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文学》2025年第5期|朱长安:资助者,闯入者(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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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我们柳县发生了一件非常轰动的事。当然这件事如果在其他地方,根本就不值得让人大惊小怪,但对已经连续十多年没有人考上清华、北大的小县城来讲,绝对算得上是一件极具震撼力的事件,那就是柳县一中吴许许同学考上北大。
通知书到来那一天,县邮政局早就安排好一名漂亮的女快递员,局长亲自陪同护送那封闪着耀眼红光的EMS,送往吴许许同学居住的小区。车刚刚开出邮政局大院,就接到教育局局长电话,说领导交代,先到小区门口会合,等副县长到了,一起送往吴同学家中。
为了隆重迎接这封来自北大的录取通知书,吴同学家中早在几天前就召开过一次筹备会。会议由吴母——城关第二小学副校长吴腊梅主持,参加会议的人有吴许许同学本人,还有吴父——老许,也就是我,一名企业改制后的下岗经商人员。会上吴腊梅做了全面而系统的安排,具体分工就是我负责家中物品整理与卫生保洁,标准是确保无卫生死角,她负责验收。吴同学负责开启EMS信封,接受德发集团奖学金,具体流程由吴腊梅编排设计。例如在开启北大录取通知书时,要站立,面带微笑,将印有北大字样的那面,正对摄像机镜头,撕开封条,取出录取通知书,再次向众人展示。然后再接受德发集团老总颁发的奖学金——双手接过装有两万元现金的大红包,将印着德发集团的大号烫金字样向镜头展示。然后陪同领导们坐下,要耐心而礼貌地回答领导、老总或记者的提问。比如那一刻他的心情,想说的话,想感谢的人呀,平时学习的方法,将来如何回报父老乡亲等等。凡此种种,包括家中人员的服装、在客厅的座次、访谈提纲等均由吴腊梅统筹安排。
当天的现场效果非常理想。事后吴腊梅认真地观看了县电视台的新闻,以及县融媒体中心的微信公众号报道,除了对我的僵硬坐姿表示不满外,播放效果堪称完美。画面中,吴腊梅化着淡妆,头发精心地在脑后挽起,再用一支水晶簪别住,上身是件淡雅的真丝刺绣白衬衫,下着宝蓝色百褶裙,形象职业、干练而又不失亲和。对自己的形象气质吴腊梅一直是高度自信的,加上堪比播音员的标准普通话,又为她的镜头形象添色三分。最令她满意的是电视中最后“被迫”接受的家长访谈。如吴腊梅平常所说,“内在的比外在的更为重要”。她认为,媒体报道中最有价值的就是访谈那段。我根据访谈内容总结为以下两点:一是家长与老师的信心最重要。作为一名资深的教育工作者,吴腊梅认为,所有的成功都是信心先行,如果家长或老师从一开始就没有信心,那何谈给孩子们信心,成功又从何谈起。二是没有教不好或培养不好的孩子,关键是你怎么教或是怎么引导,老师或家长一定要懂得顺势而为。在访谈中吴腊梅还特地举了吴同学的例子。某年老许的生意伙伴送他一台从日本带回来的任天堂Switch,老许私自将游戏机转赠吴同学。结果吴同学经常以学习为由,关上房门沉迷于游戏而不能自拔。好在吴腊梅及时察觉到了蛛丝马迹,直接没收,吴同学强烈不满,甚至以拒绝上学来威胁家长,一时引发激烈矛盾。吴腊梅以教育工作者的专业素养,很快调整策略,变堵为疏,与吴同学约法三章,比如规定了游戏时间以及相关的奖罚条款,最终的结果是游戏学习两不误,甚至培养了吴同学对计算机科学的强烈兴趣,本次被北大计算机专业录取,不能说与那次冲突没有关系。在当天的访谈中,吴同学还非常配合地面带微笑将那台任天堂Switch在镜头前展示。
副县长对这两点体会高度赞许,当场指示教育局局长,可以列一个项目,开展课题研究,并建议课题组就由吴腊梅牵头,目的是要把柳县的教育水平提上去,将高考大县变成高考强县,培养出更多的清北学子。
吴同学去北大报到之后,吴腊梅立即风风火火地投身到课题组的相关准备工作中。她拟方案,选定了成员名单,迅速上报县教研室审定。在课题立项的决定没有下来之前,吴腊梅已经收集资料,组建临时团队,开过两次组会,确定了各自分工任务,还自掏腰包请团队成员吃了餐饭。所有人都认为,这个项目是副县长亲自定的,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新学期刚刚开学一周时间,县里人事大调整,教育局局长提拔为县人大副主任,副县长调到邻县任常委,一位乡镇党委书记被任命为新的局长。有意思的是新局长也是教师出身,曾在小学教过几年书,因为会写材料,被抽到乡政府给领导写稿子,最后一步步干到党委书记的位置。他在上任的全体干部大会上说,这次他算是归位教育工作,有信心带领大家干出一番事业来。并且坦言“我不喜欢搞虚的”,提醒大家以后工作中,凡是虚的、不必要的东西一律免谈。新局长的风格是厉行革新,雷厉风行,上任伊始就大刀阔斧地对项目、机构、人事进行大清理。
吴腊梅的课题第一轮就被砍掉。吴腊梅很郁闷。这一刀砍得她措手不及。那几天,我们家自吴同学高考出分以来,持续了两个多月的、炙热又亢奋的氛围一下子就冷了下来,如同当年罕见的持续高温,突遇寒流,一夜进秋。
意外总是如小李飞刀一般,刀刀紧逼。第一刀的伤痛还没退去,第二刀又狠狠刺杀过来,而且直插胸口。教育局对各小学的领导职数进行优化精减,吴腊梅的副校长莫名地就被优化掉。理由是学校要去行政化,只保留一名副校长,而现任副校长中吴腊梅46岁,年龄最大,自然是第一个被精简。就这样吴腊梅又变回了一名普通老师,而且从以前的语文名师变成了毫不起眼的科学课老师。
那一段时间吴同学在北大忙于军训和各种入学测试,适应紧张的大学生活,对家中情况知之甚少。况且这孩子除了学习,情商堪忧,对家中这些琐事从来都是“三不”政策:不听,不管,不问。这一习惯曾被吴腊梅认为是专心学习,排除干扰的一大优点,如今也被她多次吐槽,说他一点都不关心父母,不关心这个家,上大学后,一个电话都没有。有天晚上,我们俩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又抱怨起儿子来,说这孩子不懂事,说着说着,眼泪忽然就淌了下来,让我大吃一惊。在我的印象中,吴腊梅从来都是一个女强人,一个钢铁女战士,眼下怎么会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不顾体面地淌眼泪。我一时心软,便摁灭手中的香烟,坐过去,将她拥在怀中,抚着背,给她顺顺气,劝慰她说:“儿子在忙学业嘛。”老实讲,我们俩很长时间都没有这么亲密地坐在一起,彼此都有点不太自在。她从茶几上抽了两张纸擦了擦眼泪,然后挪了一下屁股,坐直身子,又如往常一样,保持着正常的社交距离。根据以往的经验,这个时候我得继续说话安慰她,不然战火很容易就烧到自己身上。但又不知道说点什么好,至少我得为她的失态找点客观原因。想了想便说:“你最近心情不好,可能是更年期的原因,我看你晚上睡觉经常盗汗,枕巾都汗湿了。”吴腊梅抄起沙发上的一个抱枕对着我的头怒冲冲地抡过来,边打边说:“放你娘的狗屁,你他妈的才更年期呢,晚上睡觉打呼、磨牙,还放臭屁,今晚就滚出老娘的床!现在就滚!”
