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5年第5期|徐琦瑶:抵岸
一
上岸了。他习惯性地回头望了望大海,就像每次离家,总要转过去看看身后的母亲。家门口的海,脚步缓缓的,目光淡淡的,带着说不出的忧容。
转过身,他朝我微微一笑,有点儿羞涩——在我面前,他永远是小两岁的弟弟。多年前,我嫁到城里,他也在城里安了家,但他几乎一年四季都在海上漂泊。只有母亲一直守在岛上,只要她在,岛就是我们的家。
每一次回家,他都要在码头上停留片刻,寻求内心的过渡,在短时间内完成自我调整。停泊的渔船整齐如列,船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阳光下的泥滩闪闪发亮,有人把裤腿挽得高高的,在泥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远处高高低低的房屋,如石砾般散落着,而裸着黄土的小山头,一座连着一座,把它们都深深圈在怀里。
走着走着,他落在了后面,我知道他走得不轻松,就像刚才泥滩上的那个人,怕自己的脚步落下去,会碰到什么,打碎什么。回家的怯意,依然在他心里抖成一根弦。他说,人到中年,越来越胆小了,特别是像他这样长时间才回一次家的人。
捕捞队大院里,刚从海上歇下来的渔网,像绿色的长龙一般伏着,三五个妇人正在补网。她们都到了中老年,说笑的声音和腔调都脆了——是早已硬化的经不起撕扯和摔打的粗脆。前几年母亲还常跟她们一起干活儿,在渔船回岛的日子里忙碌着,如今她老眼昏花,手里的梭子再也不能在密密的网眼里进出自如了。
脚步不知不觉加快了,可心里明明想慢一点儿。想起他跟我说过的那个梦。一夜,他在船上突然梦醒,只记得梦里母亲躺在床上冲他笑,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个具体的笑容。他起身默默地在甲板上踱步,大海托着船,船托着他,共同漂流在深阔的黑暗中。他选准家的方向,用力击掌三下,声音却很快消失在黑色的海面之上。
母亲提前为我俩准备了并排的两张床,就像小时候那样。夜深,和着熟悉的旧棉被的味道,我们开始细诉,从母亲做的那碗清蒸带鱼,说到他看到的月光下的海;从过去的一首老歌,说到他曾经的船友;从今天路上碰到的开网吧的阿三,说到他在国外看到的光景……
夜深了,不知隔壁的母亲是否睡着了。那一夜他的海上三掌,有没有惊醒过母亲,让她又一次在沉沉的黑暗中开始多年不变的思虑?
二
同母亲的思虑接连起来的,是海上的明月。母亲常说,最怕半夜醒来,月光亮进了窗子。其实,他也是。
船上第一次值班,刚好是他二十岁生日。换班后,他独自来到甲板上,在阔远的夜色中,打开第一罐啤酒,嘭的一声恰似梦中的惊呼。回到房间,屋里清亮无比,一轮圆月正贴着舷窗,朝他微笑。他好像闻到了月亮的温香,像母亲身上的味道。此后,见到月光,便无睡意,内心升起的唯有潮水般的孤独。
在倔强的年纪里,他从航海中专毕业,以优异的成绩,成为一名国际海员。船上几十人,只有他一个会讲中文。好多时候,他只能对着翻涌的浪花,一个人说话。
他说,他常会想起儿时的那块奶糖。七岁时和隔壁阿三为了一块奶糖打架,奶奶把他拉回家,摸着他的脸,笑着说:“我家叶舟以后要自己赚钱买奶糖吃。”他扬着头补上一句:“买有英文字母的外国奶糖。”那时,阿三的大姐上初中,他见过她的英语课本,那些英文字母看起来总是很神秘。此后,奶奶常当着他的面对别人说:“我家叶舟以后要到外国去。”他听着,不由得把胸脯挺得高高的。奶奶去世时,他远航的足迹正停留在遥远的悉尼港。在各种琳琅满目的外国巧克力前,他无限想念儿时那块奶糖。一阵海风吹来半张中文报纸,他如获至宝,那些古老的方块字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令他如此沉迷。
他会对着大海反复讲一个“草率”的决定,中间常常会停下来说不下去。填完中考志愿,还没跑出校门,他就被林老师拽了回去:“怎么不填高中?三年后你肯定能考上大学。”他吐了吐舌头,咧嘴一笑。那会儿,岛上的人成群成群地往外走,他们说起外面的事外面的人,眉毛都快飞起来了。他也要去外面,要比他们走得更远,看得更多。当他向林老师表明心迹的时候,心中正洋溢着羞涩的幸福,这种幸福就像海面上棉花糖般的白云,温柔而饱满。
