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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5年第2期|姜贻斌:字据
来源:《芙蓉》2025年第2期 | 姜贻斌  2025年07月22日08:22

1

我的堂弟叫张能干。

据我猜测,应该是我满叔特意给他取的,意思是希望他能干,在这个世界上能够站住脚。我满叔也许是想到自己这辈子不能干,因此,把希望寄托在我堂弟身上。

先说说我满叔吧。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满叔是乡村教书匠,为人老实、寡言、木讷。由于家庭成分,加上眼睛高度近视,被迫离开讲台,回家种田。

满叔视力太差,出工时频频闹出笑话。菜苗当作杂草锄,稻谷当成稗子拔,甚至连鹅鸭都分不清楚。他手无缚鸡之力,挑五十斤肥料还出气不赢,惹得村里某些人很有牢骚,说他好吃懒做。因此,细把戏们都看不起他,跟在他屁股后面大唱:聋子聋,听不到风;瞎子瞎,不分鸡鸭。村里人看他实在不适合出工,便让他看牛牯,满叔似乎这才找到自己的位置。

其实不然。满叔牵着牛牯走在田埂上,自己却经常跌落水田,弄得浑身泥水,狼狈不堪。瓶子盖厚薄的眼镜,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田野上经常响起满叔的求救声,桂珍——我眼镜找不到了嘞。桂珍是我满娘。满娘便像只鹅,急匆匆跑来帮着找眼镜。为此,满叔很有自知之明,叹息说,我没有卵用——我猜测,这就是给我堂弟取名为能干的由来。

——这些往事,我还是后来听我父亲说的,父亲也是听我姑妈她们说的。

2

这辈子,我仅仅见过满叔一次。

那还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陪父亲去老家,在高沙镇落脚。镇上有我舅母——舅舅早已去世——其家境稍稍宽裕些。我们带来不少旧衣物,包括雨靴、棉帽、雨伞之类。父亲托人带信给我满叔,叫他到镇上来取东西。我老家离镇上仅十五里,父亲居然留在镇上不去老家。我不明白他不去老家的理由何在,是否因为满叔家境不好,父亲就不想给他添麻烦呢,还是满叔不想接纳我们呢?这件事情貌似简单,我却感觉到这里面大有文章。

那天上午九点多钟,我们正在吃早饭——小镇上保留着吃两餐饭的习惯,上午九点左右和下午四点左右各一餐——这时候,舅母家的大门吱呀地被人推开,悄然进来一个男人。此人矮小,个子不足一米六,五十多岁,挑着黢黑的空箩筐,像个收破烂的老者。父亲叫了声国明,又对我说,这是你满叔。我赶紧叫满叔,却没有听到他应答,他也没有叫我父亲。我估猜,应该是回应了的,可能是他声音太小了吧。我打量他们,不由得感到疑惑,这两兄弟怎么相差如此之大?似乎不是一母所生。其一,他们五官不像。我父亲浓眉大眼,印堂光亮,耳朵软厚,一表人才。满叔的五官似乎没有长开,双耳紧贴乳突骨,鼻孔空空朝天,带着几分猥琐。其二,他们身材不像。我父亲高大魁梧,腰身笔直,像军人出身。满叔却极其矮小,手脚枯干,腰背佝偻。

我舅母问,你还没有吃饭吧?快坐下来吃。

满叔小声地说,吃过了。之后便再无言语,拢起双手,卑微地站在原地,低着眼睛望地上。

父亲说,你坐下来歇歇气、喝杯茶吧。我立即倒茶,给满叔递过去。

父亲一边说,一边把旧衣物装在箩筐里,又看一眼满叔,说,你喝茶。

满叔站在边上,摇摇脑壳,把茶杯放回八仙桌。满叔望着箩筐,看见一双长筒雨靴,眼神霍地一亮,脸上的皱纹也随之生动起来,像看见宝物。父亲终于把箩筐装满了,这时候满叔拿起扁担,也不知是对谁说话,我走了,声音像蚊子,竟然没有坐一下,也没有表达谢意,他挑起箩筐便朝门外走去。

