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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5年第2期|王啸峰:神泉水
来源:《芙蓉》2025年第2期 | 王啸峰  2025年07月23日08:27

从内心讲,我不愿意回故乡。

母亲催了好几次。想到可能是她最后的心愿,我请了两天假,坐高铁回了河阴市。

市中心街坊改造时,把街巷改成商业区,家里老房子被拆。我把母亲接过来住。河阴郊区的补偿房,我只去过一次。

我住了宾馆。去了老字号馄饨店吃午饭。店里除了收银的,吃客、服务员全说普通话。我感觉自己像个游客在景区里。还好,馄饨味道与儿时记忆差不多。

馄饨店出来,我约的快车到了。

城市即使再变,我也能认出底色。可市郊一条条高架和隧道,我完全失去概念。直到车进入墓区前的山村,我才认出,这是每年清明节要来的地方。

墓区管理员很客气,表示理解老太太心情。她从抽屉里拿出价目表。

父亲去世早,是这里第一批落葬者之一。当时都是一块碑、一个墓穴。

我请她带着去看不同价位的双穴墓地位置。

路过父亲所在墓地时,我停下脚步。山脚下的这片墓地,早被一棵棵柏树包围起来。有风过来,柏树林齐刷刷地微微颤动。

果然,最高价位的在东南坡中间。阳光充沛,视野开阔。远处湖光山色一览无余。最低价位的在刚开出来的平地上。中间价位的在山坳里。

我选了东南坡正中间靠过道的位置,请管理员先去办手续、开票。

下山,我走进柏树林。半年时间,父亲墓上又落了很多柏树针叶。我鞠了三个躬,掸去柏树叶,抚摸着一左一右两棵柏树。

我感谢它们对父亲的忠诚陪伴。我第一次看见它们的时候,还是小圆柏苗。母亲拉我走,我不肯。有亲戚把我抱起来,我双脚离地,试图抓住树枝。

他们不知道,我在等小黑。他答应过我会来。

唐山大地震后,河阴市民疯传也要大震的谣言。体育场铁丝网门被推倒。早去的人家占领了足球场。

父亲带我进体育场时,跑道上已摆满竹床、竹榻和藤椅。我们在跑道边上铺了一张草席。我还机智地带了个小枕头。头靠枕头,眼望星空。

好多人在议论不寻常的天象,火烧云、月晕什么的,我听不太懂,只觉得比闷在老房子里强多了。

突然,天边闪过几道强光。

“地震啦!”有人惊呼。

随即,整个体育场闹哄哄。

众人搬着椅凳往外跑。

我有点纳闷,不是为了躲地震才到这里来的吗?

父亲也卷席,叫我快回家。

一场雷暴雨把我们落在半路。

百货商店台阶上,站着不少从体育场跑出来的人。

人在躲雨,竹椅、藤椅在淋雨。雨大风大的时候,我想起父亲讲的东海龙王的故事。龙王一张口,风雨就一阵紧似一阵,还带来雷公和电母。

闪电和雷声远去,雨渐渐停了。

父亲扛着席子快步走在前面。

席上有水滴到我头顶,我追着父亲问:“我们还去体育场吗?”

拐进弄堂,父亲刚推开家门,又退回一步,望着弄堂深处,对我说:“弄堂底有亮光呢。”

弄堂到底转九十度弯,迎面撞上杨老师家。我站回弄堂当中,踮脚张望。那光闪烁不定。位置似乎在九十度弯角上,我们平时玩耍的小黑屋。

父亲把席子交给母亲,打水去天井里冲澡。母亲上了门闩,让我也去洗。

我借口屋里太热,要睡客堂竹床。母亲给我一把扇子、一条大毛巾。

“肚子千万不能着凉。”她打着哈欠说。

我怕竹床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根本没上去。

我坐在门槛上,蝉鸣声传来,过几天,蟋蟀也该有了吧。

等得差不多,我又看了一眼夜空,星星开始眨眼,我该行动了。

我悄悄地把门闩移开。

杨老师与父亲是同事。她教语文,父亲教数学。

虽然父亲没有在家议论过她,但是大家都觉得她挺怪。

她带着两个女儿住在弄堂底的平房里。围墙很高,宽板大门黑漆,开一个邮件投递缝。

我们的比赛通常是这样的,从弄堂口往里跑,碰到那扇黑漆门后返回,谁第一个回弄堂口算赢。

无论我们碰多少次黑漆门,杨老师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出来训斥。里面一直平静得像池塘。

