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5年第7期 | 墨中白:冰球里的小刀
墨中白,现居江苏省项王故里,专业作家、宿迁市文学院副院长,出版小说集《苏北往事》《挑花术》《布达拉宫天空的鹰》《天安门的天》《温暖的陌生人》、长篇小说《拉魂腔》《九龙口》,曾获得《小说选刊》蒲松龄文学奖和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等。
风吹到脸上,像剃刀在刮着粗硬的胡茬儿。许三佬享受着风的冷,他感觉到了风蹭过鞋跟的兴奋。好顽皮的风,他想,心情像是去会多年未见面的老友。
“有大刀的消息没有?”许三佬痛快地喝下两口风,问。
“还没有呢,先生。”马丝伸出左手将黑棉帽用力向头上压了压。
“再过半个月就能伐冰了,没有大刀哪行哟。”许三佬刚才放松的两腮,瞬间,被风吹紧了。
马丝将脖子向领口里连缩了两下,说:“大刀是骑着红马走的,往年这个时候,早就回来了。这两天风大,应该快到了。”
许三佬没有接话,对着水面吐一口圆圆的风,才又说:“开冰窑,离不开大刀呀,再打听下吧。”
“好哩。”马丝伸头点了三下,又快速把脖子缩了回去,在心里悄悄地骂了一句,“这狗日的风。”
扫视兵马塘,就听到风声像摆阵的鱼群在水面上嬉闹。马丝知道许三佬早就盼着这股冷风来了。今年冬天,兵马塘里的水比去年高出一匹马头的水位。冷风一遍遍刮着湖面,水便听话地聚集成冰。马丝越来越相信许三佬说的,兵马塘下面有泉眼,是直通东海的了。兵马塘的水,他不止一次尝过,解渴,还有一丝甜味。自从到许三佬家,他就从未见水干涸。在马丝的眼里,那清清的湖水就是白花花的银子。许三佬命好,拥有这么大一个湖面,聚宝盆呀。听许三佬说,又新批建了两座冰窖。大刀回家时,曾答应,赶在冬至前回来。如今,去这么久,还没有大刀的消息。大刀不会连招呼也不打就不来的。马丝想。
大刀伐冰,马丝看得多了。伐好冰的水面很快又会结上一层薄冰,似镶在厚冻里的一块大镜子,随手把镩子丢在上面,薄冰立马破碎,可大刀走在那层薄冰上,竟如一阵风飘过。大刀说,他采冰时间久了,整个人都变成了冰。工人们有时听不懂他说的话,都羡慕他比猴子还轻巧,一百多斤重的身体踩在薄冰上,却似一根猴毛。
马丝清晰地记得去年那个冬夜,拉冰的秋田不小心摔在大冰块上,一翻滚,滑进了水里。看着被采过冰的宽宽水面,几个人站在厚冻处,伸出镩,但就是够不着人。眼看秋田就要沉入水底,星光下,似一阵风刮过,再一看,他已经坐在厚冻上,大口喘着粗气。是大刀伸手救了他。事后,秋田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从水里腾空一跃飞到冻上来了。这么说吧,在顺山集,没有一个人有大刀那样的技术,怕是放眼整个泗州也没有。许三佬对大刀好呢,不过,不单是对大刀,对马丝还有顺山集的村民,都好。顺山集的乡邻在生活中遇到难处,找到许三佬,总有办法迈过那个坎。马丝知道,风一吹,满湖的水,就可以变成银子,不过那又冷又硬的冰,是需要像大刀这样的牛人带着一帮兄弟采伐到冰窖里去的。码好的冰,一直储藏到夏天,就会源源不断运往泗州城,卖给人们放在屋里降温避暑。水结成冰,不要钱,可采冰、码冰、运冰等每个环节都要人工钱。就算许三佬的钱来得容易,他真要死死攥在口袋里不拿出来,也是理所当然的。钱在许三佬眼里,仿佛就是湖里结的冰,有时甚至连冰都不是。许三佬不止一次同马丝说,兵马塘是顺山集人共有的湖,钱是大家一同帮他挣来的,别人遇到困难,不帮,他过不了自己内心这道坎。帮别人,就是帮着许家哩。许三佬说的话,有的浅显易懂,有的,马丝听不明白。马丝知道,许三佬肚里全是墨水,不像他,一肚子除了五谷就是青菜,当然偶尔也有鱼肉。在许三佬面前,他就像坐在水井底下的一只青蛙。他喜欢帮许三佬做事,在许三佬家能填饱肚子,还能学会许多做人的道理。
“先生,人来了。”马丝的声音从前院传来时,许三佬正在后院里盯着莲花池里的冰出神。一听说大刀来了,许三佬三步并两步赶往前一道院子。迎面见着马丝,许三佬一把抓过他的左手问:“大刀呢?”
