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5年第2期|王久辛:诗歌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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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大自然创造了万物众灵,有些人便很像《西游记》中的各种妖怪,那些老鼠精、狐狸精、蛇精等,虽然都成了精,但是孙行者的金棒子让我快活,让我看到了正义的力量。我认为真正的好诗,都有这种正义的人格的力量潜藏于诗行的背后,充满了本色的魅力,它放射光芒,所到之处阴霾扫荡、灵魂晴朗。所以,吴承恩是真正值得敬仰的作家。虽然他不是一个“现代派”,但他是一个流芳百世的好作家。
诗,就像一头大象,而全天下的诗人,其实都是盲人摸象。每个诗人的知识结构与社会生活的时空不同,创作的经验不同,写出来的诗也就各有千秋,很难有统一的、标准的答案。这很像太阳的万丈光芒,一个优秀的诗人,如果能够拽住其中一缕,写出几句或几首好诗来,那就是造化有成了。
什么是好诗?如果让我来“摸象”,我认为那些举世公认的好诗,大抵是感性、智性与神性的结合。好诗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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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诗首先是感性的。如果一首诗给人的印象是凭借理性的智慧编织出来的,那恐怕就不是诗了。诗是直感的抒发与胸臆的喷涌和流淌,高明的诗人一定会将这种直感用文字迅疾地固定下来。它是含着体温、裹着气息的,是一种吸纳着春温秋肃、寒来暑往的文字表达,是能够进入人的情感与精神世界的诗行。感性是一种天赋,好诗人的感性直觉都非常好,他们能够抛开一切表面的现象而直抵所要表达的事物的本质。卓越的诗人,凭借他的感性天赋,信手拈来,任意挥洒,出神入化,比如李白与苏东坡,几乎就是出口成章、即吟成诗。
这样说来,诗就是那些具有感性天赋者的天下了吗?当然不是。智性也很重要。一个诗人,如果只有感性而没有智性,很难有大作为,他们常常虎头蛇尾,会写着写着就跑题了……尤其容易坠入云雾山中,让人莫名其妙。那怎样才能写出一首好诗呢?当感性帮助诗人完成了对事物本质的捕捉与文字的迅疾固化之后,智性会帮助诗人沿着感性的直觉,推动字与字的联动与激发,促使诗行有如神助般喷涌而出。感性迅疾转换为智性,智性又迅疾生发出激情与思想相融的表达。智性即智慧的习性,这种习性一旦养成,便会与感性联合,帮助诗人完成一首又一首诗歌的创造。
一位感性与智性俱佳的诗人,可以写出比较优秀的诗歌,但未必能写出卓越的诗歌。所以,我们还要引进一个词,那就是:神性。我们说诗歌充满了魅力,其实并不仅仅指的是感性与智性的表达,同时一定还包含着神性。什么是神性?这的确是很难说清楚的一种诗人的禀赋。它存在于感性与智性之间那一段含混不清的地带,如此,感性与智性才获得了贯通一体的生气,得以迅疾融合在一起,互相生发,共同放射出诗歌的光芒。
真正的好诗,一定是诗性充沛的,这个充沛指的就是诗的意境丰盈。无论是感性的表达还是智性的推动与神性的天助,最终都是为了创造一首浑然天成的诗歌。这首诗表面看是句子与句子的排列组合,其实更关键的是句子与句子相互激发着、推动着创造出来的诗境。这个诗境,是全诗的每一个音节、每一个笔画共同完成的。当我们蓦然回首再看这首诗时,就会发现,语言消失了,而诗的丰沛意境诞生了,令人深受感染。
有了诗性,这首诗就会是结实的。文字本身的结实是一个层面,更深厚的结实,是不管城头变幻大王旗,好诗都能像西部大漠的胡杨一样巍然挺立,经得起风霜雨雪和时空变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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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为较短的诗歌写作,不过是一种练习,不断反复地练习,是为了一次丰沛充盈的表达。所以,我从来不认为短诗是“作品”,如果硬要命名,我觉得音乐家是清醒的,他们的称呼为“练习曲”“小夜曲”;而画家显得非常冷漠,两个字儿——小品。在作家的眼里,就成了抖个小机灵、甩个脑筋急转弯儿。他们给所谓的诗人留了面子,没好意思继续轻薄下去……