她带着两个女儿一起去学校,傍晚回来,在弄堂里碰到人,微微点头致意。

我们想了想,除弄堂外其他场合,从来没有她们的身影。她们的吃喝拉撒,成为我们探秘的重要内容。

我拉住倒马桶的阿婆问,她耳聋背驼,一个劲说:“铜钱给得多的,多的。”

我爬上自家围墙,目光越过屋脊眺望杨老师家,除了黑黑的屋脊,什么都看不到。

我趴在投递缝上张望,只看见晾衣架和飘荡白色裙子的一角。再去看时,里面挡了块黑布。

弄堂里几个路灯坏了。弹石路面坑坑洼洼,我避开水坑往里走。拖鞋噗叽噗叽,声音怪异。我把拖鞋拿在手上,像握两块砖头。

小黑屋映出来的光时明时暗。传说中弄堂鬼火就像这样。

我放下拖鞋,摸了几块石子在手里。

紧靠着杨老师家边上的小黑屋,不知道是谁家的。我从记事起,就荒废着。门窗早就被人取走派上用场。哪家捉漏,就爬上小黑屋拿几块望砖、几爿瓦。

小黑屋快被掀掉顶时,街道要做仓库,简单整修了。仓库里东西被领完了,小黑屋被我们占领。

我通过没有玻璃的窗户朝里看。火盆里稻草在燃烧,草是湿的,烟很大。烟雾中,辨得清靠墙横着一张板床,一个人躺在席上。

风刮过来,我忍不住咳嗽。

那人一跃而起,连声问:“谁?谁啊?是谁?”

声音奇怪,像公鸭嗓音。

我和那人并排坐在板床上。他递给我一片烤鱼干。

“我刚烤的鲫鱼。”

“稻草赶蚊子,还能烤东西啊。”我侧脸看他,全身黝黑,眼睛细长,嘴扁宽大,还往下弯。

我估摸着他起码大我五岁,从口音判断,像湖区一带人。

他烤的鱼,可以用手掰下来吃。香味夹杂着烟熏味一起进入我口鼻,又香又刺激。

见我吃得开心,他从钓鱼说起,什么鱼用什么饵。鱼怎么处理不腥。蒸鱼、氽鱼、烤鱼、红烧鱼等各种方法的要领。

我嚼完最后一小块鱼干。

“你从哪里来?躺在这里干什么?”有几次,我碰到过乞丐在小黑屋过夜,却不是这个架势。除了板床,还搬进来一只小方桌、两条板凳、一个衣橱。

“我爸爸、妈妈都死了。”他转头盯着我看,我被他看得低下了头,“大队里把我送到姑姑这里。”

“谁是你姑姑?”我站起身,一脚踩在燃烧的稻草堆边,几颗火星跳出来。

他缓缓伸手指了指杨老师家。

“杨老师?她不让你进门?”我握紧拳头,挨个在床、橱、桌、凳上胡乱敲打。

他走到屋脚,拿一把稻草扔到火盆里。

稻草特别潮,一下子,我眼泪流出来。

蒙眬中,门口出现一个高大身影。

我擦把泪扑上去,高声叫了声:“爸爸。”

父亲让我把拖鞋穿好,问了他几个问题。

“好吧,有事尽管找我们。进弄堂左手第一家。”父亲拍拍他肩膀。

出门的时候,我对他说:“我们都有绰号,我叫‘姜块’,你就叫‘小黑’吧?”

他点头,嘴角往上努力翘。

父亲在放暑假。吃好早饭,他对我招招手。

我们走到弄堂底。

小黑在修门。他试着用废铅丝穿过锁孔,固定门和门框。

父亲走进屋内,看看窗,摸摸家具,望望屋顶。转身走出去。我要跟着他,他让我帮着小黑先搞卫生。

碎石、小砖块、垃圾,我俩用簸箕装,倒在火盆里,往街上垃圾箱运了好几次。

路过我家时,我瞥见父亲、母亲都在忙碌。

“那是你妈吧?”小黑问得很轻。

我回答很响亮。

“你没有兄弟姐妹?”小黑惊讶地再问。

“没有啊。你呢?”我想想街上好几个伙伴都是独子。

“我有四个姐姐。”小黑伸出手,弯曲小拇指,做出奇怪手势。

收起手指,他声音放大:“不过呢,她们都不要我。在我们农村,她们都得听婆家的,做不了主。”