“来的人是大刀的儿子小刀。”马丝连忙告诉他。
“小刀?人呢?”许三佬缓缓放开马丝有点儿冰冷的手,一脸疑惑。
“人在院里候着您呢。”马丝说。
许三佬加快脚步走进前院。
见到小刀,许三佬失望了。小刀长得瘦小,真担心一阵大风过来,会把人吹跑。他剃着光头,帽子也不戴,瘦弱的身板看上去像个小男孩。小刀告诉许三佬,他已经二十二岁了,他是来伐冰的。
“大刀呢?”许三佬一急,这三个字像一串冰块滑溜过去。
“他去泰山增福庙还一个愿,让我先赶过来。”小刀说话不紧不慢,每个字都如摆在案板上待切的土豆那般清晰可见。
“还愿去了?”许三佬一脸好奇,心想,大刀从没有说过他还有这么大的一个儿子呀。可小刀说得那么认真,再说,就是不来干活伐冰,谁又乐意做别人的儿子哟!尽管许三佬心里有太多的疑问,好在小刀来得及时,冰窖可以码冰了。
许三佬交代马丝,要像对大刀一样待小刀。没有想到,小刀不睡在家里,要住到兵马塘边,说是离冰近,采冰也好赶时间。许三佬心说,塘边可怎么住人呀,那里就一棵古槐。小刀的小眼聚着光,告诉他们,自己在外面住习惯了,躺在树上,他就不用担心野外流浪的恶狗,这样才能睡得踏实,睡得香,才有劲儿伐冰。他让马丝找来一些木棍还有树枝和稻草,只见他先绑骨架,用木棍搭建起一个直径约两米的平台,再用稻草编缠着树枝一圈一圈添加墙壁和屋顶。差不多一顿饭的工夫,他亲手在树上搭建起了一个形如喜鹊窝一样的草屋。马丝纳闷,这窝四周漏风,怎么住哟。小刀还是那句话,一采冰,他就爱住到树上去。他让马丝不要操心,赶紧回去,还说,听着风声,他每天伐冰,心里才有谱儿。
一路上,马丝的心里除了和许三佬一样的关于小刀疑问,如今又多了好奇,这个小刀怎么爱睡在那个形似鸟窝的草棚里呢?
