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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5年第4期|苏莹:贝壳之年
来源:《天涯》2025年第4期 | 苏莹  2025年07月30日08:10

编者按

近年来,《天涯》致力于从自然来稿中挖掘新人新作。通过“自然来稿里的文学新人”小辑以及“新人工作间”等板块,为更多优秀年轻作者提供了发表作品的机会。《天涯》坚信,无论作者名气如何,稿件的质量才是衡量一切的标准。那些在《天涯》露面的新人,若能持续保持出色的创作势头,未来必定能在文学界占据一席之地。《天涯》近两年推出的部分作者,如杨乾、高临阳、章程、杜峤等已经越来越受到关注。

《天涯》2025年第4期“小说”栏目特别策划“新人工作间 2025”,冉也、梁莹、陈煊楠、苏莹、钟芩、李知鸢、苦子这七位从自然来稿里挖掘出来的年轻写作者,展现了他们的宏阔视野和多维体验,其中有三位是第一次发表作品。

从今天开始,我们将陆续推出本期“新人工作间 2025”中七位作者的小说。微信推送这个小辑的小说时,我们还是按照惯例,采取闭环互评的方式,即后一位作者评前一位作者的小说,第一位作者评最后一位作者的小说,形成闭环。

贝壳之年

苏莹

我们是在银滩上看到那个男人的。他皮肤黑、皱、皲裂,头发乱蓬蓬地堆在脑袋上,穿着一件对当时天气来说明显过于单薄的外套,手中拎一只黑色塑料袋。他低头寻觅,不时蹲下,拾起被冲上沙滩的贝壳螺壳,丢进袋中。擦肩而过之际,他注意到我们,目光锚一样地抛过来,紧紧钉住。

我感到不适,扯了扯浩仔的衣服,低声问:“你认识他吗?”

浩仔是我的新同桌,他瘦、圆脸、说话鸭公嗓。他别转脸,不去迎视男人,粗声答:“他是我们村子的人。”

“脑子有点问题。”他又补充。

那年我十三岁,刚随父母搬到三屿镇。那是一个南方的海滨小镇,海岸线的弧度如半月优美,海沙细白柔软,天气足够好时海水呈现玻璃般的浅蓝绿。我初次观海,心生惊奇,直直盯着那片反射日光的亮晶晶的海,遥想海中仙女忒提斯与其子阿喀琉斯。我们的新家坐落在镇上边缘,一座带小院两层旧民房,白墙,装嵌木框彩色花窗。屋体外墙有爬山虎与常青藤交错攀缘生长,枝叶间隙露出的墙壁布满雨水与鸟粪的斑驳痕迹。父母住二楼东侧的主人房,陈嘉璇先挑了向阳的另一间,剩下的那间暝暗、仄小,落到我头上。我不介意,一是我向来谦让骄纵的姐姐,二是房间窗外就是一棵苦楝树,枝丫繁茂,栖息虫鸟,隐匿神秘。从窗户往外看,可俯视院子全貌。院子三四十平方米大,里面种了两棵树,树冠几乎遮盖整个院子;一畦蔬果,有生菜、小番茄、辣椒与南瓜;沿围墙砌起一条青砖花槽,密密种植月季、菊花、鸡冠花。春天万物蓬勃。青苔疯长,覆满台阶。无所事事的假日午后,我长久蹲在那儿,看鼻涕虫分泌黏液,看蚂蚁结队爬行。在我专注的目光凝视下,矮薄柔软的植被无限地延展放大,成为大片肥沃的草原,蚂蚁长成奔驰的骏马。我耽于幻想,现实和想象中的事经常同时进行。雨天,我躺在床上,看昆虫的影子闯入,在白墙与天花板上投下不留痕的飞行轨迹。它们找不到出路,迷惑、急乱。我有时好心,予以指引。有时生出无意识的恶念,随手掐灭它们的命运。没关系,经书上说生有时死有时,我偶尔也可以当随意主宰的神。世界葳蕤丰饶,不会在乎区区一条无关紧要的生命。

熟悉环境后,我找到镇上的图书馆——说是馆,其实只是一间几百平方米的图书室——办好借阅证,借回《子不语》《阅微草堂笔记》……令我欢喜的是,那里也有莎翁的戏剧和毛姆的小说。图书馆附近有一个湖,据说是在地壳运动时期火山爆发后岩层下陷形成的。我独自穿过一片树林,前往湖边。暮春的丛林,树叶湿润欲滴,白兰花香熏得人头晕,木樨叶齿如锯,羊蹄甲花瓣纷落似粉紫色浮舟。春湖澹荡,我打开书,临水而读。