我突然想到那些女同学,才二年级,就已经很蛮横。如果在乡下,她们一定会被好好收拾。

我笑出声来。小黑认为我在笑他,补了几句:“也有女的‘狠角色’,我们隔壁小队长就是个女的。说起话来,嗓门比男人还粗。干起活来,两个男人都扛不起她肩头担子。”

父亲爬上屋顶,整理砖瓦。

母亲嫌我俩打扫得不干净,吊了井水,拖了水泥地,擦了家具。她给小黑两盒蚊香,不让他再烧稻草。

父亲去街上喊来划玻璃的、锁匠、木匠、电工。

一帮人忙了半天。午饭时,小黑屋亮堂干净了。

小黑穿上灰汗衫到我家吃饭。

黑漆大门始终关得紧腾腾。

母亲看了看闹钟,三口两口把饭吃完。

“我去上班了。饭菜全部吃光啊!这种天,到晚上全要馊的。”

纺织厂离我家很近,大街往南第一个路口朝东拐过去两三百米就到。母亲是班长,又是先进生产者,总是提前半小时去。

中班要上到晚上十点,她没在十点半前到过家。

我最不情愿她上夜班,白天总盯着我。不论到哪里,心里都发慌,随时随地身后都会传来她的吆喝声。

父亲正相反。他笑着给小黑夹菜,问他今后打算。

“我没什么打算,我听姑姑的。”小黑米饭吃到第三碗。

“对的,对的。应该听杨老师的。”父亲吃完饭,喜欢点根烟。几口烟下去,他咳嗽起来。最近他咳得厉害。母亲不在,他才敢抽。

说起杨老师,我气上来了:“她们太过分了,像乞丐一样对小黑。”

父亲拍了拍我的头:“不能这样说。杨老师也难。”

小黑停下筷子,小眼睛眯着,目光里透出对父亲的信赖。

父亲让我俩下午买米、拷酱油、打菜油、搬煤球。

“做完,你们可以去游泳。”

我兴奋地跳起来。那时,我刚会“闷头游”,游泳正在兴头上。

不知道是不是父亲算好,还是巧合,他给我的粮票全用完,钱却多一分钱。

我做主,买了两颗咸味硬糖。

小黑“咔嚓、咔嚓”两三下就把糖嚼下去。我教他得到既咸又甜滋味的技巧,他后悔地蹲在地上挠头。

我们借煤球店里的小板车,一个推,一个扶。推要稳,扶要把好方向。小黑又赤了膊,胸前、胳膊上鼓起一块块肌肉,汗水在上面流淌,亮亮的。我看看自己白白、细细的胳膊,叹了口气。

去游泳的路上,碰到几个伙伴,我把小黑介绍给他们。

他们让我们跟着一起去工人文化宫游泳池玩。

小黑步子慢下来,越来越慢。后来,干脆弯腰捂肚子不走了。

等伙伴们走远了,他蹦跳着往反方向跑。

“你假装肚子痛,想干什么呢?”我气喘吁吁地跟着他。

“游泳池想想都不是玩水的地方,我们到河里游。”他做了快走的手势。

野泳!我心跳加速。平日里听大人们说到运河里吊船出去十几里,再吊船回来,既羡慕又害怕。

父亲警告我,野泳危险,吊船更是拿性命开玩笑。他说有个自认为水性好的,吊船时大意,脚伸到螺旋桨里,一下子毙了命。

见我脚步犹豫。小黑问我一个问题:“知道我叫什么吗?”

我昨晚似乎问过,但是起了绰号,忘了大名。

他双手同时斜伸向天空,做了划水动作。“我是‘浪里白条’啊!”

“吹牛!”我瞪了他一眼,准备转身跟上伙伴脚步。

“好了,好了,我叫张阿顺。”他站定了,大声对我说。

“那你就是‘浪里啊白条’!”

