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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2025年第7期|朱以撒:表情
来源:《当代人》2025年第7期 | 朱以撒  2025年07月23日08:00

每次见到阿峰,总是看到他眉目间盛满笑意,好像人世间没有愁烦心事。

走进他的菜馆,正面的柜子上站立了许多摊开了的证书,都是金奖,以此证实了他在烹饪业界的地位。我一一看过,表示赞赏,他说这都是一些故事——每次参赛得奖都可以说一个故事,因为每一次出手的节目都不同,说起来可以不停歇。只是我还有事,提出吃一碗牛肉面,热乎又简单。他亲自去煮,一会儿就端了上来。为了吃尽兴,他在旁边开始对这碗面进行解说,先说这头牛的出处,原来不是寻常,又说牛肉在和面条结合前经过了哪些经验性的处理。接着他跑出去了,拿来一瓶不一般的鱼露,倒几滴在小碟子上,让我夹一块牛肉蘸一下,说如此入口滋味更佳。阿峰又抓了一条马面鱼来,让我看它的脸,颇有马面特征。他说马面鱼难得,要懂得做味道才鲜。一会儿油炸的马面鱼块上来,鱼鳞齐刷刷竖起,宛如刀戟林立。这些鱼块卧在金黄色的汤汁里——他说汤汁是他自己配的,算得上秘方,和鱼块相濡可谓极品,如同虎符,妙不可分。

一碗面没吃完,已经从阿峰那里获得了不少饮食的知识,他是那么有热情,把乐趣充分地感染了午时有些慵懒的我。

作为大厨,以自己掌握的烹饪技能谋生,不仅几十年持有兴致,还能不墨守故有的那些道道,不断去琢磨新技,探讨新的隐秘,真的令人赞叹。有味无味,味淡味重,其中差异,贯微洞密,是有不少小情调、小开心的,以至于特色渐渐多了,与人渐渐拉开距离了。一个人能在庖厨的终日烟火中保持这般生动,是用一种艺术情调来延续的。

餐饮业好不好做,有的人总是抱怨。阿峰不愿说这些,以笑意面对,那些隐忍的部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一直是快乐地单干着,琢磨菜品,探究新路,身在一城之隅,心却怀抱璀璨。

我与阿峰的职业不同,他颠勺,我执笔,但在单干这方面是相同的,同时又各自对这个职业甚为喜爱。有时我想,如果不干这个职业,真不知道做什么好,自己将成为一个无用的人。

一件事情做久了不愿释手,我通常归结为有情趣在内。由于是单干的性质,能做到多深广的程度尚未清楚,只要没有谁参与进来,自己就可能兴趣盎然地做下去,保持一个个人工作状态的始终。喜欢独立而为的人总是有些孤独,不像团队为之有气象有场面。但单干有单干的乐趣,个人的经验也要深入得多,天性、本性的抒发也充分得多。个人所为作会更重视日常化的行进,每一日做着自己的事,那些纯粹私人化的场面很小,却是最真实的。个人的开心推进了自觉和积极,有时折腾到夜半还激情满怀——譬如文思奔涌,冲走了睡意,笔停不下来,一直向前。此时就只能信手,写到几时算几时。有一些好文字都是如此出现的,无规划,横空排奡波澜自阔,便觉如有神助。

单干者的心理是天生的,改都改不过来,如果真与人合作,只能是勉强。我看小学班主任给我写的评语,虽然每个年级的班主任各有不同,但笔下都以为我有不合群的倾向。那么小就与人落落寡合,不是谁教出来的,而是天生的,觉得与众人合作闹哄哄的,还是一个人自在。这也使我在一些场合上,自己一个人坐着,低眉敛目,别人以为我面色有些忧郁,其实我此时开心得很。如果回顾起来,那是我在化肥厂当钳工时读到的一篇文章,推进了一个人独乐的进程。这篇文章是写数学家陈景润的,他把自己关在一个小房间里,没日没夜地演算世界难题,很孤独,也很快乐。四围的书几乎要把他淹没了,这也是他很享受的一种气氛。直到有一天有人敲门,说过年了,他才恍然大悟,对这个日子有点印象。那时我在一个机修组,领头的叫王富荣,我们背着油腻的工具包,到处检修。这是一个集体合作的工作,一起处理某一个故障。组里有比我水平低的,也有水平高于我的,弄在一起总是疙疙瘩瘩,有时是别人跟不上我,有时是我跟不上别人,只能相互迁就。这时我就会想起斗室中的陈景润,居然没有人管理他,他也无须有人配合——没有人烦他,真是谢天谢地。演算的乐趣使他不知天色明晦饥食困眠,这种单干的形式如果不出成绩,真是没有天理了。陈景润当然是孤例,更多的人单干也出不了这么大的成绩,但开心肯定是有的——兴趣可大可小,淮南王说:“鹤寿千岁,以极其游;蜉蝣朝生而暮死,而尽其乐。”大小皆有乐处,说不上什么意义,有意思而已,否则日子就沉闷了。

