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2025年第4期|梁莹:月亮坠落了一千次
编者按
近年来,《天涯》致力于从自然来稿中挖掘新人新作。通过“自然来稿里的文学新人”小辑以及“新人工作间”等板块,为更多优秀年轻作者提供了发表作品的机会。《天涯》坚信,无论作者名气如何,稿件的质量才是衡量一切的标准。那些在《天涯》露面的新人,若能持续保持出色的创作势头,未来必定能在文学界占据一席之地。《天涯》近两年推出的部分作者,如杨乾、高临阳、章程、杜峤等已经越来越受到关注。
《天涯》2025年第4期“小说”栏目特别策划“新人工作间 2025”,冉也、梁莹、陈煊楠、苏莹、钟芩、李知鸢、苦子这七位从自然来稿里挖掘出来的年轻写作者,展现了他们的宏阔视野和多维体验,其中有三位是第一次发表作品。
从今天开始,我们将陆续推出本期“新人工作间 2025”中七位作者的小说。微信推送这个小辑的小说时,我们还是按照惯例,采取闭环互评的方式,即后一位作者评前一位作者的小说,第一位作者评最后一位作者的小说,形成闭环。
月亮坠落了一千次
梁莹
一
第一次见到阮子郁,是在我二十二岁那年的秋天。我尚未毕业,手里已经拿到了一份待遇尚可的工作,学校的课程均已结束,无事可做的我索性回到了家乡。回到家,母亲依旧成日不见踪影,父亲每日下了班便独自溜去街对面的公园散步。扫地、买菜、做饭、整理杂物,我沉浸在生活琐事中仍不觉厌烦。新工作是我向来感兴趣的,只要努力一切都会好起来,我暗自想道。
发小陈凯联系我,笑嘻嘻地说自己运气好,考上了一个本地的清闲岗位。我听了略感意外,再次确认了他并没有在开玩笑。他说,这次真没骗你,谁知道运气这么好,随便试试水就考上了,反正守家在地的,工作又很稳定,索性就这样吧。我笑着打趣他真是祖坟冒青烟。接着又问道,我妈是不是还在你家呢?陈凯说,在,周姨这几天来得挺频繁,她们有时候都能打到凌晨两三点呢。陈凯是我的中学同学,我们的母亲也是老同学,又经常在一起打牌,两家关系算是相当熟稔。
眼看着未来迫近,我们所有人都在按部就班地向上攀升,生活的轨道似乎永远不会出错。陈凯说,以后咱们就是成熟的社会人了,应该一起庆祝一下。我微笑着同意了。陈凯拉着我七拐八绕地穿过老城区一片片低矮的灰色楼房,终于在一家面馆停住了脚步。我笑着揶揄他,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就请我吃这个呀?他坦荡地笑了笑,说,这是我舅舅开的店,他刚搬到这个城市,咱们给他捧捧场。我放眼望去,小店门面不大,挤在居民楼一层的底商中间不甚显眼,只是最上面绿底白字的招牌显得有些特别。
步入店内,两侧没有窗户,里面并排放着两列桌椅,闷热的空气挤压着人的胸腔,我们不得不选了中间靠近风扇的位置坐下。或许是时间尚早,除了我们俩外店里没有其他客人。我坐在风扇下开始研究菜单,陈凯则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继而往厨房去了。不多时,他带着一个身形瘦高、皮肤白净的男人出来了,笑着介绍说,这是我舅舅,以前在西安开面馆,刚搬到这里的。又跟舅舅介绍道,这是我发小,打小就学习好,考了重点大学,现在又在省城找到了好工作,以后前途无量呢。我惶恐地连连摆手,说自己只是运气比较好。男人爽朗地笑起来,说自己姓阮,开面馆也有将将十五年了,如果吃了味道还可以的话,欢迎以后常过来。陈凯一手攀上舅舅的肩膀,嬉皮笑脸地问道,怎么不见我舅妈呢?男人叹了口气,说,小孩子不懂事,在学校淘气,你舅妈被老师叫过去了。陈凯问,又是子郁吗?男人说,不然还能是谁。
点好餐后,男人转进厨房,动作利索地摆弄起面团。他端上来大碗牛肉面,清透的汤底浸润着牛骨的醇香,面条微微泛黄,犹如龙须般盘踞碗底,咬一口下去口感很是劲道。一个皮肤雪白、头发像羊毛般打着旋的小男孩从外面冲进来,扑到陈凯怀里叫着哥哥。我问道,这是舅舅家的老二吗?陈凯说,这是老三,前面还有两个女孩,最大的跟咱们差不多,已经嫁人了,老二刚上高中。我点点头,心想老二应该就是刚才提到的子郁了。
门外传来一阵女人的骂声,嗓门不高却尖细刺耳,由远及近地飘进了小店。我放下手中的烤串,好奇地向外打量。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闯了进来,径直走到最靠近厨房的桌子旁,放下背着的书包,面色阴沉地坐着。女孩生着一双略微上扬的凤眼,鼻梁高挺,单薄颀长的身材完全脱胎自父亲,两三道血痕醒目地趴在她白皙的脸上。同样白皙但矮胖的中年女人走了过来,不满地拍了拍女孩的头,说,你自己犯的错还不承认,教育你你还不服气。女孩侧过脸面对着墙壁,低声说,是他们先骂我的,之前撕烂我试卷的也是他们,不给他们点颜色是不行的。女人愤怒地拍了拍桌子嚷道,你可是太厉害了,一个人单挑他们四个,你自己几斤几两心里没点数呀?女人的骂声一浪高过一浪,直到男人上菜的空当从厨房里出来,拉了拉女人的衣袖,说,客人都在呢,女人方才住口,满脸愠色地走进厨房。