天一亮,马丝就赶到了兵马塘。他远远看到那个大大的“鸟窝”,一夜间长满肉,变胖,成了一个圆圆的冰球。他一路小跑,快速来到老槐树下,却没有找到进入冰球的门,贴着冰球也看不清小刀是否在里面。正在他疑惑小刀是怎么弄出这么一个圆溜的大冰球时,身后传来了小刀那摆放如土豆一样可数的声音——“早上好呀!”马丝回头,就看到小刀光头上冒着热气,一双小眼放出的光,仿佛能融化塘面上厚厚的冰。“昨晚睡得挺香呀!”马丝咧嘴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两颗宽宽门牙。他看着小刀,眼睛像是在问,里面冷吧?小刀也眯着小眼笑着说:“冰球里暖和呢,关键是离冰近,夜里睡觉能闻到冰的香味。”马丝一听,嘴巴又咧开了,他头一次听说冰还能散发出香气儿。小刀告诉他,自己喜欢冰,离开冰,人就冷。小刀说自己就是追着冰活着的。这句话,马丝听着有点烧脑。有时,小刀说话的腔调同大刀一样,但有些地方又不一样。这爷俩,都他娘的奇葩。马丝在心底冒出一句粗话。
接触小刀后,马丝猜他肚里一定也喝下去过许多墨水。听小刀说话,有些话同听许三佬说的话差不多,马丝似懂非懂。他不主动问,小刀也不会解释。让马丝叫绝的是小刀伐冰的技术,工人们夸,和大刀有得一比。说心里话,马丝不喜欢冬天的风,刮到身上钻心的冷。他喜欢吹夏天的风,特别是兵马塘夏天的风,摸遍全身,那种凉,让他感觉身体就像躺在云层上被按摩着。马丝有时候细一想,这世间的万物真奇妙。就比如这冰,时下,放眼满湖皆冰,谁家都不缺,而一到火热的夏天,睡在床前,要是有这么大一块冰,那种滋味,特他娘的美。能在夏天手抚冰块散发出凉气的人,那可是泗州城里有排面的大户人家。许三佬厉害呀,挣的都是有钱人的银子。而那些没有钱的人,只要肯来许家这里出力气,钱是不会少给的。许家摆出九张大铁锅熬粥的事,淮河沿岸的人家心里都记着呢。可许三佬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小刀一听他说这话,就会“呵呵”轻笑两声,对,就两声,多一声没有。马丝有时心里嘀咕,这家伙是不是在笑话自己呀?
有次,小刀用左手习惯性地摸了摸光滑的头皮,说:“知道为什么泗州人都尊称许三佬为先生吗?”马丝一脸认真,说:“还不是因为先生家大业大。”小刀笑了,这次是笑在脸上,没出声。马丝又补充一句:“还因为先生是个大善人。”小刀听了,并不否认,再次伸出右手抚摸一下头皮说:“你看到的是表面,说的也对,但这不是关键,因为许三佬太懂每个人的内心了,知道他们需要什么,他总会及时解决百姓生活中急需要解决的问题。许三佬的善,就如同惊蛰后的春风,而不是那种给乞讨人的施舍。”这些话,马丝似懂非懂。他也问过小刀肚里到底有多少墨水,小刀总会绕开话题,告诉他,自己是多么多么地喜欢冰,原本流动无形的水,一旦结成光滑坚厚的冰,就变得有质感,也有意思了。泗州城像许三佬这样有钱的人,也不少,可同他那样视银子如冰的人,没有第二个。就冲这,许三佬是不是很有意思?小刀看了一眼满湖的冰,用左手摸了摸光滑的头皮又说:“我可以用冰做冰车、冰马、冰人、冰鸟……这么说吧,只要人世间有的,我见过的,甚至没看过的,都能用冰做出来。”这话,马丝信。起初,他和许三佬都怀疑小刀能否像大刀那样把湖里的冰采伐上来,通过这两天的观察,他放心了,小刀托在手里的冰同大刀采伐的冰一样光亮整齐。更让他称奇的是,每批采伐的冰,冰的厚度,就像是同一块一样。小刀对马丝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住到塘边的树上了吧?根据风掠过冰球的劲道,我就知道湖里的冰结了多厚。”这话,马丝也信,工人们码的冰在那摆着呢。马丝不止一次在心里猜,小刀一定喝过许多墨水,还身藏绝技。他曾趁小刀吃饭的时间跑到那棵古槐树下,但围着冰球转了足足八圈,也没找到门在哪儿。难道小刀会穿冰术?他穿着棉衣站在风里,冻得要死;小刀住在这冰冷的圆球里,真不冷吗?可小刀还是那句话,里面暖和,闻着冰的味道,他才睡得香。马丝多次将鼻子凑近闻,可是除了扑面的寒气,并没有什么味。真他娘的邪门。马丝想不通呀。