我想替诗人说句公道话:巨大的激情会撑破了五十行的佳句,要么被炸得七零八碎,要么被冲出一条长江。诗,没有巨大的体量,也就没有征服人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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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真正优秀的诗歌,无论是情感的浓度,还是思想的深度,其实这都是非诗的要求,与诗歌艺术本身并没有直接的关系。情感也好,思想也罢,最终都要落实到语言上,而语言的艺术实现所依赖的又是形象的逻辑和语感的修辞,以实现对形象和色彩、声音和天籁,这些包含着思想与情感的种种不同内容的深度表达,来实现艺术的高超表达。因为唯有艺术的表达,才可以将思想感情深化深度深刻地表达出来,也可以称之为诗艺的表达。除此之外,难道还有其他的表达可以称之为诗艺的表达吗?我想说的是:思想的表达与情感的表达,首先要是语言的艺术表达。单纯的思想情感的表达,是属于非诗的社会学范畴的表达,可能也动人也有深度,但那并不属于诗。我再强调一遍:诗是语言的艺术。它包含思想和感情,但是它不是思想和感情,它首先是——艺术。之后,或许包含着思想和感情。这也许就是美大于思想和情感的原因,也是诗首先是艺术的道理。在大革命的时代,诗之所以被称为匕首和投枪,那是根本来不及艺术,诗要服从革命的需要,所以可以粗糙,可以应景,但是,当时代进入了相对和缓平静的生活状态时,就要提高诗的标准,恢复它本来就应该具有的高超的语言技艺的水准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没有修辞含量与技艺精湛水准的“诗”,不是诗。哪怕你的思想正确、感情纯正,也仍然不是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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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美创造不是审美批判,虽然审美的创造本身就介入了生活,使生活多了一种审美的形式,并与其他形式构成了对比,但审美创造不负责对比,不负责判断和评议,更不会做任何结论。审美创造是纯粹的艺术心理的体验与表达活动,它本身就是思想的流程,它的陌生与新鲜大于思想——这正是诗之审美大于思想的道理。
诗歌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进入人类从未经历过的世界,使一部分会感知的人获得感知到的联想与想象,也使一部分会思考的人从中获得思想的启蒙与探究未竟之境界的激情。因此,我们可以说:诗是思想的爷爷,是感知的父母,是情感的发酵剂,是精神的光之芒锋。
诗,是灵魂里的深刻渊潭,只有那些被践踏、被侮辱过的过来人的表达,才有可能进入永恒。而且往往是故去之后才被认识。因为诗歌已经不是简单的欢乐与悲伤的表达了,而是对人情感的陌生世界的探索,对思想的含着人性真挚感觉的表达,每一行都是石破天惊的史无前例,所以越来越难,越来越难。
真正的诗人,你只要好好地生活并为生活触动了你而写了诗——负责就好啦,无须在意任何人的任何褒贬。诗首先是写给自己的心的,其次——才是让人看的。古今中外的大诗人的经典,不过是作者日后开恩,让你看了一眼而已。你认同并张扬,那是你的事儿了,他只不过得到了一个虚荣心的满足而已。包括我,也是如此。绝对允许你不喜欢,甚至厌恶。然而,我自岿然不动,这才是真正的优秀诗人的本色……
真正尊重喜欢一个诗人,最好的热爱,就是去读他的诗。那是最高级的心灵交流,也是最高级的敬仰。人,不能没有自己敬仰的人,你敬仰一个人,就是敬畏一个人,只有真正的敬畏心,才能获得真正的敬仰心。这很像神圣感,那就是被敬畏之心养大的敬仰之心的递升,不容亵渎,所以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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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未有过的难以把握,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汇聚在今天,我们的今天变得越来越难以表达,好像怎么表达都是言不及义的。