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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5年第2期|海飞:我们就此别过
来源:《芙蓉》2025年第2期 | 海飞  2025年07月24日08:00

——人生中最漫长的等待,仅是为了瞬间的别离。

1

李电影一般会在傍晚时分去雷公巷吕大鹅的出租房找她,然后他们会手挽手走在1978年秋风乍起的宁波城。行道树的树叶已经一片金黄,吕大鹅挽着李电影的手向前走,很像是在检阅一排身披黄金甲的卫士。他们最喜欢去的是人民菜场,因为他们热烈地爱上了排骨炖萝卜。但是排骨太贵,所以他们改用一根猪筒骨来炖一锅的萝卜,而且这根猪筒骨可以反复使用。在掀开锅盖的那一刻,噗噗噗汤水滚动的声音十分诱人地响起来,有一阵热雾像巨大的棉花球一样弥漫开来,夹带着萝卜和骨头的清香,瞬间就把吕大鹅的上半身给包裹住了。李电影看到这样的场景就很幸福,他高兴地说,吕大鹅你烟雾腾腾的,你是在扮演一个仙女吗?

李电影60岁了,已经从宁波甬剧团编剧岗位上退休,他最有名的剧本是《大世界》,上演后曾经在宁波城引起过小小的轰动,还在省里的戏剧会演中获过金奖。1944年那会儿,他是在民光电影院放电影的。他认识吕大鹅的时候,已经26岁。那时候吕大鹅对李电影有很强烈的意思,她总是一边不停地嗑瓜子,一边担心自己嫁不出去。再说她有一半的日本血统,她的生父是神户的一个渔民,她的日本名字叫秀子。生父死后,她随母亲吕美珍回到宁波,1941年的时候,宁波沦陷,她家反而成了宁波日军宪兵队队长松本的落脚地。松本总爱跑到呼童街上吕美珍这儿吃她做的日本菜,并且贪得无厌地喝上一些清酒。因为这层关系,吕大鹅于是就穿梭在日本人和汉奸中间,不停地打听进口化妆品的来路和首饰的款式。她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像一朵移动的牵牛花,而且她还酷爱吃瓜子。她就那么张扬在呼童街属于她自己家三间两层楼的房子里,不停地跷着二郎腿吃瓜子。后来抗战胜利,她的母亲吕美珍,也就是留美子,在黄酒中加了砒霜把自己喝死了。因为有人说她是日本人,要把她揪出来像撕一张纸片一样撕碎。那时候的李电影穿着西装和皮鞋,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根本不把涂脂抹粉的吕大鹅放在眼里。

这么些年来,吕大鹅都要把万信纱厂的女挡车工介绍给李电影,其中一位身材高挑的姑娘还兼任着车间团支部书记。李电影根本没看上,他告诉吕大鹅,我和赵丹、孙道临是齐名的,我在甬剧团一呼百应。如果我愿意,剧团里很多小姑娘也会纷纷嫁给我。他用了“纷纷”这个词,以表明自己在女人堆里是很吃香的。所以在那么些年,李电影经常来约吕大鹅吃饭,有时候也在吕大鹅的宿舍里蹭饭。他们像多年不见的老友,有时候会坐在房间里各自看一本书,安静得像懒得打招呼的家人。

一直都有人给李电影做介绍,李电影可能是神志错乱,他一个也没有看上,不是嫌这个太肥那个太瘦,就是这个没知识那个没气质。随着年龄势不可挡地增长,和李电影见面的从姑娘变成嫂子变成大婶,最近几年给他做媒的都有一些退休的大娘。吕大鹅就很生气,有一次他们在齐心协力地吃完萝卜以后,吕大鹅说你给我坐好,我有重要的话同你讲。李电影就在吕大鹅的出租房里,两脚并拢,坐得很端正,说你第一次说有重要的话要同我讲,如果不是打仗,肯定是要地震了。吕大鹅说,不要嬉皮笑脸的,你已经不年轻了,你不要再挑三拣四了,你不要觉得这个世界只有你顶重要。李电影站起身,在墙壁上挂着的一面写着“抓革命促生产”的圆面镜前照见了自己确实已经松弛的脸,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变得松弛了。他开始想念他的表姐夫朱三,那是1944年春天开始,发生在宁波城里永耀电力公司的惊心动魄的故事。那时候这家公司的院子和大楼,都被日军宪兵队强行征用,而朱三就是代替了一个叫陈昆的人,和一个叫唐书影的人去相亲接头,并且一起战斗在宪兵队。这是一个遥远的故事,李电影回忆的镜头,是灰黄色的。尽管灰黄,但是仍然看到了英俊潇洒的自己和英姿勃发的朱三。但这两个年轻小伙明亮的笑容明明都还只是眼前,为什么一转眼就过去了34年,自己的人生现在松垮得像一只蒸熟了的面包。