我自知理亏,赶紧拿起烟盒、打火机,逃也似的躲进儿子的房间。表面上吃亏挨打了,心里开心得很,这娘儿们最近心情不好,动不动就要拿我出气,还是远离点好,乐得清静。我连续两晚都躲在儿子的房间里,抽烟,刷手机,自由自在,快活得很。
第三天晚上,我在外面应酬,喝得醉醺醺地才回家。打开门,客厅里没点灯,心中有点诧异,心想这个时间吴腊梅应该在家的,会去哪儿呢?我也没开灯,换过拖鞋,站在门厅处,摸出打火机顺手将烟点上,美美地吸上一口后,才转身将客厅的灯打开。只见吴腊梅闭着眼,身体蜷曲,和衣躺在沙发上,高跟鞋胡乱地倒在地板上,身上还是早上上班时那套白衬衫、黑裙子。我吃了一惊,赶紧将香烟摁灭在烟灰缸内,用手轻轻在她额头上摸了一下,额头比我手温还要凉。我又轻轻地摇了一下她的身体,问:“怎么啦?”她眼睛一睁开,眼泪就不争气地跟着流下来。我只得坐下,将她的头放到我的腿上,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生病了?”她摇摇头,然后说:“最近一直心情不好,月经又停了好几个月,今天去医院,医生说已经绝经了……呜呜……”
2
怎样与更年期妇女友好相处,成了我面临的一个新课题。之前因为言语不妥,我被赶到儿子的小房间,开心自由了几天。眼下,又被吴腊梅责令搬回主卧。
儿子在家时,吴腊梅全部的心思与精力,除了儿子就是学校,其他琐事根本无暇顾及,包括我。但眼下形势不一样,儿子远在北京,学校给她排的课程又非主课,一周只要上两节,与之前的繁忙相比简直算得上是在休假。可吴腊梅怎么能轻易休假呢?她是一名资深的教育工作者,是一个将儿子培养进北大的优秀家长,像一名战士,理应就是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眼下,她好比是一个绝世的武林高手,浑身本领,一心报效国家,可惜天下太平,英雄无用武之地呀!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瓦蓝瓦蓝的天空,似乎能融化人世间的一切烦恼。为了散心,我拉吴腊梅参加旅行团,去黄山赏秋色,去西递宏村看古民居,吃臭鳜鱼、烤毛豆腐……又组织了几场小型的聚会,和几个我们俩共同的朋友一起打牌、喝酒、去KTV……众人皆乐。可只要一回到家吴腊梅就说,无聊,无聊透顶。
焦虑如一张巨大而细密的蛛网,无处不在,将我们俩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而且越裹越紧,似乎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甚至连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与吴腊梅一样,也提前进入更年期。
一位私交很好的生意伙伴请我喝酒,酒酣耳热之际很有经验地说:“跟我老婆一样,都是闲出来的毛病,你得给她找一个喜欢的事去做,这样精力、心思都有着落,毛病自然就好了。”我急忙追问:“可有什么妙方?”这家伙得意地喷了一口烟,故作神秘地将头伸过来,坏笑道:“哈哈,我教会了她打麻将。”打麻将?这肯定行不通。吴腊梅是谁?是前小学副校长,是一名有着丰富教学经验的优秀教育工作者。你将她混同于一个平庸的家庭妇女,这比要她的命还难。
汪名洋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准确地讲,是吴腊梅闯进了汪名洋的生活。事情的起因非常偶然。吴腊梅有一个叫魏丽的同学在胡柳中学工作,算是关系非常要好的一个同学了。元旦同学聚会,闲聊时魏丽无意中说起班上有一个叫汪名洋的学生,家庭非常困难,三岁时,父亲在外打工意外去世,母亲耐不住困苦丢下他离家外出,汪名洋从小跟着年迈的爷爷靠着低保生活。今年考上高中,魏丽带班主任兼教语文课,第一次上课时见到汪同学,还以为他是一个小学生,又黑,又瘦,又小,明显的发育不良。性格内向,课堂提问时,声音小得像蚊子似的。不知是触动了吴腊梅的哪一根神经,圣母心大发,当即表示要资助汪同学,要魏丽立即联系。魏丽说你人都没见到,就要资助,又说这孩子看似胆小,可性格非常犟,再三劝说让她慎重考虑。吴腊梅等不及了,在餐桌上就发了很多感慨,还说自己小时候也是家境贫寒,读初中时是好心班主任的资助才让她完成学业,后来选择读师范也是受班主任的影响,决心尽快走上工作岗位,教书育人,做一个像班主任那样富有爱心的老师,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再说,德发集团还给了两万元奖学金,吴同学明确表示,要用这笔钱帮助家庭困难的学生。她最终说服了魏丽。
那天等我从外地谈了一笔生意回家时,只见吴腊梅穿着丝绸睡衣哼着小调,正在吴同学的房间里收拾打扫。那心情如同漫长潮湿的阴雨天,突然云开雾散,不仅阳光普照,还突现美丽彩虹。这也是这两个月以来第一次见到吴腊梅的脸上挂着笑容。我小心翼翼地问道:“遇到好事了?”
吴腊梅一脸得意,神情如同恋爱中的小女生般撒娇道:“你猜。”
这可不是吴腊梅的风格。当年还在谈恋爱时,吴腊梅就说过,她最崇拜的女人就是有“铁娘子”之称的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美丽端庄,高贵典雅,治理国家杀伐果断,所以平日无论在家中,还是在学校里,虽然嘴上不承认,实际上她处处在有意识地模仿铁娘子的处事风格。当然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甚至在床笫之间,她也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哪怕半句情意绵绵的话,有时我为了讨她欢心准备说两句齁甜的话,往往话还没说完,便让她给打断了。说是听了身上起鸡皮疙瘩。
“官复原职?”
“我现在已经没官瘾了。”
“课题通过了?”
“不要提那些不开心的事。”
“儿子给你打电话报告好消息了?”
