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5年第7期|于学涛:哥德堡艺术馆里有裤子吗
编者按
“草原骑手”作为《草原》杂志的品牌栏目,至今,已经走过了十二年。十二年中,海勒根那、拖雷、娜仁高娃、阿尼苏、陈萨日娜、渡澜、刘惠春、谢春卉、苏热、阿塔尔、晓角、田逸凡等许多本土作家从这里出发,崭露头角,羽翼渐丰。2025年,为持续强化“草原骑手”的品牌影响,《草原》杂志在今年交替推出“草原骑手·00后”和“草原骑手·多文体”栏目,充分激发本土青年作家的创作潜能,深入发掘更多文学新锐,继续为培育本土青年作家发挥重要作用。“草原骑手”作为一个文学品牌,将秉持文学初心,持续不断地呈现内蒙古青年作家文学创作的审美趋向和地域特色,建构起独具魅力的文学景观。读者也可以通过他们作品中兼顾的个人经验和时代话语,感受青年一代对人生、价值、世界的深度思索。
我和老隐并肩跑出精益机械加工厂的时候,一阵秋风吹过,杨树叶子哗啦啦地坠落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
老隐目视前方,呼吸匀称。凌晨的沉静覆盖着西北大地。路灯发出微弱的光,一只野猫一闪而过。出了厂区大门向右拐,是一条塑胶跑道。
我和老隐拐到了塑胶跑道上的时候,我注意到了一棵特别的杨树,它的特别不在杨树本身,而在于杨树上挂着一条灰色的裤子。
我们很快就经过了那棵挂着裤子的杨树,我看了看老隐,他依然目视前方,瘦削的脸上迸出青筋,眼里是深渊。
他平时话就少,每天对着机床研究数控程序。我回头看那棵树,老隐和我拉开了距离。几圈跑下来,老隐的头上冒着热气,他弯腰做拉伸的动作时,一截木头从他的后腰处露了出来。
我是今年从一所职业技术学院大专毕业,来到精益机械加工有限公司工作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操作数控铣床,老隐是我师傅。
夜跑结束后,回到厂区门口。我刚准备和老隐道别回去睡觉,老隐说,走,去我那儿陪我喝点儿。
我们本是师徒关系,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距离感。我本想拒绝,因为感觉会很拘束。但是他开了口,我又不好意思。
老隐住在车间后面平房的其中一间,之前是放置钳工工具的库房,因为老隐是车间里的技术大拿,所以车间主任把那间库房特批给老隐当作办公室。
我随老隐进了办公室,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老隐打开灯,示意我坐下,随后忙着烧水沏茶。一组靠北墙放置的棕色沙发,中间位置磨破了皮,露出了海绵。唐老鸭、草莓熊布偶放在上面,唐老鸭的白色已经变成了灰色。沙发前边是一个倒扣的油桶,上面放了一块铁板,当作茶几。
沏好了茶水,老隐在他单人床下的一个纸箱子里拿出了一瓶板栗酒,一袋花生米,一袋豆腐干,半根火腿肠切成片。他把这些端上来的时候,我慌忙地起身,想和他一起收拾,却险些被脚下胡乱堆放的工具绊倒。
我坐在沙发上,往一次性纸杯里倒酒,耳边传来车间里机床的轰鸣声,可能是哪把铣刀不行了,切削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吃力。
老隐拉过另一个油桶倒扣下,坐在上边,然后长出了一口气,举起酒杯:“来,小许,走一个,没啥菜,见谅啊。”我也慌张地举起纸杯,本来有一腔客气的话想对老隐说,诸如以后多多指点呀什么的,没等我开口,老隐已经仰头喝酒了。来到嘴边的话只能又咽了回去。
板栗酒入口,除了辛辣,没有别的味道,老隐从后腰上掏了半天,把一把木头手柄的尖刀拍在了桌子上,我被吓了一跳。