我逐渐爱上这里。

陈嘉璇则相反。她自始至终抵触三屿镇的一切。这里没有她喜爱的娱乐,KTV和网吧陈旧落后,用的是被城里淘汰的二手设备。她厌倦刺目的日光,腥咸的海风,马达喧响的渔船,吃到厌的海鲜。一切无聊,令人昏昏欲睡。她想念城市投契的好友,欢畅的聚会,她怀念那些恣情唱歌、蹦跳、舞动的夜晚,尽管她只是一个十六岁的中学生。在三屿镇她郁郁寡欢,主动选择了孤独。她拒绝建立新的联结,成了同学口中高傲不群的城里女孩。她因被流放僻远乡镇而怨恨父亲。

家里的两个女人在恋爱,我知道。陈嘉璇在城市时就交了男友,刚得知要搬家时她大哭大闹了一番。来到三屿镇后,她一放学就躲进房里聊QQ、通视频,打算与男友共演一年一度的鹊桥会。某个周末,她偷偷独自返回城市,抓到男友约会其他女孩。这场异地恋爱于是宣告结束。颓靡一周后,她开始找各种理由迟归、外出。在不久后的一个周六午后,我与浩仔在街上游荡,撞见陈嘉璇与一个高年级的男生在甜品店里厮混。他尖嘴猴腮,留偏长的头发,几缕挑染成绿色,令我想起《野生鸟类名录》中的绿翅金鸠,当然远比不上它那样俊。他们紧贴着坐在同一把摇摇欲坠的藤椅上,共食一杯芒果冰沙,旁若无人地亲吻。陈嘉璇随即也看见了我,她不动声色地稍微远离男友,别转目光。是夜,我在浴室中洗漱,清新橘子味牙膏令我想起他们那个水果味的吻。陈嘉璇在门外候着我,目光肆然,低声丢下一句话:“敢跟爸妈说,你就死定了。”

我对此事保持缄默。当然不是因为她的吓唬与威胁,而是我耻言他人之私隐,不屑于告密。我决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还有母亲的心移神易。母亲有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和别人聊很久的电话。我知道电话的那头是一个男人,我无法得知他的面目,也无法听见他的声音。我以偶尔传到耳里的母亲的只言片语为材料,想象、勾勒一场不轨的爱情。有时她对着电话哭,呜呜咽咽,像一只乞怜的小狗,同时勾起我心中的厌恶与爱悯。大部分时间她在笑,笑声从门缝穿出,呼啸成一阵阵罡风,席卷他们婚姻中仅剩的温情。

而父亲无知无觉。他们曾经是那样相爱。从相册记录与亲友的传述中,我得知他们由相亲认识,父亲对貌美爽朗的母亲一见钟情,母亲亦被他的追求与稳重个性打动。在多年婚姻生活后,原本的优点逐渐变成了缺点。在父亲看来,她向来活泼得过分,有时近乎疯疯癫癫。恋爱时觉得可爱有趣,结婚后便嫌其失于庄重。也许他期待她端起主妇的架势,展现更多传统女性的美德:勤勉、贤淑、保持美貌与魅力。然而,她厌恶家务与常规教育,情愿和孩子玩得周身泥污,也不想流连厨房与指导功课。在陈嘉璇和我的童幼时期,母亲带给我们无限的生机和乐趣。她会模仿狗吠、鸟鸣、马嘶,学企鹅、螃蟹、袋鼠走路,会在睡前给我们讲故事,提出假设:你想变成哪种动物?如果能像鸟那样飞翔,你想去哪儿?我的回答是:我想变成鲸鱼,因为它会喷出高高的水柱,那很炫酷;如果我是鸟,我想在冬天去西伯利亚,被寒流冻住。母亲也嫌父亲沉闷,不懂浪漫。他会把所有工资上交,却不会在节日赠送一束花。总之,他们之间的爱意日渐消减。结束了的爱情像一艘失灵的船,无法再航行,在生活的海洋中绝望地停滞。