“不是。”
吴腊梅耐心地让我继续猜。我将能想到的,可能会发生的好事都猜了一遍,还是猜不出。最终,她亲口告诉了我这个重大决定:资助汪名洋同学。我还是第一次从她的嘴中听到这个名字,自然很是吃惊。
吴腊梅拉我坐在沙发上,详细地介绍汪同学的家庭情况,说前两天已经到胡柳中学见过这孩子,又认真了解过他的学习、生活等各方面的情况,越了解,越觉得必须资助这个孩子。眼下,经过魏丽的劝导,汪同学已经同意接受资助。为了尽快互相熟悉,培养信任,已经邀请汪同学周末来家中做客,现在打扫房间就是准备汪同学在家住一晚,让他感受一下家庭的温暖。
老实讲,这件事吴腊梅从来没有跟我讲过,汪同学马上都要来家了,才告诉我,我心中自然不是很痛快。但想到吴腊梅的更年期,加上吴同学上大学之后的“空窗期”,或许资助汪同学这一件事,对调整她的情绪与身体都有好处。我只得挂着笑脸说:“好呀,不知这孩子人品、学习怎么样?”
“人品没问题,就是成绩不好,我查看了成绩表,压着普高线进的学校。”
“那我们给这孩子一些经济上的支持不就行了嘛。”
“狗屁!是你懂教育还是我懂?如果当初是你管,吴许许能考上北大?”
忽然间,那个熟悉的吴腊梅又回来了。她一口气喝光茶几上的半杯冷茶,又接着给我上了堂教育课。从教育的本质是什么,学校教育与家庭教育有什么关系,怎么样将一个差生转化为一个优等生等诸多方面,进行了全面而系统的论述。总之吴腊梅作为一个资深的教师,一个教育专家,一个有着成功先例的北大学生家长,有信心有决心,用三年的时光再创造一个奇迹,不敢说985、211,至少要让汪同学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彻底改变汪同学的人生之路,从此走上一条前途光明的康庄大道。
3
周五下午吴腊梅亲自开车去接汪同学。
按照吴腊梅的要求,汪同学先到我们家,在客厅与我见面,了解一下家中大致布局,重点参观儿子的房间与书房,并简要介绍儿子当年的学习概况。晚餐在潜川阁订了一张火车座,要求是努力营造一种轻松和谐,团结友爱的家庭氛围,让长期缺乏家庭温暖的汪同学感受到温暖与亲情。
门铃响起后,按吴腊梅的要求,我要立即起身开门。虽然她有钥匙,但是让汪同学自己按门铃,我去开门,显然更正式。
门打开了。一个瘦小的,穿着肥大校服的男孩涨红着脸,拘谨地站在门口。
吴腊梅面带笑容热情地介绍道:“汪名洋,这是你许叔叔,来,将手伸出来,与许叔叔握个手。”
我热情地将手伸过去:“欢迎汪名洋同学来做客!”
他无动于衷,我的手还僵在半空中,等着他伸出手来握手。最后还是吴腊梅将汪同学的一只手抬起送到我的手边。
我礼节性地握了握那只黑瘦得如同鸡爪子似的手。我的手是肥胖温暖的。我握住的那只手,感觉是一只用金属制作的骨骼,外面蒙着一层胶皮的机械手,僵硬、冰冷,手指滑过他的手心时,明显感觉到他手心里的冷汗。指甲缝里还残存着污垢。
在沙发上落座时,按照吴腊梅之前的设计,汪同学居中,我与她分坐两边。这样更为亲热一点,如同一家人似的。昨天晚上吴腊梅还特地提醒,不要坐得太近或太远。我不耐烦地反问道:“那到底是坐在哪才合适呢?”“比社交距离更近即可。”如同在课堂上回答学生提问,吴腊梅给出了标准答案。
现在我与吴腊梅就是按照比社交距离更近的要求,距离均等地分坐在汪同学两边。自从儿子上大学以来,我们家的沙发上,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重现一家三口端坐在一起的温馨画面。画面虽然温馨,气氛还是有点冷场。比如我在说过请他喝茶,问过家中还有哪些人,上几年级等几个实际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后,就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老实讲如果不是吴腊梅的要求,这场面我真不适应。
吴腊梅就不一样了,她如同家访般,亲切地将身体侧过来,面带微笑对着汪同学开始嘘寒问暖,比如学校的食宿情况怎么样?各学科的学习情况?目前学习上、生活上可遇到什么困难等。虽然汪同学的回答都比较简单潦草,但吴腊梅并不在意,如在上一堂公开课,类似的提问仍旧温柔而固执地进行着。据我与她在一起生活多年的经验,以及对她教育理论的理解,应该是她经常提到的“春风化雨”的理论实践。
吴腊梅化了淡妆,仔细闻的话,会闻到一丝淡淡的香水味。但客厅里明显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儿,似乎是羊肉面馆的腥膻味,又似乎是汗臭味。而且我注意到,吴腊梅现在坐的位置已经明显地比社交距离更远。我看了下时间,提议请汪同学先洗个澡再去吃饭。吴腊梅当即表示赞同,并且立马去儿子的房间找出换洗衣服。汪同学不知所措地站起来,很显然,他不想在陌生人家洗澡,但眼前的情形,显然没有更多的选择,只得跟着我进了卫生间。
虽然我跟他一一讲解热水器的冷热水怎么调,洗发精、沐浴露放在哪,怎么用。等汪同学顶着湿头发从卫生间出来时,我明显地感觉到他浑身都冒着一股寒气。我连忙问怎么了?
汪同学没作声,一屁股坐回到沙发上,神情呆呆的,任凭头发上的水珠子往下滴,眼眶中似乎还含着一汪委屈的泪水。
吴腊梅见状赶紧取来干毛巾与电吹风,帮他弄干头发。
我进了卫生间打开水龙头,一股冷水喷淋而出,还以为热水器坏了,将热水阀门轻轻一拧,热水便喷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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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腊梅认为,虽然第一次见面,因为互相不熟悉,以及汪同学对城市生活的陌生,可能发生了一点误会,但我们资助的重点,不是带他吃一餐好的,洗个热水澡,买身新衣服,再支持点生活费这么简单,核心目的是要尽快提高汪同学的学习成绩,尽快扭转他在班上成绩倒数的现状。
对此我深表怀疑,问她有何妙计?
她自然不会放过给我上课的大好时机,不管我爱不爱听,一通灌输听得脑壳都疼。我赶紧摆手,表示不完全赞同。我提醒道,汪同学主要是家境贫寒,经济上困难,作为援助者是否只要尽到经济上的支持义务即可,其他方面还是不要过多干预才好。
吴腊梅眉头一皱,高声道:“你这是什么话?你以为汪同学是叫花子,是来讨几个钱?我是谁?是一名资深老师,一名富有经验的教育工作者,一个称职的母亲呀,既然决定资助汪同学,就得全方位地帮助,单纯地给几个钱算怎么回事,施舍吗?我的目标是通过帮助与干预,把他从命运的泥潭中连根拔出,给他灰暗的人生来个华丽转身!”