李电影也帮吕大鹅看过对象,但是吕大鹅在这漫长的34年里,只看过三年对象。等她过了40岁以后,有人找她相亲她不再去见面。她明确地告诉做媒的人说,我的年龄过了40岁了,我不想再相亲,一个人过未必不是好事,至少可以少掉很多的麻烦。李电影也劝过吕大鹅,很认真地说你是不是还是处女,我同你讲我在上海电影厂上班的时候,是谈过女朋友的。你不要亏待了自己,那样的话你以后和你地下的妈妈碰面的时候,你妈都会怪你的。李电影的话让吕大鹅脸红了,说要死了,处不处女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你这个流氓坯果然是坏到了骨头里了。我一想起你年轻的时候,那个油光锃亮的发型,我就知道你这种人花花肠子多得不得了,一双眼睛色眯眯的,心理极其阴暗。李电影就叹了一口气,说你既然这样顽固不化,我只能见死不救了,就让你将单身进行到底。

宁波城里的这一对小人物,在万家灯火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时而分开,时而相聚,卑微而且单调地生活着。他们像两粒熟悉的灰尘,是在半空飞舞,还是落到地面,都不太有人关注得到。在吕大鹅的心底,她是这样想的,她好像是什么都不缺的,但是又好像是什么都没有。当她一个人过的日子,慢慢变成一种机械的重复,安静得像一潭没有波纹的水时,她就不再渴望这水再起什么波澜了。

2

李电影很久都没有见到朱三,于是他去了一趟觉渡公社,那时候澥浦被改名为觉渡公社了。李电影邀请朱三从镇海来到宁波,他很想和表姐夫叙叙旧。他甚至做好了打算,准备狠狠地出点血,请朱三和吕大鹅去状元楼吃一顿。在很久以前的20世纪40年代,朱三曾经是状元楼的常客,因为朱三工资高,他冒名顶替的陈昆,是密探队队长唐一彪的妹夫,而且和唐一彪的妹妹唐书影眉来眼去的,很有假戏中的真情。但是朱三从未越轨,他心里装着爱经常骂他的老婆傅灿灿。现在三个人兴高采烈地出现在状元楼,有一点大驾光临的味道。这一次花去了李电影半个月退休金,他拍着圆起来的肚皮,对朱三说,姐夫,这么多年过去,你有没有唐书影的消息?朱三的脑子时而糊涂,时而清醒,从夏天开始,这个头发已经花白了的64岁老头,就经常丢三落四,有一天还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在路上不停地问行人,你有没有看到唐书影?她上午出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吕大鹅和20世纪40年代的吕大鹅也早已不一样了。她变得很少说话,只是温文尔雅地笑笑。初冬的时候,天还不是太冷,她就早早围起了围巾。李电影认为,吕大鹅颀长的脖子围一块围巾,其实很好看的。她围围巾的时候,喜欢把一张嘴也围在围巾里,这样就使得她的眼睛看上去更加明亮。那天三个人在状元楼吃完饭,李电影嚷着要带他们两个去看电影。那天民光电影院,刚好在放的电影是朝鲜的《无名英雄》,讲的是朝鲜战争时期,朝鲜人民侦察队“豆满江”组组长俞林,和潜入敌人内部代号为“金刚石”的顺姬密切配合,机智地和敌人斗智斗勇。看着电影,李电影就觉得这有点儿像是在讲朱三和唐书影的故事,他们在宪兵队里,也是随时都会被枪杀的。李电影后来突然发现,左边坐着的吕大鹅,和右边坐着的朱三,都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吕大鹅是睁着眼,她还是在看电影。而朱三是闭着眼,他已经睡着了。李电影就说,吕大鹅,你的头很累吗?我以为看电影一般是眼睛和耳朵累,没想到你是头累了。不过也没关系,我的肩膀可以压千斤,你的头连十斤都不到,我承受得起。吕大鹅就狠狠地拧了李电影的手臂一把说,眼睛和耳朵累了,可以摘下来放你肩上吗?笨是笨的 。

那天晚上,朱三和李电影一起,护送吕大鹅回家。冬天的月光阴冷而皎洁,十分清高地照耀着大地。李电影推着一辆脚踏车,朱三沉默着,吕大鹅也一言不发,偶尔她会有一些轻微的咳嗽声,在夜里听上去显得有些清脆。不过看上去她的脚步显得最轻盈,有些像是一只轻手轻脚怕踩碎月光的猫。把吕大鹅送回家,李电影就骑起了28寸的凤凰牌脚踏车,他让朱三坐在他的后座上。朱三后来把脸靠在了他的后背上,他睡着了,睡着的时候,他脑海里浮现出唐书影朝他笑的样子。他很高兴,他一高兴眼泪就溢了出来,他说书影啊,书影书影。他说书影啊,书影书影。

那天晚上,李电影把朱三带回了自己在甬剧团的宿舍,那是一个简单的一居室,隔开成两间,外半间放着煤油炉和一些日常用品,还放了一张四仙桌。里半间就是一个衣柜和一张床,墙上贴着热闹的电影海报,有《火红年代》《女篮五号》《南征北战》《红色娘子军》等,都是李电影工作过的上海电影制片厂制作的电影。那天李电影和朱三睡在一张床上,分两头睡,很长时间里,朱三好像一直睡不着。尽管睡不着,但他还是不说话。后来好不容易说了一句,口齿十分清晰。他说,你一直在等吕大鹅,吕大鹅也一直在等你,只是你们自己不晓得。