我不打算揭穿这桩奸情,决心持中立态度——既不鄙视,也不同情。在从少年成长为青少年的短暂过渡中,我刻意训练自己,不允许自己困于那些庸俗低劣的情感。我崇尚理性,不喜欲望。欲望会发展成癖瘾,引起破坏。我只放纵自己成为文学的瘾君子,为文学艺术中的美与雅深深着迷。听母亲讲,我早熟且早慧——两岁背下《千字文》,三岁诵《弟子规》,六岁写下第一首诗,九岁读完《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不是经过删改的青少年注音版哦。七岁起,住楼下的文学院退休教授每周给我和楼里的另一个孩子授课一次,讲经史子集,诗词曲赋,讲魏晋名士的放浪形骸,讲不得志文人的抑郁,他的白髯随着侃说笑谈一上一下地动。另外那个孩子比我大五岁,戴厚镜片眼镜,只用蓝色墨水钢笔,写格律诗,爱王摩诘的恬淡与李青莲的放逸。而我,我想描绘一些更为遥远的东西,表达一些更为宏大的主题。比如人类的历史与苦难,地球的未来,宇宙的奥秘……我不想囿于家庭与琐碎,立志要构建一个庞大、精致的幻想国度,里面有史前动物、深海藻类、宇宙星云。我花很多的时间来营造幻想,释放蕴藏在内心的力量。我认为日复一日的现实生活是次要的,精神与文化上的创造才是人生的优先项。

不用上课的时候,我终日流连海边、湖畔。湖水平静明净,海浪翻起、迸碎,一波波地涌过来。有时下起雨来,雨珠落在水面上,溅起水花,漾起涟漪,我看得痴迷。我想起地理课本上水循环的示意图:水蒸发、成云、降水、最终汇聚于海洋。水既是生命的起始,也是生命的终点。我的思绪也似水一样,来去,漫延。我思考着时间与生命的意义,一些诗句在漫无边际的驰思中逐渐成形。在海边,我也总会遇见那个拾贝壳的男人。比起害怕,他更多地让我感到厌恶。因为他的形象总是那样消颓,予人不洁之感。但我也慢慢习惯了他的存在。有时去银滩,我甚至下意识地寻找他的身影。我好奇他捡那么多贝壳做什么。也许是转卖给在海边摆卖贝壳工艺品的摊贩,总不能是收藏吧——那些贝壳是如此普通。初到三屿镇时,海滩上的一切令我感到新鲜——被冲上岸的海星、蛏子、寄居蟹、皮皮虾……浩仔教我辨认常见的贝壳:扇贝、笋螺、西施舌、毛蚶……我将其中一些带回了家,覆瓦般整齐排列在窗台上。没有了海水的滋润,贝壳很快失去了光泽,模样平凡。而且来来去去都是那几种,缺乏新意。我很快就失去了兴趣。有时候,我和那个男人是海滩上仅有的两个人。我漫无目的地闲逛、神游;他拎着袋子,挑选、捡拾贝壳。有时他似乎一无所获,手中的空塑料袋被吹得猎猎作响,在风中翻飞。

除了恋爱,母亲还去学车,打算考驾照。她每天涂上防晒霜,将自己包裹严密到驾校练车。有次她带我同去,我站在铁皮屋休息室外,遥遥看她一停一顿地上坡,以龟速歪歪扭扭驶过曲线路段。后来几门考试她都一次性通过,顺利取得驾照,我相当诧异,为她的好运气欣幸。

暑假,我与浩仔整天泡在水里——河里、湖里、海里。浩仔善游。他浮游水面,沉潜水底,轻松保持平衡,展现动态健美。一开始,我抱着游泳圈在浅水区徘徊。他于是教我闭气,换气,放松身体在水中漂浮。又教我腿部动作:收、翻、蹬、夹。他非常有耐心,三天后,我学会了像蛙那样游。我朝前张开双臂,笨拙地把陆地世界抛在后面。我仿佛看见自己游向深海,与鲸鱼、珊瑚、发光的水母为伴,从古战船的残骸与折戟上方掠过。正在沉醉之际,一股奇怪的力量将我往下拽,身体沉坠,水呛入口鼻。惊慌中我拼命划动,努力回忆浩仔教授的细节。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自己即将命丧于此,脑海中浮现自己未竟的文学梦想,觉得不甘极了。直到一双手从我的背后将我抱住,大力向上托举,我的脑袋才得以露出水面。这股力量继续将我拖拽到岸边,我跪着吐出几口水,瘫倒在沙滩上,大口喘气。过了一会儿,我终于缓过来,看向将我救上岸的人。是那个总在捡拾贝壳的男人。他浑身湿透,头发淌着水,半弯着腰,手撑在膝盖上。他见我无碍,直起身体,一言不发地走了。我看见浩仔在几米开外,正奔向我。专心点,别得意忘形!他吼。从那天起我不再游,只肯在水中漂浮。波浪拂过我的身体,那种感觉安适平和得如同仍在母体的羊水中。除了得到这种幻觉式的愉悦,文学灵感也源源浮现。有时未等浩仔游够,我就迫不及待地跑回家,路上拒绝和他交谈,生怕脑海中的文字因此逃逸。回到家,我径直坐到书桌前,摊开笔记本,疾书记录所能捕捉到的每一个字词。