很快,吴腊梅就制定了一套辅导计划。她认真研究汪同学的成绩,以及各科授课老师与学校的教学水平等诸多因素,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汪同学的成绩垫底,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一直以来没有接受到优质的教学资源。小学是在一个农村教学点完成的,初中上的是柳县最偏远的乡村寄宿制学校,教学质量全县倒数,现在就读的胡柳中学也是刚刚从农业职业中学改建的,师资力量非常堪忧。所以吴腊梅决定,要立即动手,从现在起,每周五下午,由她开车将汪同学接到家中,晚上及双休日,全部上城内最著名的东大辅导学校,并且自作主张选定了数、理、化及英语学科。
我对她的做法表示怀疑,认为汪同学的底子太薄,一次补这么多可消化得了,再说,儿子的奖学金也就区区两万块,这东大辅导学校收费特贵,以前儿子补过英语口语,全程外教,收费是一般培训学校的两倍以上。吴腊梅冷笑道:“果然是商人,说来说去还是离不开一个钱字。”
我知道再说下去,她肯定就要发火了,赶紧摆手道:“好好好,一切就按你说的办。”
一切都按照吴腊梅的计划在强有力地推进着。
每个周五下午,吴腊梅开车去胡柳中学接汪名洋到我家,开启两天的辅导班课程。对这两天,吴腊梅要求,一切按当初吴许许在高三阶段的标准执行,例如由我负责后勤保障,具体包括早起到菜市场买菜、回家后的煎炸蒸煮,要求在保证色香味的同时,确保新鲜、营养、不重样。吴腊梅除了开车接送外,兼顾收拾房间,衣服清洗等生活琐事,还监督汪同学理发、洗澡。而且,她提醒我陪汪同学吃饭时,谈话的主题不要轻易变换,她将当初用在吴许许身上的成功经验,原封不动地照搬过来,充分利用就餐时的空当,与汪同学加强沟通,将她的教育理念,学习的方法、技巧,天才与勤奋、汗水之间的关系等进行充分的灌输。总之,她希望每个周日晚上送回胡柳中学的,已经是一个补充了充足的营养、丰富的课程知识,由内到外,从躯体到大脑都是全新的汪名洋。
可是期末考试还是给了她当头一棒。
汪同学在全班48名同学中,倒数第三,与期中考试的倒数第二相比没有实质性的进步。吴腊梅的痛苦是难以言说的。她坐在电脑前一遍遍地分析汪同学的每一科成绩,我敢讲,就是当初儿子成绩有波动时,她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上心,分析,总结,思考对策。经过一晚上的痛苦反思,还未等天亮就推醒我,告诉我一个最新的决定,大班辅导对汪同学作用不大,干脆请老师一对一辅导。我既不满意她将我从香甜的睡梦中推醒,更不赞成什么一对一。反对道:“你疯了呀!对自家儿子都没这么上心过,就那孩子,我看智商就不咋地,花了那么多钱上辅导班,分数一点都不见涨,一对一有屁用。”她一脚将我踹到地板上,骂道:“你才狗屁!我就不信没有我吴腊梅教不好的学生!”
天一亮,她就给汪同学打电话。我听见汪同学在电话中将一对一辅导的提议一口回绝掉。理由是期末考试的成绩,已经充分证明他不是一块读书的料。吴腊梅愣了一下,想再劝劝他时,没想到他直接就拒接电话。
她沮丧地坐回沙发上,不知如何才好。
后经魏丽老师做思想工作,汪同学答应春节前来我家一趟,大家一起吃一顿饭。前提是不谈学习,不谈辅导班。
吴腊梅虽然有点失望,但认为,只要他答应来吃饭,还是有劝说的机会。
为了这顿饭,又费了一番脑筋。老实说,对我与儿子来说,都无所谓,但对吴腊梅可谓意义重大。私底下,我除了有点心疼钱,倒还是希望这个计划能继续进行下去,因为计划的顺利与否,直接关系到吴腊梅的精神状态。你看,短短的几天,之前的各种症状就卷土重来。
其实关于资助这件事,我私下里与吴许许讨论过,他的观点既然是资助,就不如做一个纯粹的隐身人。
我们最终决定,晚餐还是在外面吃,吴许许在网上预订了万达广场的一家网红烤肉店。吴腊梅虽然认为这不太正式,但因是儿子选的,也就默认了。因为马上就过年了,吴腊梅又准备了些过年的礼物,如一些糖果,给汪同学爷孙俩一人一套新衣服等。
出乎意料,晚餐的气氛非常好,这主要归功于吴许许。在就餐时他对汪同学非常照顾,完全把他当成亲弟弟待,热情地为他点饮料,帮着烤肉,配调料碟等,还讲在大学里发生的各种趣事。等吃得差不多时,吴许许又掏出游戏机,教汪同学打游戏。老实讲,一学期的大学生活下来,儿子的情商有了很大提升,据他讲这主要是参加学生会的原因,跟着学长们学到很多东西。这话吴腊梅自然最爱听,整个就餐过程中,我不时用眼神提醒吴腊梅。她自然明白我在暗示啥,有几次嘴唇都张开了,还是忍住了,然后用慈母般的眼神,看着两个少年头挨着头在玩网游,最终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新学期开学后,第一个周末吴腊梅就准备去接汪同学来家。我劝阻,既然辅导班不上了,双休日接到家里来又做什么呢,就为了改善一下伙食?
第二周她到底忍不住跑到胡柳中学去找魏丽,然后又与汪名洋交谈了半天。那天回家时,她的心情非常好,还没等我问,就主动讲,她已经为汪名洋重新设计了一条成功路径。我不解:“难道你能让他的文化课来个改天换地?”
吴腊梅笑骂道:“你个死脑筋,难道就文化课一条路?艺考,我们可以走艺考的捷径呀。”
“对呀,这个我倒从来没有想过。”
“你看我们学校李老师女儿,文化课不行,高二才改学美术,一举考上中国美术学院。”
“那汪名洋的意见呢?”
“听说不用苦学文化课,一口就答应了,学校也同意。”
接下来,吴腊梅到处联系艺考培训班,经过多方比较最终选择了“宏图美术学校”,交过学费、住宿费、材料费等之后,汪名洋便正式入驻美术学校开启学画生活。
每个周末吴腊梅接他回家吃一顿饭,因为不用学文化课,加之大家相处久了,饭桌上汪名洋一改之前的害羞胆小的模样,不仅问答自如,还主动与我们讲美术学校里听到、看到的新奇事。例如班上有个张同学,家中特有钱,光跑车就有三四辆,每天轮换着开,他跟着张同学体验了几回深夜炸街。汪名洋眉飞色舞地描述,法拉利一脚油门下去,经过改装的排气管顿时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声浪,在深夜的街道上如龙卷风般呼啸而过,那一刻你就是一个超人,无所不能,那感觉真是太棒了!