女孩从书包里拿出书本,趴在低矮的餐桌上凝神写字,仿佛全然忘记了刚刚曾在众人面前受到斥责。中年女人戴起头巾,接过厨房的活计,男人默契地退到了厨房的角落摆弄起手机,上菜时女人脸上堆着豪爽的笑容,洪亮的嗓音回荡在小店内。天花板上渗出一滴滴水,恰好落在我的胳膊上,我惊讶地喊出了声。女孩迅速走过来,说,姐姐,这两天楼上管道有点问题,你别介意。陈凯摸了摸女孩留着短发的头,说,这是我表妹,阮子郁。又指着我说,以前跟你说过的,我发小,林慈砚。我看着女孩脸上的血痕,略带不忍地说,你脸上的伤口好像挺深的,用不用去诊所处理一下?女孩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说,不用,这都是小事,再说我也习惯了。我转头望向陈凯,他浑然不觉地啃着面前的大盘鸡,我心内凄然,却不好再说什么。
入职的时间是在明年夏天,这中间还有漫长的半年多时光。平生第一次,如同被上了发条般只知高歌猛进的我有了歇下来喘口气的理由。陈凯说他本打算直接出国玩一圈的,但是父亲最近身体不太好,所以就暂时回来照顾一下家里的生意。我对游玩并不感兴趣,也不愿返校面对离别前萧条的气氛,便留在家里帮父母做些家务。小城的西面山脉巍峨,每到旅游旺季便游人如织。我们如同回到了中学时代,闲来无事便约着去西面登山,沿着山路骑行直到周身被夕阳笼罩,返程时再去阮家面馆犒劳一下自己的胃。陈凯打着照顾亲戚生意的名号,实际上却多次被舅舅强行免单。阮母见了我们总是热情地招呼着,说话的语气却有种不容分说的强势。阮家最小的男孩约莫四五岁,还未到上学的年纪,整日撒欢般地在小店附近乱跑,一副不知世事险恶的样子。收拾桌子、打扫卫生、清洗碗筷,这些杂事都被阮子郁一个人承担了下来。小店人气渐旺,大部分时候人声嘈杂,而我却莫名地有种熟悉的安心感。
二
转眼年关将近,从大城市返乡的人们让小城热闹了起来,街上游走着许多采买年货、探亲访友的年轻人,路边的小吃店、水果摊、杂货铺倒是陆续闭店,有的早早地便收拾好回乡过年了。阮家面馆始终营业,我想,既然是陈凯家亲戚,又是举家搬迁来了这里,必定是要在此过年了。那天我和陈凯骑行回来,照旧在小店吃饭,阮母罕见地露出羞赧的神色,凑近陈凯低声问道,最近家里厂子怎么样,生意还行吗?陈凯含混地回答道,马马虎虎吧。阮母说,昨天我给你妈打电话了,她说你爸这阵子身体不好,工厂的事情由你管着。陈凯附和了一声。阮母接着说,上个月你子宁姐生孩子了,我老公这个人一贯疼他大女儿,非要春节过去陪她,她嫁得远,家里地方又有限,小孩子离不了人,但是子郁,我们想让她在这边过年呢。陈凯尴尬地笑了一下,说,都是一家人,她来一起过年我们很欢迎。阮母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说,我跟你妈提过了,她也同意,但我想着麻烦你们也不好意思,不如让她在你们厂子里帮几天忙吧,就住在厂里也行,权当锻炼了。陈凯一时语塞,我跟口接道,阿姨,食品厂的工作很辛苦的,子郁还在上学,把时间用来读书不是更好么?阮母撇了撇嘴,说,她就知道死读书,嚷嚷着以后要做什么医生,女孩子家一点也不体谅父母的辛苦。陈凯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下来,并再三说不能让子郁白干,工资是一定要照常发的。阮母嘴上推脱着,喜悦的神色却溢于言表,忙不迭地给我们推荐新出的菜品。
除夕前一天傍晚,我打电话给远在东北的男友。手机那端传来持续的嘟嘟声,等了许久,终于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年轻女人的声音。我表明了来意,客气地询问对方的身份。女人咯咯咯地低声笑起来,说,我是他朋友啊,好朋友,他刚才把手机落在我家里了。不良的预感涌上心头。女人嬉笑着说,要是着急的话可以联系他家人,我有他父母号码,你要吗?我生硬地回了一句“不用了”,逃跑般地挂断了电话。
那天的晚饭吃得不欢而散,我心情低落,只烧了道毛豆炒茭白,配了虾皮丝瓜汤。母亲今天牌局结束得早,回来看到桌上的菜,不满地咂嘴,说,就知道偷懒,这菜看着一点食欲都没有。父亲斜躺在沙发上,呆滞地盯着电视,电视剧里男主双手捧起女主的脸,一番互剖真心后激动地拥抱在一起。许是今天输了钱,母亲喋喋不休地说着手气怎么不好,牌友又是怎样惹人生厌,又说打麻将打得浑身酸痛真不值。父亲一边吃饭一边瞟着眼看电视,随着情节的发展不时傻笑几声。我突然涌上一种奇异的感觉,一种荒谬的无意义感似是要将我淹没。我放下碗筷,似笑非笑地看着母亲,说,你既然这么厌恶打牌,以后再别去了,我饭烧得不好,不如让给你来做,成天只会抱怨,难怪过不好。母亲一下子怔住了,缓了几秒后,她愤怒地咒骂起来,将筷子也摔在地上。父亲见势头不妙只好出来做和事佬,母亲指着父亲的鼻子让他教训我,继而悲愤地历数起自己受过的苦。我夺门而逃,街上的角落里,一对年轻父母带着五六岁的孩子,一家三口悄悄地放起了烟花,细碎的炸裂声冲击着我的耳膜,我惊觉这样平凡的温暖已经离开自己很久了。