八月初的一个黄昏,一只蝙蝠闯入家中。它的前肢和指骨是那么长,张开灰黑色翼膜如西方巫师。它无头无脑地乱飞,直直撞在墙壁上。陈嘉璇口无遮拦,叹息:“诶,有祸将至。”母亲板着脸,让她赶紧啐两声,又抄起扫帚驱逐不速之客。我笑她们的迷信,解释那只是因为它的声音脉冲和回声系统失灵了。

稍晚母亲接到一个电话,是姨妈打来的。她说她打算明日来访,到三屿镇海边逛逛。“也好久没见两个小乖宝了。”

翌日母亲孳孳汲汲地张罗午餐。她早早起来去市场,选购回新鲜鸭肉、走地鸡、莲蓬、海鲜等种种食材,一副大宴宾客的架势。她还带回一束荷花,配着两片荷叶,粉白、翠绿、清雅可爱,插入瓷瓶放在茶几上。鸭早早腌过、炖下,又用陶煲熬鸡汤。父亲在旁打下手,杀鱼,给它去鳃除鳞。模样奇怪的海鱼直瞪着茫然眼珠,身体缓缓渗出红色的血。一片鱼鳞迸射过来,不偏不倚落在我的右眼皮上。我把它刮下来,小小的不规则的圆,贴着我的指肚,闪耀着大海的光芒,散发腥臭味。我又去看母亲做火腿煨肉,她的手法与书上写的一模一样:“火腿切方块,冷水滚三次,去汤沥干;将肉切方块,冷水滚两次,去汤沥干;放清水煨,加酒四两、葱、椒、笋、香蕈。”如此精细,不厌烦琐。她在做最后一道百合莲子银耳羹时,姨妈到了。她穿着玫红印花裙子和细高跟鞋,头发烫成大波浪,越发显出风情来。

她不是自己来的。半年前她与姨丈离婚,据说原因颇不体面,当时闹得相当难堪。这次她两手拎满礼品携男友前来,甫一进门就将那个年轻健美的男子推到我们跟前,倩笑着说:“这是小易,你俩叫他易叔叔。”

“来得正好,”母亲笑着招呼,“快快洗手吃饭。”她殷勤地给客人布菜、斟茶。许久未在家吃得如此丰盛,我似饕客大啖,又发现父、姊亦如此。只有母亲很少动筷,她解释:“做饭的人在吃饭时都没胃口的。”易叔叔说:“这是感官倦怠的缘故。”我心中生出一丝疚意,为她牺牲了自己的食欲。饭后,我们一行人开车到海边,将水果零食铺开在沙滩桌上,围坐着聊天。父亲问易叔叔一些工作上的事,易叔叔问父亲这边的工程进展如何,还要多久才可结束调回城市。姨妈和我们聊,她问母亲在三屿觉不觉得无聊,又问我和陈嘉璇是否适应了学校和小镇的生活。海滩上空气燠热,一朵巨大的乌云缓缓飘移过来,投下同样巨大的阴影。我和陈嘉璇走到一旁,我用铲子挖起沙坑,她拿着手机不断地收发信息。

我时不时往大人那边瞄上一眼。易叔叔看向姨妈的目光是柔和的、欣赏的,就像在注视着一朵花、一幅画、一座白瓷雕饰,不狭邪但充满温情。而姨妈对这位易叔叔也好极了,不停地给他递送水果、饮料,与他短暂对视后低头掩饰笑意。完全藏不住——她和他的爱是如此熙熙然、昭昭然。