准确,已变得越发难以捕捉和无法企及。象征与隐喻,直抵与绕行,意境无边的浩大在量子纠缠的理论与现象面前显得苍白且虚无,突入眼底的事实在空天互联网的交织中形成预感不妙的恐惧。人,当然是伟大的,这不用人教导;共和国,当然是伟大的,这也无须赘言;地球永远都是世界的主人——这似乎在现代科学的面前就显得不那么自信了。因为特斯拉的创造者马斯克正在以其有效的科技手段试图将人类送上地球之外的星球,并开始对星球实施征服与霸占的计划。这里是21世纪,离开20世纪已经20多年了,但是20世纪作为一个伟大的时空,似乎一直都悬浮在我们的梦里,并在我们的脚下延伸着不间断的道路。孙中山似乎还活着,他的《建国方略》仍在博士研究生们的历史研究中闪烁着灯塔般的光芒;而部分人士似乎想要抹掉这一个世纪以来中国精英们的所有努力,并派出他们的军队,开始唯我独尊、不可一世的军演。事实上,这仅仅是庞大无羁的天罗地网般的空天计划的一个现象的泡沫,更恐怖的巨齿镶嵌在宇宙深处,它形成的穹庐般的大口已经开张。他们肯定不会吞噬他们自己,我们如果不想被别人当作美食,就必须有所作为并强大到足以抵挡他们的吞噬。我们的背景一下子就冲向了我们的未来,连方向都不需要,因为宇宙根本就没有什么方向,他想上哪儿哪儿就是方向,甚至可以说连霸道都不需要,因为他的自由就是至高无上的,包括重于所有的生命。这如何是好?!面对如此的世界,你准备了,他要给你个措手不及;你没准备,就更要给你个猝不及防。且慢,诗人!晕晕乎乎了吗?“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在我看来,越是地动山摇、风云变幻,越需要“我自岿然不动”,越需要“咬定青山不放松”。什么意思?“轻功还是要练的”,诗艺还是要钻研的,批判的审美不能代替审美的批判,不仅形象大于思想,意境亦大于思想,循着美的发现的规律,你问我如何面对新时代?嗯,这么重大的问题也不例外,都在审美的规律中蹲着抽烟、站着喝酒,激情澎湃、手舞足蹈。但是,面对冲向未来的背景,或未来与背景冲到眼前的今天,我仿佛在遥远的未来俯视着浩渺的背景并为眼前的时代而默默沉思——人,一个人;人类,人类社会;我们和他们,你们和我们,我们身处同一个世界,同一个世界在同一颗星球上旋转,像同一锅的八宝粥里的八珍,你和我煮到了一起,我和他煮到了一起,你们、我们和他们煮到了一起——这就是一锅的粥啊!绿豆黄豆和红豆红枣煮到了一起,谁也离不开谁,谁也克服不了谁。如果人类创世之前,没有把人分成黑的、白的、黄的,没有形成那么多的语言和文化,也许问题就简单多了!现在的问题是不仅分了,而且还分得非常清楚,却又彼此尴尬得无法剥离与摘离,这可怎么办呢?如果我们人类的智慧不能使我们凝聚在一起,形成共识,齐心协力,战胜自我和一切的私欲,那么,哈姆雷特的质问,就是永恒的。我们当然不要毁灭,我们要生存!为了人类共同的生存,仅就诗人而言,我要说的是:就必须遵循人类生存的最根本的本质法则,即一切诗的灵感、语言、意象,以及一切的象征和五花八门的各式各样的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审美创造的艺术手段,都必须以此根本的本质的推动力为圭臬,使所有活的动机与奔涌的创造,为人类的生存与发展——这个本质的精神而发力。相反,所有与此背道而驰,或与此无关,或高高在上,漠不关心,在我看来,都是背离人道与丧失人性的;而诗人,是人道的殉道者、人性的捍卫者与表达者,没有或丧失了这三者的诗人,就是失去了诗人的本质,就与文明无关,是没有灵魂的躯壳。也正因为如此,我要引入一个生造词:本质的推动力。我以为,循着人道与人性的根本为人类的文明而创造的诗人,才是真正的诗人;相反,就是对人和人类的反动。值此,人类已经大融合起来的历史时期,不仅20世纪的时空已经成为过去,再也无法返回,即使是昨天、昨天晚上,也是无法返回的。一日长于百年,一瞬等于永恒。人的感觉世界告诉我们,苦难并不是一个词儿,而是感觉的大海、痛苦的大海,20世纪的人类经历过,或泅游过这个大海,我相信,我们活着的感觉绝对不会允许我们再回到那个大海里去。所以,我们感觉、感受、感知饱满的诗,就一定要表达这种拒绝。无论是大诗人还是小作者,我们的表达才是拯救我们自己唯一的选择——这就是我说的“本质的推动力”。为了扼守和平与发展,为了生命和生命的繁衍生息与尊严,为了历史不再中断、文明永续、人类永恒,我希望我能够成为一个自觉地为人类社会发展的本质推动力而创造的诗人;我希望我能够为历史前进的最本质的推动力而竭尽全力;我希望我能够为我们的今天与昨天的接续并共同创造美好的明天而不遗余力;我希望我能够为我们和我的家人都能永远生活在和平的天地里——而尽毕生之力。