老隐表情严肃,青筋仍在,一身旧工装已经洗得褪了色。老隐可能是察觉到了我的不安,笑了一下解释道,别误会小许,来喝一口。我僵硬地举起酒杯,感觉自己好像被绑架了一样。我低下头躲避老隐的目光,不自觉地挪动双脚,让自己看起来自在一些,只听“啪嗒”一声,一辆玩具小汽车,从简易的茶几底下飞驰出来,撞到了不远处的钳子上,戛然而止。老隐看了玩具汽车一眼,和我对视着说,这是淼淼的玩具。
老隐又长出一口气,我一时觉得尴尬,不知说什么。他起身推了推门,关严了,机床的轰鸣声立马小了许多。我再次举杯的时候,老隐说:“我女儿,叫淼淼,今年4岁,这几天在她姥姥家。我媳妇,你嫂子小陈劈腿了,我想宰了她。”
我的手抖了一下,酒洒了半杯。
我说,隐师傅,你得冷静,千万别冲动,来,我敬你。我喝下了一大口。老隐喝的口要小一些。他说,让你见笑了。他夹了一块豆干,往嘴边送,筷子没夹住豆干掉在了桌子上:“我今年55,你嫂子比我小24岁。我心里有她。”我说,那就好,忍忍就过去了,得向前看。
老隐拿起酒瓶给我续酒,我说还没喝完,他把酒瓶放在一旁,点了支烟:“向前不了了,前几天我在车间里加班,有一份图纸找不到了,我想可能是落在家里了。对了,我家住在文博路41号。”
我点点头,捏了一粒花生米。
“我刚进单元门,就听见淼淼在哭。你知道吗?淼淼一哭,我很心痛,他妈的,这辈子最见不得我的孩子受委屈。我打开门看到淼淼在沙发上,头发蓬乱,眼泪鼻涕流了满脸。我把她抱起来,她哭我也哭。电视里还播放着《海绵宝宝》的动画片,她妈妈已经不知去向。
“我没给小陈打电话,就坐在家里等。临近中午,她终于回来了,手里提着一盒馄饨。她那天抹了口红,还描了眼线。我把淼淼哄睡了,关上卧室门。我没问她去哪儿了,我说下次再出门的时候,提前和我说,别让淼淼自己在家,她太小。她低头抠装馄饨的一次性餐盒,不说话,盖子都抠碎了,里面的馄饨都坨了。”
老隐端起酒杯,自己干了。
老隐的床就在货架旁边,货架上落了一层灰尘。上面放了一层工具。
我不知该怎么劝他,就说,隐师傅,别计较太多,该放下的就放下,该珍惜的就珍惜。老隐放下酒杯,双手向后拢了拢他的长发,夜色也向后移动了一些。“小许,今晚你就听我絮叨絮叨,你不要跟任何人讲,咱厂里人多嘴杂。”
老隐继续说:“从那一刻,从那一盒说不清的馄饨,我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那天我走在回单位的路上,他妈的,天阴沉沉的,不知怎么的,我特别想淼淼。你说淼淼就在离我百步远的楼房里睡觉,我却感觉下一刻就要和淼淼天各一方了。我就又返回去,推开门,一把抱起熟睡中的淼淼,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淼淼先是哭,后来看到我就不哭了。我放下淼淼,去厨房把那盒坨了的馄饨倒进了垃圾桶里。图纸也没拿,我就回到了单位。”
板栗酒已经进入了我的血液,我感到一阵头晕。窗外,月亮已经移动到窗户西侧。
老隐说:“小许,其实是我有错在先。”
我听得有些迷糊,心想,老隐是如此不胜酒力,刚喝一点,就有些神志颠倒,甚至是在胡说八道。桌子上的尖刀,反射着模糊的白炽灯光,冰冷而刚烈。
老隐说:“小陈刚怀淼淼的前几个月回河北娘家养胎,她嫌我晚上睡觉呼噜声大,更受不了我身上机床润滑油的味儿,刚怀孕时,她对所有的气味都特别敏感。那段时间,我迷上了聊QQ,除了上班就是泡在网吧。后来不知怎么的,我和一个网名叫黑色百合的人很聊得来。那段时间,我甚至忘记了小陈,好几天才打一个电话,除了问问她吃的什么饭、胃口好不好、有没有不舒服什么的,再没什么聊的。后来,小陈总是打电话,问我在干嘛,我说在加班,有几次她把电话打到车间主任那里,喊我从车间的固定电话接。我说我在别的单位做技术指导,私下请的,一天150块。小陈还是不依不饶,最后我烦了,把手机摔了。”
我举杯和老隐碰杯,纸杯碰撞在一起,软塌塌的,没有清脆的声响,有些无力。
老隐继续讲:“后来,小陈突然从河北回来了,挺个大肚子到网吧找我。第一眼看到小陈,我有些蒙。她胖了很多,脸也白了很多。她揪起我的衣领往外拖,也不顾旁边有没有人。可是,我还在等线上的黑色百合,她那天一直没回话。我说我不回去,你放开我,客户的图纸还没传过来。你放开我,别让人笑话。后来她是哭着跑回去的,我从沾满泥点的玻璃上看到她的背影,他妈的,我心里很乱。