我悲哀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前任姨丈,那个老实憨厚的男人,过去他待我们不薄,见面总会给红包和礼物,陪我们这些孩子玩游戏。再看易叔叔,他有什么好?我不忿地想,同时给出许多答案。他戴金丝眼镜,穿白衬衫,文质彬彬,风度翩翩。他有适度的幽默,对姨妈生硬的笑话也予以捧哏。相形之下,坐在他身边的父亲,一名兢兢业业然而木讷的建筑项目负责人,身上总是沾着工地的粉尘与机油气味,此时显得那么委顿和无趣。易叔叔倏然站起来,摘下眼镜,脱掉衬衫,露出底下颀伟的肉体,走入海中。他矫健地游起来,像一尾灵活的鱼。我忽然想到了母亲电话另一头那个面目、声音不明的陌生男人,他也像易叔叔这样充满魅力吗?

那一刻我决定不再喜欢鲸、鲨以及任何生活在海里的鱼类。我真希望他就此溺亡在异乡的海。但易叔叔很快回来了,带着折射日光的水珠,金色的沙,女人的注视。我又发现冷眼旁观的不只我,还有陈嘉璇与父亲。陈嘉璇神情恹恹,不答姨妈的任何话,不时翻个白眼。父亲虽故作憺然,但他这日反常的、沉默的鲸吞与痛饮早已出卖了他——在沙滩上他吃了三包巧克力豆与四袋小辣鱼,还有不知多少杯椰青水。只有那两个背德者茫然不觉,罔顾廉耻,公然调情。易叔叔说了句什么,姨妈又嘻嘻笑起来,整个人趴在他背上,笑声碎成玻璃,划伤在场的陈姓家人的体肤与心脏。

我偷偷看向父亲。父亲面色难看,嗳出一口酸气。他猛然跳起来,急忙奔至一旁,扶着大王椰树干呕吐。周围的空气立即充斥着一股酸馊的难闻味道。易叔叔走过去,轻拍他的背,递上纸巾和矿泉水。母亲似被这个场景唬住,怔怔看着他们。日头西落,天空和海面斑斓如泼彩。我觉得扫兴极了——景色这样美,人与事却如此龌龊。

易叔叔与姨妈将我们送回家,叮嘱父亲如果还有什么不适一定要及时就医,然后驾车离去。到半夜,父亲肚子剧痛起来,上吐下泻,是急性肠胃炎。他被母亲送至医院,吊了两天针水。

从那晚开始,我陷入相似的连绵噩梦。梦见母亲私奔,怀上野种,殉情。梦见父亲愤然复仇,手刃、毒杀狗男女。又梦见陈嘉璇被绿头丑男抛弃,堕胎,自戕。又梦见有个声音在耳边回响:要爱你的邻人,要为别人克制自己。每天我冷汗涔涔地惊醒,迁延着起床,害怕噩梦成真,推开房门便会发现他们其中一个的出走或变成尸体。梦的碎屑散落在房子的各个角落里,我被羞耻与恐惧奴役着。我无法寻回失落的理性,难以再专注写作。面对白纸,我长久地发呆,思绪从宇宙星云滑到沙滩上,像搁浅的死鱼。在随后的作文大赛中,我虽然得到了学校的举荐到市里参赛,却连安慰奖都未能获得。老师遗憾,我亦为自己的堕落痛惜。我开始自我怀疑,觉得自己像一条河,可能流向广阔的海洋,也有可能岔开成若干细小溪流,渐渐消失于岩石与滩涂。

“管它呢,什么狗屁比赛。”浩仔安慰我。他带我去看村里的母牛产崽。我们趴在围栏外,从稻草垛的间隙中看进去。棚里的母牛很不安,时起时卧,来回走动,弓背翘尾,哞哞地叫。浩仔说看样子还要一阵子,提议我们先在附近逛一下。我们在村里晃悠,浩仔时而走进田里剥根玉米,时而爬上树摘个杨桃。小路上一鹅一狗一前一后地徐徐走了过来,鹅凶凶的,警惕而提防;那土狗摇着尾巴,憨然,仰脸看我。我想踹它一脚,看它困惑、吠叫,露出尖牙反击。我想因此受伤。走到村头的时候,我们又看见了那个拾贝壳的男人。他仍盯着我们,眼神中意味不明。我们快步走过,待走出一段后,浩仔回头呸了一声。“我绝对不会像他那样。”他轻蔑、怀恨地说。我奇怪他为何如此激动,却什么也没问。那时我已对乡村有了更多了解,知道村里族人之间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龃龉。我们返回牛棚,发现母牛已经开始分娩。一个透明圆球包裹着牛犊,后来嘴巴也露出来了。牛的主人一直轻抚母牛的背,喃喃自语。牛犊产出后,主人将它抱起,倒空拍打腹部,用毛巾擦干它的口鼻。母牛站了起来,开始一下一下地舔舐它的孩子,给它喂牛乳。