看到他的变化吴腊梅自然非常得意,非常有成就感。那一段时间她的心情很好,甚至置办了一套国画器具,说是要重拾起她当年的绘画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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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渐暖,衣服越穿越少,汪名洋的头发却越留越长。吴腊梅提醒过两次,可下次见面时,他仍然没有理发。吴腊梅生气了,说:“汪名洋,我让你理发你怎么不理?一个男生将头发养这么长干什么?”
汪名洋笑嘻嘻地说:“阿姨,你不知,我现在是艺术生,将来要当艺术家的,是艺术家就要培养艺术气质,你看我们学校的几个男老师,教素描的张老师扎马尾,校长烫卷发,打耳钉,都酷毙了。”
吴腊梅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反驳才好,愣了一下说:“我不管,你还是学生,我不准你留长头发,马上给我剪掉。”
汪名洋抬头瞧了一眼我们,没说理,也没说不理,又继续扒碗里的饭,三两口就放下碗,不管我们还在吃,起身说,吃饱了,回学校去啦。然后便到门边换鞋,开门,再“啪”地关上。走了。
吴腊梅“啪”的一下,将碗往桌上一蹾,冲我发火道:“就知道吃!”
下一个周末,吴腊梅一反常态地没有接汪名洋来家吃饭。她的意思,这孩子要冷处理一下,让他好好地反思悔过,不能对他太迁就。
又过了两周,我问现在接还是不接。吴腊梅说,这孩子要是懂事的话,理了头发,主动来上门道歉。话音还没落,门铃就响了,打开门只见汪名洋站在门口,喜嘻嘻地说,叔叔阿姨不欢迎我呀?说完便自顾自地进来,打开门边的鞋橱门,找拖鞋换上。
吴腊梅盯着他的头发,我也扫了一眼,长发终于不见了,理了一个小板寸,如同一个刚入伍的新兵蛋子,看上去清清爽爽。
吴腊梅故意对我使了一个眼神,有点小得意的意思。
那天的午餐,他没说头发的事,我们也没再提,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我们又像一家三口一样,说说笑笑,气氛非常融洽。在闲聊中,他又提起班上那个土豪张同学,说他爸搞房地产,城里好几个小区都是他家开发的,特有钱,他爸说了等他高中毕业就送去国外读艺术,混个洋文凭就回来继承家业,言语中充满羡慕。吴腊梅板起脸道:“你怎么与人家不比学习比这个?”汪名洋瞟了她一眼,放下碗无所谓地笑了一下,又拿起可乐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大口,然后将脸转过来,一本正经地问我做的是什么生意,一年能挣多少钱。
吴腊梅已经非常不高兴了,白了他一眼说:“你一个学生问这个干什么?现在画好画就行了,美术高考打分就是看画得分。”
汪名洋说:“阿姨,我天天在画室对着那几个破石膏像,拿着炭精棒翻来覆去地画,一身黑粉弄得像个挖煤工人,好不容易完成一张,还经常被老师骂得狗血喷头,比学文化课都累,还特无聊。”
吴腊梅生气道:“你不是底子不行文化课太差,才改的美术吗?你怪谁呢?”
汪名洋将碗往前一推,用眼光在我们俩的脸上来回扫了几下,涨红了脸,眼眶里汪着一包泪水,嘴唇咧了咧,气呼呼地往起一站,哭诉道:“我知道现在花的是你们家的钱,可你们想过我的感受吗?我家穷,吃低保,我笨,身高还是二等残废,动不动就说你家吴许许如何如何优秀,我要是生在你们这样的家庭,我也能考得上清华北大,说不定比吴许许考得还好呢……”还没等他说完,吴腊梅忽地站起来,抡起手臂,“啪”的一巴掌就印到他的脸上。
我慌忙拉住吴腊梅的手臂说:“你真是的,听小汪说几句心里话嘛,干吗打人呢?”
汪名洋显然没想到吴腊梅会出手打他一巴掌,脸色惨白,一只手捂着被打的那边脸颊,眼泪直滚,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我连忙安慰道:“小汪呀,你不要生气哦,吴阿姨是刀子嘴,豆腐心,就是脾气急躁,我家吴许许从小到大不知挨了她多少巴掌,要不能考上北大吗?”
吴腊梅也气得浑身直抖,盯着汪名洋的脸,好半天才说道:“汪名洋,我知道不应该打你,我没这权利,可你实在是太不争气了,阿姨图什么,不是希望你将来有个好前程吗,我当了20多年的老师,什么样的孩子没见过?给你交学费,买衣服,联系辅导班,上美术学校,不还是为你好吗,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呀!我家就一个孩子,我们既然选择资助你,就是把你当作第二个孩子呀,我为你做这些你都看不出来吗?好好想想……”
我生怕双方情绪激动又生出什么事,赶紧拉她坐下,然后又忙着给汪名洋夹菜,给吴腊梅舀汤,好不容易才将这顿饭结束。
汪名洋离开后,吴腊梅脸都没洗就进了卧室。
等我收拾好客厅、厨房,回到卧室,只见她外套都没脱,直挺挺躺在床上,双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问道:“老许,你说我当初决定资助汪名洋是不是一个错误决定?”
我太知道吴腊梅的性格,生怕人家说她做错事了。有时,就是明知自己错了,嘴上也绝不会轻易承认,这都是我多年的经验教训总结出来的。我说:“你肯定没错。至少你帮助他减轻了生活困难,只是这孩子从小没有父母管教,不太懂事,辜负了你的良苦用心啊……”
吴腊梅不耐烦地打断我的发挥:“别专挑好听的说,你就直说,我这么做有没有错?”
“啊,真要我说嘛,我觉得你脾气太急躁,打自家儿子不要紧,没人会说什么,但你打人家孩子,传出去多难听呀?人家问起来,怎么解释?就凭着你在他身上花了钱,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他父母了?”
“唉,我也后悔打了这一巴掌,可当时真是气不过。后面怎么办?还要不要继续资助下去?”
“必须坚持下去呀,半途放弃,你又怎么对人家解释?再说了,这美术培训学校后面还要一大笔费用呢,你总不能将他扔在半道上不管吧,如果那样,那还不如当初不资助他呢。”
为了修复这一巴掌造成的裂痕,吴腊梅做了许多努力。
据我了解,事发的第二天,吴腊梅就找到魏丽,原原本本地将事件的经过讲了一遍。魏丽大吃一惊,连声咒骂道:“你个吴腊梅,想害死我呀?万一汪名洋想不开,出了什么事,学校追查下来,我脱得了干系?你想献爱心,直接捐几个钱不就得了,有你这么跳下场直接上手,一会一个主意,你还真当是你自家的孩子,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呀,头脑清醒点好不好!不行,事关重大,我得跟校长汇报,说明清楚,后面再有什么事一切都与我无关。”
因为同为教育系统同行,吴腊梅与校长也很熟悉。几年前,校长一亲戚孩子想上城关二小,因为是跨学区不符合就学规定,吴腊梅卖他一个人情,将那孩子收下。所以当魏丽拉着吴腊梅去汇报时,校长就没有打官腔。在认真地听吴腊梅讲述后,立即让魏丽联系培训学校,确认汪名洋正坐在画室里画画,且无异常表现之后才松了口气。校长说:“吴校长呀,按说你也是当过多年校长,是一名资深的教育工作者,现在的孩子可打不得,骂不得,孩子也好,家长也好,只要发一条抖音,你浑身是嘴都说不清。”
吴腊梅这才感到后怕,懊悔这一巴掌不应该抡出去,连忙请校长还要多多做工作,将这件事圆满地化解掉。
校长叹气道:“哎,这件事真是可大可小的,既然现在我知道了,就得管,这件事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化解汪名洋的怨气,让他理解吴校长的一番苦心,并且要将这件事严控知晓范围,防止被人炒作,吴校长一定要配合我们的工作,千万不能自作主张再生是非了!”
