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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2025年第4期|吴梅英:泥承
来源:《西部》2025年第4期 | 吴梅英  2025年07月22日09:08

 吴梅英,浙江龙泉人,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大家》《延河》《草原》《西湖》《飞天》《红豆》等期刊,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著有散文集《小村庄》。

是谁引导了他的选择?是屋后一座座青山,还是村前澄碧的溪水?走进大坦村,我的眼睛一直在寻找答案。

地图上,仙霞岭山脉像一架竖琴,琴弦延伸至浙江省龙泉西部,每一声弹奏都带起一个山包。房屋依着山包而建,窑屋同样依着山包而建。房屋与窑屋之间,稻田延展。稻田前面,是宽阔的河流,玉带一样,从上游的青瓷小镇飘来,飘过村庄,向着下游的龙泉城飘去。孩子就坐在自家门前的小板凳上,随手翻着老师递过来的一本招生简章。

那是一个未满十六岁的孩子,初中即将毕业。那一年的龙泉市,初中毕业生有两千多人,其中有三分之二无法被重点高中录取,他们要在毕业前完成选择,选择普通高中或职业学校。

孩子从未走出过西乡的村庄。小学到初中,一直就读于西乡学校。他也从未设想过自己的将来,上学之余,他有干不完的农活。田里山上,父亲做什么,他就跟着做什么。家里做木耳,他很小就学会给板糠套袋。放假回家,等待他的是满屋子的板糠段。全部挑到田里去。父亲说。他扔了书包,拿起扁担,抽抽搭搭,挑挑停停,从不敢违逆。

他是做怕了。母亲说,家里困难,苦了孩子。

孩子却不记得。他印象深刻的,是祖父打磨瓷碗的声音。浙闽公路像一条长绳,串联着龙泉西乡一个个村庄,将上垟国营瓷厂精美的瓷碗带往外面的世界。一些有瑕疵的,随着祖父的三轮车来到家里,成为他们家大堂一角静默的族群。祖父似乎偏爱它们,像爱护自己的孩子,用手触摸,用眼睛抚慰,用铁球细细打磨瓷碗身上的疙瘩。那是一些掉落的窑渣,一些高温状态下粘到碗壁的匣钵碎片。磨去它们,瓷碗才能拥有完满的今生。

童年的大坦似乎特别安静,安静得只剩祖父打磨的声音。一日日一月月,孩子在这声音里醒来,在这声音里睡去。等他渐渐长大,长到可以爬上三轮车前面座位时,祖父让他在前面蹬动车轮,他自己在后面推着车子。祖孙俩一前一后,大口喘息着,将一车子瓷碗送上石子路的陡坡,送到溪对岸。对岸公路边,祖父和瓷碗一起,安静等待,等着搭上通往村外的班车,去到更加偏远的村庄。

祖父外出卖碗的日子,孩子会跟祖母一起,计算祖父归家的时间。几天之后的某顿晚餐,祖母多烧了两个菜。果然,祖父回来了,两手空空。那一车瓷碗,都已经找寻到它们的主人。孩子会得到一元钱,这是他前几天蹬车的酬劳。

是祖父帮助孩子做了选择?完全没有。孩子坐在门前板凳上翻看招生简章时,祖父一如既往在大堂里打磨瓷碗。他没有停下打磨的动作,也没有伸出头来,朝着孙子的方向张望一下。祖父已经老了,影子一样,终日沉默着与同样沉默的瓷碗作伴,外面的世界,他并不关心。

难道是住在隔壁的叔婆给了孩子暗示?看到家门口来了陌生人,叔婆向这边走来,搭讪着停留了片刻。叔婆曾是上垟国营瓷厂员工,经历了瓷厂最红火的年代,瓷厂改制之前就回到了大坦村,同叔公一起修建龙窑,创办家庭窑厂。家族需要传承人,叔婆也许存了私心?