什么是诗?在我看来,诗就是人心力的灵感,是这个灵感的语言化的极端艺术的表达,是哲学与修辞、逻辑与感觉的大融汇式的创造,而这所有的艺术创造——都是为了更深入、更撞击灵魂的表达,这是有效的艺术抵达现实的终极目的。我必须明白无误地指出:没有第二个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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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审美世界里,凡给我深刻影响的人事,都可以写。只有多义的不明确甚至含糊不清的世界,才需要诗歌去表达。都有结论的事情,恰恰不需要我这样寻找陌生境界的诗人去投入。
诗歌之所以是独特的,是因为她是境界式的、意境式的,她的思想在意境里,所以大于思想。批判是审美的批判,立场是审美的立场。这就是她的魅力之处、伟大之处、永恒之处。有一种概括力,是从芸芸众生的大千世界提炼而成的,它不是要大气,而是一出来就是大气,就是磅礴,就是千斤鼎,就是万古流。比如“文明世界,清白家风”一联,上句是最高、最大、最深挚、最长远也最切合此时此刻的人之理想,而下句又是最实在、最实际全是具体生活养成的细节习惯与化育人心的事情。这副对联的力道,我谓之:入木八分,还剩两成,也几近被浸透了——气势磅礴,鼎立寰宇。是绝对名符其实。此联有一天被放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大堂之上,供其间的所有工作人员天天诵读,也许比读《宪章》管用,是再好不过的警世衡言。
诗写了四五十年了,感觉越来越不敢下笔了。环顾左右,感觉现在的诗歌,整体的水平的确是提高了。虽然公认的好诗并不多,但的确是越来越难写了。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我觉得就是时代与生活中的诗意与意境,随着时光的飞逝而变得更加丰富复杂了,越来越难以把握,进而更难以写出来了。怎么办呢?在我,也只有一个笨办法:用心体味时代与生活给予我的点点滴滴,不放过哪怕一只小蚂蚁脑袋上的一丁点的光亮,然后去寻找最精准的字词,把这个光亮的旋律写出来,把这个光亮的色彩画出来——这大抵就是我现在所能采取的最高级、最智慧、最符合我的写作习惯的伎俩了。
如果我确信自己写的是诗而不是小说、散文、报告文学,那么我首先要确立的写作内容必须是诗的。既然是诗的就要按诗的要求来写,就像要做一个板凳,就要按做板凳的方法来准备材料与做好榫卯。诗的写作也同样需要做的第一个准备:就是对所要写的内容进行心灵化的更进一步的体验与想象,以找到最具有诗意的境界,然后去写这个意境。王国维先生说:写诗,乃写境与造境。没有境,诗就是非诗。不管你政治多么正确、思想多么高标、精神多么昂扬,如果没有境界、没有意境,也就写的不是诗或诗味儿寡淡了,那肯定不是诗,至少不是好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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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的大气磅礴,是从细微处慢慢地往意境上写,一点一点往大处写,意象叠加上去,像情人的触摸、亲吻……感觉来了没有?别急,继续地叠加上去,继续往意境上写,不是写你在干什么,而是写你感觉到了什么。一点一点往上添加,如果没有味道,你可以写颜色;如果没有声音,你可以写冷暖;如果没有时间,你可以写空间;如果看不到远方,你可以写眼下;如果……如果下去就是写作的广阔天地,而且始终都有感觉,有声色犬马,有眼花缭乱,有入骨进心的相思,有欲罢不能的持久不断,有所谓的大气和所谓的直指人心。什么是审美的创造?什么是进入陌生的情感境界?这大约就是其中之一的本质上的创造吧?我拒绝并讨厌诗中繁复的意象,而钟情于这种意象的叠加,真的像情人的触摸、热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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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诗歌的创作,我以为:一个诗人情感诗艺的深度和广度,与一个诗人对自己脚下的土地与人民认识与理解的深度和广度有关;与一个诗人对历史、现实和世界文明的发展趋势的认识与理解有关;与一个诗人娴熟地运用诗艺来表达实现自己的认识与理解有关。