我联系了陈凯,简单地陈述了一下事情的经过。陈凯试探着问,来我家?我拒绝了,想到母亲肯定会猜到那里。我说,去厂子里吧,说话方便,也有地方散心。陈凯家的食品厂在城市的东南郊,一层的铁皮房,面积不算小,厂房内部空间很大,中间是几排加工机械,靠近墙壁的地方堆放着各类原料。厂房后面是一栋二层小楼,陈凯说那就是员工住的地方。我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阮子郁也住在那里吗?陈凯说,对,她现在应该也在,你想把她叫过来吗?我摇摇头,这么难堪的时候我不想让其他人看到。出乎我意料的是,陈凯提了个超市的便利袋,里面装着十几罐啤酒。我惊讶地问他,你这是做什么?他咧开嘴毫无心机地笑了,失恋么,就是要借酒浇愁的,我这是舍命陪君子啊。
陈凯爱喝酒,这点我是一直清楚的,今天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正好给了他一个借口。我们打开厂房的大门,找了个堆原料的角落靠墙坐着。在肾上腺素的驱使下,我拿起一罐啤酒猛灌下去,边喝边落泪。陈凯听着我絮絮叨叨,倒也不厌烦。我哑着嗓子抽泣道,虽然从一开始就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可是我真的尽力了。陈凯说,以后会有更好的人的。我只喝了两罐,就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眼皮不受控制地沉下去。我将双臂环抱在胸前,说,好冷,这里真的好冷。渐渐地,眼前的一切陷入了无边的黑暗。朦胧中陈凯的身影站起来走了出去,不知过了多久,身边袭来阵阵暖意,仿佛小时候跟着父母去草原旅游,夜晚众人围绕着篝火跳舞时那般惬意。梦境中有个短发的女人,她的脸泛着柔和的白光,双眼弯弯地笑着说,不要难过,目前的一切都只是个开始。我沉醉地看着她,渴望从她嘴里得知更多关于未来的线索。有人摇了摇我的肩膀,陈凯的声音遥远得仿佛隔了一个世纪:“慈砚、慈砚,你怎么先睡着了?”他不满地嘟哝着。我想回答他,却无力开口。我在梦境中徘徊,久久不愿醒来。
等我再次清醒时,眼前的一切已经完全变了。刺鼻的焦味扰动着我的神经,迫使我睁开眼。周遭亮如白昼,一人多高的火舌四散在厂房内,我的脚下还残留着烧剩下的木炭,浓浓的黑烟遮蔽了视线,我心内愈发焦灼,大声呼喊着陈凯的名字。得不到回应,我的呼号声在势头正劲的火光映衬下显得那样无力。我以为自己就要葬身在这片火海了,突然一道瘦高的人影从火光中冲了进来,递给我一条湿毛巾。我颤抖着问,陈凯,是你吗?她示意我用毛巾捂住口鼻,柔声说,姐姐,我是子郁,别怕,我带你出去。烟尘弥漫中她拉起我的手,像一只轻快的羚羊般绕过层层障碍,双脚重又踏上室外的泥土地的那一刻,我只觉胸中郁积的忧愁倏忽散去。
陈凯站在不远处等我们,他吓得脸色发青,见了我懊悔得直掉泪:“可能是刚才抽烟点燃了堆在墙壁的原料,我喝多了也睡着了,被烟味呛醒后慌忙冲出来,才想起你还在里面,多亏子郁这时候过来了,二话不说就冲进去救人。不管怎么说,人没事就好。”远处响起了消防车的声音,酒精的作用仍未消退,我晕沉地呆立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阮子郁抚摸着我的背,轻声问我,需不需要喝点水?我茫然地摇摇头,事情的发展太出乎意料,我似乎来不及感知自己的需求。苍茫的夜色下,我们三人站在失了火的厂房外,表情凝重地望着这场特殊的“焰火”。我仰视着身旁比我高出了一个头的少女,不明所以地问道,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吗?阮子郁垂下眼,说,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那场火灾后,陈凯受到了有史以来父母最严重的斥责,他羞愧地表示以后再也不因为喝酒误事了。回到家,父亲表情阴晴难辨,母亲除了支使我做事外,再不同我多说一句话,我自觉无趣,没过半个月就在外面找了份实习工作,终于还是离开了家。
三
毕业后的人生仿佛抛物线的后半段,当年我在家乡小城纵情玩耍的那个秋天,我绝对没想到竟然是我迄今为止人生的最高点。第一份工作仅坚持了一年就被迫离职了,三个月的时间里我马不停蹄地投简历、托熟人、赶面试,寻觅着属于自己的新机会,每一次都满怀希望,却每一次都败兴而归。手里积蓄已所剩无几,租住的房子下个星期马上到期,这样的窘境我不知该如何挣脱,更无法向他人言说,我感到自己像是一只被困在捕兽夹上的幼兽,毫无尊严地承受着命运的重锤。就在这时,陈凯打来了电话,他说,下个星期我结婚,谁不来都行,你可必须到场。我一口应下,真心为朋友的幸福而高兴,立刻订了回家的票,想着沾沾喜气,也许自己的运势也能随之好转。