我俩齐声大笑,夕阳光在我们身上抖动着。

我知道运河边上有个大水塘,街上好多人在那里洗澡、玩水。

水塘四周环绕着高大的法国梧桐树,水碧绿深邃。

小黑见到水,像鱼一样扎进去。

一个猛子,好久没冒头。岸边的人停下正在拧毛巾的手,紧张地商量要不要下水看看。游泳的人也扑向深水探寻。

我想自己犯了大错,焦急地跺起脚。

突然,水塘中央泛起几朵大水花,一条黑影高高跃出水面。

“小黑!”我禁不住大声吆喝。

我小心地下水,水塘有缓坡,脚碰到砂石,有的滑滑的,有的尖尖的。

小黑扶我进深水区,脚突然腾空,踩不到东西,我牢牢抓住他胳膊,不敢放手。

他回头,指着岸边问我:“那是谁?”

我回头一分神,他甩开我的手,往前游去。

我一惊,身子往下沉,内心恐慌,喝了几口水,手划脚蹬,头冒出来,又沉下去。一个可怕的念头袭来:我完了。小黑!你在哪里?可我既看不见他,又喊不出救命。只能靠自己了!

我努力保持手脚协调和节奏。打水、夹水、踢水。突然,我发现自己的头能保持在水面上了。我望见小黑了,他正仰面躺在水里,伸出手招呼我划过去。

他的手带着水珠,在落日余晖下,闪着亮光。

吃完泡饭、萝卜干、凉拌西瓜皮,我们三个各拎一把竹椅,坐到大街人行道上。

父亲摇着折扇,抽着烟。我呆呆地看星空。小黑盯着夜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自行车、偶尔开过的汽车看,头来回摇摆。

“说说乡下的趣事呢。”我催小黑。

小黑回过头望望父亲。父亲喷出一股烟,微笑着。

“像刚才游泳的水塘,从前我们大队也有好几个。最奇特的那个最小。水塘边挂着一块铜牌。要吃水塘里的鱼时,只要敲那个铜牌,水就由近到远变绿,鱼也一条条翻肚子浮上来。铜牌声一停,湖水恢复正常,鱼也游走。”

“那是什么道理啊?”我张大嘴问。

“不是什么道理,人们说,这个池塘里有‘铜神’,铜牌声响,铜神会生铜绿,鱼就会缺氧。不能长时间敲铜牌,生怕得罪铜神。”

“太好了,什么时候带我去敲敲铜牌。”我眼前出现了正在扩展的绿湖。

“池塘早就没了。”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听我爸说的。”小黑也抬头望星空。

父亲扔掉烟屁股,轻声说:“下午我碰到你姑姑了。”

街上起风了。我和小黑把脚伸向对方竹椅。风里,我闻到了一丝雨腥味。

一天上午,我晃到弄堂底。

小黑屋里传出说话声。

我走近听,是杨老师。

“你还没成年。我是你监护人。当然,我也可以不管你。那天,你们大队书记跟我说了半天。如果不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他也不会把你送进城。你跟我,就得听我的,上学念书,规范规矩。你选吧。”

我偷偷从窗户往里看,小黑背对我光脚站着,脚趾在拨弄一个螺帽。

两人都不再说话。时间在静默中流逝。我感觉太阳光从小黑脚面快移到腰上了。

我腰酸背痛,一不当心头碰了窗玻璃。杨老师从凳子上站起来,小黑没有转身,对他姑姑说:“我愿意留下来。”

杨老师走出门,看了一眼我,转头对屋里说:“过些天我去办手续。”

黑漆大门被拉开一条缝,杨老师踅进去,门又关紧。

“好啊!小黑!你做了什么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父亲在弄堂口叫我,让我去中医院配药。我“押”小黑一起去。

中医院要穿三条大马路,小黑径直往四岔路口当中走。我一把抓住他。我感觉他脉搏强烈跳动,呼吸粗野,像头牛犊。

到中医院门口,他怎么都不肯进去。我只好进去大包小包配了一大堆出来。

“你不去配药,这些都你一个人拿回家。”

他服帖地把药拎在手里,走出一段路,突然说:“我把一个人打进那里了。”

“中医院吗?”

“有可能,大队书记说要送市里最好的骨科医院。”

“门诊和住院分开的,真是笨。”

“那个痞子调戏杏妹,被我骑在头上一顿敲打。”他说话时,头突然歪了一点点,嘴角泛出一层白沫。

“哈哈哈,我知道了,杏妹是你女朋友。”

“胡说!看我揍你。”他在后面追我,“她是我家邻居,邻居!”

