好消息上了《新闻联播》,京津冀协同发展,一小时通勤圈驶入快车道。一旦地铁开通,燕郊还是睡城吗?
北京与燕郊,地缘衔接,人缘相亲。生活,也是需要一份诗意的表达。连天空的星星都带着郊区的清爽,一眼望去透亮的星空下,我们品尝着一种甜蜜的滋味儿。放眼望去,至少我们还生活在北京的周边。总算落下了脚。
我带着俏美奔跑在家乡的梅岗。
漫山遍野的蚂蚁蛋花盛开在旷野上。
花丛中的俏美毛色雪白,它已经16岁了。都说狗的一年是人的7岁,也就是说我的俏美今年112岁,是一条老狗了。蚂蚁蛋还是我少年时代的花,那么古老。百花绽放的洋河,流水激荡。俏美跑不动了,趴在梅岗上哕了一地秽物。野果皮、花、狗毛、白色的唾沫。它还能站起来吗?我抚摩着它,抚摩着,它抽搐的身体那么软绵和苍老。
这多像一串长长的梦啊!
我们相聚在燕郊
亲爱的雪莲女士:
我啰里啰唆地写完了这篇小说。
我不知道你看了会有何感觉。《风总是在改变方向》,我以逆向的方式想这个故事以及故事里的人物。我突然想到了我大学老师崔子的艺术理论著作《艺术家的宇宙》,我记得你跟我在北京电影学院食堂吃饭的时候,我还把你介绍给崔子老师。你当时非常惊讶,满脸的兴奋。对,就是那个又拍电影又写小说的崔子,他也曾经十分热心地帮助威尼斯国际电影节的安娜女士选片送展。他在课堂上告诫我们,艺术家的唯美,就是唯本质、唯心灵所感觉到的真实。也可以说,艺术家的唯美也即是唯丑,因为丑往往包含了更真的真实。
当然了,也可能崔子老师的理论有点儿老旧,这都是30年前的著作了。但是,他至少让我懂得,理想依然在你身上燃烧,那始终如一的激情,对影视、文学和艺术的追求从不言败。创作,给我相当大的快乐。艺术是美容霜,它让人不老,更让人心态年轻。
一会儿,也就是下午两点,我还要去宋庄参加《北漂诗篇(2024卷)》的首发式。每位到会的诗人都要朗诵一首自己的诗歌,我刚刚拿到印刷出厂的新书。我总是记不大住自己的诗歌,我还要背一背这首《省界线》:
来燕郊的第一场雪,覆盖大地
京秦高速公路横穿雪野
白茫茫大雪一路沿着省界线,漫长
的车龙
我的小狗在雪地里撒欢儿、奔跑
甩飞的鞋子,捡起来它也不让穿,
用牙咬住
通红的嘴唇沾着雪花,它邀我跟它
一起玩游戏
此刻。对。一番追逐
东一头西一头
它趴在雪里冒着热气,它太开心了
它顽皮的样子不像一条老狗,一刻
不停下来
一路走过的脚印。这些年
它陪伴我,大于我陪伴它,蜷在书
桌下,安静着
从京城搬到郊外,广阔天地下它达
到了前所未有的
兴奋劲儿
我站在雪里,看着它,那信赖的眼神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
没有如此快乐过。
雪莲,你对这首诗歌有感觉吗?同样把这首诗赠予你。如果你再来中国访学,欢迎来燕郊做客。我带你去行宫大街吃京东肉饼就三河豆腐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