八月,恣意行进的酷暑已然收敛,空气中渗出丝丝凉意,然而在台风的支配下海岸边热流涌动,偶尔还会上演狂风“倒拔垂杨柳”的景象。我到达家乡的那天,恰逢暴雨倾盆,车站内不见丝毫出租车的影子,我无奈之下只好联系父亲,问他是否可以来接我。尴尬的沉默在手机两端蔓延,我忙说,天气不好,不方便的话就算了,我等一会儿再回去也可以。父亲叹气道,不是不管你,你妈今天头疼,我得在家照顾她。我默默挂断了电话,暗自想道,果然有些东西是永远无法改变的。回到家,我发觉父亲的身躯愈发佝偻,脖颈低低地向大地垂下,脸上总是挂着一副低眉顺眼的神色,犹如我在寺庙里见过的行三跪九叩之礼的虔诚信徒。吃饭时他欣喜地说,还剩两年就退休了,到时候就能跟你妈一起出去旅游了。母亲得意地抿嘴笑着,不置可否。
因陈凯母亲的缘故,我们一家三口都应邀参加婚礼,安排的位置在舞台下方正中央那桌。及至酒店,已有一人坐在桌旁,我随意望去,却发现正是旧相识。眼前的女孩有着小鹿一般单薄颀长的身姿,标致的鹅蛋脸上一双凤眼顾盼神飞,细碎的短发恰好垂到肩膀处,身上套着一件泛黄的白色衬衫。我惊喜地叫道,子郁,这么久没见,你长大了。她转过头来,漂亮的凤眼难以置信般睁得溜圆,随即上前拉住我的手,说,姐姐,见到你真好,你这两年过得怎么样?我摩挲着她的短发,说,好,都挺好的。女孩的眉毛淡淡的,好像一抹轻烟,那细长的眉毛微微皱起,她说,你看上去有点憔悴,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我不知道如何解释,就转了话题问她,你父母没来吗?她说,母亲留在家看店,父亲带着弟弟过来,刚才跟着姑父他们一起出去了。我们亲热地坐着,好似有说不完的话题。她称赞我今天穿的蓝裙子很衬肤色,我笑着纠正道,这是绿色,中国古代管这种色叫春辰。
宾客们陆续走入宴会厅,现场的音响里开始传出抒情的纯音乐,舞台的灯光忽明忽暗地转换着,似是要进行最后的调试。母亲身着及膝的红色缎面礼服裙,腰部点缀着蝴蝶图案的刺绣,头发绾成一个髻盘在脑后,颈间还挂着多年前父亲送的钻石项链。出门前看到母亲这身装扮,我曾隐隐觉得不妥,说,你穿得这么亮眼,恐怕要抢新人的风头。母亲执拗地坚持这样赴宴,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母亲猛然间想起两年前的那场事故,故作亲切地跟阮子郁攀谈起来,说,那次陈凯家工厂起火,就是你把我家慈砚救出来的,这一晃两年过去了,小姑娘该上大学了吧?阮子郁说,现在上高三,明年就高考了。母亲问,成绩怎么样?一旁略有些面熟的中年阿伯插嘴道,子郁成绩好着呢,在一中每回考试都是年级前几,肯定能考个重点大学。母亲有些扫兴地“哦”了一声,接着又问,以后想读什么专业呀?子郁耳朵微微发红,小声说,我想读医学类的。母亲声调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对着旁边的阿伯说,学医可是个辛苦活,我小姑子就在市医院神经外科,反而自己累得一身病。我挽起阮子郁的胳膊,说,酒店里面有个小花园,你陪我去转转吧。她如释重负般跟着我离开了宴会厅。
从宴会厅出来向北一直走,就到了酒店的中式小花园。方正的花园里,鹅卵石铺成的小道纵横交错,中间是一个池塘。我和阮子郁并肩走在鹅卵石路上,我问她为什么想要学医。她说,感觉生命很伟大,而我们对它了解太少了,我想知道更多。我一言不发,一面在心内感叹这样的天真难能可贵,一面又伤感如此天真恐将被现实击得粉碎。我笑着鼓励她,说,学医也好,工作稳定,越老越吃香。池塘边栽种着十余棵垂丝海棠,树上结满了星星点点的花苞,清风徐来,几朵海棠花落入水池,粉白的花瓣瞬间被污浊的池水沁透,萎靡不振地漂浮在枯萎的荷叶中间。一男一女立在树下,男人一只手放在女人腰间,另一只手附在女人耳朵上,亲昵地说着什么。我一眼便发现了异样,拉着子郁掉头就走,子郁不明就里地问,姐姐你怎么了?我支支吾吾地回答说,婚礼快开始了,陈凯找我有点事。我低着头,脚步飞快,心想刚才莫不是看错了,树下站着的男人分明就是阮子郁父亲,跟他在一起的陌生女人顶多三十岁不到的样子,其中内情不好分辨,眼下也不是追究的场合。
了无生机地被堆在走廊两侧的玫瑰,端上桌时已经冷透了的东星斑,新郎父亲戴歪了的胸花,多次试图展示幽默却掀不起丝毫浪花的司仪,藏在新娘蕾丝婚纱下微微隆起的小腹,婚礼的魔力,就在于无论遭遇多少难堪的事故,仍能唤起所有人最大限度的包容。陈凯精心准备了结婚誓词,大屏幕后放着两人一路走来的照片,他拉着新娘的手,哭得泪眼婆娑。我若有所思地嚼着嘴里的菜,只觉毫无滋味。母亲在台下跟着啜泣,感慨地对父亲说,两人走到一起真是不容易。父亲轻捏了一下母亲的手,柔声细语地安慰她。这时酱鸭舌被端了上来,父亲忙不迭地夹了一块放进母亲盘子里,说,你最爱吃的。母亲说,不知怎的,我胸口很闷,脖子这块还有些痛。旁边的阿伯笑道,这准是触景伤情了。母亲敷衍地笑了几声,面对着盘子里的鸭舌却久久未动筷子。
