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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学》2025年第7期|郑骁锋:天下无贼
来源:《福建文学》2025年第7期 | 郑骁锋  2025年07月25日08:14

明洪武十三年(1380)正月,丞相胡惟庸谋反案发。

朱元璋杀戮果决,仅此一狱,先后处死了三万多人,稍有牵涉,便满门抄斩,胡惟庸自不必说,就连归居养老多年的功臣领袖李善长,也受其株连被族诛。

浙江浦江,有个姓郑的乡绅家族,因与胡惟庸有过来往,也被列为逆党。落此劫数,王侯将相亦只能引颈受戮,平头百姓更是无话可说。阖族待死之际,却来了一道旨意,将其族长传入宫中。

“你家是感天动地的人家,些小有罪过,我须索赦你。”

“你这等好人家,如何不叫几个出来干朝廷勾当?你便商量几个名来。”

谁也没料到,族长见到的,竟然是一张慈祥的笑脸,甚至还有热情的招揽。

朱元璋极为多疑,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为何这个郑氏,却独独能得到他如此宽容的眷顾?

洪武二十八年(1395),也就是胡惟庸案发的十五年后,九月,朱元璋向天下颁布了一部由他亲自编写的《皇明祖训》。

这部书,朱元璋足足写了大半辈子。为老朱家修一套规矩的念头,他在打败陈友谅后就出现了,征战间隙,得空便与文臣谋士探讨,十来年才有了草稿,也就是洪武六年(1373)颁行的《祖训录》,但不满意,又反复增删修改,后来上了年纪,两眼老花,还让人写成大字,贴在宫里西庑墙上,每天早晚一字一句研究,如此打磨了二十多年,改了七稿,才最终定了下来。

因此,虽然名为《皇明祖训》,但这部书并不仅只是帝王家规,实际上相当于整个大明王朝的根本宪法。

而编写这部《皇明祖训》,最重要的参考,便来自浦江郑氏。

“当——”

钟声中,这座被后人称为郑宅的村镇从晨雾中醒来,每户人家的房门都吱吱呀呀地打开。二十四响之后,钟声停顿片刻,但很快又是连接四下,家家户户同时开始汲水盥洗。

不多时铜钟又击了起来,这次是八响。村中的大小道路响起了纷沓的脚步,郑氏全族上千人,从各自房头出来,齐齐前往村中心的宗祠。

族老们早已穿戴整齐,候在堂上。各人屏息进门,先在《夙兴簿》上签到,再按着长幼男女的次序,找到自己位置,眼观鼻鼻观心坐定,除了衣裙窸窣,满堂静默无声。全数到齐后,族长微微点头,挥手示意,座中站起一个十来岁的童子,出列上堂,先对着叔伯兄弟这边朗声背诵:“人家盛衰,皆积善与积恶而已。何谓积善?居家则孝悌,处事则仁恕,凡所以济人者也。何为积恶……”

此段完了,童子侧身转向女座,又是庄严训道:“家之和与不和,皆系妇人之贤否,何谓贤……为妇人者,不可不畏!”

童子诵毕,众人起身,向族老行礼,复分左右行,会揖而退。

钟声又起,九声之后,男女分堂用早膳。

这样的晨景,在郑宅至少上演了十三万次,每一次都是精准重复,连童子的训诫内容都不会有一句变化。

也就是说,在钟声号令下,浦江郑氏有板有眼地过了三百三十多年。

中国素重睦亲,以父母兄弟聚居一处为美德,不过繁衍既久,人多心杂,往往分崩离析,同居五世七世已难能可贵,九世十世更是凤毛麟角,而浦江郑氏,竟然历经宋元明三朝、整整一十五世不曾分家,鼎盛时期发展到三千多人,依然共吃一灶饭,堪称人类生活史上的一大奇迹。

支撑郑氏抟合数百年不拆析的,是《郑氏规范》。

《郑氏规范》内容多达一百六十八条,涵盖农商经济、饮食服制、婚丧嫁娶、子女教养、医疗救助、迎来送往,日常一应大小事务,无不做出规定,甚至每日晨昏眠宿、闭户开门,也有细致安排,前文所述之每日依钟晨训,便是其中一条。

摘录部分条款,以见郑氏族规大概:族人吃穿用度,由公堂一总置办,各房平均分配;春种秋收、粜籴出入,也由公堂统筹指派;男子满周岁始领衣料,每年四月支领夏衣,九月支领冬衣,十六岁以下领布,四十岁以上领帛,冠礼之年给礼服一套;妇女衣料参照男子,然两年支领一次,及笄之年给银饰一副,每年四时祭祀后一日领取头油脂粉;男子未冠不许吃肉,三十岁以下滴酒不许沾唇;除病中或妇人生产,族人不可自做饮食;个人招待亲友,由膳堂备饭,但宴饮至迟不能晚于一更天,宾主若超过十人,便不许于夜间设宴。