开学前,我得到两个新消息,都是父亲告诉我关于小黑的。

黑漆门开了,小黑搬进去住了。

小黑上学后,和我一个班级,并坐一起。

“什么?他比我大五岁,该上初二、初三,还读三年级?”我跳起来的原因是近来伙伴们因为我有了个乡下朋友而疏远了我。

父亲在咳嗽间隙,喘着气告诉我:“我们对他做了测试,其实他连二年级水平都达不到。牛高马大,不能再去低年级。”

秋天,空气里散发着新鲜清凉的气息。不过我更多闻到的是浓郁药味。

母亲天天为父亲煎中药。药渣被她撒在弄堂口。

她拉住我:“你踩一遍就够了。越多人踩,你爸的病好得越快。”

街上走过同学,我喊住他们。他们冲进弄堂踩一遍再走。

小黑斜挎黄书包,无精打采地从我家门口经过,走过药渣,突然想起任务,回身仔细走一遍。

我跟他一起走向学校。一前一后走着,互相不说话。

到了教室,坐到一起,也不说话。

一周前,我在给伙伴们吹从小黑那里听来的乡村野事。

“有一片湖,一半是常温的水,一半是滚烫的水。人们把鸡蛋放在竹篓里,放进烫水里,很快鸡蛋就熟了,而且特别好吃。”

“湖里有烫水,很正常,那是有温泉眼。温泉煮蛋,矿物质进去后,味道特殊。”一位戴眼镜的同学评论道。

小黑听见了,拨开人群,站到那位同学面前。他比我们高出一头,优势明显。

“这个池塘就在我们队里,没有泉眼!”他指指我,压低声音说,“他讲的不全。更加搞不懂的是,两边水里都有鱼,但是一越界就死!”

小黑说得伙伴们一愣一愣的。眼镜同学缓过神,问他:“所以呢?你认为这是什么现象?”

小黑哈哈大笑:“什么现象?每片湖,都住着一个湖神,就像我们脚底下有个土地公公一样,他们爱怎么弄就怎么弄。就有了洪水、地震,对吧?”

我听他说得越来越离谱,站出来纠正他:“你这是迷信!”

伙伴们一哄而散。

不一会儿,班主任找到我和小黑,狠狠批评了一顿。最后,她还拖了两句话,让我更难受。

“你爸回家养病时,特意让我多关照你,你自己也要懂事啊。”

回教室路上,小黑还在自说自话:“就是有个神嘛,不然谁安排一年四季呢?”

我气得对他大叫:“你、你这个白痴!”

没有我在边上提示,小黑几乎回答不出老师提的任何问题。

有几次,我见他抓耳挠腮的样子可怜,心软下来。可没有适当的台阶可下,也只能僵持着。

班主任讲课文的时候,突然问起湖里鱼的种类。有同学答两种的,多的答了五六种。老师似乎还不满意,继续用询问的眼光扫视大家。

这时,小黑举了手。他是第一次主动举手。他把手举得笔直,答案明确地刻在手上。

小黑每说一种,都补充几句鱼的习性。当小黑报到四十几种时,语文老师张大的嘴,终于合拢了,笑着夸奖他给同学们上了淡水鱼课。

在全班同学的掌声中,小黑转过笑脸,我仅仅迟疑了一秒钟,就用力拍了拍他肩膀。我俩一起大笑起来。

放学回家,小黑跟我进屋。

他站在卧室门口探头探脑。

父亲躺在床上看书,望见小黑,向他招手。

小黑站在床边,双手握紧书包带。

“学校学习能适应吧?”父亲把书按在胸口问小黑。

“不、不自由。”小黑转头看了我一眼,“为了您和姑姑,我正努力在改正!”

