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学》2025年第7期|沈轶伦:敬惜字纸
沈轶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理事,上海市青年文学艺术联合会会员。小说作品发表于《上海文学》《西湖》等刊,被《小说月报》转载,入选第六届城市文学排行榜。已出版非虚构三部曲《如果上海的墙会说话》《隔壁的上海人》《似是故人来》等。
敬惜字纸
文/沈轶伦
祖父六岁到上海,起初预备念完书就回家。家在浙江嘉兴市嘉善县。祖上留下的老宅门口,贴着对联“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祖父说,他的字,就从这儿来:丰庆有余的“庆”,光耀门楣的“楣”。
他的寡母,把这个独养儿子兼遗腹子托付给亲戚,于是六岁小庆楣沿着青石板走出老宅,穿过小河边的廊棚,跨过拱桥,在烟雨蒙蒙中下到码头上了船,沿着大蒸港,然后是横潦泾,最终在松江斜塘这里,与江面上大大小小的舢板和风帆汇合,一起驶入黄浦江。船到上海,两岸风景骤变,眼前工厂林立,高楼巍峨,家乡稻谷芦荡已如旧梦。
这是一九三六年,我们家与这座城市的开始。
此时这座远东最大城市内,尽管局势紧张,但日军尚未占领上海全境,接下去的数年里,孤岛畸形繁荣,街上车水马龙,大量西洋建筑和新式里弄拔地而起。外国在华资本的三分之一都在上海。就在祖父来沪的这一年,由于江南地区农业丰收,棉纱成交量增长,橡胶产量翻倍,上海民族工商业短暂回暖。这个城市中的人,以一种天塌下来也要按时出门上班的契约精神,努力抵御着山雨欲来的不安。
也是在一九三六年,拍完《摩登时代》的美国喜剧大师卓别林访问上海,京剧名家梅兰芳和电影明星胡蝶作为东道主,在国际饭店设宴款待他。这幢当时刚落成两年不到的大楼有二十四层,其八十三点八米的高度,让它成为当时全国最高的建筑物。后来成为知名建筑师的贝聿铭曾说,正是少年时在上海亲眼看见国际饭店的惊艳,让他立志进入建筑设计行业……初来乍到的庆楣,也是从国际饭店开始记住了上海。他看到了人力在地表所能构建的建筑物的高度。
城市无言地用它的气场震慑着进入这个场域的人。当时,大家都说,外来者第一次抬头看这座建筑,会不由自主被摄去魂魄,由于抬头仰望时过于入迷,会忘记自己的随身物品,放松警惕。所以会有扒手专门逗留在楼前,等着“乡下人进城,到这里抬头看到帽子落掉”时,下手行窃。
为了融入上海,为了不继续做个“乡下人”,祖父开始说上海话,而不是家乡方言,后来他也置办了新帽子,量身定做了新洋装和皮鞋。后来他一度天天路过国际饭店,日光把高楼长长的影子投在大马路上,庆楣不再抬头仰望。一切都变得习以为常。他开始熟悉人语喧哗的市声、电车声、单车铃铛声、汽车喇叭声、黄浦江上来来往往轮船呜咽的声音,法租界的安南巡捕,英租界的印度巡捕,牵着白马的白俄人,穿着和服的日本人,开着摩托的美国人,以及穿着高开衩旗袍的女人,一切都不再叫他惊奇了。当太平洋战争爆发,上海沦陷,当家乡寡母失去音讯,当老宅消失在混乱中时,他学会了大隐隐于市,他学会了在上海低头赶路。后来,他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个在家低头浇花的退休老人。
唯一留在他身上的旧社会的生活痕迹,就是他的衬衫总是笔挺。哪怕下楼拿报纸和牛奶也绝不会穿睡衣、拖鞋。他每天早上还用发蜡梳头。他说起年轻时,刚上班,跟着时尚潮流学着用发蜡梳头,有一次,他看错了其他同事摆在桌上的罐子,把猪油当发蜡梳在头上……他说给我听,比画着,我们俩哈哈大笑。
那时候,我都已经六岁了。
是祖父初到上海的年纪。我六岁那会儿,上海还沉寂着,整座城市在计划经济的尾声,在票证时代的尾声中,只是我不知道那已经是尾声。我以为这种我生来就置身其中的生活模式,是唯一的生活模式,也将是我永远要面对的生活模式。比如西瓜,只有发烧到三十八度,拿着医院开具的证明,才能去市场里买;比如新鲜的肉,也是要和菜场的工作人员搞好私交,才能通过内线消息购得的。家里的小小孩普遍穿着大孩子穿破的旧衣。几乎每个男职工都会下厨,也都会些缝补的针线功夫。勤俭持家不仅是被赞誉的美德,实在是赖以为生的技能,相反如今以铺天盖地之势完全改变了上海风貌的消费主义,对当时的上海人来说,却是个隔膜且需要敬而远之的陋习。