《郑氏规范》最具特点的,是它的可操作性。每一条家规,都有相应的奖惩措施和执行人。比如以“宗子”为全族领袖,主持各种祭祀;以“家长”总管一切庶务,“典事”佐之;为防“家长”与“典事”弄权,又设“监视”一人,“纠正一家之是非”。此外还设“新管”二人,“掌钱粮收放”;“旧管”二人,“掌冠婚丧祭”;“羞服长”一人,“掌男女衣资事”;“掌膳”二人,“供家众膳食之事”;“掌营运”一人,“统计年终会算”;“知宾”一人,“掌礼节事务”……林林总总,共设十八种职务,各领其责,每夜会议商榷,来日当行何事,一一记录在册,十五日一督查,不得虚应拖延。

郑氏诸职,除“宗子”由宗法嫡系确定,其余皆为族人推举,且两年一轮,再或一年一轮,又或半年一轮,定时替换。全体族众悉受规范约束,言行举止进退出入皆有定式,为作善恶之戒,特造“劝惩牌”两面,“劝牌”书功,“惩牌”书过,挂于要地,按月示众。

浦江郑氏的宗祠,至今保存完好,占地三千多平方米,前后五进两厢六十四间,号称“千柱落地”,甚是宏伟。而它的主体建筑,是可容纳千余人的第三进大厅,名为“有序堂”。

浦江并非通衢,郑宅更是僻在乡野。江南的褶皱间,一个家族,虔诚地将秩序奉为维系存在的最高信仰。

《郑氏规范》的编制,经历了郑氏几代人,而它的最终修定者,则是元明之际的大儒宋濂。

宋濂与浦江郑氏渊源极深。他原籍婺州金华,与浦江邻郡,年轻时曾就读于郑氏家学东明精舍,学成后主教东明二十四年,为郑氏培养了大批子弟。

1359年,朱元璋大将常遇春、胡大海等渐次攻占浙江衢州、婺州、处州;次年,因胡大海荐,宋濂与刘基等“浙东四先生”,北上应天,成为朱元璋幕府最核心的谋臣。

宋濂向朱元璋介绍了浦江郑氏。得知郑氏已经同居九世后,朱元璋赞赏不已,多次免去他们的赋役,又着当地官府修建牌坊以示旌表,据说还有过“江南第一家”的敕封。郑氏族人甚至声称,朱元璋曾经给他们亲笔写了“孝义家”三个字,还因起笔时墨汁尚未研开,导致“孝”字上面的“土”颜色有点淡,喟叹江南风土终究还是薄了一些。

“第一家”抑或“孝义家”,这些传说未必尽是史实,但浦江郑氏受到朱元璋奖励,毋庸置疑。只是,郑氏立族固然纯良端正,但朱元璋将其立为典型,却并非只为劝导向善,而是蕴含着极深的心机。

家族与皇权的关系,甚为微妙。

三代以下,直至春秋战国,政权以血缘缔结,家即是国,国即是家,无甚可说。始皇灭六国,改封建为郡县,亡国贵族与地方巨室始成弹压对象。秦汉两代,朝廷多次凌厉打击各地豪强,甚至将其举族迁徙以断绝盘踞;然诸族亦不甘束手受制,稍得松懈便百般抗争,东汉以来,还形成大小门阀,沆瀣勾连,互为援引,抗礼甚至凌驾皇权。

直到隋唐,士族依然强大,贞观间编氏族志,若非太宗震怒,李姓只能排在第三。中央政府与地方大族天生敌对,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三千年中国史,前半部就是二者的争斗史。

但随着门第自身的衰朽没落,以及政府权力通过科举向全民开放,唐代后期开始,皇权对于地方家族,逐渐形成完全碾压之势——

成书于北宋初年的《百家姓》,打头的“赵钱孙李”,全是帝王姓氏:宋太祖的“赵”之下,“钱孙李”,分别来自吴越国国王及王妃、南唐国主。

北宋之后,纵然还有少数世族仍在苦撑,但先遭辽金摧残,再受蒙元践踏,被持续挫磨了几百年,连最后的架子也塌了。大厦倾尽,人间终于一马平川。

英雄从此单打独斗。元末豪杰几乎全部来自草莽:僧侣、乞丐、渔夫、小贩,甚至盐枭海盗……自古改朝换代无数,但争天下者,集体出身之低,却是头一遭。

古之创业帝王,纵然无赖如刘邦,麾下亦多六国贵裔。

如此形势下,家族之于政府的性质,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对于社会,平等并非绝对好事。好比拳手,实力越接近,搏击越激烈,阶级之间,也是差距越小,争斗越多。