李电影心头就愣了一下,他一直不去回朱三的话,就那么久久地坐在被窝里发呆。月光探进窗户,照耀着两个男人的半张床。后来李电影终于开始想起,在年轻的时候,确切地说是在一九五几年的时候,李电影曾经有那么一种意思,向吕大鹅表达了一下。吕大鹅住在雷公巷的租房里,她竟然果断地摇了摇头。那天吕大鹅邀请李电影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餐,然后向李电影回忆了一下1953年的冬天,她看到了从重庆工作回到宁波的朱三和唐书影,他们还带着领养的女儿陈小米。但是他们不知道,傅灿灿已经成了一个植物人,她并没有死去,而是被吕大鹅藏了起来。那天她的内心挣扎了很久,然后终于向车间的仓库管理员借了一辆板车,在一个落雪的夜晚,将傅灿灿拉到了朱三的家门口。吕大鹅知道,当她把傅灿灿还给朱三的时候,朱三的生活将彻底改变。果然,朱三的生活过得一团糟,因为唐书影在第二天的清晨,就拉着陈小米的手悄悄地离开了朱三家。把傅灿灿送回去后,在一个人拉着板车回城的路上,吕大鹅觉得路途真是漫长,一眼都望不到头。这就让她想到了,如果人生永远是一个人过的话,是不是就谁也不用相欠。

李电影还记起,吕大鹅其实是喜欢鹅的。有一次她在丝厂的食堂,解救了一只待宰的鹅,因为她刚好看到那只鹅摇摆着向她走来,两只眼里全是泪水。吕大鹅买下了那只鹅,把它带回了出租房,并且经常去人民菜场捡菜叶给这只鹅吃。因为李电影经常去看她,所以也经常顺带着带一些菜叶过去,由此他和鹅也变成多年老友。吕大鹅还为鹅取了一个名字,叫吕小鹅。看到李电影来了,吕小鹅会笑嘻嘻地发出欢叫,李电影能察觉出吕小鹅的心情。而且这个吕小鹅,还会伸长脖子,张开双翅,用脖子去拥抱蹲下身来的李电影或者吕大鹅。

李电影因为自己当过电影院的放映员,也当过上海电影制片厂的工人,所以他还是喜欢电影的。他经常邀请吕大鹅去民光电影院看电影,那时候大戏院的叫法被取消了,改成了电影院的叫法。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有好几次他们的手是牵在一起的。但是,虽然手牵在一起了,他们却仍然觉得只是好朋友。

现在睡在李电影脚后头的朱三,这个连话也说不清楚的痴呆了的老头子,突然说了一句话,让李电影觉得朱三也许根本没有说错。李电影就这样长久地坐在床上,一直到天亮才迷迷糊糊地睡去。睡梦中他发现自己的腿被朱三抱得很紧,朱三喃喃地说,书影书影,书影书影。

3

冬天还在不紧不慢地向前进行着。吕大鹅的咳嗽病一直没有治好,李电影就用民间土方给她熬梨膏糖吃。有一天因为吕大鹅发烧,所以是李电影在她的床前照料着她,给她吃了退烧药以后,还用调羹给她喂梨膏糖。那天吕大鹅说,我正式地答应你,我们可以结婚。

吕大鹅又说,我梦见我娘了,她说让我答应你。

李电影就愣了一下,他努力地想着,终于想起自己并没有向吕大鹅求婚。但是他觉得如果他点明了,就太不给吕大鹅面子了,于是他在床前单膝跪地,紧紧地用两只手,捧住了吕大鹅的一只手。吕大鹅就用另一只多余的手,忙里偷闲地抚摸了一下李电影日渐稀少的头发。狭小的房间很温馨,李电影听到吕大鹅轻声说,美珍,这次你女儿铁定要嫁人了。

美珍是吕大鹅死去多年的娘。

这时候吕大鹅计算了一下吕美珍离去的时间,发现已经过去了整整33年。于是这33年的时光,唰唰地像电影场景一样,在她脑海里回放。放着放着,她的脸上已经是湿乎乎的一片。

此后的萧瑟的冬天里,李电影一边忙着送吕大鹅去医院看病,一边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婚事。他和吕大鹅商量好了,就叫那么十几个要好的朋友,其实是工友,一起来热闹一下。他们没有朋友,那是吕大鹅说的,吕大鹅说,工友不是朋友。吕大鹅还拖着虚弱的身体,一起去看了李电影担任编剧的甬剧《大世界》,剧中当然有一个朱三,有一个唐书影,有一个松本队长,有一个热爱诗歌的叫徐志的汉奸翻译,还有一个密探队长唐一彪……吕大鹅看得很认真,一认真她就累,就气喘吁吁。特别是后来散场的时候,掌声雷动,吕大鹅就喘得更加厉害。吕大鹅说,你看你看,我就知道做事不能太认真,做人也不能太认真,一认真就累了。

后来大家都散场了,剧院的座椅上就剩下吕大鹅和李电影。这时候吕大鹅眼睛里闪着爱情的光芒,她一直看着李电影,仿佛看不够。她说李电影,我还是小瞧了你,不过现在高看你也来得及。你写的剧本,果然很不错。 

那天晚上回家的路,是李电影背着吕大鹅回去的。路很长,李电影就走得十分缓慢。后来吕大鹅又咳,说下来下来,我要下来。就这样吕大鹅靠在李电影的身上,突然咳出了一片血。血是细碎而零散的,很像是突然喷溅开来的红墨水,或者盛开在雪地上的一株红梅。吕大鹅就蹲下身,看着自己的血说,我这是怎么了?难道这就是热血沸腾的意思吗?