孩子的目光,很快就锁定了陶瓷专业。

做青瓷?父亲瞪大眼睛,不屑地摇头。龙泉西乡土地上,从清末的仿古瓷制作开始,青瓷之火,几起几落,父亲耳闻目睹。新中国成立后的国营瓷厂,多么轰轰烈烈。孩子太祖父开在上垟的青瓷店铺,一度生意兴隆。对面叔公家这支龙窑,多久没有点火了?父亲觉得,一个山里人,只能相信大山,只有大山是永远不变的。选一个跟山林有关的专业,将来回到家乡,才可以更加轻松地向山林讨生活。

孩子没有理会父亲,他从老师手里接过报名表,不声不响勾选了陶瓷专业。难得的是,父亲竟也没有推行他一贯的铁腕政策。他站在那里看着孩子,看他第一次违背指令,做出自己的选择。

祖父打磨瓷碗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一声一声,震动着屋外明晃晃的光线。

二十一世纪初的龙泉城,早已在改革的浪潮中焕发新貌。自1957年周恩来总理提出恢复龙泉窑的号召后,青瓷复兴的号角再次吹响。2006年,龙泉青瓷被列入第一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9年,龙泉青瓷传统烧制技艺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成为当时世界上唯一入选的陶瓷类项目。龙泉市中职校内,新办的陶瓷艺术专业,迅速摆脱招生难的局面,迎来发展良机。

2008年秋天,西乡少年走进了这所城里的中学。

什么名字?杨盛侃。

当他轻轻报出自己的姓名时,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很快将会被青瓷之火点亮。就像故事里的男主角,出场之时,懵懵懂懂,瞎打误撞。他不知道一切早已准备好了,一切都是必然的安排。他只需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像张白纸一样把自己呈递上来,泥巴一样将自己全然交付。

古树映池塘,匣钵砌墙基。初进校园,行走其间,他有种熟悉的感觉。陶瓷基地内,形制各异的瓷坯吸引着他的注意力。学习生涯中,第一次,他有强烈的想要尝试的愿望。好像这么多年,他都在沉睡,直到这个秋天才全然苏醒;有一扇门,直到今天才突然打开,门外,是无比丰富多彩的世界。

文化课、素描课、陶艺课。突然跑进果园的孩子,兴奋采摘着,从不知疲倦。老师的赞赏是阳光,洒在他勾勒的静物上、拉出的瓷坯上。手捧胎泥,就像捧起心仪的玩具。他总是用尽全力去揉泥,他有的是力气,且手掌宽大,十指修长,可以很好地把力气通过双手传递给泥团。有时候,他感觉泥团似乎被他揉得睡着了,发出沉沉的鼾声,肆意翻转、踢腾;又似乎是终于被揉醒了,意识到自己跟别的泥巴的不同之处,认识到自己高贵的本质,愿意为此做出改变。将揉好的泥团拿到拉坯机上,随心所欲地创作。右脚轻踩,转盘旋转。双手紧贴泥团,摆正,上提,下压,紧握,轻抚。十指间,很快生长出意念中的那个盘、那只碗、那件花瓶、那把茶壶。

他沉醉于这种学习生活,周末也不回家,一个人留在学校。偌大的实训基地,常常就剩他一人。他喜欢巡视实训教室,整齐排列的拉坯机,士兵一样等待着接受检阅。他是这里的王,手指轻点,选中一台。泥坯成袋堆积墙边,抱起一袋,掀开塑料薄膜,用一根细铁丝切割下一块。揉泥,拉坯……时间,就在人、泥、水的和谈中慢慢流逝。世界退到尽头,世界又压缩到一间教室之内,压缩到一人一坯之间。

两年的校园时光,他将自己细细打磨。曾经那个懵懂的少年不见了,他变得高挑、清瘦,眼眸亮闪,瓷釉一样澄澈。他的姓名,随着他制作的青瓷传遍校园。

高三这一年的实习期,他留校做了助教。同一年,他跟随老师去了韩国考察。

这是他第一次走出国门,也是人生第一次坐飞机。陌生的国度,陌生的语言,他至今想来仍觉云里雾里。他清晰记得参观过的博物馆,记得高丽瓷薄薄釉层下,云鹤飞翔的动人身姿;记得龙泉窑古瓷跃入眼帘时内心的震撼。此后岁月里,他还常常在梦中见到那些古瓷,他用手抚触,感叹龙泉窑器形惊人的完整度,感受时光温润的色泽。他常想象,是怎样的人,怎样的船只,漂洋过海带走了它们。还有多少他未曾见到的它们,亲人一样,在陌生的国度、陌生的博物馆里,等待着他前去相见?