正当司仪端上红色的茶碗,陈凯的父母已经坐好等候敬茶时,台下突然有人惨叫了一声,坐在我身旁的母亲犹如台风过境时被拔起的行道树,无力地栽倒在大理石地面上。宴会厅陷入片刻的寂静,众人目瞪口呆地注视着昏厥的母亲、哭嚎的父亲、慌忙跑下台的新郎新娘,以及机械般地拨打急救电话的我。我记不清那天我们是怎样七手八脚地把母亲送上救护车的,但我永远也忘不了徘徊在手术室外的我和父亲的焦灼。绿色的“手术中”一直亮着,父亲反复说着,明明体检一直都正常,之前也没有类似症状,怎么好端端地就心梗了呢?我强忍着涌动在眼眶里的泪水,故作坚强地告诉父亲,一切都会好的,母亲不会有事的,手术结束后我们就带母亲回家。我怀疑长期通宵打牌拖垮了母亲的身体,她是个要强的急性子的人,一些身体上的小毛病她也并不十分在意,总认为那是庸人自扰之。很快,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满脸写着沮丧,父亲不甘心地追上去,我掩面啜泣,第一次知晓了所谓命数。
料理母亲后事期间,阮子郁每天都会过来陪我。我说,你的心意我领了,高三学习紧张,不要为这种事情分心。阮子郁摇摇头,说,只是待一会,不会有太大影响的,我知道你心里有多难过。我望着墙壁上母亲的黑白照,她一辈子精明而强势,但我终究没有成为让她欣赏的女儿。我说,并不是难过,而是非常复杂,我让她失望了。阮子郁说,我明白,即使是不被父母宠爱的孩子,内心也一定深爱着自己的父母。临别前的晚上,我们静静地坐在灵堂前,讲述着生命中遇到的各种身不由己的事情,直到启明星出现在东方天空,纯粹的湖蓝色笼罩着大地。出发那天,阮子郁来送我,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她拿给我自家做的糕点,说,姐姐,以后要常联系啊。我说,一定,等你成了大学生我们再一起出去玩。那天的风静悄悄的,我手里的糕点温热,酥皮下透出桂花的清香,走进火车站时我明白,故乡已经远去了。
四
经历了多次求职未果,我只好将要求一降再降,最终接受了薪资只有上一份工作一半的岗位。那时我萌生了考研的想法,每日下班回到出租屋,就匆忙地拿出早已切好、冷藏在冰箱里的食材做饭,简单地吃顿便饭后就争分夺秒地备考。有时沉浸在书本中,直到凌晨一点才恋恋不舍地躺下,大脑却兴奋得怎样也无法入睡,最终只好借助褪黑素和安眠药的力量。
母亲离世后,我与父亲的交流愈来愈少,不久他迷上了钓鱼,经常自己带着鱼竿出去一钓就是一天,有时我打电话他也不接。阮子郁不时给我发信息,谈论自己的考试成绩、在学校遇到的趣事、最近家里的变化等,这让我感到自己仿佛多了一个妹妹。年轻的她虽然个性倔强,内心却有着小羊犊一般的脉脉温情。高考出分那天,我从办公室悄悄溜了出来,躲到楼梯转角处给她打电话,我问她考了多少分,她的声音平静但却难掩欣喜。听了分数,我也激动起来,说,这分数上重点大学没问题,选专业也是有优势的,看来你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了。阮子郁笑着说,是啊,我就说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段时间我正遇上公司业务线调整,工作量骤然激增,三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几乎连轴转,转眼临近国庆,我才忙完手头的事情,突然想起阮子郁已经很久没有联系我了。我打电话过去却一直提示“对方已关机”,发短信也如同石沉大海。我心下纳罕,按照阮子郁的个性,不会无缘无故这样消失,她尖锐如利剑、勇敢如战士、热情如火焰,如果命运给了她一记耳光,她会毫不犹豫地反击回去。我打电话给陈凯,问阮子郁近况如何。电话那端的声音嘈杂混乱,陈凯含混地说,阮子郁高考填报志愿被退档了,本来她是要去复读的,但是现在家里又出了点事,总之不好说了。我一下子着急起来,追问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怎么会退档,她家里又出了什么事呢?陈凯叹了口气,说,一两句也说不清楚,什么时候你回来就明白了。
国庆节,我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回到家,父亲看了,只是淡淡地说了声,回来转转也好。傍晚,我独自前往阮家面馆,穿过老城区,香樟树开始泛黄,青石板路上散落着一地紫黑色的浆果,或是爆裂开淌出满肚汁水,或是死鱼眼般散发出腐朽的味道。