李电影也蹲下身,把吕大鹅拉了起来,让她紧紧地依靠在自己的身上。李电影还把身上穿着的呢子大衣敞开,将吕大鹅整个地塞进自己怀里。他们在空旷无人的街上,在惨白的路灯光下,久久地站着。李电影很知道,他的大衣口袋里,藏着吕大鹅的诊断书。主治医生是一个中年女人,十分温和地把李电影叫到办公室说,准备后事!

李电影记得当时不停地向女医生道谢。女医生在办公椅上坐下,打开热水瓶往玻璃茶杯里倒了开水,茶杯里的绿茶就忘乎所以地漂浮起来。很长时间,女医生都不说话,眼望着窗外。后来她把目光缓慢地收回,看着不知所措的李电影说,你不用悲伤。人生就是这样的。我五年前差点也死了,死在拳头与皮鞭下。可能是因为我的医术太高明。

李电影就语无伦次地说,你医术高明,我就知道你比华佗厉害,你比扁鹊有本事,你比李时珍还懂草药,你简直比张仲景强一百倍。但是你有本事你就得救下吕大鹅,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要是救了她你功德无量。我李电影是宁波的优秀文艺人才,我懂电影,懂甬剧,我文武双全、所向无敌,我甚至有一段时间和赵丹、孙道临齐名。就算是我成就斐然,我也愿意放下身段做牛做马报答你,不,做孙子也行。李电影一边说着,一边就腿一软跪在了女医生的面前。女医生微微笑了一下,李电影可以抬头看到她脸上细密柔顺的绒毛,散发着淡黄的光泽。女医生说,你这把年纪了,应该也经历过很多,我对文艺不感兴趣,我也不想要你这个从天而降的孙子。我只是想要告诉你,人生无常一定是常态。

那天李电影确实没有哭,他哭不出来,他觉得他可能是不够悲伤,或者他觉得自己经历过很多事以后,变得十分坚强。于是李电影提出了最后的请求,能不能不要让吕大鹅知道她的病情?女医生郑重地点了点头说,可以。

在这个落雪的长夜里,李电影紧紧搂着吕大鹅,并没有觉得寒冷,反而冷风吹得他十分畅快。他喜欢上了风灌进脖子的感觉,那么清冷。一蓬心怀叵测的雪,从树枝上被风吹落,纷纷扬扬地掉落。在路灯光的照射下,像是另一场重新开始下的小雪,也像是一场雪的投胎。

4

这年的冬天,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陈小米和唐书影,从遥远的重庆赶到了宁波城。她们要寻找朱三。

1953年的冬天,因为吕大鹅用辆板车把朱三的老婆傅灿灿拉到了他的家门口,让朱三的生活瞬间发生了变化。朱三一直都以为傅灿灿已经在1945年的一场变故中死于日本宪兵的手榴弹,和傅灿灿同时离世的是他们9岁的儿子朱大米。他被手榴弹的气浪掀翻 ,裤子也炸飞了,屁股朝天伤痕累累,手中拿着的《安徒生童话》也被炸毁,只剩下灰扑扑充满烟焦味的半本。但是没想到的是吕大鹅救下了傅灿灿,并且一直秘密地照顾着成为植物人的傅灿灿。现在,吕大鹅用一辆板车,把傅灿灿送还给了准备第二天就和唐书影去领结婚证的朱三。 

那个如同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夜晚,唐书影久久没有入睡。她一直在夜里从背后抱着朱三入睡,天还没有亮,她悄悄叫醒了陈小米,带着她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澥浦镇朱大米的家。离开之前,她拿走了那块本该属于真正的陈昆的欧米茄手表。那个落雪的清晨,她去了宁波城里市政府分给朱三的一间宿舍,并且在宿舍里留下了字条:我们共同度过的九年,将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但只有我离开,你才可能过得更好。我是一个命中注定需要等待的人,但这一次我不想再等。所以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因为我想不好我们该如何告别!

然后唐书影和陈小米就此消失了。朱三一直都在寻找这对母女,但是他怎么会想得到唐书影去往的是重庆。因为那个朱三顶替的已经牺牲了的真正的陈昆,那个曾经和唐书影未曾谋面但有婚约的陈昆,曾经在重庆生活过。于是唐书影按图索骥,找到了陈昆租房住过的嘉陵新村。唐书影找到了房东,连价格也没有问,租下了这间刚好还没有租出去的房子。打开房门的那一刻,真正的陈昆的气息扑面而来,这让唐书影的鼻子有些酸。所以那天她对着窗口,或者说对着窗外一条狭小的光线,轻声说,陈昆,我来了。