“后来我和黑色百合联系得更紧密了,有几次我忘了给小陈做饭,等我回到家的时候,小陈已经睡了。那时候,我除了关心小陈的肚子,其他的什么都忘了。虽然我不知黑色百合长什么样,但是她确实带给我很多无法言说的快乐。怎么说呢,和黑色百合聊天,感觉她就在我身边。可是有一天,我们约定好准时上线,却迟迟没有等到消息。那天,我在网吧一直等到晚上6点,晚上值夜班,我不得不下机,先回家看看小陈。回家后,小陈已经做好了饭等我。那天,小陈把家里打扫得干干静静,把我的脏衣服鞋子都洗了。她把婴儿用的尿介子、肚兜都洗干净了挂在阳台上。小陈说,咱们的宝宝还有一个月就出生了,晚上庆祝一下吧。我在电脑前找图纸,上班快迟到了,我说我得上班,没时间。你把我的图纸弄哪儿去了,小陈赶紧过来帮我一起翻找。找到图纸之后,我就甩门上班去了。
“那天晚上,我因拿错了图纸,加工错了零件,当月绩效被扣掉。小陈得知后,不停地向我道歉,我原谅了她。我看着她孕期长满雀斑的脸,忽然有些陌生。小许,你说我到底想要什么?”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容我捋捋事情的经过,起先是我下班后陪老隐夜跑,夜跑结束后,我随老隐来到他的办公室喝酒。老隐讲了他爱人小陈劈腿了,然后又说其实是他有错在先,他在小陈怀孕期间,网聊了一个叫黑色百合的女性。对,捋顺了。现在,老隐正举着酒杯,问我他到底想要什么?这我怎么知道?对于一个没有任何情感经验的人来说,一切都属于对牛弹琴吧。我只能应付道,隐师傅,你不是想要自由吧?
他说,去他妈的,太深奥了。
老隐脸上的潮红逐渐退却,他举杯,酒渗透了单层的纸杯,我把杯子里剩余的酒喝了,头晕的感觉再次袭来。
老隐说:“前几天,我并没和小陈吵闹,毕竟我也没有什么证据,也可能是我想多了,直到那天晚上,我被她打电话的声音吵醒。那天下了一天小雨,阴沉的天气让我的心情很烦躁。夜深了,淼淼在我们中间熟睡,小陈的手机震动了一声,她拿起来看了一眼就关机了。我想可能是骚扰电话。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外面的雨停了没,我醒来隐约听见小陈在卫生间低语,具体说的什么我没听清。一早趁她洗漱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她手机,他妈的,通话记录全删了,我没问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我向老隐竖起了大拇指,外面传来“轰隆”一声响,可能是上夜班的人睡着了,机床撞刀了。
“可是,第二天小陈去商场给我买了秋裤、袜子和一条腰带,晚上还做了几道我最爱吃的菜。我心想,她可能是有话和我说,其实内容我已经猜到了。”
老隐的眼睛里泪水在打转。我故意低头不看他,频繁地点头,表示深深的同情和理解。老隐拿起刀,看了看,又放下了。
他继续讲:“小陈什么都没说,只是说要给淼淼报美术班的事。说淼淼很有绘画天赋,必须好好培养。反正我也拿不准小陈到底是什么情况,我犹豫了,可能我真的错怪她了,我应该为此感到高兴,我应该为我们的三口之家而感到幸福。可是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这段时间我感觉小陈正在远离我,又好像一直都在,有几次我搞突袭,回家看看她在干嘛。每次回家小陈都在家,不是准备做饭,就是鼓捣那几盆花,每次她都会怔一下,问我,怎么回来了?我撒谎说拿图纸,然后才心安地下楼。那段时间,我心里总是不踏实,扰得我心很烦。”
花生米被我和老隐吃光了,盘底只剩下一层晶莹的盐粒。
酒精已经彻底麻醉了我的感官细胞,刚才因夜跑而导致的肌肉酸痛感已经全无,整个房间内只有老隐低沉的叙述,其实有好几次我都想打断他的话,问问他,怎么能帮到他?