有人认为职业与个人兴趣最好不要重叠,譬如职业为文雅,私有兴趣最好野逸一些。这样使人更丰富,甚至上班下班就是两个人。可惜我听到后已经改不过来了。我上班讲书法,下班有人与我说道也是讲书法,我比较喜欢讲古人的,如果有人讲当代某个人,我总是及时引导到古人身上,因为古人离我远了,说起来单纯一些。生活永远是有痕迹的,当时的人哪有我们这么大的朋友圈,像索靖、张芝在西北边陲那里,与人交往绝对无多,而与自己周旋的心情也就有了。想想我自己的朋友圈原来只是控制在一百位,现在已经突破二百了,其实有不少是不必交往的。一些人喜欢在职业之余喝茶,喝茶是众人的功业,一套茶具往往是一只茶壶配六只茶杯的。但是如果能自己做一杯手冲咖啡,味道远比拿铁浓香有味。

不管富足还是穷困潦倒,脸上的喜意还是要有的。如果要找这么一个作家,我还是提出林语堂适宜当之。他脸上的喜意是从内里透出来的,许多照片都体现了这一点,而不像同时代的某些作家,脸色上是全然吝啬笑意的。林语堂终日无休地写,也做一些与写作无干的发明,别墅也是自己设计,中式花园,西式柱子,似乎做什么都开心,他对过日子有一种“快哉”要求,譬如:“黄昏时候,工作完,饭罢,即吃西瓜,一人坐在阳台上独自乘凉,口衔烟斗,若吃烟,若不吃烟。看前山慢慢沉入夜色的朦胧里,下面天母灯光闪烁,清风徐来,若有所思,若无所思。不亦快哉。”

请注意,他这里说的是他一个人。我理解一个人的快哉,往往是由寻常的细碎的片段提供的。 

出外。对方问是住宾馆还是住民宿——他是从审美角度出发,倾向于让我住民宿的。他列举了几个市郊的民宿,特色迥异独有风情。有田园农家韵致的,有轻奢简淡情调的,还有得天然之趣的山水小筑,临近一条仿古宋街,便于晚间徜徉,灯火昏黄时,古意甚佳。但我听完还是说了三个字——住宾馆。

宾馆的确没有民宿的小情小调,宾馆住多了,便觉大同小异,蹈袭雷同多了去,说起来没有什么奇妙之处。入住宾馆的人都是为了更安然地入睡,也就无意于新奇,清洁即可。宾馆的房间大都方状,床上用品以雪白胜出,床单扯得挺拔平整,使人如卧云间,清爽无杂。隔音也甚有效果,外边的声响难以穿越过来。洗漱用品如此齐全,又都列阵安放毫不苟且。真有事相求,服务员很快上门,使“宾至如归”不至浪得虚名。我这么说当然是比较之后的体会。小情小调与实在相比,还是实在可靠。我喜欢敦厚的卵石,拙朴的铁件,沉实的古城垣。新异的虚饰的,我与之还是有隔膜的,我是一个没什么情调的人,促使我与同样单调的宾馆在异地相逢。

有人说天下事难做者二,一是说话难,一是写文章难。看到有人把文章写得大开大合纵横无碍,真佩服其文气挟海上涛澜。我只能写写复写写,一字一句写出来,再修改复修改,改不胜改,终了还是不行。只有持之不辍时日久了,积少成多遂成经验,便有几篇可为编辑识赏。“风雅自赏”永远是说给自己听的,每个人还是希望他人识赏以登刊物版面。我给研究生布置写作任务时看到了他们印在脸上的难色。对于其他人来说,一生没有写过一篇豆腐干大小的文字也是可以很好地过日子的。但研究生不行,写不出来,毕业就永远是一个梦,悬在那里。我以为写作是不可替代的,谁能替百人千人写作呢?可是机器人如期到来,给不乐意写的人带来福音,为千万人代笔绝无问题。机器人来得这么快,又毫不吝啬任何人的请求,可谓慷慨,不可阻挡。我在一大堆学生的论文面前,无从判断哪些是学生所作,哪些出自机器人之手,还有哪些是人与机器人合作的成果。只能大致区分,凡有错字漏字、偏颇极端倾向的为学生所作,而题旨鲜明、逻辑严密、推理环环相扣者,则为机器人的杰作。当然,还得询当事人方可认定谁的手笔。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人,摒弃了作为精神劳动的取巧,付诸笃实,毕竟纸上痕迹是不会消失的。凡事不想切实为之,请出机器人代理,当老师的也无话可说,只有自己动手写的人才能感受慢的存在,既然慢,也就无奇趣滋生。西天取经,就得如唐三藏这般慢,险险相扣,慢慢解开,才有真实性存在。若孙猴子一个筋斗便可完成,虽曰奇哉,却无从回味。机器人的出现加剧了两种人的区分,一种是依旧辙继续慢写,深婉不迫,一天写不出多少字,只是沛然以自乐,不能舍也。另一种则是自己不再痴迷于笔下了。清人王思任说:“不同衣饭,各自饱暖。”这个“各自”说得真好。一九一三年弘一写给陆丹林的信的最后,有五个字甚可回味,“惟为道自爱”——世道如此多变,惟自爱可以心安,还是把自己的事做到实处方是。