父亲纠正他的话:“不是为我,也不是为杨老师,而是为你自己。能到城里来,这是多么好的机会啊!你一定要珍惜。”

我和小黑在弄堂里玩。小黑屋被街道锁了起来,窗户也加了铁栅栏。我们就在井边玩。

小黑把脑袋伸到井里,发出怪叫,声音在井里嗡嗡回响。

我把他拉住,问他黑漆大门里有什么稀奇的事情。

小黑小眼睛滴溜溜转了好几下,没吭声。

“整条弄堂,没有哪家我没进去过,哪家有几间房、几棵树,我都知道,就那里不知道。”我装出无奈的样子。

小黑想说没说的当口,一片特别宽大的梧桐树叶飘落到井里。我们两个脑袋挤到井口。

那片叶子并不是静止的,一股力量使它打转,一会儿顺时针,一会儿逆时针。

当我俩讨论井里暗流通向哪里时,突然,叶子斜斜的像一片塑料,晃晃悠悠地转着沉向井底。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小黑闭眼,双手合十,对着井连念三遍。

我笑出声:“这只是一片叶子哎!”

“你不懂,这是‘兆头’。心里牵挂什么,‘兆头’会显示出来。”小黑一脸严肃。

我的心猛地被刺痛,不敢再问下去。

我准备了两个大盐水瓶。隔夜,先用井水洗净,再用开水烫过,倒放沥干水。

母亲问我做什么。我回答学校要做小实验。

我和小黑分开走。约在长途汽车站见面。

他书包里也带了两个瓶子,没有我的大。

车子开出去不久,下起了雨。

我担心起来:“怎么办?泉水夹杂雨水就不纯了啊!”

小黑望着窗外景色,一直咧嘴笑着。“嗯,这没事。”他又戳戳我胸口,“心诚最要紧。”

上了车,我只能信他。

“你带瓶子干吗?”

“给姑姑的两个女儿喝。”他回答很放松。

我显得很随意地问:“她们也有病?”

“当然,她们……”说到一半,他突然住口,惊恐地瞪我。

我沉下脸:“我们是不是好哥们?”

犹豫了半天,他也不再看野景了。

“她们这里都不好。”他看着我,手摸胸前。

“胸部?心脏?”我有点明白了,“是你的两个表妹?”

他点点头:“两个都是生出来就有问题,姑姑最怕她们也像姑父。”

我听父亲提过杨老师爱人,很早就去世了,好像就是心脏病。

“怪不得她们从不出门活动。”我若有所思地看着小黑。

小黑把话接过去:“岂止是不出门啊。我搬进去住后才知道,她们几乎所有运动都被姑姑禁止。不许跳绳、奔跑、捉迷藏(怕惊吓)、大声喊叫,只许坐着看书、听收音机。她们还对太阳光过敏,一晒,皮肤又红又痒。我带她们玩游戏,被姑姑警告过好多次。唉!现在后悔呢。小黑屋里住着多自由!”

我摸着书包,盐水瓶静静躺在里面。我有点疑惑:“变得包治百病了呢,到底有没有用啊?”

“怎么没用啊?你看,我们队老罗头,长年咳得腰都直不起来。他儿子‘小箩筐’给他喝了一瓶泉水,隔几天老罗头就驾着小船出湖撒网捉鱼了呢。”他双手做了抛撒的动作,左手差点碰到我眼睛。

我当然希望大大地有用。父亲咳出血的样子让我害怕。可心里有个最大的疑问,没敢问出口。

雨停了。爬上杂树交织的山坡,回望脚下宽阔的湖面。静悄悄的,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也一直不会发生。我知道事实正相反。

我们在堆满赭色岩石的山脊上行走。几小时过去了,小黑却还没有探到泉水。

没有路,手脚并用,还多次掉下湿滑的大石头。我又累又渴又饿。

“找不到的话,你让人带你找吧。”我实在走不动了,靠在岩石上不想走。

“别废话!你懂不懂规矩?多一个人功效打折扣的。”他用一根树棍拨拨挑挑,很疑惑的样子,“上次我就在这一带找到的啊。”

我不敢笑他。他喃喃不断地念着我听不懂的“咒语”, 左手一直高举着带叶的仙草枝。

“仙草加咒语,神泉才能显灵。”小黑随手把棍子插进石头罅隙里,一股山泉冒了出来。

我看到他惊愕的表情,随之而来的是兴奋。

“找到了,找到了!”

“你确定是这里?”