冒险是肯定的,我今生所作的所有诗文,似乎都是冒险的结晶。而在我看来,英雄的壮举与锦绣的文章,如果没有立场的冒险、观点的冒险、语言的冒险、思想的冒险、行动的冒险等,就一定不是什么好文章、真英雄。我崇尚有真精神的人事物事与华章,像我喜欢梁启超的“直滤血性”的慷慨激昂与李清照的“凄凄惨惨戚戚”的哀婉真切,因为这样的人与这样的人所写就的诗文所包含的感情是有分量的,是属于兴致有品、情志高华、格调珍贵、情趣雅洁的,是有海韵天风、精血神性,不让腐儒狷生的文章品质的。他们的人品与文品,是令我心向往之而终生求索的啊。
诗,一旦失去了冒险的意味儿,那距离木乃伊也就不远了吧?千百年来的古今中外的诗歌之所以有魅力,就是她一直都在寻找陌生的境界,然后义无反顾地去开拓、去创造。大诗人就是这样诞生的啊。精骛八极,心游万仞,这就应该是诗人纵横驰骋的真正的疆场。只是当下的诗被带出了诗歌的现场,这也是一个悲哀。
诗的社会批判,应该是对自我的批判,并通过自我的批判,来实现对社会的干预与批判。因为诗是生命,是灵魂,而不经过生命自我的血液与骨粉的反复淘涤,那诗就是死诗(尸);没有真正进入生命的呼吸、脉动、气血贲张,没有进入自我的灵魂、情感与精神,写的首先失去了自我,失去了自我生命的参照,自我生命的体认与体认后对社会的比较……那么,就不可能具有对社会真正的思考、干预与批判。我在诗的创造中,不是一个简单的我,而是生命的象征,只有真正经过“我”的生命认知的真相,才是真相。依赖这个真相,对自我的解剖与批判,才具有真正的社会批判的价值和意义。除此之外,一切未经自我的、表面的、直接的干叫喧嚣——都不是诗的。这本来是个常识,现在写诗的门槛低得不是不要审美、不要修辞,而是连常识都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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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发现诚实是那么讨厌的时候,我要提醒你,无论人品、事业,你都遇到了真正的考验。人格是诗人灵魂深处的脊梁,高贵的诗人站在那里指天画地、挥斥方遒。但是会突然袭来一股令其讨厌的诚实,在其不注意的时候,它出现了。伟大的诗人之所以最后又不伟大了,就是这么一股子令其讨厌的诚实冲垮了他。谁能战胜我?只有我能战胜我。我就是那一股子讨厌的诚实,它让你不敢去正视光芒四射的太阳,也不敢去正视自己内心的丑恶。
我想诗人是更彻底的自我批判的利器。一位诗人有多大的自我批判的力量,其必定具有多大的创造力。创造力是诚实的地平线上升起的猛禽。失去诚实,创造力的升空就立刻变得与任何平庸的飞翔一样。
虚假,诗人的天敌就是虚假。在中国当代诗坛上我注意了那种游离了真实与诚实的诗风,注意了堕落的真实、脂粉的气息。在我看来,对历史、社会、人的更深层的真实的高明的转达与表现,才可以称为诚实的灵魂之诗。这种诗生长在诗人真实的目光与其对起初的艺术理想的追求之中,哪怕是一丁点儿的诚实与真实的实现,对于一个诗人来说,都是巨大的成就。
1957年,墨西哥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以巨大的诚实的激情写出了五百八十四行的长诗《太阳石》,他用了强烈的人性之声,以排山倒海的激情,真切地诚实地将生与死、爱与恨、历史与现实、神话与梦幻等融为一体,巨大的否定、奔放的渴望、卓越的见识和奇异的句式等,在诗人高贵的诚实之上振翅高翔,一飞冲天。在这首诗面前大谈流派是浅薄的,研究结构是可笑的,划分类别是愚蠢的。我诚实地看到的是一位诚实的诗人,并不是为了写诗而写出的这首诚实之诗。作为人,帕斯的诚实使其拥有了激情、技巧、语法(当然是在努力学习中获得的)。而当这一切获得之后,诚实的意义出现了,诚实使他冲破了一切禁锢,他一泻千里,为人类忽生灵感……升华,仍然要说的是诚实的升华,没有诚实哪来的那么多创造的冲动,写出这样石破天惊的扛鼎之作?
【作者简介:王久辛,1959年生于陕西省西安市。先后毕业于西安陆军学院新闻班、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诗歌专业委员会委员。著有诗集《狂雪》《致大海》《对天地之心的耳语》、散文集《绝世之鼎》、长篇报告文学《东方红霄》等。诗集《狂雪》获首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