溆浦草木
我的家乡湖南溆浦溪河如织,瀑水争流,山虽高崇,然植被丰美,常见的杉、松、樟、梓,覆嶂接壑,触目皆是,珍稀树种也多。溆浦的村庄多在山野间,树木花卉名就是村庄名,桐木坨、枣子坡、桔花园、莲塘坪、枫香林、栗子坪,等等。倘若把全县村庄名都列出来,简直就是植物大全。
溆浦山水间的这些植物很多都被屈原写在他《离骚》《九歌》等诗章里,取物喻象,寄思托志。屈原笔下的嘉木如松、桂、椒等,香草如白芷、泽兰、野菊等,都用来颂扬君子。写到的恶草则不多,无非萧艾、葛、茅等数种,用来比喻小人。诗人笔下的草木或君子或小人,都只是借艺术手法营造的文学世界,并不是要将植物分出贵贱高下。尤其在过去,乡下人医食皆赖万木百草,更对草木无良莠分别之心。
我住的村庄漫水在溆水河谷平原上。我除了田土里熟悉的庄稼,各种树木和野花草野藤蔓也认识不少,大多因为它们或能吃,或能用,完全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比如艾草,仿佛跟着你的眼睛长,菜园边,田埂上,野地里,你望到哪里,哪里就有,像画家画布上打底的背景。我家乡的许多吃食,皆喜用艾草掺佐。每逢深春,农家人必采摘数筐青嫩艾蒿叶,晒干捣碎备各时节之需。重阳节做重阳糍粑,清明前夕做社糍粑,平日嘴馋想吃蒿菜糍粑,都得在糯米中掺些干蒿菜末儿擂匀做成。糯米糍粑掺了蒿菜,吃起来才香。过春节了,有人会把所剩不多的干蒿菜末倒进石碓中热腾腾的糯米饭里,打一碓喷香喷香的蒿菜糍粑。抡木锤的壮汉多会艳羡,说:你们家太晓得收拾东西了!每逢端午,家家门前都挂上艾蒿菖蒲驱邪祛毒。毫不夸张地说,我家乡人从年头到年尾都是闻着艾草的清香过日子的。艾蒿有好几种。我小时曾抢着替母亲去采艾草,辛辛苦苦采了一篮回来,母亲哭笑不得,说要不得,这是苦艾,太苦,不能做蒿菜糍粑。原来,苦艾叶子背面有一层细白绒毛,叶子也比做蒿菜糍粑的艾草要宽大些。
我猜,这种不能做蒿菜糍粑的苦艾,应该就是屈大夫《离骚》中写的萧艾吧。《离骚》里说:“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幽兰芳草,譬如君子,萧艾茅葛,喻于小人。《离骚》里又说:“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申椒、菌桂,就是我们溆浦人饮食中几乎顿顿不离的花椒和肉桂,其芬芳馥郁,既刚烈,又温厚,喻之于诤臣,再恰当不过。有件趣事。我老家院子,门外有竹,门内有三棵好桂树,一棵好石榴,又有樟、柚、楠、橘数棵,环宅而生,绿意葱茏。我却极想再有两棵花椒树。一日在院中闲步,突然发现前庭正中生了三棵花椒树,皆有一人多高。我喜不自禁,想这必是风刮鸟衔的花椒种子,悄悄在我家生根落地。难道是天意?我忙除去花椒树边杂草,让它们好好生长。又有朋友喜欢,我割爱送了一棵出去。
屈原《山鬼》里还写到葛:“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三秀就是灵芝草,据说灵芝一年开花三次,故称其为三秀。灵芝是仙草,山鬼采之,喻其以高洁坚贞之心等待所思之人。葛却荒秽纠缠,有研究者认为其是朝堂奸佞的象征。我虽读《山鬼》知葛之寓意,却并不妨碍我爱吃葛面。葛面是我家乡的美食:葛根粉做成粉条,开水煮软,佐以酱油、豆豉汁和油发辣椒,吃起来香辣爽滑。葛面好吃,葛根难挖,葛粉难得。葛根是竖着长的,通常三五米长,长的可达七八米。挖葛人遇着多长的葛根,就得挖多深的坑下去,劳作十分辛苦。倘若遇着卖真葛面的老乡,万不可同人还价钱。葛是山间野生的,一株葛的藤蔓可延及整间屋子大小。葛藤很有韧性,山里人常用葛藤编织篮子、篓子等器具,好看且耐用。葛的生长野蛮有力,近家可侵屋,临径可断路。拿它比喻向君子使绊子的小人,阻拦君子行仁德正义之道,十分生动形象。
我上小学时,每学期进城看一场电影。老师领着同学们列队出发,一路踏歌而行。妈妈给我和弟弟五角钱,兄弟俩电影票共两角钱,剩三角钱买吃的,往往少不了一人吃一碗葛面。每次吃葛面,手指都不小心会沾上酱油。我舍不得洗手,一路闻着手指上的酱油香。听娘说,过苦日子的时候,大山里的人生活稍微好过些,就因为山上可挖到葛根当饭吃。农家人如今也早不靠吃葛面过日子了,偶尔买来吃,只当享享口福。我长年在外,思念葛面几乎成了乡愁。每次回乡,必要进城寻最正宗的店子,吃一碗上好葛面过瘾解馋。溆浦大山里都产葛,顶有名的是龙潭葛面。龙潭位于溆浦南部,那里山势高峻,多产山珍,有菌子、笋子;又多山间盆地,出产优质稻米、红薯。那里出产的葛面亦是当地驰名品牌。在溆浦买葛面吃,必要问清楚:“真是龙潭葛面吗?”龙潭还见证了中国抗日战争的重要一战——龙潭战役。日本侵略者败于中国军民众志成城,败于其罪恶累累失道寡助,也败于龙潭崇山峻岭关隘险阻。
屈原笔下的茅,则让我想到我熟知的芭茅,它们在溆浦山野及田头地角随砍随锄随生。读到《诗经》“蒹葭苍苍”之句,脑中浮现的不是湖区芦苇,而是我自小在老家常见的芭茅。我老家的乡下人同茅草有深缘。旧时,山里人过日子离不开芭茅,牛可食之,炊可烧之,屋可覆之。中学时读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我想象“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的茅草,便觉得是芭茅。我小时候也曾把芭茅根挖来嚼过,有淡淡的清甜味。那时,我常躺在芭茅丛里想象着电影场景,感觉自己是伏击敌人的英勇战士。深秋季节,芭茅抽穗开花,亦是很好看的。但是,倘拿芭茅比兰芷,则少了些清雅高贵气。所以,屈原在《离骚》中以茅比喻改变节操者:“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
我老家早看不到茅草顶屋子了,农家人多住着样式别致的小楼。外地人坐高铁去我家乡,从溆浦南站下车,经坪溪古村,沿诗溪江而行,过穿岩山、雁鹅界、枫香瑶寨,一路平水如镜,夹岸青山,花红欲燃。屋舍皆粉墙青瓦,花墙绕院,鸡唱鱼欢。田畴作物四时不同,春季油菜花开得满垄黄,入秋则连绵稻田翻金浪。农家人的房子掩映于樟桂松竹间,家家门前花事不断,月季、栀子、绣球、菊花,都不经意地长着,好像它们从来就长在那里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