以政客的角度,越是平等,越需要集权,甚或说,专制。只有将优势扩大让所有竞争者都跪倒,才能消弭一切挑衅与谋算。

而即便具备了控场的实力,与其费心费力强兜一地散沙,不如栽上林子,借助草木根须稳固沙地。

每一个拿捏得住的家族,都是这片林中的一棵树。

唐宋以来,史书上逐渐出现了“义门”的记载,越来越多的家族,开始受到政府表彰。浦江郑氏,在元朝时,便受过朝廷旌表。

就这样大棒加红花,直至将昔日的群狼,都驯化成了牧羊的犬。

这便是“提纲挈领”的帝王术。

不过,对于朱元璋,扶持浦江郑氏,还有另外一层意义。

朱元璋赤贫出身,自小没受过多少教育,但为人聪明肯学,中年以后,不仅练得一手好字,连作四六文章都已经像模像样。

而朱元璋撰文,公文诏令,最爱用“布衣”二字,有关无关都要加进去:有时淮右布衣,有时淮西布衣,有时又变为江左布衣,口口声声,简直成了口头禅。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显然,朱元璋对自己赤手空拳打下这份基业很是自豪。但与此同时,他又相当清醒,知道自己不过只是天下千千万万个布衣之一,并不比陈友谅、张士诚强上多少,甚至起点比他们还低,好多次都只是险胜惨胜,能够走到最后,其实不无侥幸。

午夜醒来,满目金碧,他应该会有一种梦幻般的不真实感:咱朱重八,放过牛、出过家、要过饭的朱重八,真成了这花花世界的主子了吗?

挨过饿的汉子对落在手里的任何东西,一只破碗一根竹杖,都看得比天还大,打死不放手——何况真是天大的天下。

朱元璋最害怕的,是有人来学他的样子发声喊,把家当一把抢了去。

怕贼偷,更怕贼惦记。于是,这位忐忑的布衣皇帝,披上龙袍时总是如芒在背,一刻也松弛不下来,白天黑夜都在谋算,如何守住这来之不易的江山。

数百年不倒的浦江郑氏,现身说法,为他提供了一个完美样板。

“凡祀天地,祭社稷,享宗庙,精诚则感格,怠慢则祸生。故祭祀之时,皆当极其精诚,不可少有怠慢。”(《皇明祖训》)

“祭礼务在孝敬,以尽根本之诚,其或行礼不恭,离席自便,与夫跛倚欠伸,哕噫嚏咳,一切失容之事,督过议罚。”(《郑氏规范》)

“凡吾平日持身之道,察情观变,虑患防微,如履薄冰,心胆为之不宁。晚朝毕而入,清晨星存而出,除有疾外,平康之时,不敢怠惰。”(《皇明祖训》)

“为家长者,当以至诚待下,一言不可妄发,一行不可妄为,临事之际,须察察而明,毋昧昧而昏,更须以量容人,常视一家如一身可也。”(《郑氏规范》)

“凡亲王来朝,若欲筵宴,于便殿去处,精洁茶饭,叙家人礼以待之。群臣大会宴中,王并不入席,所以慎防也。”(《皇明祖训》)

“亲宾往来,掌宾者禀于家长,当以诚意延款,务合其宜,虽至亲亦宜宿于外馆。”(《郑氏规范》)

“凡皇后止许内治宫中诸等妇女,宫门外一应事务毋得干预。”(《皇明祖训》)

“诸妇喋言,无耻及干阃外事者,当罚拜以愧之。”(《郑氏规范》)

皇帝与宗子、宰相与家长、典事与六部、都察院与监视,乃至尚衣监、尚膳监、钟鼓司、典药局等内官,都能在《郑氏规范》中一一找到对应。

明初典章制度,多由宋濂草拟制定,很多地方都借鉴了浦江郑氏的家法。

当然,朱元璋一代枭雄,眼界远非宋濂一介书生所能及,在《郑氏规范》的框架上,他对自己的帝国,进行了更为周密的规划。

洪武八年(1375)正月,当刘基接过那口青瓷小碗时,骤然觉得有股寒流从指尖传来。

碗口冒着热气,里面的药汁乌黑稠厚。端着碗来的是御前太医,而派遣太医的则是丞相胡惟庸。

这碗药的出现,如同有道闪电当头劈下,令刘基瞬间想通了所有事情,包括复盘了无数次的那回谈话。

李善长辞相告老那年,朱元璋找刘基商讨继任人选,一连提了好几个,刘基都明确表示反对——为此他还得罪了胡惟庸——所有候选人都被否定后,朱元璋突然说:“看来能做我大明丞相的只有先生你了。”刘基回答:“我性子太刚,见不得别人犯点错误,也做不了。”君臣一笑,事情就过去了。

几句话说来平平淡淡,但刘基清楚,这其实是一场凶险的测试。不过,一开始,他只以为这不过是朱元璋在揣摩自己有没有野心。他不相信,以朱元璋对臣僚的了解,岂能不知自己的评述都出于公心。但意外的是,谈话之后,他不看好的那些人,却一个个被朱元璋扶上了相位。

这个问题困惑了刘基很多年,但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原来如此。刘基浑身冰冷,几乎发起颤来。但他马上控制住了,向太医点点头,淡淡一笑,说了句:“多谢胡丞相。”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过了几天,刘基挣扎着去觐见了朱元璋。