这儿是重庆,其实离她和朱三一起潜伏过好多年的重庆大山深处,并不是十分遥远。甚至于口音与装束,都是那么接近。唐书影努力地让自己的生活,在重庆尽快地安定下来。她向当地的派出所报了户口,提交了属于她的档案,并且请重庆这边曾经的领导出面,安排进了一家报社当了一名校对员。她除了每天校对密密麻麻的许多文字以外,还尝试着写了小说。她看过很多本的《神探华良》,同时也看过《霍桑探案》,于是她开始写侦探小说。她写的小说,最终没有让她有足够的名气,但是充实了她很多年的生活。在这很多年的生活里,她除了校对和写作以外,主要是在陪伴着陈小米的成长。陈小米在重庆市公安局工作,她已经33岁,结了婚并且有了孩子。因为母亲热爱写作,陈小米的丈夫是一名部队作家,在政治处工作。他曾经告诉过岳母唐书影,有一个叫作况浩文的作家,笔名叫林兰,是巴县人。曾经在西南革大一期学习,后来分配到西南军区公安部队侦察处当参谋。他就写过一个非常有名的小说,叫作《一双绣花鞋》。

当年陈小米和唐书影离开宁波的时候,陈小米已经有了记忆。她不想提起是因为她觉得母亲不愿提起,隐隐约约,她认为那是一段母亲的伤心事。但是在1978年冬天来临的时候,她发现唐书影经常在留意宁波的消息,连收音机里的任何信息,包括天气预报都没有放过。她甚至在收音机里听到过李电影写的甬剧《大世界》公演,才知道李电影正式回到了宁波。于是陈小米就说,妈,这么些年你把我拉扯大,形单影只地生活,你孤不孤独?唐书影就很淡地笑了,说,我像个透明人一样,或者我像一团空气一样,没人留意我。你说说,空气会觉得自己孤独吗?陈小米就盯着唐书影看了很久,终于说,一个人的时候是不孤独的,但你想另一个人的时候,那就是真的孤独了。唐书影说,我没有想过谁。陈小米说,你骗人。

陈小米终于通过公安的一条线,查找一个叫朱三的人。这其实太好找了,马上有消息传来,这个人一直生活在镇海,一直生活在以前的澥浦镇现在的觉渡公社,只不过时间把一个中年人变成了一个老年人。

陈小米带着唐书影在宁波火车站下的车。下车的时候唐书影感慨万千,她记得1944年的春天,她和在宁波宪兵队里当密探队长的哥哥唐一彪,一起去车站接的,就是朱三这个假陈昆。由此唐书影开始了和朱三一共九年的共同生活,很像是一场比较长的梦。

李电影接到了政府办公室的通知,很早就来到车站等候唐书影的到来。这天他安顿好了身体极其虚弱的吕大鹅,告诉她你好好在家里躺着,我要去接一个故人,她叫唐书影。吕大鹅的两眼就放出光来,说这么多年过去,她还在人间啊。就像当年那么多年过去了,傅灿灿也还在人间,被我救护着一样。吕大鹅说,你一定带我去车站,我要亲自去接她。你要是不让我去,你就是以下犯上,或者是图谋不轨,也或者是丧心病狂。吕大鹅还提了要求,说你给我去买一斤瓜子,我很多年没吃瓜子了,我再不吃瓜子,瓜子以为我怕它了呢。李电影被她说得哭笑不得,于是他去买了一斤瓜子,又去借了一辆板车,在车上铺好被褥,抱着吕大鹅把她放上去,再盖上一床被子。这和当年吕大鹅用板车拉着傅灿灿一起去往澥浦镇,去往朱三的家里的情景,是一模一样的。

更加一样的是天气。这天中午开始,天空中就开始飘雪,而且飘得特别大。宁波火车站的门口,吕大鹅躺在板车上,只露出一丛半灰半黑的头发,棉被上还盖着一张巨大的塑料纸。而李电影一手举着一把雨伞,为吕大鹅的头部挡住柳絮一样的风雪。一手拿着一张纸板,纸板上是他自己用毛笔写的四个字:接唐书影。等待的时间,空旷而漫长,车站并没有多少人。这让李电影和吕大鹅都觉得,两个人和一辆板车,很像是一幅静止了的版画。吕大鹅甚至这样想,在这样一个飘雪的天气里,全世界都这样静止了,不会再动了,时间不会再向前了,其实也挺好。因为她觉得,等待一个人的心情,挺好的。

唐书影和陈小米终于从车站出来了。唐书影看到了漫天的飞雪中,隔着无数生动的雪花,站着像极了一个木偶的李电影时,不由得百感交集。她一步步地走向了李电影,紧紧地抱住了他,说,我又看到了电影。李电影说,书影,你的表述不清晰,你看到的是李电影,是个人,不是一场电影。李电影又说,你终于亲自回来了。我们马上就出发,我们马上就去澥浦,我们一刻也不能等了。我不知道朱三要是看到你,他会高兴成什么样子,我害怕他会当场疯掉。李电影说完这句话,觉得好像自己忘了说重要的话,想了很久以后终于想起来了,他接着马上又说,书影,根据你刚才抱我的感觉来判断,我是不是和1944年一样,身材颀长,玉树临风?