“神泉就是这样飘忽不定。来吧,接泉水吧。”

泉眼很小,我怕断流,赶忙把瓶口凑上去。装满一瓶,立刻转身让小黑接。

小黑的瓶小,等差不多装满,泉水真就没了。

小黑对着大石头又是拜又是念叨。我举起瓶看,里面的水清得像没水一般。瓶沉甸甸地压在我手心,希望的分量加大了。

我们赶上末班长途车,进城的时候,天全黑了,雨又飘起来。空荡的汽车里有股刺鼻的汽油味。

我浑身酸痛,冷得把衣领扣紧。

奇怪的是,只有一个地方是暖暖的,就是我右手紧紧捂着的书包里的盐水瓶。我感觉到水在晃动,汩汩的声音从手心传递到我心里。

我急切地盯着前方亮灯的马路。

弄堂越来越近了。

我和小黑拼命地奔跑,任雨水打在身上。

穿马路时,我不管红灯亮起,不管车辆擦身而过。

从弄堂到医院的路,显得漫长。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让父亲喝神泉水!

漆黑弄堂的家门口,杨老师把我们拦住。

就在我们找神泉的时候,父亲被送进医院。

我和小黑冲进医院,像无头苍蝇。

手术室门口,一群人围着瘫坐在椅子上的母亲。

我把黄书包高高举起。

“快快快!给爸爸喝这个!”

一位老师拦腰抱住我。我挣扎着高声喊叫:“喝了这个病就好了啊!”

母亲抬起头,软软地伸出双手。

我扑进她怀里,声音变了形:“喝,喝,一定要喝。”

母亲冰冷的手摸着我的湿头发:“喝,喝,一定喝!”

我把盐水瓶交到母亲手里。

另一只手也递过来一瓶水。那是小黑的手。

我醒过来,天已经亮了,鸟叫声波浪般袭来。

我挣扎着从帆布椅上坐起来,擦擦眼,一大一小两个盐水瓶摆在病床柜上。

母亲正观察着父亲挂水进度。

“怎么还没喝?”我站起来,母亲的外套滑落在地。

“嘘!你爸还没醒。醒了就喝。”

母亲头发散乱,眼睛红肿。

“快跟小黑回家吧。你们还要上课。”

病房门打开,小黑走进来。

“辛苦你啊,坐在板凳上一夜。”母亲摸出三两粮票和两毛钱,“自己买点吃的,去上学吧。”

“我要陪着你们!”我有点生气。

“好了,放心吧。我知道了。我会给你爸喝的。”母亲疲倦的样子让我担忧。

冬天里第一场雪落下前,天说不出的阴晦。

我坐在教室里,心里发慌。

小黑在本子上画着乱糟糟的鱼虾和龙王。

远远地,三声雷声扑入我耳际。

大冷天的,怎么有雷响?我疑惑地扫视一圈。同学们都懒洋洋地发呆。

啪的一声,大家目光集中到教室门口。

教导主任走进来,后面跟着杨老师。

她们跟班主任嘀咕几句。

班主任抬头叫我名字。

我站起身准备往教室外走。教导主任让我整理好书包再走。

我拿书本,带落铅笔盒。

小黑帮我收拾,抬眼看他姑姑。

教导主任只跟我说:“跟着杨老师回家去。”

杨老师拉着我的手,走得很快。

我不敢问她。

我有时步子慢了点,她就催我:“快,快点!”

家门口站着许多亲戚,见我回来,喊着:“来了,来了。”让出一条通道。

通道通向父亲的床。

坐在床边的母亲,拉住我的手,轻轻地说:“喊爸爸。”