当他真正在海里日日夜夜漂泊,才发现这里除了波涛,还是波涛,除了海风,还是海风,鱼和船都留不下痕迹,瞬息而生的浪花没有一丝芬芳。他想念家乡那小小的岛,想念它每天的颜色和气息,想念家门口那段窄窄的黄泥路。那些日子,吹着口哨走的,着急出门找人玩的,在老师上门告状之前溜回家的……都留在黄泥路上,真实地存在于生命中,构建着他的今生今世。在大海上留不下痕迹的他,经常梦到自己在家门口的黄泥路上打滚,滚着滚着,身下就空了。
这些年,他有过一万次要和大海说话的念头,却以一万零一次的沉默相视。一回,船终于靠岸了,在南太平洋的一个岛国。刚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就听到一首熟悉的华语歌曲。他恍惚了,深情的旋律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涌上来,将人深深淹没,每一句歌词,就像梦中每一声呼喊。
船上有一个大个子水手,爱喝酒,叫罗伯特。他背地里叫他“大萝卜”。“大萝卜”好几次偷偷喝他的酒,他都当没看见。一天,海风生猛,海浪咆哮,海面上好像有千百头小兽在追跑,他怔怔地站在甲板上,空望着大海,心里不知被什么抓挠着,烦躁不安。身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回头一看,是“大萝卜”,正背对着他唱歌,一手举着一罐啤酒,一手在空中打着节拍。他想给他一拳,脚步却被他的歌声绊住了——在忧伤而低缓的旋律中,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抖开来,又相继沉沉地跌落下去,像海面上奔跑的小兽,成群结队又个个孤独。这一定是“大萝卜”家乡的民谣,在千里之外的大洋上被他唱出了独有的温柔与苍凉……
三
我记得他第一次远航回来后的情景。
回来和出去都在夏天,刚好四季走过一个轮回。踏上码头的他穿着一双拖鞋,掩盖着脚步中的慌乱,又用一副大墨镜藏下了自己。一路上,他甩着长发,用力击打耳畔的空气,以及空气里收缩的躁动。他故意没提前告诉家里他具体的归期。
那几天母亲天天都到码头去等,那次因事耽搁出门迟了几分钟,估摸着轮船已经靠岸,就在半路的岔路口等着,怕和他在不同的路上错过。他其实早就看见了她,故意放慢脚步,混在一支迎亲的队伍中。等队伍过去了,他大喊一声“姆妈”,站在那里,用手把墨镜扶得牢牢的。
如果没有今晚,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他细细地讲下去,黑夜的伤口在飘忽不定的幽光中若隐若现。那天晚上,母亲在他卧室铺床,他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向她讲了船上的月亮,也讲了“大萝卜”的事儿。他朝母亲埋怨,说家里的水不好喝,电蚊香的驱蚊效果不好,晚上隔壁打麻将的声音太大,吵得人睡不好。他还说,这回要提前走,出海前准备在上海玩几天。母亲静静地听着,什么也没说。
他在家那几天整天泡在网吧,一开始想收发电子邮件,和船上的兄弟们联系,后来什么也没有收到,只好在网络世界里闲逛。那时,岛上只有一家网吧,每天都被荷尔蒙挤得满满的。为了错拿的半瓶水,他在那里跟人打了一架,出来时脚上只剩一只拖鞋。他一步步朝家走,脚底被硌的疼痛已化成久违的兴奋,让他浑身酣畅。他到家的时候正值深夜,母亲坐在灯下,安静地忙碌着。她把桌上一堆红白黑相间的圣诞老人布偶的服装,一件一件翻个面。岛上有家玩具代加工厂,每年夏天开始接单做圣诞老人布偶销往欧美。布偶服装是从外面缝制的,缝成后需要人工翻面,翻一件三分钱。母亲低着头,十指快速弹跃,一件件小衣服从身子这边飞到那边,红白黑三色浪潮围着她翻涌,她成了一艘船。有几次,她放慢速度,把衣服摊在膝上,拉拉没有完全顶出的帽尖,扯扯不平整的袖角,好像面对一个个将要出门的孩子……
他转身跑出家门。只有在黑暗中疯狂奔跑的那一刻,他才敢面对自己。
四
“姐——”他轻轻地叫了一下,心中的洪流淹没了剩下的话语。我流着泪,应不出声来。我选择的是另一条路,读高中,上大学,进机关,每一步都顺风顺水,但心的一角总是被揪得紧紧的。无数个无眠的深夜,闭上眼,就是他在海里颠簸的身影。大海如荒原,他是一头孤独的小狼,我的心头回荡着他的嗥叫。
十年。又十年。大海以永远涌动不息的状态,诱哄着海上的一切别无选择地向前。