窗口打开,人生才刚刚开始。

高中毕业,他进了学校邵建军老师的个人工作坊。再不可能像在学校学习那样,每天张弛有度,玩一样去揉一块泥巴了。他睡在工作坊后面一张简易床上,清晨睁开眼,看见的就是一室泥坯。揉泥,拉坯,修坯,装饰,素烧,施釉,装窑,烧窑……一天天,一道道工序,他认真体悟。这年秋天,在邵老师的指引下,他报名参加了浙江省第二届青瓷技艺比武大赛。

他记得那一天天气有些凉,手指触摸泥坯的感觉有些冷。在指定的那台拉坯机前坐下,他看向四周,一同参赛的,有他认识的学校陶瓷老师,也有龙泉知名青瓷艺人。泥团分到各个转盘,一声令下,众人俯首,拉一个玉壶春瓶。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同样的龙泉窑经典器形,泥水交融之中,款款而长。结束的哨音里,他站起身。回头,看见自己的玉壶春泥坯,带着细密的手纹,于众多瓶子之间窈窕而立,几分清丽几分脱俗。围观者的赞叹声响起。信心满满的,他投入了第二场比赛。

第二场,创作器形拉坯。踩动转盘,快转,慢转。手脚协作中,心中的念想悉数呈现。周围参赛的人一个个走掉,评委老师过来提醒他剩余时间时,他还忙着用吹风机吹泥坯。这一场,他创作了一组茶具——茶壶、壶承、茶盏。他要把它们稍稍吹干,摆出好看的造型。

从没想过自己可以拿第一。初生牛犊,只知兴奋地奔跑,享受成长与挑战的喜悦。他还没学会惧怕,不懂瞻前顾后。上午,指定器型拉坯、创作器型拉坯;下午,浅浮雕刻花、半刀泥刻花。四项全能的桂冠落下来,整个秋天都被映照得无比敞亮。未来也敞亮起来了,似乎瞬间可见。

2013年春天,瓯江的水涨满了。春风里,鸥鸟鸣叫着飞来。这白色的鸟儿,花朵一般,绽放在碧绿的江面上,一只,两只,三只,轻灵而自由。

瓯江边一座民房里,盛侃与人合作,租下了一个工作坊。内外两间,破旧简陋。第一步总算是走出来了,创业的草图铺展,开始简笔勾勒。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转盘之上,年轻的身体拉成一张弓,射出的箭就是他一手制作的青瓷。他侧耳倾听,期待市场传来满环的回响。

一个寻常的上午,一个人走进了这江边的工作坊。这是一个面色严峻的中年人,像是从遥远的地方而来,带着远古的气息和命运之国的指示,声音低沉,不容置疑。要向泥土学习。他说,卑贱的才是高贵的。要到山里去,与孤独相伴,与寂寞相伴,到泥地里寻找真知。“泥承”,他为这个工作坊命名。迷迷糊糊,似懂非懂,年轻人跟着走出了工作坊。他们走向大山,走向龙泉南区和东区的一个个古窑址。瓷片如树叶一样堆积,山林间,瓯江畔,层层叠叠,千年时光,可触可碰。阳光与雨水浸润,泥土与树木滋养。谁人的茶盏卡在了一个树根上,哪只香炉的兽足落在了一片菜畦边,莲瓣的纹饰清晰得就像刚刚画上去的,匣钵上流淌的釉滴有着翡翠的动人和泪水的清澈。他们捡拾、比较、辨别。清风中,人与物交换宁静与呼吸。细长的手指,抚过光洁釉层,抚过曾经的欣喜与疼痛。

他初出江湖,就在第一个驿站邂逅了一位武林高手,并得到一份独门秘籍,从此有了笑傲江湖的资本。盛侃是幸运的,他被这位叫蔡剑青的老师选中,由他引领着在古窑址与龙泉瓷的课堂里游走,避免了成为一个肤浅匠人的可能。龙泉窑创烧于三国、两晋,兴盛于宋元,明朝时期还有大量出口。作为中国制瓷历史最长的瓷窑,龙泉各大窑区都有丰厚的遗存。向传统学习,跟器物在一起,如古人一样,过最朴素的生活,创最美的艺术。传承,传承!老师的声音,日日响在耳畔。