学生问我古人间谁笔下最见奇怪,我还是推出清人郑燮。他把一些画技移植到字的点画里,也就不像写的,反倒像画的了。一幅之内五体俱全,又兼画意,便与常人拉开很大的距离,前无古人。一个人被称为奇怪,肯定有一些不合寻常的因素凸显出来碍人耳目。郑燮这些书风画风奇怪的同道,在扬州这个富庶文雅的小城形成一个圈子,弄出一些动静,便广泛传开。我小时学书法,从欧阳询始,后追颜鲁公,都是循规矩一脉,八边俱备,四面停匀,都在此二人辙轨中行。我对世间奇怪人事不抱猎奇的兴致,还是认欧阳询的森严整饬和颜鲁公的厚重端庄更见品位。虽然庙堂气色重了一些,总比奇伎滋起更见自守。下笔和过日子一样,既然是日常化,也就没有那么多一惊一乍——相比于日子的日新月异,我还是倾心于波澜不起的中和状态,素淡的、安和的、庄重的。欧、颜离我们那么远,还有许多人在以他们为范。郑燮离我们近些,“板桥体”也历来不衰,成为俗常人口中的谈资,却不知天下有谁取法于他——人生苦短,每个人还是想追求一些实在的获得,而不愿随郑燮而去。

每次飞机轮子撞击地面的巨大震动感,从脚底传导上来时,都让我的心一下子松了下来,有一种落在实处的欣喜。乘机是人生的小概率事件,空间如此广大,想及时地到达目的地只能首选腾空而起的飞行器。有时人进了机舱,却久久未能如愿,他人就急了起来,反复询问空姐,想得到一个确切的时间。这时的我倒是平静下来,飞机在陆地上待着,毕竟就是安全的体现。想着昨天还看到一则空难的消息,整个机头都插入山中的深土中了。当时我心里还真的动了一下,如此的重量加速度,可以想见机上人员的结局。不过,我也没有退票,还是上了今天的飞机,觉得这种倒霉事不至于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人在飞机上便觉得离奇,这么多人,加上飞机的重量,居然能凌云于万米之上,在虚无中向前。每一次都有颠簸,颠簸的强弱关联着心弦的悸动,使人不免惊恐——人在如此高的天上浮游,无论如何都不会心如止水,就总是悬着,放不下来,算计着时间的短长。还好,每次都安然地到达、返回。每次舱门未开,大家已经就急不可耐地站满了过道,恨不得第一个下来,早点踩在坚实的水泥地上。当然,头等舱的乘客有资格先享受这种待遇,其他人则需要保持一些耐心。我一直以为乘机而行是一种无奈,空中相对不可控,必须倚仗于他人的驾驭。而地面再狭窄崎岖,人行其中,履实还是胜于蹈虚的。一个人接地气了,情绪就不激不厉,也就可以做一点实事,譬如,掏出笔来,写一点闲适的文字吧。

说起建筑,提到梁思成,不知道的人少;提到童寯,不知道的人多。所谓的知名度就是如此。梁、童二人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攻读建筑专业的三年间,住在同一个宿舍里。梁曾认为童寯:“他在学问上和行政上的能力,都比我高出十倍。”据资料说,1921年童寯进入清华学堂时,梁思成已是活跃在校园各项活动中的“明星学生”了。二人情性明显不同,在童寯留下的大量照片中,总是以板着脸的表情应对镜头,使这些黑白照片更为深沉凝重。参观清华大学建筑系时,他居中,学生在身后排开应该是其乐融融的,他依旧是板着脸的沉沉色调,显示着独自的一种表情真实。童寯的内心丰富之至,除了著述、教学,又好摄影,善绘事,油画、碳画、水彩画、铅笔画、蜡笔画无不娴熟,交替于阔笔的酣畅淋漓和细笔的骨感枯涩。只是眉目间的感性被严密封闭着,尽管内心涌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表情观,尤其是集体照,从毫无表情到表情富足,可以有无数的差异层次。表情是人生的瞬间,可能说明一些问题,也可能什么都说明不了。

声名有如表情,显者显,隐者隐,唯心安可也。

【朱以撒,现为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福建省文史研究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