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2025年第4期|冉也:春·发
编者按
近年来,《天涯》致力于从自然来稿中挖掘新人新作。通过“自然来稿里的文学新人”小辑以及“新人工作间”等板块,为更多优秀年轻作者提供了发表作品的机会。《天涯》坚信,无论作者名气如何,稿件的质量才是衡量一切的标准。那些在《天涯》露面的新人,若能持续保持出色的创作势头,未来必定能在文学界占据一席之地。《天涯》近两年推出的部分作者,如杨乾、高临阳、章程、杜峤等已经越来越受到关注。
《天涯》2025年第4期“小说”栏目特别策划“新人工作间 2025”,冉也、梁莹、陈煊楠、苏莹、钟芩、李知鸢、苦子这七位从自然来稿里挖掘出来的年轻写作者,展现了他们的宏阔视野和多维体验,其中有三位是第一次发表作品。
从今天开始,我们将陆续推出本期“新人工作间 2025”中七位作者的小说。微信推送这个小辑的小说时,我们还是按照惯例,采取闭环互评的方式,即后一位作者评前一位作者的小说,第一位作者评最后一位作者的小说,形成闭环。
春·发
冉也
改稿会上,一位编辑老师说我的小说写得这也好、那也好,如果能有那种看完后让人“啊”一下的东西,就更好了。
为了找到那种让人看完“啊”一下的东西,我拿着新疆作协开的介绍信,在秋末的某个下午一头扎入吐虎玛克镇,走进镇政府宣传科的办公室。很快,我就被一个电话安排去镇小学。
镇小学大门口。接我的学校后勤主任明年六十岁,就要退休。我问:“不是说延迟退休吗,你还退得了吗?”
后勤主任说:“不知道啊,看上面的意思吧。”
后勤主任在六年级教室里喊了五个学生,三男两女,让他们拿着扫帚、簸箕、水桶、拖把、抹布跟上来。我们聊着天,走到后院大榆树下的一座砖木平房前停下。房子看上去像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门口的白杨木长条课桌上,堆着给我准备的被褥、暖水瓶之类的。
后勤主任有些不好意思,说:“我让学生给你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啊!”
我说:“这房子老啊。老了老了,竟然还不塌?”
“实在不好意思啊,再没空房子了。”后勤主任把锁子拧开,推开门,“这个房子以前专门招待来视察的领导,后来就空着了。”
我说:“没事,我就是来体验生活的嘛!”
一个男孩子说:“我们过得可不是这种老生活了,你为啥还要体验呀,这不是没苦硬吃吗?”
“不然,住到我家去吧?”一个女孩子说,“住在这里,你不害怕吗?”
后勤主任回头“啧”了一声女孩,她就藏到别的小孩后面去了。
我还是决定住在这儿,我怕麻烦人。我经常熬夜写东西,还是一个人住自在些。我心里的另一个声音说:不跟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咋能写出让人“啊”一下的东西呢?
这会儿已经是放学时间,我谢绝了孩子们帮我打扫房子的好心意,重新锁上门,走路到街上的回民饭馆,要了份过油肉拌面。来都来了,先饭吃饱,再活干好嘛!
饭馆老板听说我是从乌鲁木齐到这儿写小说的,专门给我送了几串红柳烤肉。“大作家,你的小说会印成书吗,能不能把我的饭馆写进去呀?”
他问这话的时候,烤肉已经被我吃了一半。我只好说:“没问题啊,老板。”
最后,他又问:“那你住哪儿?”
我说:“镇小学啊。”
老板神情冷了一下,问:“老榆树下那个房子吗?”
晚上,我躺在床上,看到电棒上的积灰没有擦掉,光散射在房间的简单陈设上:临窗一张松木写字台,配两把松垮垮的白杨木椅子。靠墙一条瘸腿的柏木长条凳,上面堆放着我带来的几沓书。这会儿,窗户开着,屋外的虫鸣要全都挤进来似的。我关了灯,跑进屋内的月光像温泉水,闷热。后半夜,虫鸣止住,我还是睡不着,总听到桌子里有什么在响,像指甲在抽屉的隔层里抠。我不由得想到那个小女孩和回民饭馆老板的话了。我的身体绷直,心里有点害怕。
我耸动着耳朵听,突然想到改稿会上认识的那位女编辑。如果是她,一定会被吓得“啊”出声来吧?
想到这里,我心里的那点儿恐惧不见了,只剩下捉弄别人的快乐。
这个房子,咋啦?
我爬起来,走到窗户前,看到校园广场中央的太阳能灯亮着。透过榆树的枝杈树叶,我看到很多人站在灯下。他们朝着我笑,有个男人朝我这边喊:到底能不能看到吐虎玛克镇呀?
另一个女人跟着喊:你不是说,一定能在电影里看到我们这些人吗?