阮家面馆依旧在营业,草绿色的招牌上蒙了厚厚一层尘土,走进去发现空无一人,灯也反常地黑着,阴冷的气息如幽灵般笼罩在店内。我往厨房去,阮母正坐在一张低矮的小圆凳上择韭菜,见我进来了,勉强堆出一个笑容,说,你是以前常跟陈凯在一起的那个妹妹吧,有一阵子没见了。我点了点头。她又说,这么久没见,感觉你样子变了。我苦笑了一下,说,世上哪有不变的人呢。环顾四周,我没有发现阮家其他人踪影,便问道,阿姨怎么一个人在,阮叔叔和子郁他们呢?阮母脸色一下晦暗起来,用力甩了甩择好的韭菜,侧过头去说,那个没良心的,跟年轻女人跑了,在哪勾搭上的我也不清楚,总之好了快一年,就一起跑到南边去了。我大惊失色,联想起那天在陈凯婚宴上看到的,心里懊悔万分,若是当初告诉了阮母,也许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我问道,子郁该上大学了吧?阮母起身走到厨房另一端的水池旁,流水声哗哗地敲击着我的耳膜,她却沉默不语。我惴惴不安地问,她没上成大学是吗?她背对着我,缓慢地捋着手中的菜,不知过了多久,她关掉水龙头,说,第一年考的分数还不错,她报了医科大学,还有其他学校的药学和生物学,结果被退档了,说是体检不合格,色弱。我静静地站立着,想开口却不知说什么。阮母接着说,她哭着非要去复读,上了两个月,她那个黑心的爹就跑了,还卷走了家里所有的存款,小孩子还在读书,你说这日子怎么过呢。我红着眼问,阮子郁人呢?她说,去南边打工了,她自己找的公司,这就是命吧,终归还是得认。我耳边好像重又响起了当年徘徊在母亲手术室门外时的那阵电流声,有些东西注定逝去,而我能做的只有目送。
转过那排底商,我挑了个无人的拐角处蹲了下来,掏出一根烟点上,烟雾升腾向上,恰与命运的陡转直下形成鲜明对比。我想起那个小鹿般颀长的身影,它在脑海里轻快地转身、远去,从一抹耀眼的嫣红蜕变成天际线上的一个黑点。命运的安排何其巧妙,又何其残忍。我紧紧抿住嘴无声地啜泣着,豆大的泪珠滚落到地上,大脑仿佛一架生了锈的机器,一片混乱中我唯一明白的是,我始终是个没有追溯的人,我是我自己的父母,我是我自己的朋友,我是我自己的贵人,我是我自己的仇敌。而阮子郁,也同样如此。
五
二十多岁时,前路虽渺茫,但我仍觉一切只是过程,以为自己手中握着的是可以改写命运、扭转乾坤的密钥。如今我年近三十,工作之路屡屡受挫,不仅没有得到梦想中的职位,而且还落得一身伤病。三十岁,人生的果实开始成熟,先天禀赋的资质、习气和偏好开始在命运的染缸里发酵,直到酿出独属于自己的苦酒。三十岁,我仍不知归途何方,经历了考研三战失败,我反复检省自己的劣根性,一次次将原有的自我打破、又在一地灰烬中重塑新的自我。三十岁,我开始觉察命运的深意,认清自己在现实面前如微尘般渺小,而反抗的力量又好似螳臂当车般脆弱。三十岁,我变得沉默寡言,终日只知埋头做事,命运之于我犹如沼泽,越是激烈挣扎反而沉沦得越快,倒不如屈身守分、兀自忍耐。三十岁,我抓住了考编的尾巴,回到家乡小城做了一名小学教师。
站在讲台上看到那个孩子的第一眼,我便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熟悉。他圆乎乎的矮胖身材在男孩里并不出挑,但是一头深棕色的羊毛卷发却让人印象格外深刻,衬得肤色愈发白皙剔透。这是我作为班主任带的第一个班,教六年级数学。我点了男孩回答问题,顺便问了他的名字。“老师,我叫阮子辰。”男孩歪着身子站着,声音中带了一丝散漫。我心中陡然一惊,抬起头重新审视他,试图在他眉宇中寻找当年那个在店里肆意玩闹的孩童的影子。他不是个安分的孩子,整节课不是低声跟同桌说笑,便是偷偷在课桌下看漫画书。我倒并不十分反感,年少的孩子大多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挥霍。但是,实际上,最多,你只会成为我,甚至都不一定能成为我,想到这里我不禁悲从中来。
下课后我本想拦住他,但转念一想,往事的重量之于我们是不对等的,我念念不忘的过去对于他而言或许只是无关紧要的日常,不如后退一步,不谈论、不触碰、不解释,封存记忆中的人、事、物,让他们像古代的遗迹般静静伫立在心房的角落,偶尔空闲时独自凭吊便已足够。
陈凯的儿子已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恰好分到了我所在的学校。他送孩子来报到,拎着从外地带回来的伴手礼,每个任课教师人手一份。教师们客套了几句便收下了,随手将礼品放在桌子角落,他们眼神中流露出几丝轻蔑和不耐烦。几年不见,陈凯比记忆中膨胀了一圈,蓝色短袖衬衫皱巴巴地紧绷在身上,头习惯性地低着,脖子略微前倾。见了我,他尴尬地搓着双手,眼神闪烁不定。小城人际关系网复杂,许多人都沾亲带故,他的事我曾听其他相熟的教师提起过——酒驾出了事故,撞到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幸好对方只是骨折并无大碍,但终究是酒驾,那份清闲稳定的工作是保不住了。自那以后,陈凯接手了家里的工厂,不时做点小买卖。他的妻子不满生活现状,两人争吵不断最终离了婚,他拼尽全力争取到了孩子的抚养权,将其当成了自己后半生的指望,珍宝般地呵护着。
以前人说年纪愈大愈像小孩我是不信的,然而父亲这些年的变化恰好印证了这一点。年轻时他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宁愿自己受委屈也不愿与人争执,如今他似转了性子,任性、顽固地想要抓住每一个微不足道的心愿。偷拿我的银行卡给相熟的老太太买名牌包,跟着网上认识的驴友去外地徒步,听信朋友的话闹着卖掉房子创业,父亲所做的事让我啼笑皆非。我问他,安分守己地活着不好吗?他喃喃地说,安生了一辈子,现在我想活得有点滋味。一时间,心头如同压了块巨石,我急促地喘着气,不知该如何对单纯的父亲解释,眼泪快要滑落的时候,我转过头,强装镇定地说,这不现实,普通人的生活容错率太低了。父亲默默地把头垂下去,再也不发一言。过后没几天,父亲在吃饭时不慎被骨头卡住了,异物堵塞了气管,无奈之下只好通过手术取出。不久前还是一副壮士未酬模样的父亲,此刻喉咙上裹着纱布,两眼呆滞,面庞浮肿地倚在病床上,我特意请了假,留在医院照顾父亲。