“皇上,这几日老臣腹中生了个硬块,胀得难受。”

朱元璋的眉毛微微一挑。

“前些天胡丞相派人来探望过老臣。”刘基继续说,“还给臣带了两剂药。”

“哦?”朱元璋没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盯着刘基。

当年四月,刘基病卒。

史家基本认同,刘基之死,乃遭胡惟庸毒杀,但此举究竟属于个人行为,还是受朱元璋指示,至今未有定论。但刘基虽然殒命,却非逆来顺受:告诉朱元璋自己已经服下那碗药,便是借此递上了一把收拾胡惟庸的匕首。

刘基已然看清,自己也好,胡惟庸也好,甚至隐退的李善长也好,大家都在黑名单上,同僚一场,不妨顺水推舟送一程。

五年后,突然有大臣告发胡惟庸谋害刘基,朱元璋穷追猛打,胡党谋叛案发。

朱元璋一边大开杀戒,一边叫来刘基的儿子刘璟,好言好语抚慰:“你老子吃胡惟庸他们蛊了——我替他报仇,把那干反贼杀得光光的,连坟墓都掘了!”

民间传说中,刘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属于诸葛亮一般的人物,但即便是他,也要到人生尽头,才能依稀看懂朱元璋的布置。

可笑那天刘基还为胡惟庸备选相位忧心忡忡,说那是头野牛犊子,性子顽劣,拉车容易翻,却不知朱元璋最愿意看到的,正是一次又一次血肉横飞的翻车。

刘基担心的,是宰相不称职,而朱元璋担心的,恰恰是宰相太称职——翻一次车,可能是拉车的牛不好;但换上什么牛都翻,那就是车有问题了。

原来朱元璋处心积虑,就是为了一举废除设置了几千年的宰相制度!只是此事干系太大,没有足够理由,任谁也不能下手,所以只得舍出家当,让胡惟庸们尽情撒泼,以作日后裁撤的借口。

朱元璋先后任命过五位丞相,但除了性情谨慎的徐达,其余李善长、杨宪、汪广洋及胡惟庸皆获罪被杀。不过,这几人虽如刘基所料,行事各种乖张,但客观地说,未必都够得上悖逆大罪,即便胡惟庸的谋反,也存在不少疑窦。

明代坊间还传说,连徐达之死,亦是朱元璋下的毒:他患有背疽,最忌发物,朱却赐以蒸鹅,徐达流泪食之,病发而卒,年仅五十四岁。

处死胡惟庸后,朱元璋罢去左右丞相,将相权分配六部,直接向皇帝负责。

也就是说,大明王朝的“宗子”与“家长”二职,被朱元璋合并为一,避免了相权对皇权的分割与掣肘。

《皇明祖训》:“以后子孙做皇帝时,并不许立丞相。臣下敢有奏请设立者,文武群臣即时劾奏,将犯人凌迟,全家处死。”

废相,只是朱元璋集权的第一步。他几乎对帝国权力架构中的全部漏点,无论多微小,都进行了最高级别的封堵。比如将军权拆分,前后左右中五都督府互相制约,并且只能统兵,调兵则归兵部;以七品低阶的给事中,科纠六部,防各部尚书擅权;限定宦官官位不能超过四品,并禁止其读书识字。

文献记载,朱元璋脸长如马,额头顶起下巴凸出,又有满脸黑痣,相貌颇为难看,但如此丑怪的一个人,却是极致的完美主义者,凡事都要做尽做绝。仅举一例,便可见其思虑之细、筹划之密,以及对社会干涉之深。

洪武三年(1370),朱元璋下了一道诏书,规定:“教坊司伶人常服绿色巾,以别士庶人服。”所谓“教坊司”,便是官营妓院,这就是“绿帽子”谑称的由来。

连娼妓人家穿衣服都要管,其他各行人等更是丝毫不能乱:比如,商人弃本逐末,不应提倡,纵富可敌国,也不准以绸作衣;百姓首饰,只可用银,严禁用黄金珠玉;庶民穿靴不得有任何装饰,有次还因此砍了一群纨绔子弟的脚;笠帽虽廉,但只准农夫戴用,旁人以笠遮头招摇过市便是有罪。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以如此细密的程度,朱元璋将全国百姓按军户、民户、匠户等分了,每十户编为一甲、每十甲为一里,里甲层层互保,一家犯事,全体有罪,进行网格化禁锢;诸户代代世袭,非必要不得出门,但凡往来百里外,即需向官府申请路引,行村过寨打尖住店,皆要核查。

应该是受到浦江郑氏的“奖惩牌”启发,朱元璋下令,每村都要书写近期发生的孝子节妇事迹或奸徒恶汉丑行,分榜张贴于通衢闹处,还规定每里推举有德老人,每月初一十五聚集全里民众,宣讲朝廷的律令旨意,使家家户户知法畏法。