这是无比自由广阔的课堂。自然之美与古瓷釉色相互映衬,让盛侃沉溺其间,流连忘返。对于青瓷的审美,一点点重新建立。

工作坊里,窑火熊熊燃烧着,映照青春的脸庞。理想的火苗舔舐,夏日高温下,汗水淋漓。没有空调,只有一台越转越热的风扇。环境简陋,斗志却逐日增长。有时候,整窑的瓷器都烧坏了,又查找问题,整理思路,从头再来。年轻真好,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力气。一次次,他调整釉水,试图复刻宋人风韵,表达自己的审美。好像再调一下就对了,就像墨水,加一点墨就会变深,加一滴水就会变浅。釉料完全不是这样,多一点不对,少一点也不对;不多一点也不少一点,进窑炉烧,满怀期待打开窑门,还是不对。龙泉瓷里,釉水的配比一直是极秘密的,各家有各家的秘方,各家只传各家的孩子,过去岁月里,甚至有传男不传女之说。不能指望别人的点拨,一切只能靠自己摸索,反复,再反复。也许是胎泥的问题,肌肤之美,始于风骨。那就自己去挖一次土试试,扛把锄头,走到大坦的山上,这一方天地有的是瓷土。也许,是烧窑的问题,窑炉温度的变化像一门玄学,关于窑神的传说,有九天玄女,还有山魈。无论什么,心存敬畏总是没错。神在哪里?在窑工自己的心中。点上香烛,摆上酒肉,虔诚祭拜,龙窑点火的仪式古今相同。

龙泉城内,气窑电窑早已代替龙窑存在,科技发展带来技术的革新,也带来人心的浮动。

静下来,像一片古瓷一样,沉入时间深处,沉进深深的夜里。进退之间,乾坤初定。粉青,梅子青,这些龙泉窑的顶尖釉色,在窑门打开的瞬间惊艳了时光。细腻,温润,宁静恬淡,简洁高雅。是雨过天青云破处,是巧剜明月染春水。大自然早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从古至今,龙泉青瓷艺人所做的,只是把它们准确表达。“泥承”,盛侃更深地理解了这个词的意义。

江水汤汤,带来春的温煦、秋的寒凉。盛侃并没有一直在瓯江边待下去。一年之后,他一个人把工作坊从简陋的民房里搬出,搬到龙泉城西的青瓷宝剑园区。这座龙泉城最早打造的产业文化观光园,此时已集聚众多大师工作坊。一张城市的青瓷文化名片已经做成,成熟的市场等待着这位乡村男孩,赤手空拳地重新开始创业。

江边一年,他没存下一分钱。为购买设备、装修新工坊,他硬着头皮向人借钱。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忽然就有了三十多岁的沉稳与审慎。他日夜待在自己的工作坊里,不发一言,俯身转盘之上,看泥土的波纹荡漾。他也会长时间看着窑火,那红色的火苗,是最热烈的话语,可以很好地抚慰人心,点燃他心底的激情。

偶尔,他会想起当初填报志愿时父亲的反对。有所经历后,他好像忽然理解了许多事情。他开始明白,父亲总是希望自己的子女好的,看似严苛的教育里,饱含最真挚、最质朴的情感。他相信是父亲成就了今天的他。生活不易,眼泪并不能解救人于苦难困厄。那段时间,他动手制作了一个粉青盖罐,盖钮是一大一小两只猴子,大的驮着小的。小猴子模样呆萌,双手轻抚大猴子头部,双眼看向前方。大猴子抱膝而坐,头歪向一边,像正跟肩上的小猴子说着什么。他给这件作品取了名字——《舐犊情深》。

一个人心无旁骛深情执着地走,很快就回到熟悉的轨道。有所了悟之后迸发的力量,在窑炉里氧化、还原,转化成搏击市场的一件件青瓷作品。一年之后,他还完了所有的借款。

这一时期,他烧制的青瓷,形制越来越多,越来越有辨识度。它们精致、小巧,带着浓郁的盛侃气息。一只莲瓣水盂,放到任何一张茶桌上都不会混淆,都能立即辨认出来;一只兽耳瓶,远远瞟一眼,就知是盛侃所制。茶器、香器、花器、文房,四大品类像四大赛道,激励着他不断思考研发。以古为师,像当初素描课对着静物写生一样,他对着古瓷标本绘画。只是,他用的不是笔,而是刻刀。他娴熟地握紧它们,精心修过的泥坯上,刻、划、刨、挫,行云流水,笔走龙蛇。花草树木,鸟兽鱼虫,山影云晖,各种几何图案,信手拈来,即兴组合。他清楚自己刻画的纹饰,经过釉水的洗涤与窑火的亲吻,将呈现怎样的效果。他有点小傲娇,几乎所有见过的纹饰,都储存进他记忆的仓库,如同千军万马,随时听候他的召唤。而他是一位合格的将军,总是能准确地调兵遣将。也有许多时候,排兵布阵一番似乎只是自我娱乐,他无所谓。美,常常是孤独的。他早已学会了孤芳自赏,对影独酌。