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一种巨大的悲哀和伤痛,它像充气筒,哧哧地把我体内的每个细胞充满了。父亲跟我满叔几十年没有见面了,话也没有说几句,满叔甚至连哥哥也没有叫一声,便这样匆匆分手了,简直是惊鸿一瞥。况且,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满叔,还没来得及问候,他便悄然消失了。我认为,他们之间可能有什么意见吧,要不然,亲兄弟怎能如此冷淡呢,我却又不知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隔阂。

舅母说,哎呀,这个国明呀,肯定没有吃早饭。

父亲沉默着,深深地长叹一声,也没有说要去老家看看。作为晚辈,我也不便提及。

其实,我们要去老家真是太方便了。我们是开车从省城来的,父亲说要去哪里,还不是他老人家一句话吗?

——这就是我跟满叔唯一的一次见面。

3

大约三个月后,父亲痛苦地告诉我,你满叔病逝了。

那天,我正在父亲家,我惊讶地问,什么病?

父亲说,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泻肚子。

我说,泻肚子可以吃土霉素呀。

父亲伤心地说,还不是舍不得几个钱嘛。又说,我这辈子对不起你满叔。

我说,这话从何说起?

此时,我有种强烈的预感,父亲就要透露出他们兄弟间的隔阂了。

果然,父亲抽着烟说,我有五兄妹,我是老大,中间是你的三个姑妈,再就是你满叔。你爷爷看到我年龄大些,打算把我留在家里继承祖业,送你满叔去省城读书,再说,你满叔的书也比我读得更好。我却死活不答应,也闹着要去省城读书。我甚至说,我可以解除婚约——当时我已跟你妈妈订婚了——你爷爷很生气,认为这是家族的一桩丑事,骂道,你读什么屁书?竟然还要解除婚约。担心你爷爷不让我读书,我终于妥协了。我对你爷爷说,我可以不解除婚约,只要让我去省城读书。你爷爷听罢,左右为难,就跟你奶奶商量。为了以示公平,你爷爷让我们兄弟去跪拜孔子,还说,读书人对孔圣人是很敬仰的,那么你们就去文庙同时跪拜吧,谁坚持得最久,谁就去长沙读书,并且让管家老朱严格监督。你满叔一听,哇哇大哭,坚决不去文庙。他似乎有种强烈的预感,最终我会坚持得最久,因为他身体不如我,他不喜欢运动,还经常生病,因此,他除了读书还是读书。我呢,喜欢运动,打球、跑步、游泳。他还说,你爷爷本来是让他去读书的,没有想到我如此固执,企图阻止他去省城读书。他还说,我读书本来就比他差些,以后会给张家出丑的。你满叔气得两天没有吃饭,也不落屋。你爷爷担心他出事,就派你大姑妈终日跟着他。

去文庙跪拜孔夫子的结果,正如满叔所预料的那样,我父亲取得了最后胜利——那个改变命运的跪拜。满叔咬紧牙关,仅仅跪拜了一个时辰,便坚持不下去了,说是脑壳发晕,双眼模糊,身体发虚,甚至像堆稀牛屎摊在地上。我父亲仍然跪拜不动,身子一点都不走形,双目虔诚地望着孔子像,简直像尊铜像。当管家老朱宣布最后的结果时,满叔极其沮丧,半天也没有说话。他走出庙门,抬头向天空望一眼,突然一头朝着石柱撞去。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把大家吓死了。幸亏老朱早有防备,猛地抱住满叔,才没酿成大祸。那天,我父亲虽为胜利者,也并没有流露出多少高兴的神色,看着在地上翻滚痛哭的满叔,我父亲默默地走开了。

历史就像我们所看到的那样,满叔读书无望,乖乖地在家里承继祖业,后来因为家庭成分高,被戴上一顶阶级的帽子。这顶帽子本来是要落在我爷爷奶奶脑壳上的,却可笑而不幸地让他戴上了——因为爷爷奶奶已相继去世。父亲读书毕业后,留在省城工作,思想上却极为苦恼,因为压力颇大,多年来不被重用。但无论如何,父亲还是比满叔强许多,起码还有国家粮吃吧,每月还有工资拿吧。