这些人真奇怪,我又不认识他们。
桌子夹层里的声音还在响。我把写字台中间的抽屉抽出来,声音消失了。我用手电筒照进去,看到夹层里的一沓稿纸和一本薄薄的笔记本。
这个发现是一个惊喜。我翻开稿纸,蓝色墨水写的繁体字,第一页是标题:《春·發》。作者:王維。
我随意翻了几页,打开笔记本,也是繁体字,偶有连笔,认不真切。浏览一遍,每一页都写得很简单,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一些吐虎玛克镇的片段场景记录和一些日常计划。大概是这个叫王维的人从香港来到这里,想要写一部文艺电影的剧本。日记里提到的剧本应该就是眼前这沓稿纸上的内容。我打开电脑搜索一番,没有找到这部电影的任何信息。果然,翻到日记的最后一页,王维留下了这样一行字:劇本完成后,每月寄出兩份,至今無任何回信。
为方便阅读,我用小说的形式把它呈现出来:
一九九二年六月的某个下午。
一场雨水过后,宽沟草场的泥泞地面被青草遮掩。起伏的草地尽头,雾气笼罩着的松树林后扔出一把镰刀样子的彩虹。云雀从半空扎进草里不见,又忽地从几步远的地方弹起,混杂的虫鸣被远处摩托车的轰鸣声惊起。潮气顺着青草往上爬,爬到巴吾里江嘴边的时候,被风吹到他的身后。
兽医巴吾里江骑着一辆幸福牌摩托车,红色,瘦瘦的。车子在横穿草场的碎石路上跑,橡胶轮胎每压过一颗稍大点的石子,就要兔子似的跳一次。他牢牢持住车把,两只眼睛不敢往左右看,也不敢往太远处看。来宽沟草场的路上,滑倒好几次,车子沾满凌乱的浅棕色泥点,车子后载货架上的白色塑料药箱摔破了一个角。后视镜歪了,像一双长反了的耳朵,他也不管。草原上,用不着看后视镜。
车子经过连在一起的两个涝坝后,他看到努尔苏力旦骑着马从半坡上冲下来。
巴吾里江捏住刹车,喊:“路不好走啊。”
努尔苏力旦下马,细心地把缰绳在马的脖子上绕几圈,让马儿走到涝坝边喝水。镜面一样的涝坝里装着天空和彩虹,马嘴轻轻一碰就碎开了。他指了指喝水的马,说:“骑马的话,好走呢。”
巴吾里江说:“没有摩托车快呀!牛咋样了?”
努尔苏力旦叹口气,说:“已经不行了。晚上不停地吐,晌午的时候就不行了。”
“我还是来晚了呀!”巴吾里江的头低下,问,“是不小心吃到白毒草了吗?”
努尔苏力旦说:“这几头引进的牛,笨得很啊。咱们当地的牛就不会吃白毒草。”
“这样的话,损失太大了。”巴吾里江说着就要掉转车头。努尔苏力旦拦住,说:“好不容易上来一趟。到毡房里,奶茶喝一碗吧?”
巴吾里江还在犹豫。努尔苏力旦又说:“帮我看看羊吧。”
大多数的云回到天山深处去了,太阳被留下来的一团厚白云托着,像被热油煎着的鸡蛋缓缓向西山滑动。这会儿,云的确少得可怜,天空倒像是无边的蓝色布幔,罩住了整个宽沟草场。他们一个人骑着马,一个人骑着摩托车,齐头行进在草原的碎石路上,翻过山丘后不见了。彩虹也被他们走散了。
巴吾里江是阿勒泰人,新疆八一农学院畜牧系毕业后分配到吐虎玛克镇,成为镇子上唯一的兽医。除了镇上的家禽牲畜,宽沟草场的畜类也归他管。他不得不经常往返于镇子和宽沟草场。中午,努尔苏力旦托人请他到草场上去,说是从外地引进的牛不吃草,还有呕吐的情况。当时,他正在蒙根布哈村给汉族人的鸡打完疫苗,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给摩托车灌上油就往宽沟草场跑。这会儿,他的心像被雨水打散的鸟窝,木乱得很。
前些年,草原上有阿吾勒巴斯,他们生活经验丰富,基本能够应对牲畜突发的疾病。这几年,老人们陆续搬到镇子上住,巴吾里江不得不担负起这个责任。每年春天,疫苗一波接一波地打,但牲畜的意外死亡仍然高发。努尔苏力旦说:“我就反对给牛羊打疫苗,这等于镇上的汉族人给蔬菜喷洒农药。你说,人吃的是蔬菜,还是吃的农药,你不觉得吗?羊肉都没以前好吃了。”
巴吾里江说:“以前牛羊不打疫苗,一出现瘟疫,一群一群地死。你不记得了吗?”
努尔苏力旦扭过头往天上看。过会儿,又说:“这头改良牛是我在信用社贷款买的,说死不也死了吗?”
“人生无常啊,”巴吾里江说,“牛也一样的。”
“人生无常”这四个字,是他新学来的。镇小学的王老师老爱说这句话。王老师教语文,说是从口里来的。不忙的时候,巴吾里江经常找他喝酒、喧荒。王老师说话很有意思,有深度。他喜欢跟有深度的文化人聊天。
努尔苏力旦家的毡房在宽沟河南面的山冈上。四座大大小小的白毡房离得不远,远处看像聚在一起的哈萨克大尾羊。毡房不远处栽着一棵枯死的白桦树,缠绕在枝杈上的彩色布条已经被风化,两个哈萨克妇女正在旁边准备晚饭。毡房前的锅里热气腾腾,年轻的女孩手里拿着锅铲,翻搅着锅里的肉。
巴吾里江说:“中毒的牛,肉不能吃啊。”
努尔苏力旦说:“不是牛肉,你的心放在肚子里吧。”
努尔苏力旦把马拴在马桩上,巴吾里江的摩托车停在毡房边上,熄火。看上去年龄大的那个女人走过来打招呼,努尔苏力旦说是他的老婆。年轻的姑娘看向他们这边,笑的时候用门牙边的牙齿轻咬下唇。她站在那里,右手捏着左手腕。
“我老婆那边的亲戚,来看我老婆。”努尔苏力旦笑,凑到巴吾里江的耳边,“漂亮得很吧?她是帕丽扎提。”
巴吾里江在吐虎玛克镇见过她。有一次,他去商店买东西的时候,碰上她送牛奶。今天,她穿着草绿色的裙子,上身穿黑色的针织衫。她用彩色丝线编头发,风吹过像颤抖的花蝴蝶。巴吾里江朝她笑笑,说:“我见过你,在镇上的那个商店前头。”
帕丽扎提像受惊的小鹿,眼睛朝努尔苏力旦的老婆看看,又快速瞄一眼巴吾里江,说:“我也知道你,你是镇上新来的兽医。”
“我叫巴吾里江,”他说,“你们家在山上有羊吗?都好吗?”