“人也是这样生孩子的吗?”我问。

“当然了,”浩仔说,因见识比我多而得意,“我妈妈生小妹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样。会流很多血。”

我开始想象母亲生产时的情形,想象她因为疼痛而面容扭曲,嗷嗷嚎叫。想象她将新生的我们抱在怀内,喂食母乳。想象她温热的手掌抚过我们的背部,柔软的嘴唇亲吻我们的脸颊。我突然产生一种异样感觉,为我和她之间曾经存在过那样亲密的肉体关系感到羞耻,为我曾经痴迷她的亲昵而自我厌恶。

除了必要的交谈,我不再和我的家人说话。我不再分享学校里的趣闻窘事,不再向他们描述我的幻想世界,甚至避免眼神、肢体的接触。我不知道要如何同时去爱背叛的母亲和被背叛的父亲。我说不清哪样更令我厌恶,是她的贪婪还是他的懦弱;也说不清哪样更令我哀宥,是她的孤独还是他的隐忍。于是我将怒气撒在陈嘉璇身上,怪她耽于自己的享乐,怪她有样学样。我有意无意地在学校说她的坏话,试图搅和她和高中生的恋情。她则时不时地向父母告我的状,说我在学校乖僻不合群,揭露我数学的真实成绩。

不久后的一次放学,绿头男在校外将我拦住,逼我随他进入一条小巷里。他盯着我,说:“你是陈嘉璇的弟弟吧?”我点点头。他说:“现在和她在一起的那个家伙是谁,你认识吗?”我仰脸看着绿头男,迷惑——他们何时分手了吗?我说:“我什么也不知道。”绿头男至少比我高二十厘米,以鼻孔视我,思索着,似乎在判断我话中的真伪。我又说:“你被甩了吗?”他恼羞成怒,冷笑,说:“她之前在城里也是这样水性杨花的吗?”我大怒,挥拳砸向他。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轻松反制。我鼻青脸肿,流着血回了家。母亲看清我的模样,惊呼,颤抖着帮我消毒、上药。我痛得龇牙咧嘴,坚决不肯吐露半点挨打的实情。红药水从额头眼角蜿蜒流下,镜中的我怪模怪样,似足鬼魅。待陈嘉璇归家,母亲又把她叫进房中细细盘问。审讯完毕,她来到我房中,伸出右手食指戳了戳我未受伤的那侧脑门,警告:“在学校安分点,少给我惹麻烦。”我真想恶狠狠地反击,告诉她,放在以前旧社会,像她这种声名扫地、让家庭蒙羞的女子,不是自己跳井上吊,就是要被族人浸猪笼的。我为她的荣誉而战,捍卫她早已丧失的尊严,她却一点也不知感恩。直到后来,我成人之后,才意识到我应为自己有那样的念头羞愧——我凭什么如此倨傲,居高审判?也许是神话、历史毒害了我的头脑,扭曲了我的思想,让我误以为自己有资格去规训她。而当时她也并不收敛,仍与异性同行,举止亲密。我一直惶惶,担心绿头男会找她麻烦,像对待我那样同样暴力对待她。

九月的最后一天,学校因台风预警提前放假。父亲回单位值班了,母亲与我们在客厅里看电视。预期中的台风并未到来,外头天蓝、日和。电视上在播一部外国文艺影片,冗长的沉默与乏味的情节使人犯困。“想出去兜兜风吗?”母亲突然问。

陈嘉璇坐副驾座,我坐在后排,各自抓紧了顶棚拉手。母亲刚取到驾照,自言自语地给自己下达指令:“调好座位和后视镜,踩刹车,挂挡,松开手刹……好嘞。”待车平稳驶上公路后,她开始哼起歌来,从《爱与痛的边缘》唱到《夕阳之歌》,再唱到《只想一生跟你走》。她穿着一条蓝底白花长裙,花是春天的野百合,烂漫到散发腐与死的味道。开至沿海公路时,我们摇下车窗,终于捕捉到了台风的气息。凉爽的风呼呼地灌入,抚拂我们的脸颊,吹乱她们的长发。母亲不再唱,无声地流起泪来。车里陷入一阵长久而难言的静默。她突然加大油门,疾驶,急转。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她会把车冲出海滨公路的护栏,直直坠入蓝色的海中,或者撞向另一侧的山,山体会断裂、坍塌、粉碎。我极惊惶,却不敢反应过度,轻声叫了两声妈妈,试图唤回她出窍的灵魂。陈嘉璇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车子逐渐减速,缓缓停在路肩上。

