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征程 生态文学小辑 《长江文艺》2025年第7期 | 叶梅:安吉村事(节选)
叶梅,作家,中国散文学会会长,生态环境部特邀观察员。著有长篇报告文学《大对撞》、散文集《福道》《江河之间》、长篇小说《神女》等。现居北京。
安 吉 村 事
叶 梅
秋日里,我又一次来到浙江,先是到了杭州,经过一些天的采访之后,驱车前往湖州安吉。
车子驶过钱塘江大桥时,夕阳正斜斜地挂在天际。江面上泛着粼粼的金光,像是撒了一把碎金箔。远处的六和塔在暮色中勾勒出端庄的剪影,塔檐下悬着的铜铃随风轻响,叮叮当当的,仿佛在诉说着千年的故事。
深秋的浙江,山川依旧苍翠。车窗外掠过一片片竹林,竹梢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竹林深处,隐约可见几处白墙黛瓦的农舍,炊烟袅袅升起,与暮色融为一体。 看这华夏大地东南之隅的浙江,钟灵毓秀的土地,宛如一部厚重的史书,每一页都写满了故事,每一个字符都跳跃着岁月的旋律。而如今,“千万工程”如同一支灵动的妙笔,在古老的篇章上续写着新的传奇,演绎出一曲曲动人心弦的 “古词新韵”。
沿着浙江的高速路前行,不时进入阡陌小道、四通八达的大路小路,可见一个个美丽的乡村,如颗颗明珠散落在大地上。难忘的记忆里,21世纪初,随着全国城市化、工业现代化进程加速推进,在全国发展格局中占据重要地位的浙江作为经济强省,其工业化和城市化水平更是走在全国前列,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现代化的气息弥漫在每一个角落。然而,随着城市日新月异的蓬勃发展,乡村却面临诸多困境,特别是生态环境堪忧。部分村庄因工业污染、污水横流,垃圾随意堆放,导致河流浑浊、土壤污染,原本秀美的田园风光抹上了暗淡之色。就在人们纷纷渴望摆脱上述困境之时,春风吹拂,“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论让人们豁然透亮,不久之后,“千万工程”又应运而生,从此掀开了改变浙江乡村面貌新的一页。
“千村示范、万村整治”工程(简称“千万工程”)在浙江大地上从乡村环境整治入手,让这片古老的大地在新时代获得了全方位的深刻蝶变。 20年持续努力,久久为功,造就了万千美丽乡村,造福了万千农民群众,绘就了浙江乡村的锦绣长卷,并以乡村全面振兴的成功经验影响到全国甚至世界。“千村示范、万村整治”工程曾获得联合国授予的最高环境荣誉“地球卫士奖”中的“激励与行动奖”。
如今踏入浙江的乡村,仿若步入一幅幅天然的山水画卷。曾经浑浊的溪流,如今清澈见底,溪水潺潺流淌,水底的沙石与游动的小鱼清晰可见。阳光洒下来,水面上波光粼粼,似无数细碎的金子在跳跃。溪边垂柳依依,随风轻拂的柳枝,宛如绿衣仙子翩翩起舞。如烟如黛的山峦,告别了从前光秃秃的模样,由郁郁葱葱的植被覆盖着,四季更迭,山色各异。春天山花烂漫,红的、粉的、紫的花朵争奇斗艳;夏天绿树成荫,山风挟着一派清凉;秋天红叶似火,更与金黄的稻田相互映衬,放眼皆是五彩斑斓的丰收盛景。
从美丽生态到美丽经济、美好生活,浙江乡村走过清晰的“三美融合”脉络,湖州安吉的乡村更是率先成为“全面小康建设示范村”。它们以独特的生态魅力,吸引着无数人前来探寻和感悟。
从安吉到余村
黑色绸带式的高速公路,蜿蜒穿梭。连绵起伏的绿色山峦,像一个个内心伟大而又祥和的巨人,平静地守护着所有的生灵。田野里、山坡上的大树小树、野草闲花,深浅不一的绿色亲密地交织在一起,那是大自然与人相亲相爱才能调配出来的色彩。
我们经过大片的松树林,只见挺直身躯的青松,一棵棵挨次站立,互不相扰,又紧密相依,恰有人们敬仰的君子之风。再往前不远,只见满山翠竹,修长而婀娜,层层叠叠,随风泛起绿波,恰似一片绿色的海洋,风来潮起,绿波荡漾。
下车来,深呼吸,空气中含着清香,不觉仰望天空,湛蓝如宝石,白云在头顶上变幻着各种奇妙的形状,有的如江上的渔船,有的似衣袂飘飘的飞天,还有更多的云团就像奔腾的骏马,一群群无声地呼啸而来,是的,听不见声音,但奔涌的云朵马群又明明打着喷响,蹄声如雷。也许只有在这寂静而又充满活力的山峦之间,才会有这种感觉吧。