我低声喊。父亲没有反应。母亲把我往前带。我把嘴凑到父亲耳边,尽量用不变形的声音高喊三声。

父亲微微睁开眼,似乎看到了我,一丝笑容挂在嘴角。

“有没有话要对儿子说?”母亲声音发抖。

父亲笑容还在持续,头非常缓慢地左右摆了摆。

就在我还在等待下一步指示的时候,屋里突然爆发出哭声,有尖厉的,有低沉的,有带称呼的,有高声叫喊的。

我木然地被几个人抱住,他们在哭,我在想怎么会呢,不应该啊!神泉水呢?最终,我憋不住了,放声大哭。

人都走光了。家里终于安静下来。

我出过一次门,去老虎灶打两热水瓶滚水。

来回路上,背上被人指指戳戳得灼痛。

我不再出门。我对上学充满恐惧。没有同学来,我盯着墙角的一大一小两瓶神泉水发呆。

大门被推开一角。小黑头探进来。接着,他伸出双手,捧出一把彩色玻璃弹子。

我拣几颗光滑的、色彩鲜艳的弹子在手里盘。弹子快速转动,浮现出伙伴们一张张笑脸。

“他们每人拿出最心爱的弹子,让我送给你。”小黑把弹子放在窗台上。

我没什么好说的,拿一颗中心开着一朵黄花的弹子,弹向墙壁。

弹子滚到墙角。小黑看到那两瓶水。他走过去,拿起来,用手擦去上面的污痕。

我终于问了一直压在心底的问题:“你给你爸妈都喝过神泉水吗?”

他紧闭双唇,用力点点头。

顿时,我心里稍稍化解开了点。

“我要回去了。”小黑轻轻地说。

我以为他要回杨老师家。“好吧。明天再玩吧。”

“明天,我就回乡下了。大队书记来接我。”小黑紧紧捧着两瓶水。

“啊!”我惊呼一声。母亲从屋里奔出来。

“姑姑要带两个表妹回姑父老家。姑父家落实政策,还回来大城市房子。那里医院水平高。”小黑说话的时候,嘴角往下撇得很深。

我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话说不出来。

母亲说:“回去后要照顾好自己,经常来走走啊。”

我跟着他往弄堂深处走去。

“原来你是想杏妹了啊!”说出口后,我才发现这话并不有趣。

默默走了一会儿,才发现他紧紧捧着两瓶水。

“你这是去给杨老师女儿喝?”

小黑苦笑着回答:“她们不信的。”

我们走到井边。梧桐树叶落尽。井水幽暗平静。

小黑拔掉盐水瓶橡胶盖,对我笑笑,双手反转,神泉水像泉眼出水那样,咕咚咕咚注入井里。

我把头探进去。潮湿的水腥味扑上来。

突然,井水起了变化,产生一个漩涡。先在井壁小范围旋转,接着越转越大,扩大到井水中央,整口井都开始转,漩涡往下拉伸,产生一个黑洞。似乎有个声音对我说:“快下来,快下来。”这声音熟悉、温暖、亲切。我往下伸直双手,身体往下滑。

小黑一把抓住我。

“你干什么?”他厉声喝道。

井水平静。

“没什么,我滑了一下。”我的心仍然狂跳不已。

我把他送到黑漆大门口。

他说到时要去墓地送我父亲最后一程。

“神泉水护佑灵魂。”躲进黑漆门前,他对我说。

不知不觉中,我走到柏树林深处,索性沿溪流往管理处方向走了。

天空中,一群鸟儿飞归山林。

我回头,注视着鸟儿飞翔的方向。

一刹那,脑海里有一个光点闪烁。

那片山坡,不就是小黑和我发现神泉水的地方吗?

刚才,我为父母选的双穴墓地,正在那里。

小黑很清楚墓地位置,可他还是没来。

我不知道小黑现在在哪里。

溪流边上,是村民自己的墓地,墓碑长短宽窄不一。跟墓区不一样的是,几乎每座坟茔都朝西。

一座临水的墓挡住我去路。绕开时,我瞄了一眼墓碑。

张阿顺。

我心里咯噔一下,停下脚步,蹲下仔细看这个人的生卒年份。

1962—1976。

啊!难道是小黑?

我奔跑起来,我要在管理员下班之前问清楚。

心跳像打夯机,血液加速在我体内循环。

那个少年时代最大的谜或许要解开了。

如果确认是小黑,我要趁着天色未晚,回来给他祭奠。

农村里同名同姓的很多,但愿不是小黑。

不管怎样,我还是想告诉他,父亲安眠在了神泉水边。

【作者简介:王啸峰,男,1969年12月出生,苏州市人。现为中国电力作协副主席、江苏省电力作协主席。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钟山》《花城》《作家》《芙蓉》《上海文学》《青年文学》《散文》《美文》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作品多篇。出版有散文集《苏州烟雨》《吴门梦忆》《不忆苏州》、小说集《隐秘花园》《浮生流年》等。作品入选年度最佳小说集、散文集,被选入《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等。小说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好小说榜单、城市文学排行榜,曾获第六届和第七届紫金山文学奖、第三届钟山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