帕丽扎提笑了,说:“我爸在山上放羊。从这儿到我家的毡房,要走过十三道浪沟呢。”
巴吾里江说:“那有点远了。不过你需要的话,我可以跟着你去看看你家的羊。”
努尔苏力旦的右手按上他的后背,把他往毡房里推,说:“她家的羊好好的,有啥可看的啊。我们还是先进去喝奶茶吧。”
努尔苏力旦的老婆提着铜水壶走过来,又回头看着帕丽扎提笑。一副啥都不用说,啥都懂了的样子。
他们洗完手,进到毡房里坐到板床上。努尔苏力旦摊开餐单,把馓子、包尔沙克和干果放在上面。不大一会儿,努尔苏力旦的老婆端着奶茶进来了,说:“刚烧好的奶茶,先喝上。肉还得等一会儿呢。”
“把摩托车上的泥擦掉去吧。”努尔苏力旦的老婆说。
喝奶茶的时候,巴吾里江趁低头的空儿,透过撩起的毡帘往外看。帕丽扎提用盆子接来银花花的水,拿来深棕色抹布擦掉摩托车上的泥点。巴吾里江的心里开始发烫,他用右手不断摩挲着自己昂起的脖子,给马梳毛一样。
“你说心里话,”努尔苏力旦压低声音,“是不是看上这个丫头子了?”
巴吾里江被戳穿了心事,不好意思地笑:“怕是人家心里有人了啊。”
“这个我没听说过,还没结婚呢。”努尔苏力旦哈哈大笑,说,“要是能成嘛,也是好得很的事情。”
羊肉是清炖的。草原上的羊肉,只用清水煮,不放煮肉用的料包。肉快熟的时候,放进去切成块的土豆、胡萝卜,有时候也放两根切成小节的嫩玉米进去。帕丽扎提把整两颗皮牙子切成花瓣大小放到碗里,撒上盐,从锅里舀一勺肉汤浇进去。肉熟后用铁签子捞进浅底的大盘里,最后把碗里的皮牙子连汤一起浇在羊肉上。
吃肉的时候,努尔苏力旦念叨:“改良牛怎么会吃白毒草呢?咱们当地的牛就不会吃。”
巴吾里江叹口气,又说:“人生无常啊,牛也一样的。”
帕丽扎提说:“还好有巴吾里江医生,不然草原上的牛啊羊啊,咋办呢?”
帕丽扎提说话真好听。巴吾里江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像个小学生似的不停点头,说:“我一定把我的工作干好啊!”
晚饭一直吃到草原上的月亮升起。努尔苏力旦拿过冬不拉,问巴吾里江:“我们唱《比普勒》吧?”
琴弦一拨,歌声就从他们的喉咙里跑出来了:
马儿有跑不完的路,
我们有唱不尽的歌,
音乐的力量让我们一直歌唱。
嘿,像花儿一样的你,
来一首高亢的歌曲吧。
比普勒、比普勒、比普勒,
……
男人们把酒喝干后,琴声停了。努尔苏力旦和巴吾里江倒头就睡,女人们把餐具从板床上撤下来,拿到毡房外面清洗。月光亮堂堂,能看得清餐具的纹路。这会儿,月亮爬在半坡的密林上,注视着草原上高矮不一的花、草、夜间出没的野兽和藏在草里呓语的虫子。马儿站着睡觉,不知道睡着了还是没睡着。微风中偶尔传来几声马儿粗重的鼻息,草原上更静了。
第二天早晨,巴吾里江起得早,他得赶回吐虎玛克镇去。走出毡房的时候,他看到帕丽扎提正在烧水。他问:“你要回镇上吗?坐我的摩托车。”
帕丽扎提问:“那样能行吗?”
努尔苏力旦从毡房里出来了,拉着巴吾里江去看羊。羊圈是从林子里捡来的枯树条围起来的,栽在土里的小木桩用拇指粗的棕色尼龙绳串在一起。巴吾里江远远看了一眼,就说:“羊吃得好呢,膘情应该很好。”
努尔苏力旦说:“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巴吾里江说:“你应该能看出来呀!早晨,如果看到羊挤在一起,那就是没吃饱,怕冷。相反,那就是吃得好呢。”
努尔苏力旦说:“这个方法我知道,就是不知道科学不科学啊?”
“那有啥不科学的?祖先们传下来的经验也要相信。书里面讲的,也不一定对呀。”巴吾里江又问,“三联疫苗打了吗?”