内壁刻了两朵缠枝莲的茶盏,密密疏疏满缀篦纹。这种大量出现于北宋的纹饰,在这只小小的茶盏之中,竟然拥有了一种淅淅沥沥的美感。像风,像雨,像杨花纷飞,像柳絮飘舞。凝视它,就像走进一个有雾的清晨,你欢喜着这一刻的如仙如醉,如痴如狂,希望这雾永远不要消散;又像走进一场春天的雅集,听见泉水叮咚,琴声悠扬,有人迎风起舞,有人挥毫泼墨。眼睛,再也不能从这些细密的篦点上移开。

外壁刻满三层蕉叶纹的壶承,内底是如水的月华、清寂的缠枝莲、悠远的弦纹。阴刻,阳刻,半刀泥。看似随意,又像精心。多种刻绘手法,喧哗,炽热,清净,华美,全部通过一款老梅子青釉呈现。

名叫《青莲》的瓷瓶,如一个叫青莲的女子。她亭亭,不忧,亦不惧。出淤泥不染,濯清涟不妖。三尺之外,你就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屏住呼吸。颈沿上两只小圆耳,是女子的两只细耳环,你由此想到她的蝤蛴之领,凝脂之肤,螓首蛾眉,巧笑顾盼。正想伸手,颈肩上那一圈规整的莲瓣,让人顿生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感叹。

那一只婴戏碗,恍惚再现了宋的繁华,又似复刻了秋的丰硕。

那一只莲瓣盖罐,敦厚静素,又雅致翩然。

那一只硕大行炉,其盛世尊荣,来自层层叠加的蕉叶,也来自上下两圈紧致的青铜凤鸟纹饰。

更多时候,他把目光投向山水草木,投向记忆中的大坦。他不再像学生时代一样,周末也留校不回家。年龄增长,他娶了妻生了子,开始常常想着回去。他买了辆车,有了说回就回的资本。老房子旁边,他跟父亲一起盖了新的楼房。他喜欢坐在新房前,看青山渺渺,稻浪微微,看对面龙窑,默默无语。

那一只蟋蟀,具有长长的触角和强劲的后腿。它是不是昨天的那只,他曾抓了养在一只瓷瓶里,任它唧唧叫着上下跳跃。一只只的蟋蟀,跳过童年、少年,跳至他的水滴上、茶盏上、粉盒上。它们沉思,冥想,嬉闹,打斗,振翅的声音,从清透的釉面下传来。

竹语声声,在房屋一侧。清晨与傍晚,他凝神谛听。以一只花插为容器进行讲述,让竹枝肆意从底部开始生长。左行,右收,枝枝叶叶,恣肆葱茏。

一片祥云,从青山那边悠悠飘来,停歇在稻田上空。那是曾经的那片云吧,少年热汗涔涔在田里忙活时,带来一阵及时雨的那片。

一朵野菊,兀自欢喜,兀自招摇,小路边,盈盈微笑着,还是那样,不争不抢,不言不语。

呼啦一声飞过,暮色里仿佛蝙蝠的身影。

溪流潺潺,不分昼夜。它们从远古流出,经过现代,不知要流去哪里。

千年前跟千年后,不同的窑工走出窑坊,看见同样的美景,心领神会。这片土地上,许多东西一直不曾改变;许多东西,又一直变化着。

在时间里沉默久坐。从大坦到龙泉城,从龙泉城到大坦。一个人的沉思中,他同样理解了父亲对于大山的执念,永不变更的青山,是底气,也是底色。

诸多表达素材面前,他愈发谨慎、节俭。仔细观赏他的青瓷,你会惊讶于他的克制,这明显跟他的年龄不太相符。他还年少,完全可以轻狂,却为何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远离繁华与喧嚣?

单一釉色的表达,就像一个人的舞台,需要极大的内涵与气场支撑。抛却刻绘,器型与线条怎样诠释内心、表达审美?