阳光透过云层洒下,在秋天金色的大地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给山峦和田野披上了一层梦幻的云纱。沿途还能看到一些波光粼粼的湖泊与小河,走近些,便能欣喜地探到清澈见底的水,倒映着方才仰望的蓝天、白云和青山,仿佛一伸手就能把洁白的云朵从水里捞起。湖边的芦苇和菖蒲,修长的叶片在风中沙沙作响,湖面上掠过几只野鸭,它们旁若无人地嬉戏着,翅膀扇动处,溅起一朵朵水花。
朋友说,安吉快到了。只觉那绿色愈发浓郁,清新的气息中,混合着泥土的芬芳、青草的潮润和竹子的清香。道旁那些错落有致的民居,白墙黛瓦,与四周的青山绿水相互映衬,像是一幅幅充满江南韵味的山水画。转过一道山弯,眼前豁然开朗。霜降过后的安吉县城,晨雾像一帘未揭的纱幔,笼罩着青瓦白墙的街巷。
我们走进安吉,县城里大街小巷行走的人们,面带微笑,似乎夹带着一股温煦的风。接着又从安吉县城出发,沿着宽阔的柏油路向西南行驶,晨雾尚未散尽, 出县城不久,公路如游龙潜入层叠的山影,道路两旁的竹林愈发茂密。竿竿青竹赏心悦目,竹叶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在晨光中闪烁如碎钻。偶有竹枝在风中轻颤,露珠便簌簌落下。秋日的竹叶已泛着青黄相间的光泽,偶有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飘落,又像一只只金色的蝴蝶,轻轻掠过车窗。山坳里的枫香树正舒展着绯红的树冠,与深绿的竹林、金黄的银杏构成一幅斑斓的织锦。
行至半山腰,忽见云海从谷底漫涌上来。乳白的云雾缠绕着黛色的峰峦,仿佛给群山披上了一件轻柔的羽衣。阳光穿透云层,在云海中投下斑驳的光影,宛如天神挥毫泼墨,在天地间绘就一幅大写意的水墨画。
转过山崖,我们惊奇地看见层层叠叠的梯田铺展在眼前,似如大地的指纹,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山间。从前我在湖北恩施山区生活过多年,那山里不时可见依山而开垦的梯田,我晓得那是经由多少代人的辛勤垒造而成的,每每经过,便会肃然起敬。如今在这浙江的山间见到,不觉格外亲切。眼下,深秋的梯田已褪去了绿色的盛装,收割后的稻茬整齐地排列着,又像是大地摊开的书行。田埂上的野菊开得正艳,金黄的花瓣在风中轻轻摇曳,为这收获的田野添了一抹亮色。几位老农正在田里焚烧秸秆,袅袅青烟升腾而起,在湛蓝的天空中划出淡淡的痕迹。许久没有闻到这种带有农田味道的烟火气了,一下子觉得心里暖暖的。
道旁的山体修筑了防护墙,别有匠心地立着一些提示牌,其中有一块画着一个健美的男子,旁边写着:“爱护公路树木,建设生态通道”。
朋友说,前面就是余村。
村口的老银杏已披上了金色的盛装。粗壮的枝干上,扇形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树下的大石已被磨得光滑,几位穿着红衣的农妇正在晾晒刚采摘的山核桃,她们说笑着,竹匾里的山核桃和她们脸上都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余村属安吉的天荒坪镇,地处天目山北麓,三面环山,正是在群山的环抱之中,一条叫作浒溪的小河从村中穿过。那溪水来自天目山,山的古名叫浮玉山,“天目”之名则始于汉,是因山上有东西两峰,顶上又各有一池,长年不枯,故名天目。这溪水千年流淌,却是淙淙不息,古老又新鲜的水呵。行至溪谷深处,一座古桥横跨两岸。桥身布满青苔,桥栏上的石狮子历经风雨,依然栩栩如生。站在桥上远眺,幢幢农舍掩映在绿树丛中,袅袅炊烟升腾而起,宛如世外桃源。
养山富山
老远的,就看见浒溪水转弯处,一座花岗岩石碑巍然而立,碑上刻着大字:“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十分醒目。石碑下拱围着鲜黄的秋菊,正开得烂漫。许多人在这碑前流连忘返,有的在拍照留念,有的拍视频发抖音,有的抚摸着石碑,与当地村民交谈,天南地北的口音交织在一起。村道上,只见各种生态主题的雕塑栩栩如生,有展翅的白鹭、嬉戏的鱼虾,还有手捧树苗的孩童。一位中年男子是义务讲解员,主动上前,为我们讲解余村的变迁。