经过校长及魏丽等人的认真研究,精心制定了一套化解方案。简单地说就是魏丽以了解汪同学在美术培训班学习生活情况为由,开展走访,送去些学习、生活用品等。最后主动挑明也代表吴阿姨来看看他,说吴阿姨也非常后悔那天打了一巴掌,再三解释,老师也好,吴阿姨也好,大家都把他当成是自家孩子,都是为他好等等,希望他不要往心里去。原以为汪名洋的思想工作不好做,不料他非常大度地说,魏老师,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虽然当时我很生气,事后想想吴阿姨一家对我这么好,在我身上花了不少钱,你放心,我不恨她。
事后,校长与魏丽都对吴腊梅约法三章,那就是资助可以继续进行下去,毕竟汪名洋家境特殊,但以后尽量以经济支援为主,日常沟通交流,捐助钱款要通过魏丽之手,减少直接接触,以防再发生新的事端。吴腊梅一一答应。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汪名洋都没有出现在我们家。风平浪静,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吴腊梅为了打发空闲的时间,每天都对着画谱或视频学习国画的基本技能。偶尔临摹两张花鸟小品,给我这个外行看,似乎也有点国画味。
6
某一天,是个周末,吴腊梅忽然说好长时间都没吃火锅,有点想吃了。我说这不简单,楼下就是超市,我去买点羊肉卷、火锅料,再配点调料就行了。说干就干,等火锅弄好准备开吃时,吴腊梅又鼓动道,这么鲜嫩的羊肉,你不搞杯白酒呀?我说,行呀,一人不喝酒,你陪我喝,我就喝。吴腊梅说,行,中午就陪你喝两杯。我说既然你赏脸陪喝酒,今天就喝点好的,酒柜里还有瓶喝剩下的五粮液。平素我们俩在家除非逢年过节,不然极少喝酒,那天纯粹是一时兴起。兴冲冲地找出酒,一人倒一杯,先吃了几片羊肉卷,端起酒杯正准备碰杯时,门铃响了。彼此疑惑地对视了一下,心想这个点会是谁呢。吴腊梅放下酒杯用嘴角示意我去开门。
门开了,汪名洋站在门口。
这令人非常意外。他笑嘻嘻地看了我们一眼,盯着桌上的酒菜道:“叔叔阿姨两人在家喝酒吃火锅,好有情调呀!”
吴腊梅脸一红,似乎是背着人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因为上次的那一巴掌之后,她就没有与汪名洋见过面,也没想到他在这个点突然造访。我连忙热情地邀请他入座,吴腊梅手忙脚乱地添碗筷,又从冰箱里取出一包羊肉卷打开,往火锅里烫。
汪名洋礼节性地说了声那就不客气了,坐下便开始吃。我端着酒杯试探着问,天冷,可要来一杯试试?我以为他会拒绝,谁想他一口就答应了:“好呀,爷爷最喜欢喝酒,我从小是闻着酒香长大的,只是我家太穷了,喝的都是菜市场最便宜的散装酒,像五粮液这种好酒,想都不敢想。”
我找出酒杯,倒上,讪笑道:“这是前天招待生意伙伴喝剩下的。”
“叔叔的生意好,阿姨当校长,条件好得很,喝五粮液很正常呀,我班上张同学,无论哪一辆车的后备箱里都备着整箱的茅台。有钱人真好呀,不像我家吃低保。叔叔阿姨我敬你们一杯酒,先干为敬。”
我们俩互相苦笑了一下,如同做了坏事被家长发现的孩子,老老实实地将杯中的酒喝干。
汪名洋的兴致高得很,他用漏勺从火锅里捞出羊肉卷,仔细地放进倒有陈醋的小碟中,再蘸上蒜泥,放入口中,一边嚼一边连声感叹道:“今天的羊肉卷真是太好吃了,以前在阿姨家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火锅,也许是我不请自到的缘故吧。”
这些话从他的嘴里讲出来,感觉非常刺耳,好比嘴里的饭嚼得正香时忽然就咬碎了一粒沙子,好心情一下子就败坏掉了。
吴腊梅的心情比我更糟。
自吃火锅之后汪名洋又自行恢复了周日到我家吃饭的习惯。
因为校长与魏丽都有言在先,双方要尽量减少直接接触,可眼下这个规矩被汪名洋自己破坏了。吴腊梅左右为难。她想修复与汪名洋的关系,可汪名洋现在的表现明显不是她所期待的,下一步朝什么方向发展,一点底都没有。这似乎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件让她感到难以驾驭的烦心事。她给魏丽打电话,两人咕哝半天,也没商量出个所以然。虽然魏丽表示要找他谈话,还说要请心理老师与他聊,可从后来的表现看,显然没有什么实际效果。
有一天汪名洋在与我们一起吃过饭之后,说要到吴许许的房间里午休一下。等我们午休起来后,发现他中午根本就没睡,正拿着任天堂Switch在打游戏。吴腊梅的脸上挂不住了,责问道:“你中午怎么不睡觉休息一会,一直在玩游戏?”
他头都不抬地回答道:“阿姨,你不知道,玩游戏就是最好的休息。”等他打完游戏,忽然一本正经地说:“阿姨,我发微信问过吴许许哥哥,这个游戏机放在书架上也是吃灰,他答应送我了,我准备带到学校去,画画累了时就玩一会儿放松一下。”
吴腊梅一愣,说:“你还在上学,将游戏机带到学校不好吧?”
“我就知道,你们不相信我,难道我还会说谎?不信你们看微信。”说着气呼呼地要将微信聊天记录给我们看。
我连忙打圆场说:“吴阿姨不是这个意思,她的意思你还在上学,将游戏机带到学校影响不好,会影响学习。”
“吴许许也喜欢玩,不照样考上北大?哦,明白了,阿姨的意思是说我成绩不好,没有吴许许聪明,所以不能玩游戏机,叔叔是吧?”