大部分时候父亲宁愿独自沉浸在手头的书中,我则对着乳白色的墙壁静坐,细数病房窗帘上的褶皱,研究天花板上污渍的形状。那天我实在烦闷,便沿着楼梯间缓缓向下踱步,准备去医院外的那几棵梧桐树下抽两支烟。走到四楼时,巨大的争执声传入耳中,我好奇地向里张望,只见血液科的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许多人。我凑过去,前面站着个挺着肚子的孕妇,我低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撇了撇嘴说,因为骨髓移植吵架了,孩子白血病,母亲没配上,孩子的舅舅倒是配上了,结果他又反悔不愿意了。我说,这么做虽然不近人情但到底是人家的自由,怎么闹得这么凶?一旁的阿婆扭过脸来,叹气道,那女人命苦啊,孩子刚满月男人就从工地上摔下来,当场断气,现在摊上这个病,家里人又不愿帮衬。孕妇冷笑了声,说,我认识她,上学的时候就不是善茬,学习好又怎么样,还不是高考填报志愿被退档,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轰鸣声在大脑中响起,周遭的一切仿佛突然按下了静音键,我奋力拨开人群冲到最前面,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
染着一头红色短发的中年妇人,她浑身的赘肉松松垮垮地堆在身上,单手叉腰,食指在空中来回比划,粗俗、肮脏、不堪的咒骂声如雨点般纷扬而下。我一眼认出那是阮家母亲,陈凯的舅妈。她身旁站着阮子辰,毕竟是还未上初中的孩子,他怯生生地躲在母亲身后,不安地盯着地板。这么多年后,我终于还是见到了她,那个满脸泪痕、同样声嘶力竭的年轻女人,她的身形似乎比小时候更加清瘦,一头及腰长发被随意地扎在脑后,脸上的粉底、眼影和口红在泪水的冲刷下混杂在一起,呈现出斑驳污浊的脏粉色。她像是一匹害了肺气肿的马一般急促地呼吸着,双手掩面痛苦地哀嚎。突然,她一个箭步冲上去跪在了阮母面前,嘴里不停念叨着:“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妈,我从来没求过你,这次你就帮帮我吧,她才三岁啊。”霎时间围观的人群一片哗然,中间站着的血液科主任试图调停矛盾,他拍了拍阮子辰的肩膀,和颜悦色地说,其实骨髓捐献不疼的,基本不会影响健康,她是你亲姐姐,你也该顾念一下亲情。主任话音刚落,阮母便急不可耐地开口道:“她自己的孩子生病,为什么要用我孩子的骨髓?子辰还小,以后万一有什么好歹可怎么办?她配型失败我也没办法,这都是命,得认!”
我感到浑身的血液都涌了上来,往事如泡影般在脑海中浮现又瞬间破裂,好一个空花阳焰。我不受控制地冲了上去,拽住阮子辰的胳膊,将他推搡到前面,厉声说:“阮子辰,你也该长大了,亲人有难你就袖手旁观,这应该吗?”我一把拉起跪在地上的阮子郁,替她把身上的土拍干净,招呼围观的护士扶她去病房休息。她冰凉的双手搭在我胳膊上,我方才发觉,原本应是白鹤般高挑颀长的女孩,此刻竟显得这般矮小畏缩。转身离去时,她问我,姐姐,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吗?我垂下眼,极力不让泪水涌出,柔声说,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六
我时常会想起那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她有着葡萄般的大眼睛和白中泛粉的肌肤,藕节般的小胳膊上扎着留置针,我去看她时会骄傲地给我背诵刚学到的古诗,即使面对艰难的化疗也从不轻易哭泣。那次事件后,有人联系了媒体,阮子郁母女的困境被刊登在本地的报纸上。我不知道是迫于舆论压力抑或终究血浓于水,阮子辰最终同意了骨髓捐献。11月,手术顺利进行,所有人都很振奋。手术后第四天,孩子开始持续发烧,肺部出现严重感染,尝试各种抗生素也宣告失败,我注视着她生动的五官逐渐褪色,犹如一个拙劣的石膏雕像般毫无生机。感恩节那天,她奇迹般地恢复了活力,吵着要玩心爱的玩具汽车,阮子郁激动地跑去商场买来了好几辆最新款,我坐在床边给她读童话故事,我们灿烂地笑着,眼泪在心里流。凌晨两点,她无声无息地走完了短暂的人生旅程。阮子郁怔怔地看着她幼小的身体被送入太平间,既不撕心裂肺地哭嚎,也不怨天尤人地咒骂。阮母在一旁冷冷地说,这就是命,早叫她别折腾了,费了半天劲不也是这个结果?