马丝当然知道这开冰窖,看似简单,其实里面门道多着哩。采凌打冰,那可是个技术活。三九天,又是在半夜,这就不但要求打冰人耐寒,还要手脚灵快。听秋田说,冰面上,小刀身形如猿,打下来的大冰块浮在水面上,如停放的竹排。小刀像一只黑鹳立在冰块上,接下来,他按照冰窖的尺寸,将大冰块分割成若干大小规格统一的小冰块;随后,再由秋田他们用扎有倒须钩的冰镩将伐好的冰块一一往冰窖拖。工人们佩服小刀,眼睛好,胆子大,手脚灵活,那么大块冰,他玩一样就分成一块又一块小型的冰。秋田他们猜,小刀一定会轻功。可小刀说,伐冰时,他只是巧借冰的浮力才能在水上行走自如的。听秋田说,夜里,穿行在冰上的小刀,身轻如燕,他不用镩子,而是拖着一把大刀,在冰上大步前行,刀尖划过的地方,只有深深的一道白线。他们用镩子沿着那线条,就能把冰分开。秋田还说,小刀采冰用的是内功,虽不见形,但力透冰底,那可是真功夫呀。马丝把秋田说的话原汁原味地讲给许三佬听。许三佬端起一杯茶,抿了一口说:“初见,就看出小刀不是一般的人。你想想,要是没有两下子,大刀能不上阵,放心让孩子出马?大刀采冰的手法本就一绝,没想到他儿子更绝。这爷俩,奇才呀。对了,明儿,别忘了,多备点酒。”马丝说:“放心吧,先生,兄弟们每次喝过酒,都会及时补上的。”许三佬不饮酒,却喜欢收藏酒,家里存着九十九坛酒,数字不变,喝光一坛,就补一坛,全是五年以上陈酿,一开坛,那个香哟。大刀喜欢喝陈酿,小刀也爱饮老酒,不同的是大刀用小黑碗喝,小刀是把酒装在腰上挂的葫芦里。小刀想喝,就举起葫芦来,仰脸,品一小口。他告诉马丝,他特别喜欢酒顺着喉咙下去找肠胃的那种火辣感,先生是善人,家中酒是好酒。“冰只有到了寒冬才能采到,可像先生家这样的陈年老酒,难得呀。”小刀前面说的话,马丝明白,后边这一句话,他没听懂。许三佬知道小刀喜欢喝酒,还爱饮陈酿,曾多次叮嘱马丝,不能亏了小刀的胃口,酒一定要及时备足。不过,小刀也靠谱,采的冰,对得起他喝下肚的陈酒。
这天,马丝补装完酒坛里的酒,路过后院时,许三佬喊过他,说:“大刀这个愿许得有点长哟!”
马丝抬起左手挠挠头,说:“他是骑马去的,应该不慢呀。”
“去梅山祈福许愿难道不灵吗?”许三佬问马丝,又像是自言自语。
“差不多快回了吧。”马丝安慰许三佬,倒不如说是安慰自己。
“大刀骑马,还没有小刀步行快。”许三佬说这话时,眉毛有点儿紧。
“小刀说,他不仅仅是许愿呢,顺道还要去谢一位当年救济过他的恩人。”马丝如实告诉许三佬。听到这句话,许三佬呷口茶乐了:“大刀果然也是个讲究人。”
又过了半个月,第二窑的冰码齐了,还没有大刀的音信,马丝跑来告诉许三佬,小刀要去北方了。许三佬以为有地方慢待了人家,马丝拍着胸膛保证:“除了他自己非要睡到树上去,棉服被窝、吃喝住行,照顾周全着呢。”“他为什么要走?”许三佬问。“他说,再有两天,大刀就过来了。”马丝说。许三佬一听,眼里放光:“这是什么话呀,大刀回来好呀,父子联手,不是更绝?”“先生,我也这么劝他,可他说,长辈有长辈的活法,他有自己的想法,他不想活在别人的影子里,他要追着冰,才会快乐。”马丝告诉许三佬的是小刀说的原话。“再急,也要见个面吧。”许三佬眼睛里的光,瞬间消失了。
许三佬去兵马塘见小刀时,他还在冰球里睡觉。马丝伸出双手,准备拍冰球喊人,许三佬摆摆手,示意他陪着自己先到湖边走走。
风,呼呼地吹,像无数把小刀在比赛磨着刀口。
许三佬并不觉得冷,喝下满满一嘴风后,他指着一湖的冰问马丝:“知道水为什么会结冰吗?”