唐书影说,1944年我抱住的是朱三,没有抱过你。

李电影就有些失望,说,我以为你会假装记错,没想到你还是那么明察秋毫。

那天政府前来接待的人也在车站等候唐书影,他们按唐书影的要求,没把这事告诉朱三。当然他们也派了一辆吉普车,以迎接远道而来的革命老同志。但是唐书影谢绝了,她不停地挥动着左手,让政府的接待人员离去。那天唐书影也看到了从被窝中露出一个头的吕大鹅,吕大鹅欢喜得咯咯咯笑起来,脸上还撑起两朵红晕。这多少令李电影有些意外。吕大鹅早就不是以前的那个吕大鹅,现在的吕大鹅老成而持重,波澜不惊,但是没想到,吕大鹅今天露出了少女般娇羞的笑容,她的手紧紧拉着唐书影,仿佛她是一只风筝,手一松就能够飞走。

那天唐书影和李电影,轮换着用板车拉着吕大鹅前往觉渡公社。陈小米就在一边看着,她看着唐书影认真拉车的样子,就觉得这位养母的一生,都是认真地按照自己的内心生活的。这样想着,陈小米就有些敬佩。她帮着唐书影推车子,推车子的时候就会看到躺在车里露出了幸福笑容的吕大鹅,她专注地吃着一包装在牛皮纸袋里的瓜子。1978年的风十分新鲜,空气中没有一粒灰尘。陈小米在新鲜空气中说,娘,我没有想到你的力气有那么大,我以为你只会拿一支钢笔,不停地写你的侦探小说。唐书影边拉着车边说,力气大不大是看心的,这人世间要完成的事呢,心力比体力重要得多了。陈小米就不声不响,就觉得年龄真是跨不过去的坎,阅历和经验密不可分。雪越下越大,它们从天而降的架势,如同一位舞蹈家出色却随意的舞蹈。雪花被风一吹,洋洋洒洒,长袖善舞,在空中旋转与奔腾。于是陈小米就尽量仰起脸,让更多的雪花降落在她的脸 ,瞬间融化。她需要这种上天赐予她的清凉,如同这场雪落进了她空旷的心里。唐书影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在不断地滋生,像源源不断的井水。她大步向前,嘴里哈出热气,如同一部小型的蒸汽机头的火车,在四顾无人的野路上疯狂前行。随着通往郊外的路向前延伸,唐书影觉得往事也像这条路一样,根本没有尽头。

那天的最后一段路,是唐书影拉着板车走进觉渡公社的。走在那条陌生的老街,唐书影恍然觉得自己回到当年年轻的时候。远远地隔着像帘布一样的雪阵,唐书影看到了朱三家的门口,孤零零地站了一个人,肩头还停着一只在冬天觅食的麻雀。麻雀大概以为这个人一动不动,肯定就是稻草人。麻雀自作聪明地认为,判断是个真人还是稻草人,关键看这个人有没有向它出手。

终于,唐书影拉着板车在朱三面前停下了。朱三那天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身上落满了雪,那只势利的麻雀见到有人来,已经慌张地冲进了雪阵,突然之间像被雪幕吸走了一样不见了。唐书影看到分别了25年的朱三,头发丛中、眉毛胡子上都落满了雪花。朱三一动不动,望着路的尽头。陈小米的眼泪先下来了,在她8岁以前受足了朱三的温暖与宠爱,分别25年的见面,让她一把抱住了朱三,叫,爸爸,爸爸爸爸。朱三的眼珠子转动了一下,说你是谁,你是隔壁的江二毛吗?这时候李电影上前,说姐夫,你认不认识,你看拉车的这位,你还熟悉吗?你看刚才同你说话的这位,你认得不?朱三说,车里是不是还有一位,只有一个头?这个人长得很奇怪,她怎么只有一个头,她的身体怎么不见了呢?根据我的观察,她好像有些面熟。板车上躺在被窝里的吕大鹅一边咳,一边大笑起来,说朱三你简直是个猪头三,老眼昏花的脑子糊上了糨糊了。我老实告诉你,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躺着不改姓名,我堂堂吕大鹅是也!

吕大鹅的话,让李电影大吃一惊。他发现今天的吕大鹅特别活跃,而且还一路吃着瓜子,话也特别多。从1945年赶走日本人开始,她安静了33年。李电影还发现,吕大鹅精神好了很多,脸色也变红润了,她脖子边上的被窝里,落满了许多不经意间落下的瓜子壳。这时候,跌跌撞撞地过来一个人,是个年轻的小伙,哈着热气穿得很单薄,一看身体就好得不得了。小伙说,你们是谁?李电影说,我们是朱三的老朋友,朱三还兼任了我以前的姐夫。小伙说,我正式地告诉你,我是觉渡公社团委的,我是从部队退伍的,我一共当了六年兵。公社党委让我们共青团发挥作用,照顾好朱老爷子。你们这次来,需要我们人民公社做点什么吗?