他努力让生命有新的姿态。结婚,生女,在城里买房。他用被海水淹没的光阴,换来一种普通人的生活状态,尽管这状态仅是他现实生活横截面的十分之一。女儿有一张和他九分相似的脸,唯一不同的是她的眼神中有种与年龄不相称的飘忽不定的清寂。多年分离,他收不到她发梢的清香,她不喜欢他身上海的气息。女儿的眼神,是一潭带着寒意的清水,他在汪洋之上,接不住她的一道目光。
我们都劝他,上岸吧,这一生不能什么都让海水给冲淡了。可他不知道离开了海,他还能干什么。他在海上漂惯了,船就是他的家,而家呢,反而成了船,送他在一个人的世界与一堆人的世界之间往返。
他从国外航线转到了国内航线,收入减少了,回家的频次多了。一日,妻子在厨房忙碌,叫他把洗衣机里洗好的衣服拿出来晾晒。一家三口的衣服有点儿多,阳台上的衣架和夹子都不够用,他杵在那里,不知道去哪里找另外的衣架和夹子。他不熟悉家里的角角落落,他的衣服在阳台的晾衣处无法展开,他看妻女的眼神远没有看海那么自由。他把黑色的情绪一股脑儿倒给大海,依然手足无措。
最无措的一刻到来了,比海水的侵蚀可怕千百倍。凌晨的夜幕脆薄得像一块冰片,在医院后门的枯藤下,他伏在我的肩头,哭得像个孩子。谁也不会想到,鲜花一样的女孩儿竟然会用薄薄的刀片,在如墨的夜色中迸射出残酷的冷艳。
这之前,他从来不知道女儿抑郁。他原以为自己以一个男人的坚韧扛下一切,却不知人生海海,波澜无边,他之前承受的那些孤独、惊惧、青春的落寞、思想与情感被漂白的无望等等,都无法换取女儿娇柔的笑容。海上的路,他到底还要走多远,还能走多远?
清晨的阳光下,女儿醒来。他抓着我的手,抖得厉害。从病房的玻璃窗望出去,是一片蓝得极嫩的天,空中纯白的云,如朵朵浪花,在透亮的阳光里涌动……
五
隔壁传来母亲的咳嗽声,又急又重,我们停止说话,想起床去看看,又怕扰了她。母亲最怕人打扰。父亲走后,我们多次想接她去城里住,她总说不要去扰她。
母亲一辈子都没有真正离开过岛,那些出岛的经历,丝毫不能改变她对岛的依存。而她对其中两回出岛,刻骨铭心。四十多年前的一个深夜,她怀着急于降生又不肯轻松面世的我,在岛上医院挺了一天一夜后,被父亲抱上一条小船,赶去县城生产。海天漆黑,风浪颠簸,她在父亲焦灼滚烫的气息中,攀爬在生命的边崖。
二十多年前,他第一次出海航行,她坐船送他到上海,那里是他的启航点。母亲说:“海上的路啊,跟地上一样,肯定有不少磕磕绊绊弯弯绕绕,但也可以脚踏实地去走。”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总是长长的,好像要串起她留在海里的那些脚印,还有我们的脚印。
在深海的孤船上,他常把身下这片海域想象成母亲经过的地方,哪一个浪头曾打过母亲的船,哪一团海雾曾贴过母亲的脸,他都心中有数。他枕着波涛,一次又一次整理自己的内心。
母亲那边安静了。我们还想再聊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昨天,他结束了最后一次航行,从此将和大海保持一个自然的距离。
“姐,今天是罗伯特逝世十周年的日子。”
夜色愈加凝重,呼吸也不再轻透。他说,罗伯特在暴病中艰难地挺了几天,最终还是撒手人寰。那时罗伯特曾待过的船还在汪洋上行驶,海还是无边无际,波涛还是一浪连着一浪。
“其实,所有与这片海有关的经历,都已经长进血肉里了。”黑暗中,他的声音有点儿颤抖,“如果没有大海,我还是之前那个鲁莽、怯懦的家伙,对生活的一切都不满……想不到我自认为怨了海这么多年,真正要离开它的时候,还真舍不得……”
我有些动容。空气中有种潮润,是再熟悉不过的海的气息。离开了海,他如何走一条新的路?但相信经过海上远航的历练,对于以后的“陆上”人生之路,他会走得更加坚毅果敢,也有能力迎接未知的挑战。
闭上眼,在他的呼吸声中,我恍惚看到海浪涌到我们的脚下。哗啦——一簇浪花飞迸开来。我看到他孤独而倔强的脸。又一个浪花打来,我看到奶奶和林老师眼含忧伤又无比热切望着他的样子,我还看到边补网边说笑的老妇人、迎着海风独自唱歌的罗伯特、他眼中像清泉一样的女儿……他们呼喊着,扑腾着,奔跑着,紧紧相拥,彼此融合,一潮又一潮。
此刻,他望向他们,眼神多了许多难以言说的感恩和悲悯。他迎风而起的头发,他的肩膀、腰背、双足,与二十年前相比,更透着一种坚毅雄浑的张力,那是大海深处的力量。浪花之中,是他沉默丰富的背影;浪花之外,是母亲温暖隽永的微笑。
窗外有海潮的声音。他把身子缩起来,贴在窗下,好像睡到海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