“冷风一吹,温度低了,就变成冰。”马丝老实说。
“呵呵!”许三佬笑了,“你说得没错,几岁孩子都知道。水是无形的,风伸出大手,那么紧紧一抓,一握,水就压缩到一块,坚硬成冰。风唤醒了水,水抱成团,像一群玩累的孩子,耍赖躺在塘面不动了,这就是冰的顽皮。夏天,你看那一窑的冰,冰越多,越不容易化掉,可剩到最后一块冰时,它反而会渐渐变小。你呀,要多留心。有些事情,稍一用脑,悟透了,受益呀。”
“好的,先生。”马丝嘴上这么应着,心里还是嘀咕。许三佬本是来见小刀的,发现他在睡觉,也不叫醒他。难道他不知道小刀喜欢在白天睡吗?他是清楚的,来了,又不叫醒人家,害得自己也站在寒风中陪他等小刀。
睡在冰球里的小刀醒来,太阳已快要落山了。当他见到许三佬时,许三佬他们已经围着兵马塘转一圈了。听到马丝说,先生早就过来了,走出冰球的小刀不好意思地站到了他俩面前。
“真的要走?”许三佬说这话时,字与字之间仿佛粘着糖稀。
“您盼的人,明天就要回来了。”小刀说话,还是像摆放在桌上待切的土豆那般清晰。
“留下来,爷俩一起也有个照应。”许三佬试探着说。
小刀笑了,摇摇头:“说好的,他许愿回来,我就要去北方。”
“就不能等见面后,温一壶酒,唠一晚?”许三佬的眉毛上扬着,眼里满是期待。
“他一路快赶,热得似火,我天天睡在冰里,一碰面,就融化了。”小刀的话里,透着风一样的顽皮,“我喜欢闻冰的味道,但更爱在冰面上自由地滑行。”说着话,小刀抓起身上的葫芦,又抿了口酒:“真舍不得这么醇香的酒呀。”
“想喝,多住几天嘛。你喝过的酒坛,又都装满了酒,随时等着你喝哩。”许三佬说。
“谢谢先生。”小刀说,“这阵子,冰里都飘着您家的酒香!”
许三佬诚心想请小刀到家中,好好品一坛酒,小刀婉拒了,说好酒喝得太多,他就喜欢这么随意,无拘无束地喝着酒。还说,日后,他想喝,随时会过来帮他们采冰的。
话出口是热的,但没等落在水面上,便结成了冰。许三佬知道,此刻,再醇香的酒也抓不住小刀的胃了。
第二天,太阳刚露半个脸,马丝和许三佬就赶到了兵马塘。秋田迎上来,告诉许三佬,小刀走了。听说小刀脚手不停地采了一夜的冰,许三佬心疼地说:“这孩子呀,是让人念着他的好哩。”
从兵马塘回到家,许三佬一整天都没有胃口吃饭。晚上,他早早就上床休息了,可翻来覆去,半宿没睡。许三佬摸了一把亮光起床,太阳长到一人多高时,马丝跑来告诉他,大刀回来了。出现在许三佬面前的大刀,比以前瘦了。许三佬紧紧拉过大刀有力的、粗糙如树皮的右手,说:“盼星星,盼月亮,可把你等来了。”
大刀面露羞愧地说:“实在对不起先生,路上遇到点事情,误了行程。”
“感谢你们,帮了大忙。”许三佬轻言安慰他。
许三佬夸大刀的儿子小刀真有能耐。大刀实话相告,他只有三个女儿。
许三佬习惯性地用左手摸捏着一小撮胡须微笑着说:“采冰的活儿谦虚下也就罢了,儿子有本事,不能这样低调。”
大刀挠挠额头,难为情地笑了,就不再解释。后来,马丝告诉了他关于小刀采冰的那些事情。听马丝描述,小刀长得瘦小,皮肤赤红,娃娃脸上的一双小眼,目光如炬,一笑,便露出两颗稍宽、雪白的门牙,特别是左腮上那颗黄豆粒大的红痣,一说话,就上下有节奏地跳动着。