为了让所有人都能明白他的律条,朱元璋颁旨,经常宁愿有失典雅,也用白话:“我这般直直地说着,大的小的都要知道,贤的愚的都要省得。”

可饶是如此狮子搏兔般的全力防备,朱元璋仍不放心。就像《郑氏规范》中的“监视”,他也将自己的一支亲军,锦衣卫,改造成了无孔不入的特务机构,以作监察臣僚的耳目。

宋濂便领教过锦衣卫的厉害。他有次在家宴请宾客,第二天朝会,朱元璋突然问他,昨晚在家喝酒了没有,客人是谁,都吃了什么菜。宋濂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如实说了。朱元璋听完点头笑道,全然不错,秀才老实,没有骗我。随即拿出一张画,上面画着宋濂昨晚请客的情形,酒席座次、客人相貌、桌上摆的菜肴都一清二楚。

宋濂顿时吓出浑身冷汗。他这才知道,自己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倘若说错半句,便是抄家灭门之祸。

但这位大明帝国的首席设计师,方方正正的老实人,熬到七十多岁,还是被朱元璋在胡惟庸案中找了个罪过,流放四川,途中病死于夔州。

这还是皇后和太子苦苦求情。依朱元璋的本意,他本该与儿孙一道处斩。

徐达姑且不计,明朝王侯级别的开国功臣,除了常遇春等死在胡惟庸案之前的,只有半身不遂的汤和得了善终。

明清演义小说,还因为朱元璋薄情寡义屠戮功臣,敷衍出一段“火烧庆功楼”的情节。说是朱元璋坐天下后,在玄武湖边建了一座庆功楼,落成那天,遍邀功臣前来赴宴。席间老兄弟叙旧斗酒,好不酣畅,只有徐达一反常态,平日酒量不小,这天却点到即止,眼角还时不时往朱元璋瞟。众人酩酊时,朱元璋悄然离席下楼,徐达也跟了出去。朱元璋发觉,问他为何跟着自己,徐达说特来保驾。朱元璋说用不着,让他回去继续喝酒。徐达流泪道:“皇上真的一个也不留吗?”朱元璋沉默许久,长叹一声,说那就随我走吧。两人走出几百步,突然一声巨响,整座庆功楼火光冲天,可怜满楼功臣,全部化作焦炭。原来,朱元璋预先在功臣楼下埋有火药,却被刘基窥破,告诉了徐达。

朱元璋应该是有史以来,被害妄想症最严重的开国之君,眼中男女,无一不是反贼,总觉得所有人都在算计自己,递上来的每一封奏折每一章颂表,都翻来覆去地看、费尽心思地猜。结果从“殊”字看出“歹朱”,从“作则”里看出“作贼”,从“藻饰太平”里看出“早失太平”,从“天下有道”里看出“天下有盗”……金銮殿上好端端的龙案,硬是被他变成了江湖术士的拆字摊。

每解出一道谜,便是一场腥风血雨。“布衣”只能自己提,他反复用屠刀警告臣民,虽然大家都是娘生爹养,但绝对不能想你朱和尚做得,我怎么就做不得。

凭着枪林箭雨死人堆里历练出的铁石心肠,朱元璋不信神佛不怕报应,杀人灭族绝不手软,而且用刑极重,凌迟、枭首、抽肠、挑筋、砍足、剁手,样样都可挑战人类极限,根本不顾忌律法标准。如此恐怖高压之下,官员人心惶惶,每天早晨入朝都要与妻儿诀别,晚上若能平安归来,便举家欢庆,又多活了一日。

被杀得多了,大臣们甚至能够通过朱元璋的腰带位置,来预判祸福:放在胸前,表示皇上这天心情好,杀人也会少一点;要是按在腰下,那么就说明皇上憋了一肚子火,正准备杀人出气,大伙可得愈发加小心。

在朱元璋治下,根本不存在什么天高皇帝远。朝臣的脑袋说掉就掉,地方官同样天天在生死边缘踩钢丝。明代无论府州县,官衙左边定有一座土地庙,民间唤作“皮草庙”。朱元璋规定,但凡官吏不法,便拖到庙里剥皮,还在人皮里面塞上稻草,挂在衙门主官的公座旁边,以作警诫。

有时官员杀得太多,衙门运转不动,只得从牢里提出人来,戴着镣铐枷锁审案。前脚送别人上法场,后脚自己也来报到。

太子朱标仁厚,多次劝朱元璋不要如此暴戾,免伤天下祥和。族诛李善长后,又提起了这个话题。当时朱元璋没作声,第二天朱标来见,让人在他面前扔了根满是尖刺的木棍,命他拾起来;朱标无从下手,正踌躇间,朱元璋抽出佩剑,把刺全部削去,递过去说:“我杀那些家伙,正是为了替你拔尽这些刺!”