母亲不再关在房里煲电话粥。我猜测她是被姨妈来访的事刺激到了,担心自己步她后尘,家庭因此离散,于是决定让列车重回轨道。她开始从早到晚地追肥皂剧,跟着主人公哭笑怒骂。她钻研厨艺,做一些新奇怪异的食物。父亲开始留在单位吃饭,我与陈嘉璇吃下蓝色鸡翅、煎焦的鱼、南瓜杨梅汁与巧克力酱拌面,苦不堪言。饭后我们迫不及待地漱口,然后坐在走廊上面对面吃苹果。秋日暮色苍茫,菊花金黄。我心起顽念,故意问她绿头男的事。她一脚飞毛腿扫过来,说去你的。

老师重新编排座位,我与浩仔分开,一左一右,一前一后。他与新伙伴形影不离起来,而我的新同桌是个羞涩的女生,不肯主动和我说话。我开始独行、少言。除了学校的功课,我阅读书籍,埋头写作。周末我在小镇上游荡,探索各种小巷、老建筑、人迹罕至的林道。我发现了一个新的去处:海边一座不知名的山。沿着一条勉强可辨的小道爬上去,走上半小时左右,便可抵达山顶。在山上可以俯视大半个小镇,也可遥望海洋。我在山上读完了《儒林外史》与《悉达多》,写出了十一首诗,其中一首题目是《我在海底触摸珊瑚》。

在我酝酿着第十二首的那天,我吃惊地发现那个拾贝壳的男人也在。他坐在我先前坐的那块大石头上,静静定定地眺望远处。看到这个之前让我幸免于难的人,我不由得心头一软,但很快忆起浩仔的话,又不免心生怯意,犹犹豫豫,于是站到离他两米远的松树下,故作淡定地张望风景。

“很美,不是吗?”他突然说。

“什么?”

我下意识地看向他。他说话带着浓重的当地方言口音,但我听清了,只是一时不知如何回应。男人却不说了,目光投向大海。我这才看出原来他挺年轻的,三四十岁的模样。他仍是那副落拓邋遢之相,头发凌乱,衣服肮脏,身上散发着一股可疑的气味。但他神情平静,眼神清澈,看起来并不像一个“脑子有点问题”的人。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男人却又开口了:“大海很美。”

是的,大海很美。晴日午后的海面浮光跃金,美得如同梦境。男人忽然朝我伸出左手,摊开,手心躺着一枚贝壳。我迟疑片晌,走过去,将贝壳拿起。这是一枚普通长椭圆形的紫云蛤,壳表光滑,有淡紫褐色放射带。他告诉我,这是刚刚在山上泥土中发现的。我疑惑——它是被人带上山然后随手丢弃,还是这里曾经是海洋?之所以产生这样的想象,是因为我曾从书上看过,内陆地区曾发现过贝壳、鱼和海藻的痕迹,那是海陆变迁的证据。那男人又说,那些同心环状的线条是贝壳的生长线,像树的年轮一样,可以从中大致推测出它生长时的环境与气候状况。我用手指摩挲着那些间距细密的线条,想象每一条轮纹是如何记录了温度变化、食物丰匮,甚至外物的撞击的。