当时,我的大部分的同学,都住在老式里弄房间里,老中青三代五六口人挤在一间屋子里是常态。洗衣服、做功课、上厕所、生炉子乃至洗澡,都在这一间屋子里。白天收起床褥,露出下面的饭桌,晚上放下席子,缝纫机下还能再睡一人。一旦下雨——上海地处江南,梅雨季和台风季来袭的时候——黄浦江水往往会倒灌进市区道路,老旧的下水道不堪重负,沿街的商铺和民居里,一切都漂浮起来:东家的腌菜罐子、西家的马桶盖子,还有老鼠,还有蟑螂一家……孩子们抢救出煤饼跳到大床上,像鲁滨孙漂流一样,守着汪洋中的小岛。而大人们已经纷纷挽起裤腿,要出门“拷浜”,这个方言里的词语,原指通过筑坝、抽水排干小河沟以捕捉鱼虾,而在大上海的市中心,人人都知道是在房屋漏雨时“筑坝”来保卫家具和地板。到了夜间,电视的晚新闻里,一遍一遍播放着领导们带队,兵分几路,穿着齐膝的高筒雨鞋,走入被淹居民家中慰问的场景。尽管画面里,所有人都撑着伞,但他们的短袖白衬衫全湿透了,贴在皮肤上,洇出里头的背心……
我熟悉的是这样的上海。一平方米要塞进二十四只脚的公交车,大些的车站往往都配了一个管理人员,把吊车门的乘客的屁股用力往车厢里塞,以帮助司机关上车门。“挤一挤啊,再往里头挤一挤啊,同志们,往车厢中心挤一挤啊”……雨味,总也晒不干的衣服的馊味,家里为了省钱买来的临期食品的“哈喇味”,因为经常断电而常备的蜡烛味,还有老房子里多人混居的味道。这一切都和荧幕里展现的,那个旗袍西装、蛋糕舞厅的上海毫无关系,只有拮据的日常。拥挤的,令人捉襟见肘的,但又是极要体面的。从任何一间屋子走出的妇人,总还是梳整齐了头发,擦了口红。至于男人们,就是穷困潦倒到极点,也还是要每日更换衬衫,即便连一整件像样的衬衫也穿不起,那上海的百货店里,还有专门的柜台卖各色假领子。从西装外套里露出的那一对衬衫领子,还是“日日新,苟日新,又日新”的。
“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时候,你不会意识到自己见证的,是上海进入新一轮高速发展前夕。有一天,我发现大人把票证压在玻璃台面下,用不上了,我们终于可以完全用钱,而不需要票,去买一切吃食了。新闻里,领导们在宣布:上海证券交易所成立、南浦大桥投入使用、陆家嘴金融贸易区初见规模,上海要建更多地铁,要有更多高架,要家家户户都有电话,要旧城改造,要建商品房、美食城、新酒店、新乐园……
我们家就是在那几年里添了电话的,后来有了冰箱、微波炉,然后是电脑。申城处处响起打桩声,国际饭店保持近半个世纪之久的最高建筑的地位旁落。
祖父一边和我吃饭,一边给我看他年轻时在国际饭店前留影的照片。
他允许我翻他的柜子。他有一整套工具,分门别类是用来擦鞋的布条、上油的鞋刷,他会花很多心思保持皮鞋的锃亮,然后用两个带弹簧的鞋楦子认真撑住鞋内侧的皮面。他还有一对金色的袖箍,是以前在办公室上班时,为显得利落而用来撑住长袖衬衫的。我总拿着它们当一对手镯玩。当然他还有一些奇怪的手艺,比如他会用一枚铜钱帮我做一只毽子,又或者抽藕丝,给我做了一盒印泥。我觉得他很神奇。家里剩下的人都觉得他没用。他很早病退在家,不上班,也没旁的朋友,他和外面的开始加速前进的世界脱节了。但我喜欢脱节的他。我喜欢听他说“老话”,那老话里连着上海的过去,那过去里蕴含着未来的影子。
那老话包括,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的上海,巴黎的香水和美国的电影,随着轮船在上海靠岸,与这座城市生产的棉纱、面粉一起被码头工人装卸后,一夕之间,就迅速随着吴淞江散入整个江南四通八达的水路,并沿着长江经南京、武汉,直通重庆。而在无数货物中,也藏着大量抗日救亡的物资、医药、书籍、人才和火种。
那老话也包括,当时,上海两个字意味着一切的起始。外地的人看到什么质优时新的东西,那是因为“到底是上海生产的”;看到衣着考究举止洋气的人,那也是因为“她到底是从上海来的”;连特别糟糕的人也必然和上海有关,“他在上海混不下去了啊”……
那老话也说,黄浦江上没有盖子。在这里,投机失败跳河者的故事和成功白手起家的都市神话一样多。但最终,这个移民城市和所有移民城市一样,在包容下各种震荡后,其底色落入生活的均值。就像祖父。从学校毕业后,也没再回乡,他在上海同乡开办的厂里当会计,他没有白手起家,也没有在洋场堕落,没有光宗耀祖,但到底也没有辱没门楣,在时代的波谲云诡里,在动荡的波峰波谷中,在大上海无数道路无数建筑无数间屋子里,他找到一间作为落脚处,按月领薪,娶了老婆,有了孩子——他成为庞大城市里一个规规矩矩的上班族,活在传奇的反面,作为芸芸众生。