吴腊梅的脸色已变得很难看了,我知道要是吴许许敢以这种口气和她说话,一巴掌早就打到脸上去了。我对吴腊梅使个眼色说:“既然吴许许答应送你,我们没意见,只是担心影响你学习。”
等他走后,吴腊梅还是忍不住打电话问儿子是怎么回事。儿子说,汪名洋在微信上先是说要借游戏机玩几天,问我可行,我自然答应了,然后他又说,反正你上大学,这游戏机也是老款快淘汰了,你又不玩,干脆送我得了。话都说到这份上,只好答应。
安稳了一段时间,汪名洋又故技重施,这次他直接开口要将吴许许闲置在家的几双运动鞋拿去穿。理由是他从来都没有一双像样的运动鞋,班上同学不是阿迪达斯就是耐克,并且特地强调吴许许已答应了。
没过几天,汪名洋又来找吴腊梅,说学校组织去皖南写生,要交写生费用。吴腊梅问大约要多少?他说5000就差不多。吴腊梅没有立即答应他,借口说5000也不是个小数字,要与我商量一下。
汪名洋笑嘻嘻地说:“叔叔肯定会答应的,叔叔的生意做得好,一年挣很多钱,我还听阿姨以前说过,吴许许要将德发集团的两万元奖学金,全部用于资助困难学子。阿姨我没记错吧?”
吴腊梅板着脸说:“小汪,吴许许是讲过这话,你应该知道,那钱早就用完了,光你上东大培训班的学费都不止两万。”
汪名洋依然嬉皮笑脸地说:“我知道阿姨与叔叔都是富有爱心的人,经济条件也很好,肯定不会把德发集团的钱花完就不帮助我了吧?现在学校里、培训班、我们村上都知道是阿姨与叔叔在资助我,将来我自然不会忘记你们的大恩大德。”
晚上吴腊梅跟我讲这件事时,老实讲,我们都感觉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我提醒她,以后对汪名洋不能有求必应了,再任其发展下去,说不定毁了这孩子。吴腊梅虽嘴上不承认,但晚上经常见她在床上翻来覆去,那套练习国画的笔墨摆在书房里也是多日不见她画一笔。
吴腊梅与魏丽多次面谈,还与校长进行了沟通,但商量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但有一点,校长的意见是非常明确的,那就是资助肯定不能中断,万一汪名洋又闹出什么事来,责任由谁来承担?他甚至不客气地对吴腊梅说,你别忘了,当初可是你吴校长主动要求资助的啊。
最终,汪名洋如愿参加了去皖南的写生。事后据吴腊梅从培训学校的老师那了解到,这次写生,并不是学校统一组织的,是张同学鼓动部分学生自发组织的,学校从安全的角度考虑,安排了两名老师带队指导,大多数学生仍然待在画室里对着样图在练习色彩。
7
皖南写生之后,其他同学都回到学校,可汪名洋没有回来,直到吴许许打电话才知道他跑到北京去了。
据吴许许讲,在皖南写生时,汪名洋发写生的风景照片到朋友圈,吴许许看见自然要点个赞。汪名洋主动与吴许许聊写生的事,说写生是美术生的必经训练之路,要越多越好等等,又说这次皖南写生差一点就没能成行。吴许许好奇,问原因。汪名洋说,还不是我家太穷了,当初要是知道学艺术这么费钱,不听吴阿姨的话就好了,现在半途而废的话,又怕对不起叔叔阿姨,再说因为学艺术,将学校的文化课也落下了,本身底子就差,如果现在放弃美术的话,怕是连高中毕业都困难,很可能又要走父母的老路外出打工。不过,他又表态道即使将来在外打工,他也不会忘记哥哥一家对他的好,将来如果他有钱了,也要回报社会等等。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
吴许许听后深受感动,决定要履行一下哥哥的义务,便说等写生结束,找个双休日邀请他来北京玩,费用由吴许许负责,还说北大的校园很美,欢迎来未名湖写生。
汪名洋自然是喜不自禁,立即就接受邀请,并说班上有个张同学把欧洲、美国都玩遍了,自己这次到皖南就是跑得最远的地方,之前只到过县城,北京只是在书本、电视上见过,神往之情溢于言表,恨不得生出翅膀一下子就飞到北京才好。
写生一结束,汪名洋立马去了北京。也许是怕我们知道后会反对,吴许许与汪名洋都没有透露风声,我们都蒙在鼓里。直到汪名洋登上返程的火车,吴许许才与我们讲了大致的过程。
据吴许许讲,汪名洋这趟北京之行收获颇丰。到北京之后,除了带他参观校园之外,故宫、长城自然是要去的,其实吴许许虽在北大读书,平时因忙于学习,这两个标志性的景点,他都没来得及去,这次正好,陪着汪名洋一起开心地玩了一趟,晚上还带他品尝北京的知名小吃等等。总之,将周末两天的时间充分利用,一点都没有浪费。回来时,除了准备车票,还用奖学金给他买了一双阿迪达斯运动鞋。几位室友知道汪名洋的情况后,自发地给予了一些帮助,有捐羽绒服、旅行背包的,还有一名同学将一台旧iPad赠送给汪名洋。
听完之后,我们都不知说点什么好。到底是吴腊梅先沉不住气,说吴许许:“你们两个搞这么大动作都不与我们商量一下,你可想过风险了,万一有什么事,怎么办?你这孩子也太自以为是。”
吴许许不以为然道:“嗨,你们的观念也太老土,汪名洋都是高中生了,会有什么事?你们只知道给钱,管他学习,对他的心理、思想变化从来都没有关注过。”我怕吴腊梅与儿子争论起来,就打圆场说北京也去了,人平安回来就行了,再讨论下去有什么意思呢,以后,吴许许有什么想法,要提前讲一声。
那天结束通话之后,吴腊梅就一直拉着个脸,明显是在生闷气。我劝解道,汪名洋已经平安返程,不用担心了。吴腊梅不搭理我的话。我又说,儿子现在的情商与以前相比大大提升了,从对这件事的处理看,以后完全不用担心他为人处世的能力。吴腊梅仍不搭理我。我知道,这时候得说两句批评汪名洋的话,不然她今晚这口气闷在心里,一夜都不会安宁。所以我就说,汪名洋这孩子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一点都不懂事,吴许许邀请你去,我们不会反对,可是你至少要说一声呀,我们毕竟是他父母呀,真是没大没小,不知深浅,压根就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吴腊梅终于喝了口水,冲我吼道,别再叨叨惹人烦了!