“没有,”努尔苏力旦说,“我还是不想给羊打那个东西。”
巴吾里江再没说话,回到毡房里。他们一起吃完早餐,努尔苏力旦就要出去放羊了。巴吾里江发动摩托车,载着帕丽扎提一起回吐虎玛克镇。
路上,他们都不怎么说话。路还是那么颠簸,帕丽扎提有意靠后坐,紧贴着巴吾里江绑在后面的药箱。巴吾里江说:“你还是抱着我的腰吧。路太颠,不安全啊。”
帕丽扎提略一犹豫,轻轻“嗯”一声,用拇指和食指轻揪着巴吾里江的薄皮夹克,小心翼翼。巴吾里江心里有点失落,他希望帕丽扎提能拦腰抱紧他,身子紧贴着他才好。他故意轰油门,车子快速跑一段后,又“哎哟”一声,装作路不好走。他猛捏刹车,让她尖尖的下巴在他的后背上轻撞。上大学的时候,他看过一部香港的动作片,里面的男演员就是这么干的,逗得观众哈哈大笑。没想到,他有一天也可以上演这个桥段。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就好起来。他想唱歌,他唱歌很好。以前放暑假的时候,阿勒泰草原上有阿肯弹唱会,他的歌声引得一众姑娘们脸红心跳。
下山后,路好走起来。巴吾里江放慢速度,找话题跟帕丽扎提聊天。他问:“你们家在镇上也有房子吗?”
帕丽扎提说:“对呀!我妹妹在奇台上学,我和妈妈在镇子上养奶牛,爸爸在山上放羊。”
巴吾里江说:“我到镇上工作不久,还没去过你们家呢。”
帕丽扎提说:“你前面的兽医到我家去过。他退休后,你就来镇上了。”
巴吾里江说:“那,以后你们家归我管了。”
帕丽扎提在后面笑,说:“你管不了那么宽吧?我们家的牛归你管,还差不多。”
她看到巴吾里江的脖子“唰”地红了。他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帕丽扎提“哦”了一声。
巴吾里江又说:“我说的是另一个意思。”
“我知道。”帕丽扎提说,“我开个玩笑,你咋这么老实呀?”
巴吾里江说:“我心里紧张得很,你不要笑话我啊。”
帕丽扎提问:“你有啥紧张的?”
进入吐虎玛克镇后,帕丽扎提要求下车走路回家。巴吾里江说:“那是为啥呢?我一脚油门的事情。”
帕丽扎提说:“我还是走路回去吧。镇上人看见,不好。”
巴吾里江说:“你管他们干啥呢?我们啥事情都没有。我先去邮政所拿报纸和杂志,再送你回去吧。”
帕丽扎提说啥都不愿意,她的身体一扭,车头乱摆。巴吾里江赶紧把车停下。帕丽扎提从车上溜下来,整理下头发,说:“不好意思啊,巴吾里江医生。”
她跟他告别后,他没有急着发动车子。可能是坐车太久的原因,她走路的时候有点不自然,右腿像是着急去追左腿。她还穿着昨天那套衣服,草绿色的裙子,上身套黑色的针织衫。他看着她的背影从大变小,慢慢变成一个黑、绿色双拼的点,像县城里台球桌上的半色球,被他的目光推着,最后落进某条小路。
巴吾里江的手在后座上摸了摸,那上面还残留着她的体温。他抬头看看天,太阳光像是能把人的眼睛刺瞎。他赶紧闭上眼睛。他想到昨晚在毡房里喝酒的场景。努尔苏力旦弹琴,他的老婆给大家倒奶茶。努尔苏力旦让他跟帕丽扎提合唱哈萨克民歌《燕子》:
燕子啊!
你的性情愉快亲切又活泼,
你的微笑好像星星在闪烁!
啊!眉毛弯弯眼睛亮,
脖子匀匀头发长,
……
他发动摩托车,往邮政所的方向跑,轻轻哼唱:
帕丽扎提的性情愉快亲切又活泼,
帕丽扎提的微笑好像星星在闪烁,
帕丽扎提的眉毛弯弯眼睛亮,
脖子匀匀头发长,
帕丽扎提啊……
邮政所的门开着,里面没人。巴吾里江喊了几声后,一个酱油样肤色的男人从后窗向他看过来,认出是巴吾里江,问:“你来拿报纸吗?”
巴吾里江跟对方打招呼:“叶尔肯,一切都好吗?”
一个女孩的声音从窗户后面传过来:“还没有分好呢,分好给你送过去嘛!”
“哪个人在说话呀?”巴吾里江问。
“我,”窗户后站起来个女孩,“达娜。”
巴吾里江一看就愣住了。要不是他才跟帕丽扎提分开,很可能就认错人了。她们长得太像了。他问:“你是帕丽扎提的妹妹吧?”
达娜放下手里的信件报纸,揭起后门的门帘进来,问:“我咋没见过你?”
巴吾里江说:“你跟你姐姐长得真像。我昨天去宽沟草场给努尔苏力旦家的牛看病。今天,我跟你姐姐一起回镇上的。”
叶尔肯对着达娜说:“咱们镇上新来的兽医,巴吾里江。可是厉害得很啊!”
“我姐姐回来了吗?”达娜的眉毛跳舞,说,“那你稍等一会儿,我把你的报纸找见。”
达娜又跑到后院去翻找寄给巴吾里江的报纸。巴吾里江问:“达娜怎么在这里呀?”
叶尔肯不好意思地笑笑:“达娜过来帮忙。她认字的本事有呢,厉害得很!”
巴吾里江凑过来,说:“达娜,长得跟她的姐姐很像啊!”
叶尔肯也压低声音:“你可千万不要认错人呀!”
