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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5年第7期|于永铎:负旗者
来源:《胶东文学》2025年第7期 | 于永铎  2025年07月18日09:00

1

玉茹闻到了焦煳味儿,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鬼子来了吧?可她不敢声张,生怕报错信,引发更大的混乱。她确信自己闻到了一股焦煳味儿,她的鼻子向来灵敏,能分辨出空气中混杂的各种气味儿。而焦煳味儿最为特别,总是和日本人脱不了干系。菊子小姐训练玉茹的嗅觉时,也不得不佩服,说玉茹长了个狗鼻子,还说这样的宝贝鼻子,一万个人里都难出一个。

真的是鬼子来了?玉茹紧张得不敢大口呼吸,生怕影响了嗅觉。她轻轻吸气,仔细辨别着空气中的气味儿。那焦煳味儿由远及近,又由近至远。

“教导员……”玉茹贴着楚红的耳朵,轻声呼唤。

“嗯?”教导员楚红应了一声,“怎么了?”

“俺……”

“你又怎么啦?”楚红不耐烦地说,“睡吧,这一晚上,你折腾得还不够吗?”

玉茹捂住了嘴巴,再也不敢乱言语。楚红姐太累了,同志们也都疲惫不堪,她怎忍心毫无根据就吵醒大家呢?就因为闻到了焦煳味儿?胡扯吧。地窨子里的鼾声如同老家那边的海潮声,一浪高过一浪。火堆旁,徐的脑袋搁在膝盖上,看样子也睡熟了。算了,别吵醒他,睡吧,快睡吧,肯定是自己鼻子出了问题。睡吧,鬼子不会来的。可那股烧焦味儿像是故意跟她作对似的,怎么也躲不开、闪不掉,还越来越浓。玉茹的心揪成一团,都要把胸膛撑开了。她恨不得朝鼻子上猛砸一拳,骂一声:狗鼻子!她真想紧紧捂住鼻子,捂住鼻子就闻不到焦煳味儿,就意味着什么都没发生。

“教导员……”她忍不住又喊了一声,见楚红不回应,便咬咬牙,微微提高声音,“教导员!”

“你想怎样?”有人低吼道,“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俺闻到了……”玉茹委屈地说。

这时,焦煳味儿愈发浓烈,她即便把鼻子捂得严严实实,这股味道还是钻进了鼻子里。同志们太累了,教导员也太累了,没人理会她。玉茹落下泪来,恨自己长了个莫名其妙的鼻子。这鼻子曾误打误撞拯救过教导队,还被同志们视为珍宝。每当有点儿风吹草动,就有人让她嗅一嗅。

“教导员!”

“怎么了?”

“俺闻到了。”

“焦煳味儿?”楚红猛地坐起来,“你是说,敌人来了?”

一声枪响,如同鞭子般抽在玉茹身上。她迅速起身,伸手拽出匣枪。同志们被枪声惊醒,看向楚红。楚红吩咐立即转移,随后提枪走出地窨子。玉茹紧跟在楚红身后,紧紧贴着她,想用自己的身躯为大姐挡住敌人的子弹。徐带着人顶了上去,一阵激烈的枪响,有人喊:“冲,冲啊!”

“玉茹,”楚红扯了下她的手,“以后,再闻到焦煳味儿,要及时报告。”

“俺……”玉茹急得直跺脚,“俺怕报错了信。”

“报错了也没关系。”

敌人的偷袭失败了,岗哨的报警枪声挽救了教导队,玉茹的鼻子也算立了新功。教导队再次突出敌人的包围圈。同志们都来感谢她,轮流把她举起来,往天上抛了又抛。她哈哈笑着,啊啊叫着,感觉肋下真像长了对儿翅膀,即便战友们停下来不抛,她都能飘起来。战友们拿她的鼻子打趣,假装押注,猜她的鼻子能值多少钱。有人说起码值500块,有人说最少值1000块。楚红大姐一把搂住了她,脑袋顶着脑袋,笑眯眯地说:“玉茹的鼻子呀,是咱队伍里的无价之宝!”