彳亍间,抬头仰望,宋的顶峰之上,那一抹青,单纯,干脆,含蓄,隽永。

窑火熊熊,映照青春的脸庞,迟疑,果决,沮丧,欢欣。

不同时间刻度里,不同的瓷器从窑炉里出来,在他手上短暂停留,很快就离他而去。它们是他不同年龄的思考与表达,却是同样的深情与爱恋。不同于祖父当年卖到偏僻村庄的瓷碗,他的瓷器走向更加广阔的远方。它们也无需打磨,没有瑕疵的釉面像最细腻的肌肤,让人不忍触摸。哪怕有瑕疵的,他也让它们出现在自己的展厅里、茶桌上。与瑕疵共生存,这是生活教给他的要义。

有时,他会想那些瓷器都去了哪里,走进了什么人的茶室、书房,哪个城市的展厅、博物馆。他会反复回忆它们的模样,想象他们带着龙泉窑的基因密码,在他乡异地过着怎样的生活。他在它们的底足上都做了标记,“盛侃”“龙泉盛侃”。

夜晚孤灯下,他一个人,手执刻刀,在一只只尚未素烧的瓷坯上刻写,一笔一画,从不含糊。

2022年春天,我参加龙泉文联组织的一项文艺助企活动,第一次去泥承工作坊。杨盛侃很优秀。文联的蒋老师说。我们在青瓷宝剑园区里寻寻觅觅。这里一步一个工作坊,要找到一个年轻人并不容易。蒋老师不是第一次来,却也走了回头路。

一栋四层楼房前,我们站定。一楼几个房间卷帘门高高拉着,里面是堆砌的胎泥,层层排列的瓷坯。这里并排有三家工作坊。就是这里了。蒋老师指着中间那家说。我跟着他走进去,过道宽阔,左边是一通到底的厂房,右边一个小工作室,门敞开着,看得见有人在里面忙活。我们走上工作室后面楼梯,进入二楼展厅。

盛侃正等着我们。他高高瘦瘦,戴眼镜,眉目清秀,还是男生模样。客气地招呼过后,他引着我们坐到茶桌边,拿了茶具泡茶。铁胎的壶和杯,都他自己做的,发色青黑,透着微微的水蓝,有一种沉郁之气。很快又来了几位老师,摄影的、美术的、书法的,都是同一个助企团队成员。大家围着茶桌而坐,高声谈论着,关于盛侃、盛侃的青瓷,以及今后龙泉瓷的走向。盛侃一直低头泡茶,偶尔诺诺应声,很少主动说话。

几个月之后的某一天,我们再次联络,他的青瓷图册需要写一篇人物介绍文章。上一次讨论的结果,是在文联为盛侃举办个人青瓷作品展。一见面,我说了心中的疑惑。盛侃说,哪敢啊,这么多比我做得好的人都没办过个人展。这天的工作坊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明显放松了,话也多了,但我还是感受到了他的欲言又止。显然,对于自己,他有清晰的定位。来自外界的过多关注,会让他惶恐。一个靠自己努力打拼走出山村的孩子,这样的谨小慎微是正常的,甚至是必须的。我也出身农村,比他的大坦更加偏远的村庄,我完全可以理解他的感受。

此后,我经常一个人去他的工作坊,看着他拉坯、修坯。修刀伸进花插泥坯细长的颈部,轻轻搁在颈壁,转盘带着泥坯旋转。感觉修刀即将刺穿颈部,毁了泥坯了,他依然不停。眼看泥坯越来越薄,越来越透,还是不停。肌肉渐紧,呼吸渐轻。最后一刹那,终于停止。这就像看一个滑冰运动员,完成了一连串高难动作,完美落在舞台中央,你会不由微笑,呼吸也跟着和缓起来。他却是云淡风轻,拿开修刀,小心倒出泥坯内暗黄的泥土。

一个周末,我跟盛侃去了大坦。车子从公路边一棵大樟树旁拐进去,村中小路曲曲弯弯,通向他家门口。在这里,他的话忽然变多,声音也高亢起来。带着我,从家门口的稻田过去,走到对面叔公家的龙窑边,比画着描述他童年所见景象:窑屋内,泥坯排列着,釉料装在篮球模样的袋子里,脚一踩,釉水就呈柱状向上喷射而出,到达俯卧的碗底,均匀涂洒于碗的内壁。他感觉好玩极了,跃跃欲试地,也想踩动那只篮球。穿行在泥坯里的大人,没空理会一个孩子的喜好,他们忙着搬动泥坯。一列列泥坯搬进窑内,再搬出来时,已是一只只光洁漂亮的碗。