晚上,巴吾里江躺在床上,听到窗外风吹过白杨树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睡不着,脑子里的帕丽扎提老是冲他微笑。那笑让他像是躺在蒸笼上,他的身体热气腾腾,黏得他心里发慌。他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窗户才发现屋外开始下雨,细雨往窗户里面钻,落在他的手上、胳膊上、脸上。后来,雨变大了,屋顶上的雨水从塑料排水管上涌下来,发出那种扫帚与水泥地摩擦的声音。
他把“热得快”插进暖壶里烧水,听着壶里的声音从“嗡嗡”变成“咕咚”。“热得快”在雨夜里发出尖锐啸叫的时候,他拔掉电插头。水烧开了。跟父辈们喜欢喝茶不一样,他喜欢喝白开水。喝茶让他兴奋,尤其是晚上喝茶,他会整夜睡不着觉。他喜欢一切口味清淡的东西,重油、重盐、过甜、过酸和太辣的东西他都不喜欢,这可能跟他这几年吃学校食堂的饭菜有关。当清淡的口味成为一种习惯,身体会本能地抗拒一切热烈。
他用不锈钢的杯子喝水,杯子是他到吐虎玛克镇工作前,县畜牧局召开动员会议的时候送的。这会儿,他把冒着热气的杯子放到床头柜上,重新躺回床上。他的后背接触到一大块的潮湿。他伸手去摸,那湿冰冰凉凉,伸手一抓,被子都能拧出水来。他打开手电筒,看到天花板上洇出一块屁股样的形状,水滴滴答答往下掉,像患了前列腺病的中年男人。
他刚来的时候,邻居就提醒他,这几年夏天,吐虎玛克镇的雨水越来越多,让他把屋顶上的防水油毡重新铺一遍。他忙,早就忘了这回事儿。他光着身子从药柜下拿出大卷的塑料布,把药柜全部包起来。他担心雨水渗进药柜。他把被褥提到长长的玻璃药柜上晾开,把铁架子的单人弹簧床移到干燥的地方。最后,他穿好衣服,套上黑色的雨衣,扯下一块塑料布,拿起手电筒走出门去。
在屋后,他搬来木梯。雨下得越来越大,脚底滑,他爬得小心翼翼。这里的房子大多设计成平顶,在屋顶的两侧或者后方留出下水口。屋顶上积了薄薄的一层水,一个下水孔被树叶和淤积的泥堵住了。他蹲下来用手清理,让屋顶上的积水顺着出水孔迅速流下去。他大概推测屋顶漏水的地方,把整张的塑料布铺在上面,用淤泥压上边缘,再用砖块压一遍。他心里清楚这么做不能完全阻挡雨水下渗,但他不能什么都不做。
他直起身子,看到整个镇子都被这个雨夜吞噬。在那一片漆黑里,镇小学里宿舍区有一处窗户的灯亮着,那是王老师的宿舍。除了王老师,镇小学的老师都是本地人。他顺着梯子往下爬的时候,决定去找王老师聊天。今晚,他无处安身,那扇亮灯的窗户是他的希望。
他回到屋里,看到漏水点滴水的频率明显变低。他把堆在地上的药品和报纸全部搬到桌椅上,全屋检查一遍后锁上门,朝着镇小学的方向走去。
他一走进学校的大门,王老师的声音穿过打开着的窗户,撞开细密的雨丝迎过来。他大概是在读什么东西,声音在雨夜里像有人敲打水缸的内壁,闷闷的。巴吾里江快步赶过去,在门口抖落身上的雨水。他的手攥成一朵花的形状,用手指关节敲门,窗户里的声音停了。里面问:“谁啊?”
他说:“王老师好吗?是我,我是巴吾里江。”
门开了。王老师看着淋成落汤鸡样的他,歪着嘴笑,问:“你咋半夜三更跑我这儿来了?”
“我的房子,漏水。”巴吾里江抹去脸上的水,把帽子推到后面,“我看你这儿灯亮着。跟你聊聊天,可以吗?”
王老师挪开一步,让巴吾里江进来。他从屋后拿出干毛巾递给巴吾里江,笑着说:“你就可怜的。来,水擦掉。”
王老师的宿舍布置极其简单:临窗一张松木写字台,配两把松垮垮的白杨木椅子。靠墙一条瘸腿的柏木长条凳,凳子上摆着几沓报纸和学生的练习册之类的。
王老师找出一只搪瓷杯用水冲洗,让巴吾里江自己拿凳子过来坐。巴吾里江坐下来,看到桌面上的白酒瓶打开着,还有一碟花生,旁边是一本反扣着的书。
王老师说:“喝点儿?”
巴吾里江搓搓手,问:“学校里可以喝酒吗?”
王老师说:“我是老师,又不是学生。今天是周六呀!”
巴吾里江笑了,说:“还是当老师好啊。”
王老师坐下来,给巴吾里江倒酒。巴吾里江拿起桌子上的书,问:“你刚才是在朗诵书吗?”
“雨夜消遣。”王老师把酒杯端起来,“我特别喜欢下雨天。”
他们端起酒杯碰了一下,喝干净。
“王维,”巴吾里江看到书上作者的名字,“这是你写的吗?”
王老师笑得倒酒的手发抖,说:“彼王维非尔眼前之王维,写这首诗的王维是唐朝的大诗人,你眼跟前这个王维,可没那个本事呀!”