张班长却一直没原谅玉茹。自打得知玉茹向教导员打了小报告,他就动了杀机,只是觉得时机尚未成熟。人多的时候,他装得像个正常人,甚至还跟玉茹老叔长老叔短地开玩笑;人少或者只有他俩的时候,张班长就会从鼻子里发出一阵又一阵冷笑,那笑声冷得让人直打哆嗦,还咬牙切齿地说:“小浪蹄子,你给俺等着。”

玉茹担心张班长朝她打冷枪,越想越害怕,怕极了,就把这担忧说给她的徐听。徐没玉茹这么敏感,还瞪着眼嚷嚷:“他敢!”徐的态度让玉茹心里暖乎乎的,也没那么怕了。老张要是打冷枪,可得掂量掂量玉茹身边的徐,除非他吃了豹子胆。张班长和她作对,每次作对,都让她有苦说不出。张班长还造她的谣,说她跟一个日本娘儿们学了歪门邪道,还说玉茹的鼻子被日本娘儿们用大粪抹过,用狼烟熏过。玉茹都快气疯了,真想撕烂老张的臭嘴。菊子小姐确实教过她辨别气味儿的方法,可那只是闹着玩儿的,菊子小姐想让玉茹参加大东亚神技大会,想让她拿块金牌。

“你为啥能根据焦煳味儿断定鬼子摸进来了?”楚红疑惑地问,“真有这么神奇的歪门邪道?”

“什么呀,”玉茹急着说,“日本人身上就是有焦煳味儿。”

“真的吗?”

“俺也说不上,也不都是。”玉茹说,“都怪俺长了个狗鼻子。”

“怎么会是狗鼻子呢?”楚红搂住玉茹,“是咱抗联的宝贝鼻子。”

张班长的骚扰和欺负让玉茹痛苦不堪,忍不住去找楚红大姐,想让大姐为她作主。然而,每次看到大姐不是在和战士谈心,就是趴在油灯下写材料,即便不忙的时候,也是在凝神看地图,玉茹就不忍心给她添乱。告诉她又能怎样?能毙了张班长?玉茹想跟徐说一说,又担心那个犟种会闹出乱子。算了,忍着吧。再遇到委屈时,玉茹就会躲到没人的地方,要么抱着大树跺脚大哭一场,要么狠狠抽打大树。

教导队智取三道沟警察署,缴获了大批物资。趁同志们忙着往密营运物资,张班长带着两个把兄弟偷偷溜走,跑到老陈家烧锅子,又是吃又是喝,还强行搬出两大坛老酒赶回密营。

“教导员呢?”玉茹问。那天,密营里只有她一人留守。

“你先别管。”张班长说,“赶紧去弄点儿下酒菜。”

“你让俺上哪儿去整?”玉茹说。

“小浪蹄子。”张班长突然掐了下她的脸蛋,玉茹反应快,反手一挠,张班长手背上冒出一串血道子。他顿时发了狠,把玉茹的手别到背后,狠狠捏着指关节。玉茹疼得嗷嗷叫,跺着脚大骂,骂张班长是不要脸的坏种。

2

子弹贴着地皮飞蹿过来,像魔鬼抽来的鞭子。玉茹大喊:“小心呀!”徐就地一滚,摔进坑里。这一摔,躲过了一劫。鬼子来势汹汹,在叛徒老张的带领下,把教导队剩下的两个密营也给端了。教导队失去了根据地,躲无处躲,藏无处藏,如同漂浮在汪洋中的小舢板。教导员楚红带着队伍在冰天雪地中日夜行军,拼命摆脱敌人的追击。进入腊月,这支队伍只剩下7个人。他们咬牙翻过黑石砬子,万幸,没遭遇敌人。可战士小石头不知何时脱队了,更让人恼火的是,他还把抗联的大旗也带走了。有人骂,有人啐,都说看走了眼,看错了人。玉茹又气又恼,一边抹眼泪一边骂。楚红拍着玉茹的肩膀,示意她冷静。玉茹还是骂个不停,楚红说:“你还没完了?”说着,狠狠瞪了她一眼。玉茹看得真切,楚红眼里冒着火。