唐书影就迎了上去,说公社不需要做什么。我们这是一次私人的见面。

小伙说,那好吧。你们聊,我就不掺和了,我现在急于去参加公社组织的一次共青团员乒乓球比赛。大家都没说话,小伙于是又说,朱老爷子这些年很奇怪,每年冬天只要是下雪了,他都会站在院门口,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像是在送别一位久别重逢后的客人,也像是在等待远道而来的亲人。

小伙说完,就匆忙地离开了。他在雪地中一跳一跳地远去,瞬间就不见了,像是冬天的一只行动迅捷的袋鼠。朱三这时候开口说话了,他说你们成群结队的,是不是来搞破坏的?你们老实交代,我这个人警惕性很高。

唐书影和陈小米就对视了一眼,板车上被窝里的吕大鹅哧哧地笑了,说朱三你是不是扮陈昆扮出瘾来了,你以为你还在宪兵司令部当缉私队长啊。

朱三就看着李电影说,你们这群人集体地嬉皮笑脸,这让我有点不高兴。你们老实交代,你们找谁?

唐书影走上前去,近距离地望着25年以后的朱三,看到他短而密的胡子,已经白了一半。唐书影看到朱三的手腕上,空空如也。于是她把当年离开澥浦镇时带走的陈昆的手表,掏了出来替朱三戴上。朱三的两眼放出光来,说这是我的,这是被我弄丢的手表。怎么会在你那儿,你是捡到的还是偷来的?

唐书影就抓紧了朱三的两只手说,陈昆,我是谁?

朱三说,你是谁只有你知道,这可能是一个秘密。

李电影默默地把朱三扶进了院子,扶回了屋里。同时他把吕大鹅从板车上抱起来,抱到了屋里的一张躺椅上。进院门的时候,唐书影就盯着院里墙脚下的那株桑树看,桑树还在,长高了不少。现在看上去已经像一个老人了,枝条上光秃秃的,在雪地中萧条得十分应景。黑夜来临,李电影去街上来兴饭店叫来了几个菜,一碗八宝酱丁,一碗芹菜炒肉丝,一碗油豆腐烧肉,一碗泥螺,一碗盐酒烤杂鱼,一碗红膏咸蟹,然后还买了两瓶冬酿黄酒,打算这几位多年没见的人,好好地聚一聚。他还在屋角四处寻找,找到了一只生火盆用的旧铁锅,找来了几块劈开的木头。火盆生起来了,火苗一荡一荡,十分轻佻却显得有些温暖,跳荡的火苗在每个人的脸上久久不能离去。而唐书影一直面对着墙壁看着墙上贴着的裁成一小片一小片的报纸,每一张报纸纸片上都用毛笔写着“唐书影”三个字。现在这些字在屋子里昏黄的灯光和跳荡的火苗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淡淡的金黄,仿佛这些字条都饱含了温度。唐书影还看到不远的一张书桌上,有砚台,有毛笔,有摊开的报纸,报纸上写了好多的“唐书影”……陈小米就走上前去,挽住了唐书影的手说,妈妈,我爸爸很爱你。不说不要紧,陈小米一说,唐书影的眼眶里就一下子蓄满了泪水,她眨巴着眼睛,努力地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

然后他们开席了。每个人都倒上了酒,在喝酒以前,李电影端了一碗饭,夹了一些吕大鹅爱吃的芹菜炒肉丝,以及她爱吃的油豆腐烧肉,喂着她先吃饱了。吕大鹅表示对这次的晚餐很满意,她不停地说着话,她说来兴饭馆炒菜的小哥,简直不比状元楼的厨师手艺差。她还说唐书影这次来了就别走了,她将要和李电影举办一次隆重的婚礼,参加的人数高达十多人。当然她还表达了要和李电影一起出门旅行一下,就算是旅行结婚。因为她听说不远的绍兴有一个叫上虞的地方,这儿有一座叫“东”的山,有个成语叫东山再起说的就那儿一个叫谢安的人在东晋发生的事。于是吕大鹅一字一顿地说,我也要东山再起!

饭桌上唐书影对朱三说,你每天都在写字吗?

朱三点了点头,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说,我是不是书法家?我可能是书法家吧。

唐书影说,墙上报纸上写的三个字,是什么字?

朱三又笑了,他的嘴里叼着一块红烧肉,嘴唇油光光的。他说,是唐书影。

那唐书影是谁?

唐书影,我也不知道是谁。……我一直记着唐书影……那会不会唐书影就是我自己啊?

唐书影的心中就有些难过,她说那朱三是谁?陈昆又是谁?

朱三就说,我不认识。我只记得唐书影,我越来越相信,我可能就是唐书影。

李电影轻声说,他的脑子时好时坏,我就让他别把自己弄丢了,他紧紧地记住了唐书影,于是觉得他可能就是唐书影本身。

这时候朱三突然放下了饭碗,一拍脑袋,神秘兮兮地说,我记起来了,唐书影不是我。我向你们打听一个人,她叫唐书影。如果你们谁见到她了,一定要转告她。我在等她,我快等不动了呀。

所有的人都鸦雀无声,只有火盆里的火苗在跳跃着。木柴的一块松油突然爆燃了一下,涌起一团火苗,并且刺地响了一下。所有人还是不说话,一切都很安静。

院子里的雪还在下着,那棵苍老的桑树因为年龄,已经时不时地爱打瞌睡。它当然见证了朱三是怎么样在当年送死去的傅灿灿去山上的,也见证了朱三是怎么样老去并且变成痴呆的,还见证了朱三每逢下雪天,总要到院门口去等着离家出走的唐书影和陈小米归来。现在它望着窗户上映出来的灯光和炉火摇曳的火光,孤零零地站在继续落下的茂盛的雪中,想要睡一个长长的觉。就在它快要闭上眼睛的时候,突然听到李电影焦急地喊叫,大鹅,大鹅,于是它就知道,吕大鹅死于这个普通的冬天的夜晚。