“我还以为是你写的呢,你们的名字一样,”巴吾里江盯着书上的字,“我们哈萨克族也有很多大诗人,我们喜欢有文化的人。”
“我上大学的时候看过几本,翻译过来的。很浪漫,也很有哲理。”王老师说。
“过两天,我让同学从乌鲁木齐寄几本过来,送给你。”巴吾里江说,“这首诗写的什么呀?”
“相思。”王老师喝一口酒,眼睛微闭,“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你背得真好!”巴吾里江说,“字都对上了。”
“你真会开玩笑,”王老师感觉自己被鄙视了,“我学的专业就是这个。”
巴吾里江问:“这首诗啥意思呢?”
王老师说:“写给他的朋友李龟年的,思念朋友的诗。”
“李龟年……”巴吾里江问,“女的吗?”
“男的。”王老师说。
巴吾里江哈哈大笑:“怎么还想男的呀,真是把人的牙都酸掉了!”
“男的就不能想了?”王老师又端起酒杯,“像你和我一样的朋友嘛。来,阿拉克西!”
阿拉克西,是哈萨克语里“喝酒”的意思。
他们又把杯子里的酒喝干净了。
“现在,也用来表达爱情。”王老师凑过来,“你有喜欢的女娃没?”
巴吾里江的脑子里冒出帕丽扎提的样子。
他迟疑了下,有些不好意思。
“你说呀!”王老师催问他。
“有一个,但是刚认识,不知道算不算?”巴吾里江说这话的时候,看上去有些扭捏。
“当然算了!”王老师眉毛向上一挑,“谁?”
“帕丽扎提,你知道吗?”
“家里养奶牛那个?”
“对,我昨天才跟她认识。”
“她不是喜欢叶尔肯吗?”
至少有两个这样的夏天,巴吾里江在等待帕丽扎提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他们认识后的第一个夏天,他每天出诊前都要骑着摩托车故意经过帕丽扎提家的大门,期待看到她的影子出现在院子里。他要跟她打招呼,露出训练好的笑。冬天到来后,巴吾里江的笑几乎被冻僵在脸上,帕丽扎提依然没有出现。他突然意识到,摩托车发出的轰鸣似乎成为一种信号,帕丽扎提迈出屋门的脚会被那声音逼回屋内。
第二年春天到来后,他改变策略。每天起床后,他穿好衣服,在镇子的小路上跑步。他跑到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时候,阳光恰好挨到帕丽扎提家的窗户下沿。她拉开门,探出头朝天上看,视线收回的途中,看到巴吾里江在她家的院门口弯腰喘气。他用左手扶着膝盖,右手伸出朝她打招呼:“早上好吗?帕丽扎提。”
她回他的时候,眼睛朝着屋内看:“早上好啊,巴吾里江医生。”
他满意了,直起身子,跑开。他想象她的目光会追随他的背影。事实上,帕丽扎提早就放下门帘,拿出塑料脸盆开始洗漱。
夏天到来。因为人热心,医术又好,巴吾里江在镇子上积攒了好名声。他没有看到帕丽扎提跟叶尔肯在一起,却也没有找到跟帕丽扎提单独相处的机会。尽管,他经常跑到帕丽扎提家的院子外面,隔着墙问她的妈妈:“牛好吗?家里好吗?”最后,他问:“帕丽扎提呢?”
他早已能够冷静地给狂躁的公马去势,能够让濒死的老牛站起身子,但他没法让自己坦然地站在她的身边。他心里对她的喜欢与日俱增,面对她时的胆怯也越发加重。
跟王老师喝酒的时候,他问:“我该怎么做呢?王老师。我把她喜欢得不行了。”
王老师往椅子后面一靠:“摩托车后面的大药箱子取掉。”
“不行。”巴吾里江的回答很干脆,“用的时候来不及拿呀。”
“那就,摩托车后座上的褡裢放油箱上,后座腾出来,让帕丽扎提坐。”王老师说。
“她不愿意啊。”巴吾里江点了根烟,左手支着脑袋。他能听到烟草在耳边燃烧的声音,毕毕剥剥,像是要把他的心烧化。
“你嘛,载着她去县城逛街,买东西,买女娃喜欢的东西。漂亮衣裳、好看耳环、香香的擦脸油,都买上。”王老师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喜欢这些的女娃。”
巴吾里江皱着眉头,说:“帕丽扎提就不是那样的人啊。”
“重要的在后头呢,”王老师站起身,“她高兴了,回来的路上,找个风景好又没什么人的地方,你就大胆拉她的手……”
“啊?”巴吾里江的声音突然拔高,“这能行吗?”
“谈恋爱就是这样的。”王老师重新坐下来,“你还不懂?”
巴吾里江盯着王老师看。
“这不是强来的,”王老师两只手在半空划拉,“你要感受呀,一步一步地感受,要等你情我愿的时候。”
“你为啥给我说这些啊,王老师?”巴吾里江心里不高兴得很。上大学时候,舍友们晚上睡觉前也会聊怎么跟女同学谈恋爱的事情,但他很少参与。他听来了很多谈恋爱的方法,但他不想用在帕丽扎提身上。她那么好看,那么美,只有真心配得上她。
“疫苗,”王老师看着他,“爱情就像有毒的草,有时候吃着甜,要命。有时候吃着苦,但能救命。我给你的这个方法,就像你给羊打疫苗。有了这个疫苗,你就不怕爱情的毒了。”
巴吾里江第一次讨厌“疫苗”这个词。他想到了努尔苏力旦家那头不小心吃了白毒草的牛。疫苗,救不了吃白毒草的牛啊。
他想起努尔苏力旦的话:“这几头引进的牛,笨得很啊。咱们当地的牛就不会吃白毒草。”
他坐回凳子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那你还会干啥吗?”王老师问。
“唱歌。”巴吾里江抬起头,“你还是给我讲讲王维的那首诗吧?”