楚红开了个会,把玉茹也叫上,说是扩大会议。她的开场白有些低沉:“越是士气低落的时候,越要勇敢。”她没有像往常那样高喊一声“同志们”。楚红大姐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低沉,猛地伸起胳膊,用力挥了挥。玉茹受到了鼓舞,也伸起胳膊,用力挥了挥。

“同志们,争取把这个地方‘洗干净’。”楚红指着自己的额头说,“有的人经不起困难的考验。”

“咋个洗?”玉茹脱口而出,“把脑瓜打开瓢吗?”

玉茹还想说,忽然听到一阵马嘶声,心里一惊,便赶紧闭嘴。楚红朝徐使了个眼色,他三下两下就爬到树顶,双手抱着树干,从下面看,就像一只大青蛙。玉茹担心“大青蛙”会突然掉下来,就下意识地走到树下,双臂张开。徐瞭望了一会儿,朝下面说:“鬼子来了。”

玉茹心里清楚,这是最后的战斗。奇怪的是,她却一点儿都不慌张。只要身边有教导员,有徐,她什么都不怕。徐朝坡下指了指,只见100米外,十几匹战马在焦躁地打转,马背上的鬼子们高举寒光闪闪的军刀,扯着嗓子高声叫嚷,那尖锐的声音仿若鬼哭狼嚎,听得人毛骨悚然。

“教导员……”徐忽然说,“你看……”

楚红看到了,玉茹也看到了。十几匹打磨磨的战马,正围着一个人。那人隐隐约约像个叫花子,身上的布条乱舞。鬼子围得越来越紧,马蹄眼看就要踢到叫花子的身上。忽然,一杆大旗竖了起来,叫花子紧紧抱着大旗。鬼子抡起枪托砸去,大旗倒下了。

“是小石头。”玉茹眼尖,大声嚷。

鬼子们挥着军刀,围着小石头不停转圈。大旗再次竖起来,小石头将旗杆搂在怀里。鬼子又抡枪托把大旗打倒。玉茹尖叫一声,感觉心都揪到嗓子眼儿里了。大旗再次竖起来,小石头拽下布条,三下两下就把旗杆缠在身上。鬼子一枪托抡过去,大旗晃动几下,立住了。徐站起来就要朝鬼子冲,被楚红一把抓住了。

“教导员,那是咱的小石头啊。”

“教导员,那是咱们的大旗啊。”

楚红紧紧盯着小石头,泪水像珠子般从脸颊滑落。她举起了枪,朝下面瞄准,楚红的手开始发抖,越抖越快,她双手端着枪,依然抖得像筛糠。鬼子朝抗联战士小石头不断地压迫,小石头的精神有些失控,随着鬼子转圈,他惊恐地喊叫。

“鬼子,”楚红咬着牙问,“在号丧什么?”

“鬼子……”玉茹说,“在喊‘大东亚万岁’‘天皇万岁’。”

两个鬼子同时抡起了大枪,砸在旗杆上,小石头和大旗一起倒下了。他的脑袋支撑不住,趴在地上。鬼子用刀尖戳他,想让他站起来。小石头一只手撑着地,另一只手去捞鬼子的腿,想把鬼子拽下马。鬼子队长一声呼喝,命令停止。马队重新编队,战马统一步伐,像跳舞似的,围着小石头小碎步转圈。小石头坐起来,旗杆也竖了起来。忽然,他双手抱住一条马腿,战马受惊,把鬼子掀了下来。小石头站了起来,反手拽过大旗,连人带旗,跳起来朝鬼子狠狠戳去。鬼子惨叫着,在雪地上乱滚乱爬。电光石火间,鬼子将小石头打倒。小石头躺在地上,紧紧抓着旗杆。玉茹捅了捅徐,哽咽着说:“文东,你记着,如果换成俺,你一定朝俺脑袋上打一枪。”徐死死盯着小石头,仿佛没听见。鬼子耍够了,队长带头抬起马蹄,朝小石头刨下去。十几匹马轮流踩踏……

“换成是我……”徐咬着牙说,“你也要朝我的脑袋上打一枪!”