这应该是朱元璋作为一名铁血政客的真实想法,但他喜怒嗜杀,或许还有一层原因:他自幼饱受官府富户欺凌,对文人又有自卑,潜意识中原本就存有反体制反文化、仇视全体权贵阶级的倾向,又不得不与这些人合作,还得给他们功名富贵,内心扭曲不甘。

当官如此凶险,有些读书人便想弃学归农,虽然清苦,好歹可以保命。江西有对叔侄,砍了自己的拇指,想钻“有残人不得入仕”的政策空子,不料朱元璋得知大怒,将他们拉到南京砍了头。此后,还专门颁布了一条法律:“寰中士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

明人《国朝典故》载:某日朱元璋微服出行,经过一座破庙,入内休息,却看到壁上画了个背着布袋的胖大和尚,旁边还题有一首诗:“大千世界浩茫茫,收拾都将一袋藏;毕竟有收还有放,放宽些子又何妨?”笔墨尚未干透。朱元璋震怒,派人搜捕,早已遁去。

找不到正主,便只能街坊邻居顶缸了。

佛门慈悲地,顿成修罗屠宰场。

惹不起又躲不起。

洪武年间,朝野流传一句谶语:“杀运三十年。”此言毫不夸张,粗略统计,朱元璋在位三十一年,至少有十五万官民死于刀下。

朱元璋兴起的最后一场大狱,是洪武二十六年(1393),大将蓝玉的所谓谋反案,族诛一公十三侯二伯,一万五千多人被杀。

依朱元璋惯例,处决谋逆犯人一般都是凌迟,但他念及蓝玉与自己是儿女亲家,特行宽大,将碎剐改成剥皮,将蓝玉的人皮完整剥下来,到处巡展,直到自己的儿子,也即是蓝玉的女婿蜀王朱椿求情,才勉强同意由他收藏。据说明末张献忠攻占蜀王府后,还见过这套人皮。

然而,处理完蓝玉案后,朱元璋却下了一道令所有人都意外的诏令,命将锦衣卫的刑具悉数毁去,并申明,从今往后,锦衣卫再不负责内外刑狱公事,一切案件,概交三法司依律处理。

两年后,《皇明祖训》颁行,首章便明言,以后子孙做皇帝时,务必要遵守国家刑律,绝不许使用黥、腓、劓、阉割等法外之刑。

或许是连自己都感觉这个转变太突兀,因此在《皇明祖训》中,朱元璋耐心解释,说他是治乱世用重典,改朝换代之际,群雄强悍,刁民诡诈,不得不法外加刑,使人知所警惧,不敢轻易犯法,但这只是特殊时期的处置方式,并非守成之君所用常法,特别是后代皇帝生在深宫之中,人情好恶,未能周知,一时所施不当,便容易误伤善良。因此,若是有人敢奏用这些酷刑,“文武群臣即时劾奏,将犯人凌迟,全家处死。”

颁行《皇明祖训》这年,朱元璋六十八岁,距离去世,还有三年。

朱元璋有多张画像传世,但有完全不同的两个版本。除了文献记载的凶悍丑相,还有一种天庭饱满面颊光洁,相当英武,老年像甚至还很有些慈眉善目。

多部明人笔记记载,为画出这张令朱元璋满意的肖像,很多画工掉了脑袋。

对于身后的恶名,朱元璋应该是有预知的,但他也只能认。

如前所述,元代之后,社会已成扁平。而若要在平地上,形成令所有竞争者绝望的仰视高度,最直接的办法,是将自己周边,全部挖成深坑。

对于群臣,固然伴君如伴虎,但在朱元璋眼里,何尝不是群狼环伺骑虎难下。

这是朱元璋的悲哀,也是明王朝的悲哀,更是人类的悲哀。

朱元璋累了。

为君难,为臣又难,难也难。

创业难,守成又难,难也难。

保家难,保身又难,难也难。

每日五更,也就是凌晨四点左右,京城谯楼,都会有人吹起画角,并长声唱出这几句口号。天天如此。

就像浦江郑氏的铜钟,这是朱元璋为臣民设置的起床号。而他自己,这时已经工作很久了。

自从登基以来,他“星存而出,日入而休,虑患防危,如履渊冰”,几乎每天天不亮就开始办公,直到深夜,忘吃饭是常见的事。废相之后,工作量更是成倍增加,以洪武十七年(1384)九月为例,十四日到二十一日,八天之内,共处置奏章一千六百六十份、国事三千三百九十一件,平均每天得完成两百多份奏章、四百多件国事。一份奏章按五分钟算,每天仅批阅文件,就得花费十六个小时。推算下来,一天能睡四五个小时就不错了。后来上了岁数,记忆力下降,便随身带着纸笔,无论吃饭如厕,有事想到就用纸条记下来,别在衣服上,有时别了很多条,看起来破破烂烂,还自嘲穿了件“鹑衣”。