于是它想,人和树是一样的,终归要离开这个世界。然后,桑树就沉沉地睡了过去,它当然不知道此刻的李电影,在屋里那张躺椅边上半跪着,紧紧地抱着吕大鹅的身体。吕大鹅脖子边的棉被上,落了一支打开的口红,那是1944年的吕大鹅曾经用过的口红,早就干枯了。在吕大鹅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她曾经努力地想要涂上口红,让自己最后的一刻,美丽一下。但是李电影一直不明白,离家后的吕大鹅是什么时候把这支口红带在身边的。

这个漫长的夜晚,李电影一直专注而认真地替吕大鹅在涂口红,而陈小米手中端着一碗清水,她在配合着李电影。每次李电影涂一下吕大鹅的嘴唇,就会把口红伸进清水里,让干成一段树枝般的口红湿润起来。李电影喜欢这样的夜晚,炉火熊熊,温暖而安静。他甚至喜欢那碗清水,喜欢着此间的一切。此刻唐书影安静地坐在朱三的身边,朱三已经趴在桌沿边上睡着了。漫长的夜晚,没有人说话,他们把自己的身影,静止成一幅油画。

5

三天以后,吕大鹅被安葬在了她的母亲吕美珍坟头右侧。在吕美珍的左侧,埋着在某一个清晨离开尘世的吕小鹅。吕小鹅是吕大鹅养的一只鹅,文静而大方,离开尘世前用翅膀拥抱了吕大鹅,然后头一歪死去了。当年吕大鹅把吕小鹅也埋在了母亲的身边,觉得吕小鹅也一定是愿意和吕美珍待在一起的。雪早就停了,只有风没有停,而且送葬的简单的人群已经散去。之所以是简单的人群,是因为是吕大鹅厂里的工会,帮了忙送她上山,除此之外就是以前比较要好的几名纺织女工。吕大鹅没有朋友,是因为她觉得没有朋友其实是幸福的。早在她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悟到了,她的一生中,有半生是孤独,有半生是寂寞。既然没有牵挂了,也就不会有失望……

山上就剩下了李电影、朱三和唐书影、陈小米四个人。他们一直在山上坐了很久,太阳就这样挂在山顶上。雪还没有融化,融雪的声音在吱吱作响。而雪没有完全压得住的那些野草,像一丛营养不良的头发,露出了它们一半的身躯。风一阵一阵吹来,不时有一些树枝身上掉下的积雪。雪纷纷扬扬,四处像雾一样飘散。一只饥肠辘辘的松鼠,在积雪的树枝上跳动,它好奇地张望着新坟前的四个发呆的人。后来它不再观望,它觉得太阳光真是刺眼,同时它也觉得过冬的食物已经被它消灭得差不多了。为了生计,它愁肠百结。而在吕大鹅的坟前,有瓜子,有冬酿酒,有一碗冻肉,还有烧成了灰的纸,有一束插在泥地里的香。唐书影就想,中国人的离别,真的是讲究仪式。和朋友的饮酒分别,叫作饯行。而一个人的离世,照样是会用酒来为亡人饯行。这样想着,唐书影就很想喝酒,于是她拿起了酒瓶,对那坟头说,大鹅,来,我们喝酒,为你饯行。这样说着,唐书影的泪就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她想起了日军占领宁波城的时候,青春的吕大鹅嗑着瓜子大笑时没心没肺的模样。这时候从不说话的朱三,突然说,大鹅,你要去享福了。我很快也会来的。

山上时光就这样一寸寸地过去了。

李电影时不时地望望挂在树梢上的太阳,太阳光无数个光圈,一个接一个地扔向了大地。在这样刺眼的光圈里,李电影看到年轻时的吕大鹅走在一片强光中,身后跟着一只摇摇摆摆的鹅。吕大鹅还回了一下头,朝李电影笑了一下。那笑容和他们1944年在宁波街头的初遇一样,甜美而且纯粹。

于是李电影对着那虚幻的吕大鹅说,让我们就此别过吧。

李电影扶着朱三,陈小米扶着唐书影,他们下山了。下山的路途十分漫长,像是走不到头的一场旅行。吕美珍在属于她的坟里,一直望着他们下山时的模样,一直到看不见他们的人影了,世界就归于无边无际的宁静。黄昏就要来临,因为太阳就要下山,山上的温度低了不少。吕美珍就伸过手去,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躺在身边不远处的吕大鹅的头发说,大鹅,我的女儿。

接着吕美珍又说,大鹅,你累了。来,躺到妈妈的怀里来。

【作者简介:海飞,1971年生于浙江诸暨,小说家,编剧。曾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当代》等刊物发表小说五百多万字,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多种选刊及各类年度精选本选载。著有小说集《麻雀》《青烟》等多部、长篇小说《惊蛰》《回家》《苏州河》。曾获人民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多个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