老隐拿起刚才我从脚下捡起来的玩具汽车,看了看,说:“淼淼是我的软肋。那天是周六,小陈说她约了朋友要去逛花店。我正好休班,带着淼淼玩。刚下过一场雨,淼淼在外面玩滑板车,轮子沾满了泥滑不动,她哭着让我修。我把轮子里的泥用改锥抠出来,她就继续滑,不一会儿,路面已泥泞不堪。我和小陈的生活状态好像平铺在了这条路面上一样,泥泞和无序全都暴露出来了。我想,淼淼是无辜的闯入者,她的到来牵制了生活的方向,也改变了我和小陈之间的亲密关系。我不知道,这种亲密关系的隔阂到底是如何产生的,真他妈心烦。”
老隐起身去烧水。之后,他接着说:“后来,我陪淼淼画画。淼淼在纸上画了一个房子,一片草地和几只山羊。老隐指了指墙面,对了,这就是淼淼乱画的。”我放下酒杯,看到库房四周的墙面上确实有彩笔画下的线条,画的是一条海豚,和一个放风筝的娃娃。我说画得很好。
老隐把水壶通上电,水壶开始“滋啦”地响。老隐说:“淼淼后来在那张纸上补充了几个小人儿和一个凉亭,她说这个是爸爸,这个是妈妈,最小的这个是我。我说那靠在妈妈旁边的这个人是谁呢,还戴着眼镜。淼淼说,这是叔叔,马叔叔,昨天下午在公园里妈妈和马叔叔就这样,马叔叔还给我买好吃的了。”
水开了,水壶里翻滚出轰隆隆的闷雷声。老隐沉默了片刻,我说水开了。老隐点了点头说:“后来我给小陈打电话,告诉她我晚上加班制图,不回去了。淼淼在这儿跟我睡。小陈说,没给淼淼带水杯,多给她喝水。晚上我把淼淼哄睡之后,就悄悄地回了趟家。你猜怎么着?小许,她不在家!
“走在回来的路上,我心里有些失落。他妈的,失落背后藏着的是尘埃落定的快感。我不想见到小陈,我想,此刻淼淼在我身旁就是我最大的安慰。操,至于淼淼口中的马叔叔,不管他是谁,只要证明他存在就行了。”
讲到这里的时候,老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仰头干了杯中的酒。随后,“哇”的一声,似乎要呕吐,我似乎能看到板栗酒在他的五脏六腑里翻滚。我扶着老隐跑到门外,他的每一声呕吐,都像在嘶吼。
我把老隐扶到沙发上,续了杯水。老隐的酒已经清醒了多半。他说,小许,让你见笑了,听我讲完吧。我说没事,顺手给老隐递了根烟,听老隐继续讲。
老隐说:“再来说说我。后来,那个叫黑色百合的不怎么和我说话了,大部分时候,她的QQ头像都是灰色的,我真不知道她是对我隐身了,还是她真的不在线。小陈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马上就到预产期了。那几天黑色百合彻底消失了,我感觉被欺骗了,又感觉自己在骗自己。我决定去趟贵州,因为黑色百合QQ资料里显示的地址是贵州。”
老隐捶了捶头,不知是他头痛还是想把头颅里面的懊悔抠出来。“我和小陈说单位派去贵州出公差,走一周。小陈的脸已经虚胖加浮肿,没用任何化妆品。扎个马尾辫,头发出油了,有几天没洗了。上次小陈叫我给她洗洗头,她肚子大了弯不下腰。我说车间主任催得紧,叫我马上过去。我没给她洗,一直拖到现在。小陈说,怕是这几天要生了,我不敢一个人在家。我一想也是,就把在河北的岳母叫了过来。”
老隐接着说:“我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终于到了贵阳。按照黑色百合QQ上的地址,下一站是安顺市,我在贵阳长途汽车站买了去往安顺市的车票。距离发车的时间还早,我就去了旁边的网吧,黑色百合在线。她说我们结束吧,我说我在贵阳,马上去安顺。她说,你靠不住。我问她我怎么了?黑色百合再没说话。
“我坐上直达安顺市的汽车,全是盘山道,一路颠簸使我感到眩晕。小许,你知道吗?我当时想马上原路返回,那一刻小陈才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她目送我下楼,穿着灰色的连体睡衣,已经穿了好几年了,袖口处都翻边了。我很想给小陈打个电话,手机却在这时候没电关机了。