人生的伏笔,也许就这样埋下。

从窑屋出来,一个拐弯处,听见机器的轰鸣声。他停下脚步,趴在路边石头砌筑的窗户看了一眼,说,这是我叔公的釉料作坊。谈起这位叔公,他言语中满是崇敬,叔公开过青瓷坊,还曾开办的其他工厂。如今,就剩这釉料作坊还在运转。顺着村中小路,我们往回走,先进了这位叔公的家,一座围了院墙的两层楼房。墙角一座气窑,陈旧,似蒙了一层灰,应该久未点火。窑边货架上摆放几只瓷碗,有白瓷,也有青瓷。厨房不大,却整洁。叔婆正在烧菜,看了一下菜碗,同样白瓷青瓷兼具。叔婆说,大多是当年龙窑烧制。问龙窑建于何年,叔婆记不清。想了一下,说,记得第一次烧窑时,盛侃出生。再问哪一年停烧,还是记不清。为什么停烧?这回她毫不迟疑,大声说,卖不出去啊。随着话音,她抬头,微笑着看了我一眼。看来我问了一个幼稚的问题。她很宽容,继续一边炒菜一边跟我说话。做青瓷不易,半辈子,做怕了。她说着,摇了摇头。

叔婆家过来就是盛侃家。我们走到两层的老房子跟前,只见一把铁锁紧锁大门。盛侃伸手推了推,隔着门缝往里张望。招招手,他示意我走近,指给我看一个个具体的位置。这里,他的祖母曾经做饭;那里,他的祖父曾经打磨瓷碗。怀着一种深情,他沉入往事中。祖父到死都在卖瓷碗,打磨的声音一直持续到盛侃上高二那年。

新房子紧贴老房子而建,三层半小楼,同老房子相比,显得高大、气派。宽敞的厨房里,母亲正开心地张罗午饭。父亲上山未回。客厅里摆放许多青瓷,都是盛侃所制。一楼到三楼,全部大理石铺地。从下到上参观完整栋房子,盛侃领着我走到三楼东向一扇门旁。推开,竟直通老房子二楼。走过去,看见老房子楼坪上,一些胡乱堆砌的旧碗,拿起一看,全是上垟青瓷。楼坪旁一扇门被盛侃推开,他站在门口,有些激动地告诉我,这是他曾经的房间。

走进阁楼,打开窗户,阳光轰然涌入。远处的矮山、窑屋,近处的田野、低矮的稻茬,都被涂上了一层明亮的釉彩。高高的盛侃站在阁楼中间,也被涂上了一层釉彩。他的人、他的声音,都亮起来了。抬头,看窗户外边,鳞片似的黑瓦帽檐般罩着窗子;低头,窗内白粉墙上,鳞片被一种蓝色画笔层层叠叠涂出,像大地的裂纹,也像青瓷的开片。

这一屋子的墙面,记录着盛侃的童年和少年。西边《麒麟送子图》,黑色水笔所画。童子微笑着坐在麒麟身上,左手执莲花,右手执如意。麒麟转头朝窗外望着。这传说中的仁兽,龇牙咧嘴的,睁圆了双眼。它的左角挂一本厚厚的书,书本精装,连悬系的绳子,都精致地打了两个绳结。东边墙上,一幅龙图腾的图案,毛笔所画,蜷曲的龙爪上,肌肉具体可感。

阁楼很矮,盛侃不时伸手,触摸着天花板上浅灰色的布料。某一天,少年盛侃突发奇想,用家里多余的布料装饰了这阁楼的天花板。他仰着头,一手托布料,一手拿图钉,一个人忙碌了一整天。

阁楼一角的瓷器,有些是捡的,在小溪里捡的。盛侃说,当年溪里有很多瓷瓶,应该是上游的瓷厂丢弃的。也有一些,是他从太祖父店里拿的。

他又说起了跟祖父骑三轮车的情景。不过记忆中的这一次,他读初中了,蹬着车子,心里莫名有些焦虑。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太祖父就在上垟开着一家瓷器店。盛侃出生那年,太祖父去世,买卖停止,瓷器店关门,直到十几年后,店铺转让,所有瓷器都跟着贱卖。还在读书的盛侃,没有能力改变什么,默默蹬着祖父的三轮车,将一些瓷瓶拉回家,搬到了这阁楼一角。