父亲虽然身处省城,仍然挂念着老家的亲人们。他不断地写信给我满叔,以寄托自己的一份思念,想给相距很远的血缘,增添一丝温暖,甚至在信里诉说着读书之争的愧疚和不安。他却没有收到一封回信,好像那些信件不翼而飞。父亲以为满叔没有收到书信,或者被别人拿走了。后来父亲方才明白,是满叔根本就没有写过回信。他把父亲的书信视为废纸,竟然没有拆开,便丢弃于茅厕里。

至此,父亲感到一种巨大的痛苦和不安。他明白当年为了读书之争,兄弟间居然不再来往——连书信都视为废纸。其实,父亲那几年在省城读书,也是极为清苦的,他并不是人家所想象的那种纨绔子弟。比如去省城读书,我那个小气的爷爷,居然不准他坐长途客车(一种烧木炭的客车),每次仅仅给他两块光洋、七双草鞋、一袋子米,加上一瓶辣椒炒豆豉,让他徒步向遥远的省城进发,似乎并不担心他会出事,或暴毙路途,或被人抢劫。所以,父亲饿了、困了,便在路边的农舍搭餐就宿,第二天继续上路,他需要走上整整七天。他曾经说过,走路并不害怕,害怕的是路边的野狗,它们的眼睛凶狠地盯着你,饿得像要吃人。还有被土匪杀害的死人的尸体,只留下一颗颗白森森的头骨,吓死人。还有饥饿的岩鹰,哇哇地叫着在空中盘旋,似要伸出利爪把人抓走。多年后,父亲说起这些惊心动魄的往事,仍然惊悚不已。总之,父亲很责怪我爷爷,如果我爷爷让他们兄弟都出来读书,就不会有路途上的害怕了,就不会造成兄弟间难堪的局面了,也不会让满叔戴上那顶可怕的帽子。当然,我爷爷也自有想法,他跟我奶奶年事已高,三个姑妈又相继出嫁,剩下的两兄弟,总该要留下一个看管家业吧。

为了弥补兄弟间的隔阂,父亲多次托老乡带口信到老家,让满叔来省城小住,还把路费让老乡带去。既然满叔从来不写回信,父亲只好采取这个措施,以表心意和悔意。后来听老乡说,满叔听说我父亲让他去省城小住,他只是冷笑而已。老乡把路费拿出来给他,满叔则将双手笼在衣袖里,冷漠地拒绝了我父亲的好意。老乡说,他感到很尴尬,也觉得不可思议,他没有见过兄弟间如此冷漠的。父亲便觉得,兄弟间这个历史隔阂,已无法弥补。父亲仍不死心,既然当年自己把我满叔读书的希望夺了去,那么多年后,当父亲官复原职时,便想安排我堂弟张能干来省城做事。以父亲手中的那点权力,完全没有问题。

父亲写信给张能干,细陈此事,说你还年轻,来省城可以施展自己的能力,条件允许,还可以把家属迁过来。再说,省城的教育环境和条件,对于后代的培养大有好处。父亲说,在那封信里,他把各个方面都考虑到了,张能干只要答应来,是没有问题的。按说这对于满叔一家来说,是件大好事,至少他的后辈可以离开那片贫瘠的土地。况且,在那个以吃国家粮为荣的年代,这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父亲以为张能干不会回信,甚至还复写一份,准备托老乡带给张能干。谁料不到半月,张能干终于回信了——这是父亲第一次收到来自满叔家的书信——父亲久久地看着信封上那陌生的字迹,兴奋极了,还以为他一定会答应来省城。那么,自己心里的那份愧疚,至少也能够消减几分。

拆开来信一看,父亲脸色大变。

张能干在信中写道,谢谢伯伯,我在农村过得还不错,当然,比不上省城舒适,我却并不怎么羡慕你们。其实,如果让历史重写,如果你不跟我爸爸发生读书之争,那么你一家人应该生活在乡村。你不晓得,这些年来我家是怎样走过来的,其中种种困难,我就不细说了。只说说我爸爸为了省钱,连几粒止泻药也舍不得买,就像稻草一样倒了下去。你是否能够感受到这种痛苦呢?你是否替我们想过呢?