大刀告诉马丝:“回泗州路过天津,我在一个客栈,遇到一个年轻人,很像你说的小刀。当时年轻人身边还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年轻人告诉我,他和女孩也是萍水相逢。女孩进京探亲,后接到家中飞鸽传书,母亲病重,让她速回。女孩原本打算走的是水路,从天津回到家,要近两个月,当时,水面快要结冰了,只能步行。他很想骑上一匹快马,帮女孩见她母亲最后一面。我听了心软,说要不是急着赶回泗州顺山集采冰,可以让女孩骑上红马回家。年轻人求我,把马借给女孩去见她母亲最后一面。想到答应先生的事,我没点头,也没有拒绝。见我犹豫,年轻人就转移了话题,陪我喝酒,聊路上的趣闻。一夜无事,等我醒来,店家才告知,红马被女孩骑走了,还说是去帮我办一件急事。我后悔昨晚和他们一起喝酒了,让店家误认为他俩是我的好友。没有马,我只能步行。这不,紧赶慢赶,还是误了大事。”
马丝领着大刀去看小刀住的冰球,却发现挂在古槐树上的冰球不见了。马丝纳闷,昨晚还在的冰球去了哪里呢?他绕着大树转三圈,每转一圈,就擦拭一下眼睛,但小刀就像从没在树上待过一样。大刀心中也在想,小刀是那个年轻人吗?如果不是那个年轻人,他为什么要躲着自己?就算见了面,大刀也只会夸赞他的。
大刀走上冰面,心里还在猜测小刀是谁时,马丝来湖边喊他,说那匹红马回来了。大刀上岸,第一眼就发现那匹丢失的红马,正顺着兵马塘边的官道,向他欢快地跑过来。
大刀快步迎上去,一把搂住红马的脖子,不停地问:“老伙计,这些天,到底去哪里啦,可把人急坏了。”红马只是不停地用长长的马脸贴近他的胸口,像个孩子在他怀里撒娇,并不停地打着响鼻。它好像是告诉他,这不好好回来了嘛。年轻人要真是小刀,他想帮助那个女孩,也能让人理解。可是他为什么说是自己的儿子呢?大刀想不明白,索性便不再想了。还好,红马回来了,不然,他对许三佬的解释,就显得像雪一样苍白。尽管许三佬并没有怪罪他,可耽误伐冰,再丢失红马,他也有一种负罪感。现在红马平安地回来了,至少证明他没有将马半道上给卖了。只是,许三佬不相信小刀不是他儿子,还说,也只有他才能养出那么一个有能耐的小刀。
听这话时,大刀只好笑,他还是不解释。生活中有些事情,也许不必解释,就像许三佬把冰存到夏天去卖,所得的钱,大多又化成水温润着泗州百姓用心才能触摸到的地方。用许三佬的话说,帮别人,就是帮许家,银子如水,流动起来,才是财哩。这话放在小刀身上,也说得通。至于小刀是不是那个年轻人,随他去吧。重要的是许三佬和马丝遇到过这么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也许那个年轻人真是小刀,如马丝转述的那样,在外人看来很冷的冰,在他眼里,很温暖。就像他说的,他只有追着冰,闻着冰的味道,才能感觉到冬天的美,他采的冰才会变成夏日里的冰,给人带去清凉。
想到小刀,大刀突然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夏天的到来了。身旁的马丝意味深长地笑着说:“冰窖码齐,年就快要来了,过完春节,马上立春,花一开,夏天就近了。在炎热天,抚着透心凉的冰,想一想都他娘的美。”
“热天,摸着冰,是美。”大刀用嘴对着双手的掌心,哈出两大口热气,眼睛眯成一条缝。马丝顺着那声音转脸一瞧,大刀那眼神还真他娘的有点像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