楚红摘下帽子,朝小石头默哀。她流着泪说:“小石头,我们一定会为你报仇。”玉茹端起匣枪,以为教导员即将下达战斗命令。教导员戴上帽子,坚决而有力地说:“撤!”玉茹愣了一下,想问:“不打了吗?”徐拉起她,跟上了队伍。天快黑的时候,他们摆脱了鬼子。战士们累得迈不动腿,楚红命令就地休息。他们找了个避风的洼地,又挖了个坑,点了一小堆火。担心火光暴露目标,楚红命令大家挨个儿跳进坑里烤火,其他战士在上面警戒。她吩咐把干粮全拿出来,数来数去,只有8个冻土豆。

“同志们。”楚红说。

玉茹突然有了力量,这个开场白非常神奇,“同志”这个词非常神奇,就像一枚包治百病的药丸。听到这个词,玉茹突然踏实了,相信楚红姐一定有办法把队伍带出去。

“有句老话,”楚红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3

楚红姐捡起一根树枝,在雪地上画着,边画边说:“往东走30华里就是苏联。”除了徐,其他人都无比惊愕。玉茹看着徐,看到他眼中飘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去苏联?投靠苏联老大哥?这是个见不得光的念头,甚至可以说,是宁可牺牲都不能说出口的念头。当教导员楚红说出“苏联”这个词时,战士们都心知肚明,只是没人敢搭腔。别看楚红是南方人,平时说话轻声细语,可到了关键时候,她就像男人一样威严。

“如果我牺牲了,活下来的同志可以向组织汇报情况。”楚红说,“去苏联的命令是我下的,这个责任我来负。”

“姐……”玉茹说,“俺听你的,去就去。”

“你瞎说啥呀?”徐朝玉茹吼道。

“俺没瞎说。”玉茹紧紧挽住楚红姐的胳膊。

徐怒视着玉茹。恍惚中,徐朝她走来,盯着她的脸,像不认识一样。玉茹想说叫他一起去苏联,话还没说出口,徐突然抬手要扇她耳光。她惊叫一声,捂住脸。

“我反对去苏联。”徐冷冷地说。

玉茹的脸热辣辣的,徐虽然没有真的扇她耳光,可她却从心底感到疼。徐说:“教导员,我参加抗联唯一的目的就是打鬼子。”玉茹连忙点头,说:“我也是。”徐看了她一眼,继续说:“我是在打鬼子的战斗中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我是中国共产党的党员,不是别人家的党员。活,我在咱家土地上打鬼子;死,我也死在咱自己家里。”

“这就是你的觉悟?”楚红说,“和山林队的有区别吗?”

“教导员,我有句不该说的话。”

“你说。”

“姐,”玉茹拦住徐,“姐,别和他一样,咱们一起去苏联,全都去,一个都不落下。”

“你瞎说啥呀?”徐又朝她吼。

“玉茹你别和稀泥,让他说,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

“说就说!”徐说,“我就是恨老毛子,和恨小鬼子没两样。”

“这话怎么讲?”楚红问。

“老毛子和我们家有血海深仇。当年,他们打进咱东北,杀了我爷爷,我小姑和婶子被他们糟蹋了。这是我的家恨,我们老徐家的爷们儿,忘不了这血海深仇。”

“你慢慢说,别虎了吧唧的。”玉茹说。

“慢慢说?”徐瞅了玉茹一眼,“我爷爷被老毛子绑在树上活活烧死,我们家女人被他们糟蹋个遍,让我慢慢说?教导员,你说,我怎么能去投奔他们?”