“我在去安顺的路上下了车,走了整整一夜才到贵阳。这一夜我都在反思,还给了自己好几巴掌。我好想见到小陈。”
老隐搓了搓手说:“我很害怕,喘不上来气的那种害怕,我就开始跑,连绵的高山在不断地远去,又出现在眼前,我好像堕入了无尽循环的圆圈里。奔跑,只有不停地奔跑,我的负罪感才能减轻一点。真的,小许,我只要停下来,就感觉自己无法原谅对小陈所做的一切。我继续奔跑,直到衣服湿透,天色渐亮,贵阳才呈现在我眼前。
“在候车厅等车的时候,我给手机充了电,打电话给小陈。小陈说,一切正常,就是这小家伙今天不老实,踢了我好几次。你快回来吧,我感觉我马上就要生了。
“同样,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终于回来了,黑色百合又发来QQ消息。我已经把她的QQ号删了,她又添加我为好友,并附上消息这样说,她问我真的考虑好了吗?我回复她,考虑好了,以后不要联系了,我要回归家庭了,我的孩子马上要出生了。她又问,那咱们算什么?我说什么都不算,再见了。我就不再回复消息了。
“我并不打算和小陈坦白,我想以后好好对她,好好抚养孩子,用这辈子剩余的时间来补偿她。”
桌子上只剩下一个空瓶和一个四下巨大的夜晚。烟灰,潮湿的桌面,暗黄色的茶水,统统横亘在老隐的叙述之中,成为这个夜晚客观存在的静物,事情一旦发生,即是存在。老隐身子有些摇晃,我想扶他去床上睡觉,他挣扎着不肯,单薄的身躯里迸发出刚劲的力量。我脑海里突然出现了那条挂在树枝上的裤子的画面。随即我想起来,好像在一本杂志封面上见过在哥德堡艺术馆里的一件艺术品,褶皱的裤子和褂子被分开,立体在不同的平面上。
树上的这条裤子怎么穿到了老隐的腿上?不对,我定了定神,这条裤子刚才还明明挂在树上?肯定是我喝醉了,出现了幻觉。后来才发现不是幻觉,这条裤子是一条精益机械加工厂的工作服,只要是厂里的工人,人手一条。
老隐也盯着自己的工作服裤子,冷笑了几声,说了句他妈的,然后继续讲他的故事。“在我即将到家的时候,黑色百合发来QQ消息再次添加我,说她已经来到了本市,并且精准地说出了几个本地地标性建筑。我当时犹豫了,我问她在哪儿。黑色百合说她在我家附近。我问她想怎么样。黑色百合说不怎么样,只想看看你,看一眼就走。我问她在哪儿见面,这时小陈打电话过来了,说她肚子疼得不行了,可能马上要生了,我说马上到家。路上没有一辆出租车,我一刻也不能等,我只能跑起来,跑过一条街,再跑过一条街。我停下等红灯的时候,黑色百合发来消息说在我家里,文博路41号。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匆忙地跑上楼,脑海里全是黑色百合和小陈并肩而坐的画面。可是,当我推开家门的时候,家里只有小陈,我岳母下楼去打车了。在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小陈,黑色百合,实的,虚的,原来是这样。
“现在,小陈想在我的命里走出来,我也希望她能离开我,可是我没有勇气,在淼淼的成长中,缺了我们两个谁都不行。”
老隐继续说:“后来我们分居了,我自始至终都没质问小陈一句,更没有搜集证据。我怕她向我提出离婚,我不能没有她,那个姓马的,我无法判断。毕竟一个4岁孩子的叙述不一定是真实的。你知道吗,小许,后来我故意躲避小陈,除了回家看看淼淼,我下班时间基本都在这里度过。小许,你不知道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时间过得是多么漫长。你知道我一想到小陈正在和姓马的在一起,心里是什么感受吗,小许?”