辛劳如此,朱元璋穷苦出身,又舍不得享受,衣食都不讲究,连看见家具雕花都要发脾气,虽然贵为天子,但日子过得相当俭朴,甚至还让人在宫里种菜。有天可能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了,写了这样一首诗:“百僚已睡朕未睡,百僚未起朕已起。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丈五犹披背。”

在《皇明祖训》中,他也以另外一种方式表达过当皇帝的苦楚:“自古以来,其实做亲王比做皇帝还快乐。冠服、宫室、车马、仪仗,一应享受,只比天子差上一等,却不用负什么责任,只要自己不作死,就可以安然享受一辈子,哪像皇帝总揽万机,晚眠早起劳心焦思,时时刻刻都在担忧天下难治。”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这几十年,苦了朱元璋。

好在木棍上的刺都拔光了。

天下无贼。恋恋不舍地收起屠刀,朱元璋告诉自己,终于可以休息了。

“你们当了皇帝后,平时起居,要时刻警惕奸人谋害,白天黑夜都要像在战场上那样戒备,即使亲信骨肉,也应当提防,就算要和心腹大臣密谋国事,带刀护卫最多也只能离开十丈地,不可太远。”

“无论到哪里,防身的器械、衣甲,要不离左右;还要挑选几匹好马,训练好了,养在宫门附近,这样紧急时候随时都能骑乘。”

“当了皇帝住在宫里,每天要早起晚睡,酒要少饮,饭要按时吃,但午饭不能吃得太饱。”

“晚上没事,要多听听外头城里的动静,还可以到院子里,看看风云星象是否有异常。”

“若要离宫出行,你们务必要仔细观察一切异象,比如马突然得病,吃饭时突然汤勺筷子掉了、盘子杯子翻了,又比如突然刮起狂风,响起雷暴,甚至遇到奇怪的飞禽走兽,都可能是上天示警,这时便该停止出行,马上回宫。”

“宫内女子生病,倘在夜晚,无论多紧急,也必须等到天亮再去找大夫;大夫进宫视诊,必须有监官、门官、局官各一人,以及太监三人、老妇二人陪同。”

“凡亲王来朝,如果刚好遇到朝廷举行宴会,不得入席,只能在便殿去处,准备一些精洁茶饭,以家人之礼招待。”

“亲王出行,除旗鼓仪仗外,带交椅一把,脚踏一个,水罐一个,水盘一只,香炉一个,香盒一个,拂子二把,扇六对,唾壶一只,唾盂一只。”

“亲王每年该给粮米一万石,十月月底一次尽数支拨;王府的官吏俸禄以及军士粮储,则按月支给,每月至迟不能晚于初五。”

洪武三十一年(1398),朱元璋,这位帝国的老族长,在对子孙的谆谆嘱托中,留下一部一万多字的《皇明祖训》,撒手而去。

去世的前一年,朱元璋命令每村每里,都要在孤老中挑选出一位声音洪亮的,由官府赡养起来,发给一个铃铛,每天五更时分,摇铃行走于各村,边走边大声背诵他亲自制定的六句谕令:“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

有明人如此解释朱元璋的这条诏令:乃是令百姓“在夜气清明之际,忽闻此语,泠然省惕,湔洗前非,坚其善行,圣王爱人之心至无已也”。

从此,大明王朝的每个黎明,都将在各种口音的苍老吆喝声中,悚然惊醒。

“凡我子孙,钦承朕命,无作聪明,乱我已成之法,一字不可改易。”

毕生经验凝结,朱元璋对自己的《皇明祖训》很有信心。

他相信,只要遵此而行,大明帝国必然能千秋万世,江山永固。

他甚至无比周到地拟定了二十代子孙的行辈字,还规定,朱家后人取名,行字外,另加一个五行做偏旁的字,依照“火、土、金、水、木”之序,循环生息,永无断绝。

这便是他老朱家的“有序堂”。

然而,这套朱氏五行,第一轮运转就发生了脱轨:建文四年(1402),木字辈的叔叔朱棣,悍然夺了火字辈的侄子、建文帝朱允炆的皇位。

这一年,距离朱元璋去世,仅有四年。

朱棣的篡位,只是开端。

如果地下有知,朱元璋绝对会气得再死一回。他呕心沥血的《皇明祖训》,几乎成了子孙的反面教材,凡事都倒过来做。

比如,《皇明祖训》讲废除酷刑,朱棣却“灭十族”“瓜蔓抄”,比老子还狠;《皇明祖训》讲出行要谨慎,英宗却草率出关,还被瓦剌活捉了;《皇明祖训》禁止宦官干政,明朝阉患,王振、刘瑾、魏忠贤,却堪称史上之最。