我蹲下身子,细细打量一个个完好的酒瓶、酒杯、碗盘、鱼形笔架山。一件件都沾满尘埃,带着二十世纪的时光印记,那是属于上垟瓷厂的时光。年少的盛侃,究竟怎样在溪边遇见了它们,在太祖父的瓷器店里,把它们搬上三轮车。它们跟着他回到这个家,来到这小小的阁楼之上,蜷缩在角落里。这,大概就是人与瓷的缘分。

一个混杂在瓷器堆里的笔筒,竹子制的。笔筒周身,盘绕着一条黑色的巨龙,是少年盛侃用水笔所画。我拿在手里,旋转着。巨龙,似乎腾空而起,飞出窗户,飞向洒满阳光的天空。

秋天的大坦溪,水位低到极限,大片溪滩裸露。我迎着风来到溪边,在一座三拱石桥旁,走下溪滩。

砂石中可见一两块瓷片,浅水中也是,或瓶盖或碗底,粉青,梅子青,皆因水的浸润呈现一种乳浊的气息。稗草摇曳其间,水波如釉,阳光里,一闪一闪的。溪滩开阔,寂静在此被淘洗过了,清澈而温暖;蓝天也被淘洗过了,不见一丝杂质;环绕村庄的群山也是。

忽然就想起盛侃朋友圈发的一张大坦图片,想起他的配文:这般颜色做将来。我用这句子做了图册文章的题目。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大坦,我一个人,没有告诉盛侃。总感觉有些东西需要再来看看;有些话,需要单独听他父母说。看见我突然到来,爱美的母亲马上换了好看的裙装。父亲刚从山上回来,汗湿的衣服粘着泥巴。他听力不好,却爽朗、自信,脊背笔挺。显然,儿子的出息,是父亲最大的底气。母亲比较感性,聊起少年盛侃的辛苦,眼泪不自觉就流下来。聊到如今,她说,你以为做瓷轻松,其实一样苦啊,没日没夜,跟做木耳没区别。又说,一切都是天意,太祖父开店,祖父卖瓷,盛侃做瓷,总算越来越好。

往事一桩桩一件件,似乎就在昨天。拿个萝卜,盛侃就能用小刀刻出一头小猪;抓把泥土,拎张凳子走到稻田中央坐着,就长时间捏一个什么物件。

什么泥土?

学校带回来的胎泥啊。

干吗坐稻田中间?

怕大家打扰,他交代我们不要跑过去看,他也不给人看。

门外,稻谷刚刚收割过了,田地宽阔,秋风扫过其间。我想象盛侃端坐其中,沉浸在一团泥巴的世界里。那一刻,尘世的纷扰远逝,周遭只剩风声,只剩泥巴的絮语。

他一直是渴望安静的啊,却不得不融入世界的热闹与喧腾。

他说,如果可能,想在城郊寻一个地方,安安静静做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说,没有办法,父母渐老,孩子还小,他还得努力。

折叠许多情绪,他组建团队,投身于工作坊的运营,积极参与到各地青瓷展中,对接青瓷市场,了解第一手信息。

2024年春天,我去了杭州茶博会会展中心,看到正在参展的盛侃夫妻俩。观展的人进进出出,在他们的展厅里停留。夫妻俩就一直站着,答疑、售卖。展厅一角有个休息区,摆了茶桌,我坐着,另一个来看他们的朋友也坐着。两个相互陌生的人,长时间相对而坐,眼睛都一直看着忙碌的年轻夫妻俩。

干吗不找个人呢,其他展厅都有人帮忙。我说。

两个人够了。盛侃说。

是的,两个人刚刚好。他的妻子说。她有白皙的皮肤、明亮的眼眸,说话间,一头乌黑的长发甩动着,利落,洒脱。

我忽然想到了民国时期龙泉西乡做仿古瓷的那帮人。在那个交通不便的年代,他们一次次用皮箱装了自己做的青瓷,从浙西南的深山里走出,一路舟车劳顿,到达上海及其他大城市,在市场上斗智斗勇,终于将青瓷换了银圆,换了时新的货物,高高兴兴回家。上千年时光,庞大的龙泉窑体系,一路发展,从未停歇,哪怕清末,作为产业运营暂停,一缕幽烟却始终不绝。龙泉青瓷,从来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阳春白雪。它就是民生,是这方百姓存活的希望。它从山间走来,带着强劲的泥土气息,和着无以数计的窑工咸咸的汗水,讲述一个个低到尘埃里的故事。

人潮涌动。展厅里,弥漫着一种温润的光。我在角落里坐着,看年轻的夫妻俩晃动在这光里,温暖,并闪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