梦里不再有家乡小橹摇船的欸乃声。
很多年后的一天……大约是庆楣来到上海七十年后的一天,二〇〇六年,我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后的一天,我坐地铁去祖父母家吃饭。我已经很久不去,所以他们像招待贵客一样,特意烧了四菜一汤。田螺塞肉、油氽小黄鱼,清炒卷心菜、干贝炒蛋,冬瓜番茄小排汤,都是我喜欢的,祖父、祖母和我三个人,围在小饭桌前举筷。
祖父举起碗和筷子,刚吃了一口,放了下来。他哭了。
一抽一抽,眼泪落在玻璃桌面上。下面还压着几张花花绿绿的布票、粮票。我当时紧张极了,我从未见过一家之主在我面前掉眼泪,我惶恐到立刻放下了饭碗。祖母拍着他,问他怎么了。祖父说他昨晚梦见家乡了。他梦见他的父母撑着油纸伞,站在大雨滂沱里。在他的梦里,他的父母浑身上下的衣衫都已经湿透了,他们对他说:“儿啊,我们好冷啊。”
庆楣蜷缩起来。他不再是我的祖父了,不再是饭桌上永远坐首席的人,不再是那个能偏爱我、庇护我、带我去公园玩的男人。他变成了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一个少小离家的孩子。他说他早上醒来醒悟应该立刻去修坟。但已经过了七十年了,他已经离开太久,经历战乱、动荡、城市化建设,老家的祖坟在哪里?这个世界上,究竟还有谁知道呢?那个常年吃斋念佛,牵着他的手,送他沿着青石板走出老宅,穿过小河边的廊棚,跨过拱桥,在烟雨蒙蒙中下到码头上了船的寡母最终安息的墓,究竟在哪里呢?
祖父那天哭了又哭。他以为他只是到上海来念书,上几年学后就会回家过一辈子,像他的祖先一样在老街的老宅里度过余生,也像他的祖先一样被安葬在祖先的墓园。他从各个方面都不像是个能担任创始者的人。一切本该是因循守旧的。但是他偏偏到了上海,成了家族在一个新城市的起点。我们因他而开枝散叶。他沿着大蒸港,然后是横潦泾,最终在松江斜塘这里,与江面上大大小小的舢板和风帆汇合,一起驶入黄浦江。水流从这里汇入东海,时光再不能倒流。
二〇〇六年祖父中风。在长达八年缠绵病榻后,他去世。
他去世的时候我正好在比利时布鲁日,这是个保留了中世纪风情的精致小镇。几十座小桥横跨水带。我接到报丧电话时,看着眼前异域。过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忽然意识到,这里和祖父出发的江南水乡小镇何其相像。
成年后,我们全家去过一次浙江省嘉兴市嘉善县。难以想象直线车程不过两小时的地方,祖父会几十年没有再回。他犹豫地辨认着老街上的门店,雀跃地确认明清时代的老桥,然后在一处地面停车场,他停了下来,环顾一片空地,说:“这里是我原先的家。”
我爸妈说:“那我们拍一张照片纪念一下吧。”
祖父母闻言就走了过去到空地上并肩站好。
一阵风过来,吹动我妈妈的围巾,缠住了她持相机的手。她说等一下啊。于是祖父母站在停车场的正中央,等待着。风也吹模糊了我的眼睛,我侧过脸避开,等睁开眼的时候,看到庆楣的白发被吹起来了。他一直习惯用发蜡打理固定到一丝不苟的头发,终于在故乡的晚风中,被全部吹散。
我回到上海帮父母一起办祖父的后事。
我在填写后代名字时,办事人员看了看我们的名字。“名字都不错啊。”他说了一句。我说:“是啊,我祖父起的。”他觉得文字有神性。写过字的纸,是不能随其他垃圾一起扔掉的。要单独烧化成灰。
“小时候,我们家的老街上,有一座石塔,上头写着‘敬惜字纸’,专门让大家单独来烧写了字的纸张的。”祖父曾说。
那是在我记忆深处,某一个家族聚会的春节的夜晚,其他亲戚都在别屋看电视、吃瓜子和聊天。祖父单独把我叫到另一间。他说起他家乡春节前夕的祭祖。供桌上铺着厚厚的红垫子,按秩序献上三牲。
然后祖父拿出纸笔,画着一张简易地图:“我的祖父,也就是你祖父的祖父,曾出资为邻里挖塘建桥,人们用我祖父的姓名命名了水荡。喏,这里是水荡,这里是我们家。我的家,也就是你的家。在这里。”
我说:“不在这里吗?上海才是我的家。”
祖父说:“在这里。”
他在灯下指着纸张。
他在一张狭长的纸上逐一写下这么几行字:曾祖、高祖、天祖、烈祖、太祖……每个称谓边上,写上名字,配偶姓氏。这是一张树形图,一张小型族谱,一段来路。写完,他把纸卷成一个小卷,郑重其事交到我手里,然后收拢我的拳头,护住那张纸。
庆楣说:“你是我们家唯一的孙女,以后,都靠你记住我们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