流言蜚语自己长了翅膀,不消一个星期,我就从点头之交的同事那里听说了阮子郁的故事。人们乐此不疲地讲述着事件的细节,反复描摹出一个苦命女人的形象,末了加上一句,跟她一比,自己这样平淡的生活也难能可贵了。他们以为,阮子郁会远走高飞,离开这个伤心地,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捧回孩子骨灰盒还不到一个星期,阮子郁就打扮得神采奕奕地去市场买菜,遇到相熟的邻居也主动笑着问好。她在商城的化妆品专柜找了份工作,迅速从母亲的房子搬出,一个人住在二环边简陋的合租屋里。
我问阮子郁,真的不走了吗,就在这扎根了?她笑着反问,不然还能怎么办?小时候看到海市蜃楼,就以为自己真能走到那,其实,在哪活着都一样。她烫了波浪卷发,脸上的妆容一丝不苟,精致的套裙取代了从前的衬衫,身材也愈发丰满,身上总是散发出混杂着化妆品和香水的脂粉气。每个月,我们都约着去郊区爬山,她会拿出日常攒下的化妆品小样,一股脑地塞进我包里。陈凯不时去外地出差,阮子郁提出帮他照顾孩子,一来二去,两人竟相处得如母子般亲密无间。我看出陈凯的儿子对这个表姑有着天然的好感,问他为什么,他略显羞涩地说,表姑漂亮又温柔。我们听了都忍俊不禁。
有人介绍了隔壁中学的教师给我,处了一年多,彼此觉得还算满意便定了下来。筹备婚礼时,父亲虽高兴,却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你长大了,这些事情你自己操办吧。倒是阮子郁一直跑前跑后地张罗,选酒店、订婚纱、采买物品、布置婚房,她甘之如饴地为我做着这些杂事。有一天,她神秘兮兮地跟我说,要给我介绍个人。我见那人紫脸膛、圆眼睛、驼峰鼻,两片薄薄的嘴唇,笑起来眼尾皱起道道浪花般的纹路,谈吐举止倒是温和有礼。过后阮子郁说,她准备辞了商场的工作,在小区附近开家服装店。我问,你们准备结婚吗?她惨笑道,目前还不行,但他对我是真心的,先走一步看一步吧。我满腹狐疑,陈凯有次说起,连声叹气:“那男人生意做得挺大,不过有家室呢。”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想劝阮子郁离开那男人,但看她心满意足的样子便于心不忍,安慰自己道,这样的感情长久不了,终究有分手的一天,不如让她多开心一阵。
刑警队给我打电话那天恰是初雪时分,小城公交车停运,厚厚的积雪在人们的踩踏和车辆的碾压下,成了满地黑色的雪泥。我踏着一地泥泞走在通勤路上,手机铃声响起,一个冰冷的男声传来,伴随着耳鸣和眩晕感,他的话语在我脑海中愈发支离破碎。我失魂落魄地闯进公安局,无论如何也无法将面前冰冷的尸体与那个几天前还撒娇般让我陪她一同去海南过节的阮子郁联系在一起。不一会儿,陈凯也赶来了。我们被告知她死于一场意外事故,昨夜她与同居的男人争执起来,男人喝了酒情绪激动,一把将她推倒在地,她倒下时后脑勺偏巧磕到了桌上的花瓶,男人呆愣了一宿,今早前来自首。阮子郁的母亲已改嫁到外地,多方联系未果,警察只好翻遍了她的通讯录,找到联系最多的我和陈凯两人。我如同一个提线木偶般回答着警察的问话,心中五味杂陈,这才明白人在悲恸到极点时是哭不出来的。
火化前,我再次走入冰冷的停尸房,长久地凝视着她,试图将她的样子刻印在心里。陈凯哭得变成了公鸡嗓,不停地说着,我妹妹命怎么这样苦?不知怎的,我竟不觉其他人的命运比她优越多少,我告诉陈凯,她只是度过了属于自己的磨炼。我一字一顿地说,每个人都一样,她不需要谁来可怜。
第二年春节假期,我与爱人一道去外地拜访了多年未见的朋友。他带我们登临当地名山,山顶处有一座石头搭成的庙宇,低矮小门上白底黑字挂着一副对联,上书:坐看青山好,闲知白昼长。我反复看着,觉得意味甚好,便捐了少许香油钱。朋友指着远处一片焦黑的土地说,几天前一场突如其来的山火烧毁了这里。我点点头,心想人的命运与残酷的自然界何其类似,但人们却总是执着于用自己思维编织出一个个“合情理、有因果”的故事。猛烈的西风呼啸而过,吹得我头上的帽子摇摇欲坠,我倔强地挺直了身子,眯起眼睛环顾脚下连绵的群峰,此刻万籁俱寂、天光大亮,无所拘束的自由感流淌在我的心头。“意外统御万物。”我们终将随波浮沉,但也终将保有不为物役的权利。功名馀事且加餐!
【作者简介:梁莹,生于1993年,现居石家庄。此为作者正式发表的第一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