不设宰相倒是遵守了,但变相弄了个内阁,一旦出现张居正这样的强人,权力比宰相还大。

置若罔闻,抑或阳奉阴违,一部《皇明祖训》高高供起,尽成虚文。短短几代下来,朱元璋的一腔心血,便已然化为乌有。

但也不能全怪后人不孝。实在是祖宗做得太尽,子孙接手太难。

某种程度上,明帝的诸多荒诞,都是被朱元璋自己逼出来的。

宣宗斗蟋蟀,宪宗娶大自己十七岁的奶妈,世宗炼丹修道,天启学木匠。

世宗、神宗,祖孙俩都二三十年不上朝——尤其神宗,“不郊、不庙、不朝、不见、不讲”,宁愿闲得天天看小太监赌博,也不接见大臣,就连骂自己的奏章都不理会,有史料说他很可能还吸起了鸦片。由于得不到批复,官职出缺填补不了,神宗后期,官员缺额严重,最多时竟然达到一半以上,有些嫌犯关了二十多年也没有法官提审,神经错乱,在狱中用砖头自残,倒卧在血泊中呻吟呼冤。

武宗又是另一种玩法。他的精力极其旺盛,呼鹰唤犬、斗鸡走马,一刻也闲不下来,北巡南嬉,游龙戏凤,变着法子折腾,生怕天下平安无事,还化名朱寿,自己给自己封了一个威武大将军。

武宗很不愿意住在宫里,即位第二年就搬出紫禁城,住到了豢养猛兽的豹房。有年元宵,宫中放烟花不慎失火,殃及乾清宫,武宗得知,不但没有下令扑救,反而特意从豹房跑来观看,谈笑风生,兴奋异常,不停地夸赞:“好一棚大烟火!”

斗蟋蟀、娶奶妈、修神仙、做木工,以及巡游、怠政、自封官职、另取名字,尤其是对紫禁城不加掩饰的厌恶,从心理学的角度,都是朱元璋子孙的各种逃避和叛逆。

这位老祖宗留下的皇冠,实在是太沉重了。

抽得越紧,压得越狠,反弹便越大。不知几世修来,才得以托生皇家,如若再像祖爷爷那样劳碌一辈子,岂不是白白糟蹋了这场泼天的富贵?

孝子贤孙先放一边,且去大闹一场。

反弹的不仅皇家。

明代有个叫作智暕的僧人,曾经用“还债”和“讨债”来比喻明朝不同时期的官员。他说,太祖洪武年间,秀才做官,吃多少苦受多少惊怕,小有过犯,轻则充军重则刑戮,能得善终者不过十之二三,士大夫没有负国家,国家负士大夫甚多,这就是来还债的;而现在,秀才做官,饮食衣服宫室妻妾,好生受用,却干不得几许事,国家无负士大夫,士大夫负国家甚多,这便是来讨债的。

智暕是宪宗成化年间人,距离洪武,不过数十年。

朱元璋性近墨家,力倡节俭,连百姓在靴子上绣金丝都要砍脚,但明中期后,及时行乐的习气已弥漫朝野,社会风俗越来越奢靡,豪富之家,“穷山之珍,竭水之错,南方之蛎房,北方之熊掌,东海之鳆炙,西域之马奶,真昔人所谓富有小四海者,一筵之费,竭中人之产不能办也”。万历年间的文坛领袖袁宏道,公然宣扬“五快活”,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鲜云云,甚至为此倾家荡产,托钵妓院,乞食孤老,“往来乡亲,恬不知耻”,也是一大快活。

朱元璋厌恶商人,处处限制商业,但到了晚明,不仅商贾气焰嚣张,出入政界,就连官员也纷纷下海,变成了无官不商、官商一体。

且不去讨论商业解放对于中国历史的意义,单说读书人的救世情怀,在明代遭受重创,却是不争的事实。

正如宰相在帝王面前,由坐而论道,到站,到跪,到取消,数千年来,权力集中与阶级平化,原本就是中国历史发展的大势,而朱元璋又在此大势上急剧加速,将权力收缩到极处,君臣之间的缓冲被压榨殆尽,连隐居避世都不许,各种矛盾短兵相接,双方在博弈中日渐离心,互为对手,为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活生生将治国平天下的士大夫,逼成只作稻粱谋的犬儒。

甚至还将传承数千年的儒学,由外王逼回内圣,如王阳明那般,将最激烈的战场,放置在自己的心中。

反弹亦有反弹。李贽将王阳明的心学再推一步,又由大收转向大放,掉转枪头,攻击起了朝廷的官学。

士节堕落到实在不堪时,则出现了海瑞和东林党。

大明三百年事迹,原来在朱元璋的《皇明祖训》中,都有伏笔。

帝王家的后事,暂且再说。

明天顺三年(1459),也就是朱元璋去世后的第六十一年,浦江郑氏的同居神话黯然终结,三千族人各起炉灶,自过生活。

郑氏分家的原因,通常归结于这一年发生的一场火灾,除宗祠外,全族屋舍,几乎尽遭焚毁。但很多学者认为,这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正如人类的寿命有尽,一个家族壮大到十五代,日常运转已种种不便,族人更是越来越难受管教,纵然没有这场火,也支撑不下去了。

参照郑氏的合族大限,到这时,朱元璋为子孙调校的五行轮,也已经转过了三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