也许是吴许许提醒了汪名洋,第二天晚上,他便拎着两盒北京果脯来登门谢罪。虽然吴腊梅一肚子怨气,但真见他提着果脯上门时,便不好再绷着个脸。汪名洋也干脆,开口就自我道歉,说事先没与叔叔阿姨说就直接跑到北京,花了许多钱不算,还让大家担心了,再三表示,都是他的错,千万不能怪罪吴许许等等。彻底打消了她的怨气。
事后,吴腊梅与我感叹,这孩子虽然成绩不好,但人情世故一点就通,认错态度也诚恳,就冲着这一点,她觉得之前所做的一切又都值了。
8
高考如期到来,大家心里都很清楚,虽然汪名洋走的是美术生的路子,但从之前的美术专业成绩来看,很不理想,对他的文化课更是不抱什么希望。私下里吴腊梅跟我说过,不管什么学校,走掉就行。我们都清楚,无论结果如何,资助这件事终究是要画上一个句号。
录取线一公布,本科彻底没有希望。吴腊梅天天对着志愿填报指南,研究比较各个学校,比当初吴许许填报志愿烦神多了。因为分数不高,可选择的范围非常有限,最终在征求美术学校以及魏丽的意见后,精心地挑了几所美术高职供他选择,汪名洋的态度是无所谓,都行,好像填报志愿与他没什么关系似的。眼下他正热衷于与美术班的同学们聚会,吃散伙饭,还兴冲冲地商量着到哪去旅游。这次吴腊梅倒是态度非常鲜明地表示,旅游不行,马上还要申请助学贷款,现在出去合适吗?彻底掐断了从她这里获得旅游经费的念头。
录取通知书下来后,汪名洋忽然就反悔了。理由是学费太贵,并说他一直对画画没兴趣,当初学美术完全是吴阿姨的主意,现在要继续学,肯定也学不好,还浪费三年的时间与金钱,与其这样,还不如趁早打算。
我们非常震惊。吴腊梅愤怒地质问道:“那我之前为你做的一切不都成了无用功?是不是因为没有同意你去旅游而故意在斗气?”
汪名洋脸一红,急忙解释道:“阿姨误会了,我放弃这个决定也是这些天反复考虑过的,再说就算三年高职下来,凭着一张高职文凭又能做什么呢?培训班的老师最差的都是本科毕业,校长还是师大研究生呢。”
老实讲,对他将来的就业前景我们都没有任何研究。好像他说的没道理,又似乎有点道理。我只好说:“这事你还得慎重一点,回家再与你爷爷商量一下,再说了,你要是不上学,可有什么打算?”
他立马眉开眼笑,信心满满地说:“去参军。”又说现在部队非常欢迎高中生参军,将来退伍照样可以参加高考,还可以加分,减免学费等等。总之他说得很有道理,并且还说他已经报过名,马上就要体检。
在当兵这个问题上,谁都没有权利提出反对意见,毕竟汪名洋已经是一名年满18岁的成年人。我只好说,当兵也是一件好事,部队是一所大学校,更能锻炼人。
那天汪名洋离开之后,吴腊梅闷坐了半天都没出声,又过了一会儿才不无遗憾地说,想想我巴心巴肝地资助三年,就这个结果,实在是不甘心。听得出她在说“不甘心”这几个字时,话音都变了调,明显带着点哭腔。
我搂过她的肩膀,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后来我说,既然他决定当兵了,明天还是请他吃一餐饭,再准备一个2000块钱的红包表示一下,也为我们三年的资助活动画上一个句号。
吴腊梅认可了我的建议。
晚餐还是选在潜川阁,这也是柳县最好的酒店之一。当初吴许许的升学宴就是在这里举办的,开了满满三十桌。这次订了一间小包厢,吴许许要参加一个竞赛项目,整个暑假都泡在实验室,所以参加人员就四个人,汪名洋、魏丽、吴腊梅与我。
吴腊梅老早就提前出门,要去美容院做头发,走时不忘叮嘱我务必要穿得正式一点。菜品也要我精心挑选,不能马虎,下单前务必微信报备,经她把关后方可。
晚餐的氛围还是不错的。
我们三个人频频举杯,祝贺汪名洋高中毕业,即将迈入军营开启新的生活。
汪名洋的表现也非常得体,完全是一个成熟、懂事的高中生形象。席间一再向我们敬酒,说以前不懂事,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还请多多谅解,并且表示到部队后,他一定会好好干,争取混个名堂回来,将来要回报社会等等。一席话让我们大为感动,吴腊梅的眼睛都红了,再三表示,今后如果有什么困难,不要把我们当作外人,直接说,我们会尽力帮助。
结束时吴腊梅拿出红包,汪名洋涨红着脸,坚决地推辞着,说到了部队吃穿用全包,还有津贴,爷爷在家享受军属待遇,一切都不用担心。在魏丽与我的一再劝说下,才勉强收下红包。
应该说,这是一个完美的夜晚。
都过了好多天,吴腊梅还在念叨,汪名洋这孩子似乎一夜之间就懂事了,还不时地感叹,中学生的性格、情绪等可塑性是最强的,只要遇到负责的老师,科学地引导,每个孩子即使读书成绩不好,也能教育成一个正直诚实的人。见她说得兴起,我故意刺激道,当初你的那个课题被废掉,通过汪名洋这个案例,你何不再写一篇论文呢,说不定还能得个奖,也让你们局长瞧瞧,即使没有项目支持,照样能写出高质量的教育论文。吴腊梅听我这么一说,脑袋一热,当即表示,马上开工。
我熟悉的那个吴腊梅又回来了。那一段时间,我一睁眼,就见她趴在书房里的电脑上,有时半夜醒来,书房里的灯还在亮着。很快稿件就投出去了,大约过了半个月,某一天我一回来,吴腊梅就激动地告诉我,论文已被《中学教育》杂志刊发。又过了一段时间,在县教研室年度优秀教育论文评选中得了一等奖,获得奖金2000元。我开玩笑说,你得请客,请我吃饭。吴腊梅大度地说,行,把魏丽也请上,如果不是她的帮助,也不会有这么鲜活的案例,论文也有她的一份功劳。
说着就给魏丽打电话:“魏丽呀,我是吴腊梅。”
“我正有事要跟你说呢……”
“哎呀,你先听我说,我要请你吃饭!跟你讲呀,论文得奖了,这有你的功劳呀……”
“……你听我说……”
吴腊梅仍处在兴奋之中,根本就没给魏丽说话的机会,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这篇论文的写作灵感,讲汪名洋案例带给她的教育启示。
“……你让我把话说完好不好?”魏丽终于忍不住直接打断道,“吴腊梅,我们都被骗了。”
“被骗了?你呀?可是电信诈骗?被骗了多少钱?”
“吴腊梅,你还不明白,我们可能都被汪名洋骗了。”
“他怎么会骗我们?他不是当兵去了嘛。”
据魏丽讲,上午县人武部一名科长去学校开展国防教育活动,在闲聊时,她说有个学生今年当兵去了。科长非常肯定地说,今年柳县走的全是大学生兵,没有高中生当兵的。她不信,还与他辩论起来,科长立即打电话让人查汪名洋的名字,结果今年的80名新兵中,连一个姓汪的都没有。
“不会吧?我来打电话问汪名洋。”还没等魏丽说话,吴腊梅就挂断了电话。
吴腊梅立即拨打那个熟悉的号码,话筒里传出一个好听的女声:“您拨打的号码不存在,请您查证后再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