再抬头时,我发现男人不见了。我茫然四顾,并不见他踪影。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呢?我步上小道,往山下走去。道旁山石森森,高树郁郁,映得人面也发绿。我跨过盘结弓曲在地面上的树根,拨开挡路的蕨类植物,透明的浅绿色汁液从折断的草茎流出。林中熟透的果实坠地而裂,已投林的鸟又被惊飞。空气中混杂着植物清香与发酵的霉烂味。我走得很慢,比蓝色野牵牛花收拢花房的速度还要缓慢。贝壳被我紧紧攥在手里,略微锋利的边缘刮疼掌心的皮肤。我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自己变成一只贝,被包覆于洁白、稳固的壳中。如有砂砾混入,我会隐藏泣声,痛且勇地将之砥砺成珍珠。我又想起了我用来写作和收集词句的那个黑色皮封本子。那些文字关于颜色、形状、声音,包含动词、名词、形容词、副词,囊括比喻、拟人、夸张、反复。在那之前,我一直模仿、学习着如何描绘天地、山川、海洋、禽鸟、时间与永恒,偏爱繁复的细节、华丽的辞藻、洁净的思想。在那个时刻,幽蓝暮色中我却产生了一个想法:词语与修辞不再有效。那个本子不是贝壳,里面的那些字词也并非砂砾,不会从中孕育出珍珠。宇宙庄严,自然严谨,而我过去那些文学行为不过是故作感性、卖弄技巧,是拙劣可笑和不合时宜的。我应放弃描绘,荡去知识、情感的遮蔽,要去观察,感受,融通世界。我要把皮封本子撕碎,碎到字词俱不可辨,再将纸屑撒落大海。海上会下起一场庸劣文学的雪,扑簌簌,白茫茫,消散融入虚空。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果真放弃了阅读文字,转而对世界进行朴素、细致的观察。我留意街角鬻药为生的老人,在操场打架的小学生,黄昏时交媾的狗。我孜孜不倦地寻找自然中的美和令人惊叹的复杂性,比如蛇形线、对称结构、朝中心逐渐缩小的漩涡形。我的眼睛因为过度观看而生痛,也因此被润泽。我获得了一种天然、本能的快乐。

事情发生那天,我正准备去山上,忽然看见岩石那边的海滩上有人聚集。人越来越多,伴有叹息声。我心中有不祥之感,也跑了过去。有人激动地说,这边海底有个深凹陷,涨潮后容易形成漩涡,吸力大到足以将人吸入海底。又有人说,看这衣服,不是那个老在海边晃悠拾贝壳的男人吗?我费劲地在人群里挤进去一点,从他们的间隙中匆匆一瞥——地上的那具躯体肿胀,泡得发白,面目模糊。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尸体,还是一个认识的人,那样夸张地变形了。我被震撼、恶心得直想呕吐。我忍着反胃与眩晕,试图离开围观的人群。

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和号啕大哭。啊!啊!啊!后面变成了嗷嗷的哀号。我循声望过去,围观的人群纷纷避开一条道,那个号哭的女人跌跌撞撞而来,一手牵着一个幼童,还有一个大一点的跟在后面。是我熟悉的,那张已然瘦削的脸——浩仔低着头,明显惊惶、哀伤、感到羞辱。

他没有看见我,而我的视线很快被别人挡住。远处的海洋翻涌、沸腾,汹汹而来,仿佛化身巨兽。它猛扑,吞噬。大嘴吞下灵魂,吐出躯体。云团晦暗,鸟低飞盘旋觅食,均似助纣的恶魔。也许海陆变迁无需百万年之久,它可在瞬息之间完成。我开始向后撤退,转身就跑。疾风吹起沙,我没有停歇地一路狂奔,直到跑回到那栋熟悉的房子跟前。我站定,大口地喘气。外墙攀壁的爬山虎只剩一身嶙峋骨架,透露萧瑟冬意。

我开门进去。一楼没有人。我跑上二楼,陈嘉璇在她的房间里,对着电脑看偶像剧,剧情正演到男主在雨中向女主告白。陈嘉璇听见声响,回头瞪了我一眼,示意我滚开。我来到父母的房间外,轻轻推开虚掩的门。母亲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像已死去。我屏住呼吸,听到她匀称轻微的鼾声。她只是在午睡。父亲并不在房间里。我又跑上楼顶,仍然不见他。我的心脏突突地猛烈跳了起来。午后的日光阴白,鸟声风声皆消匿了,整个世界陷入一种莫名的沉寂。我忽然想起自己忽略了一个地方,连忙跑下楼。父亲果然在院子里,在那棵苦楝树下,身上洒满斑驳树影与光点。他正在做木工,打造一张童凳。那是邻人吴阿姨所托,给她两岁的孙女坐着进餐用的。凳面做成虎脸形状,已初具雏形。桃花心木淡棕褐色的刨花堆积一旁,状若涌潏海浪。父亲觉察我的出现,他放下手中的凿子,转脸看向我,眼神里有疑惑与不安。

我什么也没说,缓慢地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作者简介:苏莹,生于1991年,现居广州。此为作者正式发表的第一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