张能干读过高中,这个书写水平还是有的。这封信简直是在声讨我父亲,在清算历史的旧账,也可以视为一篇充满火药味的檄文。父亲看罢来信,痛苦不堪,即使服安眠药,也无法入睡,他在客厅孤独地走动着,泪水哗哗直流。

自此,父亲再也没有提及张能干来省城的事情了。

4

现在,我仍然记得到高沙镇时,第一次见到满叔的场景。

他虽然身材矮小、羸弱,内心里却蕴藏着一股犟劲。就是这股犟劲,推动着他多年来默默而顽强地跟我父亲进行着抗衡——也许,说是抵触更为准确。上次满叔原本不会来高沙镇的,他不想跟我们见面,以防触发往日留下的痛楚。他听说我们带来的衣物里,还有一双崭新的长筒雨靴,而这种雨靴可以在水田里任意行走。这对于满叔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件奢侈适用的劳保用品。它既可以隔绝泥水的侵袭,还可以御寒,还能让可恶的蚂蟥无可奈何。满叔非常羡慕别人有这种长筒雨靴,自己又舍不得花钱买,他便叫张能干来高沙镇拿取衣物,谁料张能干突然发病,满叔这才无奈地来到高沙镇,与他多年不见的哥哥及侄子见面。这对于他长年形成的抵触情绪来说,是个极大的冒险和考验。满叔没有经得起长筒雨靴的诱惑——那是农家下水田的高级劳保用品。因此,满叔虽然来到我舅母家,也看到了我们父子,却不愿意跟我们交谈。他不吃饭,他不歇气,他也不喝茶,挑着装满衣物的箩筐,便默默地离开了。满叔虽然可怜,硬着头皮,为那双长筒雨靴来到高沙镇,跟他多年不见的哥哥见面,这不能不说,他具备了强大的心理承受力。同时他也一定为自己感到高兴,因为他固守了那份坚韧的抵触力。是那份强劲的抵触力,让他仍然保持了自己的尊严,战胜了血缘的引诱。望着消失在门外的满叔,父亲眼里闪出了难以自抑的泪水。

为了弥补多年来对亲人的亏欠,在后来的清明节,父亲带上我们三兄弟回到老家祭祖。

父亲说,在过去的岁月里,因为情况特殊,他连老家都不敢回去,虽然距离老家仅仅六百里。以至于我爷爷奶奶去世,父亲都不敢回家奔丧,还是我大姑妈写信告诉他的,说后事已妥善安排,不必操心。大姑妈也是担心影响我父亲。要明白,父亲是村里唯一从山沟里走出来的公家人,实属不易。后来满叔去世,张能干居然没有通知我们,似乎忘记外面还有一家亲人。大姑妈清楚他们兄弟间的隔阂,也晓得张能干没有向我父亲报丧,所以,大姑妈又像以往那样,事后才写信告诉我父亲。我估猜,这应该是满叔去世前交代过我堂弟的,叫他不要向我们报丧。其实,在那个心情舒畅的年代,双方来往已没有了顾忌。由此可见,满叔一家对我父亲的成见,是何等不可思议。它像一个由历史锻造而成的死结,似乎再也解不开了。

我们兄弟跟随父亲去老家。为慎重起见,父亲提前给张能干打电话(电话打到村长家里,我不明白父亲是怎么搞到村长家电话的),并清楚地告诉他,明天我们要来老家挂青。张能干淡淡地说,来呗。父亲对我们说,能干答应给我们准备三牲,到时候我们祭祖完毕,再把三牲还给他,另外还拿些钱给他,不要让他吃亏。应该说,父亲这个计划是比较完美的。

清明挂青,需要供上三牲,计有一只蒸鸡、一条熟鱼、一块熟猪肉。我们如果从省城带去三牲,那不太方便,且会影响熟食的质量。当然,还要准备一瓶酒、两双筷子、三只小酒杯。我明白父亲是有意而为之,他想借此机会,多拿点钱给张能干,以示补偿之意。