七月的某个周五,他去奇台县参加畜牧局的会议。傍晚,他回吐虎玛克镇的路上,看到了帕丽扎提的妈妈。她的手里提着印有“奇台县人民医院”的塑料袋,里面装着瓶瓶罐罐的药。他的车停下,问:“要走回家去吗?”
她的妈妈回头看他。她的眼睛迎风流泪,眼角发红。“哦,是巴吾里江呀!我去医院,错过了回去的班车。”
“五十公里路呢,你难道打算走回去吗?”他把摩托车停好,伸手把后座上的褡裢向后移,用绳子固定好,留出坐人的位置。
“县城里住的房子没有,住招待所的钱也没有。”帕丽扎提的妈妈把药袋搂到怀里。
“上车吧,”巴吾里江跨上摩托车,“坐我的车回去。”
她的身材发胖,跨上车后座的时候很艰难。巴吾里江用左腿使劲撑住车身,让车子的一边离地面更近一些,方便她坐上去。
“谢谢啊。”她的两只手牢牢掐住巴吾里江的腰,掐得他疼。
“不要紧张,”他晃晃身子,腰轻松了些,“我开慢些,放心。”
“好得很,巴郎子。”她从后面伸过来的拇指差点戳到巴吾里江的鼻子。
巴吾里江的心里开花了,心想:“如果是帕丽扎提就好了。”
“帕丽扎提呢?”他问,“咋让你一个人去医院呀?”
“在家里呢,”她在后面说,“牛离不开人。”
他们回到镇子上的时候,已经亮灯。街上的烤肉摊前,大人们聚在一起喝酒、喧荒,孩子们在商店前追逐嬉闹。夏天的风吹过街道两侧的柳树,把那些烟火气吹向下街,吹到北边汉族人的庄稼地里去了。
这会儿,帕丽扎提给牛喂好草料,正站在院门口张望。摩托车的大灯照过去,迎上她的脸。帕丽扎提的脸宛如满月,长长的头发像依在月亮边上的云。
“巴吾里江医生,”她看不清骑摩托车的人,但她知道是他。镇上只有巴吾里江骑摩托车,“我妈妈……”她的话猛然停下,她看到妈妈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
“妈妈。”帕丽扎提快步走过来,扶她的妈妈下车。
“幸运得很,今天,”她的妈妈呵呵笑,“回来的路上遇上了巴吾里江。”
“走路回来的话,太远了。”巴吾里江说。
“太谢谢你了,”她擦掉眼泪看清他,“我刚才想去借一匹马,到路上找我妈妈呢。”
“去房子里喝碗热奶茶吗?”她的妈妈拉着巴吾里江的胳膊。
“不了,”巴吾里江摆摆手,“尕事情。”
帕丽扎提突然回身冲到厨房。没一会儿,拿着两瓶牛奶出来,塞进巴吾里江摩托车后座的褡裢里。
巴吾里江无意间提高声音:“这么客气干啥呢?”
“妈妈,”帕丽扎提说,“你先到房子里休息。”她的手里攥着几张钱,冲他笑:“我请你吃顿烤肉,给我一个面子吗?”
巴吾里江想回绝,却点了点头。
帕丽扎提往街上的方向走,她的话朝后飘:“你骑车到烤肉店等我。”
巴吾里江喊:“你坐车啊。”
“不用,”帕丽扎提说,“一点点的路!”
那天以后,帕丽扎提不再躲着他,但是他们依然没有太多一起相处的时间。冬天到来,镇子上所有的树叶从枝头飘落,帕丽扎提的妈妈也被病痛折磨得即将枯萎。
帕丽扎提的妈妈躺在板床上。她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眼窝深处的泪水早已干涸。爸爸把羊卖了,奶牛也卖了。他在镇上的烤肉店打工,爸爸顾不上自己的面子。爸爸不在的时候,妈妈抓着帕丽扎提的手:“怎么办呢,帕丽扎提?我放心不下你和达娜呀。”
三月,真正的春天挤进吐虎玛克镇,帕丽扎提找到巴吾里江。她已经去镇兽医站找他好几次了,他都不在。这段时间是他最忙的时候,春季防疫工作基本靠他一个人完成。他看上去很疲累,平日里梳得整齐的头发紧贴在头皮上,眼圈紫黑,手上、胳膊上都是大大小小的擦痕。
看到帕丽扎提,他一笑,干裂的嘴唇就扯开了。血渗到牙齿上,他没有察觉。他说:“帕丽扎提,对不起啊。最近忙,你家里的事情我没帮上什么忙。”
她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说,你说。”他放下手里的药瓶,走过来。
“我想……”她心里的难过和委屈被颤抖的嘴唇挡住,从眼睛里冲出来,眼泪像水珠子一样往下掉。
巴吾里江嘴巴一撇,跟着哭了。
“我知道了。”他转过身,找出他平常穿的那件军绿色大衣,一通翻找后,拿出一团缠在一起的塑料袋。他说:“这里面,是我所有的钱,还有信用社的存折。”
帕丽扎提把眼泪擦了,低头看自己的鞋。她又抬头看他,他的眼泪又扑簌簌往下落。
他说:“帕丽扎提,我能为你做什么事情,你就跟我说。”
帕丽扎提不说话,盯着他看,看得他心里发毛。他问:“我做错了吗,帕丽扎提?”