“这个……”楚红沉吟着,胸膛剧烈起伏,“同志们,现在咱们已经到了绝路。小石头被鬼子活活折磨死的时候,我就想明白了。东北的抗日力量越来越弱,牺牲一个就少一个,咱们不能再犯糊涂。文东,如今的苏联,是斯大林的苏联,他们和过去的老毛子完全不一样。他们的心灵经过洗礼,早已摒弃了野蛮。他们不会再杀害我们的同胞,不会的。咱们有不少同志在苏联学习,还和苏联红军一同抗击法西斯德国。他们是我们的战友,是值得信赖的兄长,那些像畜生一样的老毛子,早就成为历史了。咱们抗联也有许多同志撤到苏联去养伤休整,等恢复元气后,再打回东北,这样难道不好吗?”

“教导员,我心里的疙瘩,实在是解不开。”徐一脸倔强地说,“我要在这里和小鬼子拼。”

“同志们,再过一会儿,天就要亮了。”楚红走到篝火旁,伸出双手烤了烤火,又用力搓了搓冻得通红的脸,“咱们举手表决,同意往苏联撤退的,请举手!”楚红率先举起了手,玉茹跟着举起了手,其他同志也纷纷举起了手。唯有徐,低垂着脑袋,双手藏在身后。玉茹走到徐身边,一把拽起徐的胳膊,强行举起来。徐甩开玉茹的手,冲她嚷道:“你想干什么?”玉茹又羞又气,嗔怒道:“不理你这个犟种了!”说罢,转身回到楚红身旁。

“好,通过。”楚红说,“天亮后,咱们朝东北方向突围。直线距离或许都用不了20华里,顺利的话,半天就能抵达江边。”楚红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一丝激动与期待:“同志们,只要冲到江对岸,咱们就有救了!”

“你们去吧,我不去。”

“徐文东,你还是不是共产党员?”楚红说,“你难道不明白,党员要带头服从命令吗?”

“我明白。”徐低声说,“可就是转不过弯儿。”

“玉茹,你和老杨、煤黑子、李哑巴先行出发。遇到敌人千万别纠缠,想尽办法甩掉他们,你们四个径直朝江边走,越快越好,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玉茹满心牵挂着徐,很想再劝劝他,可又害怕自己说错话,让局面变得更糟。她满怀期待地望向徐,多希望徐能回心转意,看她一眼,然后跟他们一起踏上前往苏联的路。

“教导员。”徐抬起头,眼里闪着泪光,“你们真的要走了?”

“犟种!”玉茹跺了下脚,“赶紧走啊,和我们一块儿走!”

“文东……”楚红看着徐,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仿佛在下着最后的决心。玉茹也紧紧盯着徐,内心满是哀求,她多想拉住徐,求他别再固执。“文东,你和我留下来,负责掩护同志们,行吗?”

“你……我……”徐的眼睛突然亮了,“教导员,坚决服从命令!”

“俺也要留下来打掩护!”

“赵玉茹!”楚红的眼神中满是怒火,“你这个惹祸精,还嫌自己惹的麻烦不够多吗?”

在玉茹的记忆中,教导员从未如此严厉。她怎么也没想到,在教导员心中,自己竟成了惹祸精。惹祸了?仔细想想,确实如此。若不是和张班长闹矛盾,张班长或许就不会叛变,教导队也不至于陷入这般绝境。没错,自己就是那个给教导队带来灾祸的罪魁祸首。想到这儿,玉茹恨不得一枪结果了自己。

4

“玉茹,”徐拨了拨她的胳膊,“听话,一定要活下去。”

“不!”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死一起死,活一起活,你这算什么嘛?”