车子开到老家,停在大坪里。这是我们第一次回老家,没有想到,老家竟是如此冷寂,且尘土飞扬,各种彩色塑料袋遍地开花,像秋天的落叶。农舍交错不齐,坐落在马路边、山坡上。我们的祖宅早已被毁,没有半点痕迹。

我们无限感慨。

我们问张能干住在哪里,有人告诉说,他家多年前就把屋子砌到山腰上了,并且远远地指着一个形象模糊的女人说,那就是张能干的婆娘。

我们沿小路走上去,女人抱着细把戏坐在屋门口,似乎没有看见我们出现。我笑着对她说,我们是能干的堂兄弟。又指着我父亲说,这是你伯伯。

女人极其麻木,没有笑容,也不请我们进屋,脑子似乎有问题。

我说,能干呢?

女人冷冷地说,出去了。

我说,哪里去了?

她说,不晓得。

我说,你伯伯昨天就给他打过电话,请他准备三牲,你晓得不?

这次,她不再说话,摇着脑壳,“哦哦”地哄着吵闹的细把戏。

父亲十分失望,叹口气,扫视着那栋已有破败之相的土砖屋。他没有想到,第一次回老家,就碰到不快之事。父亲果断地说,准备三牲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就到小卖部买些果品替代吧。

我们沮丧地从山坡上走下来,肚子里生出许多牢骚。

路边有个小卖部,我们买了橘子、苹果、香蕉,还有线香、冥纸、鞭炮、蜡烛、纸幡,以及一瓶酒、筷子和酒杯,然后问我们爷爷奶奶的坟墓在何处。经过一个老者的指点,我们才晓得祖坟并不远,大约两里路。而且也不在某个山头上,它就位于山脚下的路边,很容易寻找,况且车子能够直接开到祖坟旁。

我们是第一次给爷爷奶奶挂青,不由得五味杂陈。这两位从未见过面的老人,再也不知远方的后辈们来看他们了。我们摆好供品,插上蜡烛,点燃冥纸,把深紫色的纸幡插于坟墓之上,再点燃鞭炮,然后依次烧香跪拜。

父亲首先跪拜。

父亲很有意思,双手横捧着线香,念念有词,爷,娘,你们的大崽今天终于来看你们了,实在是对不起两位老人家。过去的事情很复杂,我也就不多说了。我不可饶恕自己的是,当年没有给你们送葬,多年来,也没有给你们上过香、烧过纸,是个不孝之子。今天我把你们的三个孙子带来了,他们都还不错,成了家,你们也有了三个玄孙。你们在阴间还是要操点心嘞,保佑他们平安健康、学习进步。说罢,老泪纵横,哽咽起来。

父亲没有说三牲之事。我们理解父亲的心情,他不想让我爷爷奶奶知晓这种历史的隔阂还继续存在,只想让他们安睡于九泉之下。

我们在祖坟前坐了很久,抽着烟,感慨不已,议论着爷爷奶奶。遗憾的是,我们从来也没有见过他们的尊容,甚至连张照片也没有,我们有点怪怨父亲。我们让父亲详细地描绘他们的音容笑貌,以及性格与为人。提起这个话题,父亲显然很有兴趣,不由得娓娓道来,所以爷爷奶奶的音容、性格栩栩如生。我们仿佛看见两位老人从墓地里走出来,亲切地叫着我们的名字。

我问父亲,你没有被爷爷奶奶打过屁股吧?