除了理解老隐的那份愤怒,我不知此时此刻能有什么办法安慰他。我说,隐师傅,夺妻之恨,我理解你,但是千万不能冲动。我本来还想说杀父之仇,但是想想又觉得不合适。
从他的眼神里我好像看到一束光,由内向外,正在持续积攒出无形的力量,就像刚才从脚下冲出的玩具汽车一样,发条已经在暗地里蓄能完毕,爆发,只需要一个触发点。
老隐说:“错!其实我怕我冤枉小陈,只有小陈确实和姓马的在一起,我心里才会感到心安。只有这样,我曾经的过错才会被抵消,我感觉自己心理有点扭曲了。
“我搬出来之后,经常把淼淼接到这里,陪她玩耍,我好像看到了我的生命在延续。他妈的,生活的意义不过如此。我想,以后我和淼淼相依为命,这辈子也值了。”
老隐在沙发上正了正身子,又往茶壶里续了些水,茶叶已经没有了颜色,有些惨白。外面天色由黑变成灰,气温也下降到最低了。
他继续说:“从我看完淼淼的那幅画以后我已无心上班了,既然事情已经实锤,那么我之前的罪恶感已经消除,我还有什么理由低头?于是,我就赶回车间里,我开始是快走,后来是奔跑,有好几个路口都闯了红灯。那种感觉又来了,我必须奔跑起来,让全身的血液快速流动起来。所有的烦恼才能忘掉,我在奔跑的时候,一个完整的工件加工程序在我的大脑里迅速成型。一路上,我什么都没想,我在逐条地检查每条程序的可靠性。我是直接跑回厂区的,我直接来到车间,选择了一台停止加工的铣床,装上台钳,找了一块因科镍板。小许,你知道吗,因科镍板是经过热处理的特殊材料,钢性和韧性特别好。
“我把程序从我的脑子里抄出来,一条一条地输在机床控制面板上,模拟了一下,就开始装刀具,对刀运行。我看着刀具在因科镍板上切出纹路,一切可能马上要结束了。淼淼,小陈,陌生人,我,这个程序可以打破我们之间的关系,所有的一切都去他妈的吧!
“没错,我用因科镍板加工出来的,就是这把刀。前几天我把淼淼接了过来,那天我跟踪小陈,小陈和那个姓马的在园区公园溜达,一前一后,看到他们我心里的石头才彻底落地,又想快速奔跑起来。我心想,小陈,这回我们互不亏欠了。可是我的手还是抖得厉害,心跳也加速。我就躲在他们身后的大树后面,手抖,腿也抖。后来,他们不知因为什么吵了起来,我离得太远,听不清。小陈哭了,嘴里好像在说淼淼,那人又把小陈拉了过去。
“我就在这个时候走了出来,手不再抖,腿也很稳。虽然是走着,却有奔跑起来的快感。操你妈,狗男女!我上前一把推开他们,抓住那个男人的衣领,那个男的挣扎间眼镜掉了。小陈见我提刀出现,哭喊着说,老隐你不要干傻事。
“什么都不想了,小许,当时我脑袋里一片空白,那时候什么都对我没有意义了,旁边看客的议论声,小陈的哭喊声,都被我屏蔽了,我什么都听不见,只想把手里的刀子捅进姓马的身体里。
“但是似乎就在一念之间,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淼淼,爸爸,爸爸,她一声声呼唤着我,爸爸,爸爸。
“求你了,老隐,快放手,不要干傻事。小陈的哭喊声再次传来。我对小陈说,你走吧,我不会做傻事,你走,你快点走。
“我揪住男人,打量了一下他,他穿着一身精益机械厂的工作服。我用刀尖顶着他的脖子说,把裤子脱了,他很听话,嘴里念叨着,大哥,只要你不杀我,你让我怎么着都行。我说快点别磨叽。他脱下了裤子,我松开了他,赶紧滚。我用刀挑着裤子,用力一甩,那条裤子飞上了树梢,挂在了上面。积攒在胸中的力量全都化解了。”
老隐起身从桌子上拿起刀看了看,扔给了我说:“一会儿帮我扔进车间破碎机里,它的使命完成了。”
天亮了,老隐不再说话,倦怠感推门而入,把我们二人吞噬了。我把老隐扶到床上,随即传来他的鼾声。收拾完桌子上的残局,我也起身离去。我低头看了看,我的腿上也穿着工作服,灰色的,有两条反光条。
【作者简介:于学涛,90后,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鹿鸣》《草原》《安徽文学》《北京文学》《绿洲》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