“玉茹,”徐的眼中满是无奈,“不要任性了。”

“任性?”玉茹瞪大了双眼,眼眶泛红,情绪激动地喊道,“你让大伙评评理,咱俩到底谁更任性?”

“玉茹,”徐的脸上竟然挤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教导员要说更重要的事了。玉茹,我真想提前恭喜你。”

“恭喜?”玉茹一脸疑惑,“都这时候了,你还捉弄人?”

“我要是捉弄你,我就是瘪犊子!”

“好了。”楚红的声音柔和了许多,“玉茹同志,副营长在的时候,咱们开会讨论过,等熬过这段艰难日子,就接纳你为正式党员。”

“啊?”玉茹只觉一阵眩晕,有些不知所措。

“同志们,依据赵玉茹同志一贯表现,经教导队党支部研究决定,赵玉茹同志已符合入党条件,从现在开始,她就是党的一员。”

“俺?”玉茹的声调颤巍巍的,“入党了?”

“全体都有了。”楚红举起拳头,神情庄重严肃,“我……”

“我……”玉茹举起了拳头,跟着楚红宣誓。放下拳头的那一刻,玉茹冷静了下来,变得沉稳、坚定,与过去的自己,甚至与片刻之前的自己都不一样了。她擦去眼角的泪水,挽住楚红的胳膊,轻声说:“姐,俺等你。”楚红犹如一尊雕像,静静地伫立着,一动不动,像是听见了,又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玉茹突然紧紧抱住楚红,泪水夺眶而出,她带着哭腔说:“楚红姐,俺等你们。”楚红有了回应,轻轻拍了拍玉茹的后背。

5

玉茹很想与徐做最后的告别,可她又害怕,害怕一旦与徐对视,就会失控。她拔腿就走。夜色浓稠如墨,她辨不清方向,只能凭着感觉胡乱地向前走。走了一小会儿,隐隐约约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老杨、煤黑子和李哑巴跟了上来。他们紧紧地跟在她身后,脚步声仿佛在黑暗中编织出一根割舍不断的绳子。

天亮之后,几声清脆的枪响骤然划破寂静的天空,玉茹的心猛地一紧,突突直跳。她问:“哪个方向传来的?”老杨说:“还能有哪个方向?”他们继续前行,走了大概两里地,再也没有听到枪声。玉茹的心却依旧悬着:他们不会是遇到鬼子了吧?他们就两支枪,能应付得了吗?她眼前浮现出小石头在马蹄下苦苦挣扎的惨烈画面,小石头变成了徐的脸。徐咬着牙,任凭鬼子的马蹄无情地践踏在他的身上……玉茹的泪水止不住地流,她不停地摇头,试图驱散掉脑子里这些可怕的念头。有好几次,她都差点儿忍不住要转身跑回去寻找他们。

第二天中午,他们陆续抵达江边。煤黑子指着江对面一座小木屋说:“瞧,木刻楞,苏联的房子。”玉茹缓缓转过身,站在堤坝上,朝远方凝视着。就在刚才,她听到了狗叫声,心里顿时一紧,怀疑是小鬼子讨伐队的狗。狗叫声飘忽不定,忽东忽西。突然,她听到一声急喊:“快走,赶紧走!”那声音仿佛是从江边的草丛中传来的。玉茹心头一颤,是楚红姐?她不顾一切地喊:“姐,你在哪里?”狗叫声愈发急促,老杨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朝大堤跑去。