大家听罢,不由得大笑,这才让不快而压抑的气氛轻松起来。父亲抽罢烟,起身,拍拍身上的纸屑。我看得出来,父亲脸上既有某种满足——终于来给我们的爷爷奶奶挂青了,当然也有种深深的愧疚——多少年来,他才见到两位老人的坟墓。

我们捡拾东西,以为可以回家了,谁料父亲却说,还要去给你们的满叔满娘挂青。我们纷纷反对,说,爸爸,满叔一辈子都不跟你来往,连封信也不回,不去也罢。

父亲忽然大发脾气,眼睛一瞪,说,肯定要去的,没有满叔,你们还在乡下跟在牛屁股后面转嘞。

无奈之下,我们又把车子开到张能干家的山脚下。为了避免再次尴尬,我们没有去问堂弟嫂,而是去问一个老妇人,问张能干父亲的坟墓在哪里。老妇人指着对面的小山坡说,就在当阳的那个位置。对面小山坡上都是坟墓,石碑林立,挂青用的花圈、纸幡,灿烂一地,我似乎听到了它们发出的簌簌之声,像春雨的声音。

我们徒步而去,穿过狭窄的田埂。来到小山坡上,便分头寻找满叔满娘的坟墓。那些坟墓几乎被杂草掩盖了,尤其是墓碑,需要拨开杂草细细辨认。也有的坟墓比较清爽,周围的杂草已被清除,这是由于挂青者勤快,不让杂草掩挡坟墓。我们找了半天,终于让二弟找到了,他大声地说,在这里,在这里。

我们走过去仔细辨认,墓碑上的确刻有满叔的名字,边上的墓碑,刻上满娘的名字。两座坟墓撒满鞭炮的碎屑,还有深蓝色纸幡。不用怀疑,张能干早已来挂过青了。这时我才突然想起,在我们到来之前,爷爷奶奶的坟墓上并没有鞭炮、纸屑和纸幡,难道说,堂弟没有去给祖宗挂青吗?

父亲似乎也醒悟过来,怪怨说,哎呀,这个化生子,竟然没有给他爷爷奶奶挂青嘞,他们不可能还对祖宗有意见吧?也不可能是你们满叔交代过他的吧?

也许是迫于父亲的压力,我们给满叔满娘烧香、跪拜。不可否认的是,我们的态度有些草率、马虎,似乎父辈的隔阂也传染了我们。父亲对着满叔的坟墓说,老弟,是我这个做哥哥的错了,当年不应该跟你争着去省城读书。所以,你痛恨我是有道理的,如果我留在老家,你出去读书,我可能也会痛恨你的。问题在于,我们不可能料到世事多变,我们都没有长后眼睛,如果长了后眼睛,我们都会拼命地劝父亲送我们读书,那么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今天我说句实在话,我们之间的隔阂,千万不要影响到后代。你看张能干,我分明提前给他打过电话,要他准备三牲,今天却连个人影子都没有看见。我不晓得我们之间的隔阂,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消除。老弟,我心里痛得很嘞。

每年清明时节,别人家挂青是件大事。那些从外地赶回来的人,跟随老家的亲人去挂青,还要办几桌酒席,缅怀先辈,相互敬酒,联络亲人之间的感情,极其闹热。他们在老家至少要住上一晚,第二天才依依不舍地返回。

我们呢?什么都没有。连张能干都没有见上面,他连答应准备三牲的事情也落空了。这哪还有亲人间的温暖呢?想起来,令人不免黯然神伤。可以这么说,没有人像我们回老家挂青这样冷落了。似乎我们的根不在这块土地上,似乎这里没有我们的血脉,血脉亲情早已被时光残酷地割裂了。

父亲明白,这个在他们兄弟间产生的隔阂,已侵蚀到张能干这代人身上了。张能干肯定受到了满叔的影响,而且根深蒂固。不说他们对我父亲怀有什么仇恨,至少也把我父亲作为一个嫉恨的靶子,时常有明枪暗箭向他射来,让我父亲躲避不及。至于父亲,不说他负荆请罪吧,至少还抱有愧疚之意,而他们也决不会原谅我父亲的。他们一定要把这个历史的责任,算到我父亲脑壳上,让我父亲一世不得安宁。其实,满叔他们这一手也是蛮厉害的,它让我父亲觉得这辈子欠了他们的,这笔陈年旧账,无论如何也还不清了。所以,我们来老家,张能干连个人影子也看不到。不知他是否在故意回避,是否有意让我们尴尬。

【作者简介:姜贻斌,湖南邵阳人。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左邻右舍》《火鲤鱼》《酒歌》、小说集《你会不会出事》《窑祭》《孤独的灯光》《漂泊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