她没有回答他。
他躲开她的目光,低下头拿起柜子上的药品,一个个拧紧盖子。
帕丽扎提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你真的喜欢我吗?”
他看她,眼里没有任何的惊喜,说:“我不是那种人,帕丽扎提……”
“我问你,你还喜欢我吗?”她打断他的话,盯着他问。
“靴子不好,会把你的脚磨烂;同伴不好,会让你度日如年。帕丽扎提,你不要觉得我给了你帮助,你就要这样子报答我,我不要……这是一辈子的事情。”
“巴吾里江,”她说,“我不听这些道理。我现在就问你一句话,你还喜欢我吗?”
他站直身子,第一次紧紧盯上她的眼睛。
帕丽扎提拿起柜子上包着钱的塑料袋,走出兽医站的门。
七月,他们的婚礼在吐虎玛克镇举行。帕丽扎提的妈妈拉着巴吾里江的手,她已经看不见他,也说不出话。她病得像一枚卷曲的榆树叶子。她干枯的手指在他的手心里轻轻抠了几下。他以为那是一个什么字,但帕丽扎提说,妈妈不会写字。
凌晨,众人散去,小镇上被人群冲散的热气重新聚拢,从关好的门窗外逼进来。他们脱掉穿在外面的衣服,用清水洗脸,用过的水捞洒在地上。他们坐回床上,帕丽扎提说:“我们一起喝点儿酒吧?”
他找来酒,给俩人都倒上。
他们喝酒的时候很少说话。喝多了,帕丽扎提说:“你不是会唱歌嘛,你给我唱一首歌吧?”
他从墙上拿下冬不拉,唱:
在祖先的马没有到过的地方
在雨水下够四个季节的地方
生长一种像红色月亮的豆子
第一个春天抽枝发芽
第十个夏天开花结果
……
后半夜,他掀开她的衣服,她没有动。酒精让他的手颤抖。她胸前的一枚银色纽扣突然掉落,落在被清水洒过的地面上。
剧本写到这里戛然而止。我总觉得,这不是故事的结尾。剧本里的帕丽扎提为给妈妈筹钱治病放弃自己原本喜欢的叶尔肯被迫嫁给巴吾里江……他们在一起,能幸福吗?
第二天中午,我又去回民饭馆吃饭。等老板不忙的时候,我问他:“我住的那个房子,大概三十年前住过一个叫王维的人。你知道吗?”
老板愣了一下,问:“你看到啥了,还是听到啥了?”
我问:“那个房子里发生啥事情了?”
“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不要听他们乱说。你一个年轻人,怕啥?”老板说。
“我看到了一本日记,”我说,“你知道帕丽扎提吗?”
“别人家的事情,我不想说。”饭馆老板说完这话,就借口去后厨忙了。
我试着按剧本中提供的那些信息,去金顺商店打听过,去采访过很多镇子上的人,但镇上的人对此避而不谈。吐虎玛克镇的冬天快结束时,已经是来年三月。那天,我在金顺商店碰到一个送牛奶的女人。商店老板在记账簿上名字为“帕丽扎提”的下面,添上“正”字的第三笔。
我的直觉告诉我,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王维剧本里的女主人公帕丽扎提。我跟上去,跟她搭话,她点点头,拿着牛奶换来的钱扭头离开。我急了,追上去,问:“你知道巴吾里江吗?”
女人顿了顿,闷头往前走。
“我看到了巴吾里江和帕丽扎提的故事,”我觍着脸跟上去,“你是那个帕丽扎提吧?”
“啥?”她终于回头看我。
“一个叫王维的人,你知道吗?大概三十年前,他住在镇小学。”我说。
她没说话,盯着我看。
“我可以去看看巴吾里江吗?”我问。
“嗯。”她竟然点头。
我开着车,她坐在副驾驶指路。车子驶出吐虎玛克镇,穿过被雪盖着的戈壁,进入天山的深处的草场。车子经过宽沟河桥不久,她示意我停车。
我们踩着厚雪,爬上一座平展的山冈,看到一大片石头垒起的墓地。她站在那里,盯着不远处的墓地,说:“很多年前,有个姓王的口里人说,要把巴吾里江写到电影里去。”
“王维吗?”我向她确认,期待谜面和谜底终于严丝合缝地对上。
“巴吾里江最后念叨的,就是这个事情。”她的话在风里飘。
“我听镇小学的孩子们说,有人看到巴吾里江晚上会出现在那棵老榆树下。你信吗?”我问。
“那年,他四十一岁。”她扭过头去,在雪地上写下两个字:炭疽。
这是个医学名词,我想她应该是记不住的,但她写得很工整。
我们在那里站了很久,傍晚的天空从浅红变成靛青。风吹起地上剩余不多的薄雪,扑在我们脸上。我眯着眼,看到她写在地上的字被风吹卷起,飞向石头围起来的墓地上空。一只鹞鹰从山后冲出来,清亮的叫声把那字震碎了。我看到雪渐次融化后结冰。接着,夜幕笼罩大地。我回到车里,打开车子的远光灯,等她从山冈上下来。
我心里清楚,我和王维的差别没那么大。我们都在追一个精彩的故事,一个让人“啊”一下的故事。
【作者简介:冉也,生于1994年,现居新疆图木舒克。已发表作品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