一声清脆的枪声,玉茹毫不犹豫地转身,她想回去寻找楚红姐,却被老杨死死拽住。煤黑子也跑了过来,说:“鬼子上来了!”两个男人拖着玉茹朝着大堤狂奔,一直跑到堤坝上。玉茹回转身,眼睛一眨不眨地朝着荒野望去,楚红姐,你在哪儿呀?徐,你在哪儿呀?一个人影冒了出来,身影越来越清晰。是他,是我的徐!玉茹拼命地喊,示意徐赶紧朝大堤这边跑。鬼子的马队也冒了出来,十几匹马整齐地排列着,踏着诡异的步伐,朝着徐逼近。小鬼子队长高举着亮闪闪的军刀,朝着徐的方向比画着。玉茹喊:“小心呀,鬼子上来了!”徐听到了她的喊声,突然俯身,隐没在荒草中。没过一会儿,他又猛地站起身来,朝着玉茹摆手。虽然相隔甚远,玉茹听不见他在喊什么,但她却明白,徐是在让她快走。玉茹听到野草中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那是徐的哭声!她满心疑惑,徐这个倔强的人,怎么会哭呢?她只觉得脑子里突然像灌满了泥浆,沉甸甸的,整个人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不断往下坠。怎么会哭呢?玉茹对老杨说:“咱打几枪吧。”老杨沉默不语。玉茹只想着救徐和楚红姐,一咬牙,举起匣枪,瞄准了一个鬼子。说实话,这么远的距离,根本没把握射中鬼子。只要能吸引鬼子的注意力,就能给徐和楚红姐创造逃脱的机会。

“砰!”一声枪响,鬼子们齐刷刷地勒住了缰绳。老杨的脸色骤变,一把将玉茹推倒,朝她吼着:“你想找死吗?”玉茹爬了起来,这一刻,她打心底里瞧不起老杨。鬼子的马队察觉到枪声来自大堤,便朝这边搜索而来,最前面的鬼子离他们已经不足100米。

“快走吧。”老杨催促着。

“你们先走。”玉茹固执地回应。

鬼子发现了玉茹,纷纷朝她挥舞着军刀,战马前蹄高高抬起,发出阵阵嘶鸣。一个冲锋,她就可能被鬼子劈成两截。害怕又有什么用呢?她端着匣枪,死死地盯着鬼子。“砰!”一个鬼子从马上栽了下来。怎么回事?她明明没有开枪。鬼子们乱了阵形,一部分鬼子拨转马头转向荒草滩,另一部分鬼子则继续朝大堤逼近。玉茹毫不犹豫地开了一枪,鬼子毫无惧色,举着军刀冲了过来。“砰!”又一个鬼子从马上栽了下去。

“呀!”徐的声音从荒草丛中迸发,猛地,荒草丛中竖起一杆大旗。徐冒了出来,抗联教导队的大旗绑在了他的后背上。他贴着芦苇荡,如同一只敏捷的飞鸟,时而露出头来,时而又隐没在草丛中。鬼子们受了刺激似的,纷纷拨转马头,朝徐追了过去。玉茹朝着鬼子连连开枪,大声喊:“快过来,往这边跑!”徐背着大旗,一心将鬼子引开。鬼子们反复围拢,试图将徐包围起来。可徐总是能在被围住的瞬间,从马队缝隙中逃脱。他一边跑,一边叫骂,骂得声嘶力竭。他又唱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唱,气喘吁吁地唱着,嗓音和调子不停地变换着,竟然起了女人的腔调,听起来,是男人和女人在对唱。

随着一声清脆的枪响,玉茹只觉得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闪电,莫名其妙地跟着唱了起来:“哎呀,哎呀……”这哪里是在唱歌,分明是在哭泣,是在哀号,那声音就像一个刚刚失去丈夫的寡妇,充满了无尽的悲痛与绝望。

玉茹只觉得自己的魂魄仿佛已经飞出了体外,整个人昏昏沉沉,脚步虚浮地朝着江对面走去。她几乎要摔倒在地,嘴里却还在不停地“哎呀哎呀”地哼唱着。一双手伸了过来,紧紧地拽住了她的胳膊,那双手力气极大,如同拎小鸡一般将她拎了起来,一步一步地朝着前方走去。紧接着,又有一双手搭在了她的后背上,将她的身子扶正。

“玉茹同志,你睁开眼睛看看!”

“玉茹同志,你瞧,苏联老大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