余村是天荒坪风景名胜区竹海景区所在地,是“两山”理念的诞生地、见证地和纪念地,先后被评为全国生态文化村、全国美丽宜居示范村、联合国世界旅游组织最佳旅游乡村等荣誉称号。走进余村文化讲堂,担任讲解的村民志愿者中,有一位中年男子故事很多。20年前,他曾经亲耳聆听了习近平总书记在村头给大家说的话:“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他指着挂在墙上的照片笑着说,你们看,旁边那个腼腆的黑头发小伙就是我呢。
一幅幅老照片,记录着余村从 “石头经济” 到 “生态经济” 的蜕变历程。其中摄于二十年前的照片画面上,是尘土飞扬的矿山和污水横流的河道,与眼前碧波荡漾的荷花池形成了鲜明对比。
余村山多地少,人均耕地才半亩多。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为了温饱而靠山吃山,创办了水泥厂、石灰窑,也曾一跃成为全县有名的富裕村,集体经济收入最高时接近300万元。但同时,开山挖矿给生态带来了巨大的伤痛,村里整天粉尘蔽日,衣服往外一晒,很快成了泥衣,就连山上的毛竹也因被粉尘覆盖,连年减产;有人因震耳的开炮声失了聪。余村人说,从前蹲在采石场的碎渣堆里吃饭,手里的搪瓷缸恨不得捂在怀里,只因爆破声震得尘土簌簌落进菜汤。“山都被剃了头,水黄得像泥浆”,采石场的传送带昼夜轰鸣,把矿石送进粉碎机的虎口,扬起的粉尘落在采矿人的鬓角,比霜雪更早染白了头发。 那年梅雨季,山洪裹着尾矿冲进村庄。村民们蹚着齐腰深的黄水,摸到被冲垮的石桥时,欲哭无泪。夜里,后山的岩石在黑暗中发出闷响,像是大地在咳嗽。
全村人深受其害,只想关停了矿山石灰窑,可又找不到其它挣钱的门路。转折发生在了2005年8月15日,一个余村人永远铭记的日子,时任浙江省委书记的习近平下村调研,听到村里关停矿山复绿的做法后,立即予以肯定:“你们下定决心关掉矿山,这是高明之举!过去我们讲既要绿水青山,又要金山银山,实际上,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两山”理论像一盏明灯,从此照亮了人心。
余村从那时起彻底关停所有的矿山和水泥厂,变“靠山吃山”为“养山富山”,二十年前被炸药削平的山梁,如今覆盖着层层叠叠的茶树,采茶女的头巾在绿叶间跳跃,吸引着人们的目光。
我们沿着村道走去,粉墙上“美在余村”的文创漫画吸人眼球,两个胖嘟嘟的猫人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朝人们憨笑着。路过的农家都是一幢幢小别墅似的楼房,且风格多样,但不同于别墅的是,这些农家门前都晾晒着秋收的果实,还有竹筐里的南瓜、玉米、鲜嫩的青菜,屋檐下挂着腊肉、火腿、笋干和鲜红的辣椒。
一个年过半百的妇人穿着胶鞋,在房前屋后忙活着。我们走过她的屋前,跟她打招呼,妇人似乎忙得脚不沾地,快速地回应着,说她正从地里摘了菜回来,萝卜、青菜摊了一地,红的绿的,现在要去给儿子帮忙。儿子在前面院子开饭店,人手忙不过来。这些蔬菜都是城里吃不到的,没有打过农药,也没上过化肥,是人们说的小时候的味道。
我们都很想去她儿子的饭店尝一尝,但已经在另一家订了餐。妇人很爽直,说你们以后再来,以后再来。
沿着林荫小道来到余村山头,眼前的景色让人豁然开朗。远处的群山层峦叠嶂,眼前的茶园阵阵飘香, 采茶姑娘们背着竹篓,穿梭其间,宛如点点繁星。俯瞰山下的村庄,那别致的楼房,连屋顶的颜色也是五彩缤纷的,红色、黑色、灰色,当地的朋友指给我们看,那是乡里中心,那是共享食堂,那是健康小屋,那是共富驿站……多彩的余村。
暮色渐浓时,村口的农家乐亮起了温暖的灯光。老板娘端上热气腾腾的土鸡煲,砂锅里的鸡肉与山珍菌菇在浓汤中翻滚。这家店主叫潘春林,从前在矿区开拖拉机运矿石,他说过去抬头都看不见蓝天。出趟门回来,眉毛、头发都是白的,全是粉尘。在家也不敢开窗。没处晾衣服,一到雨天,村里的溪水就像酱油一样,手都不敢往里伸,鱼儿都快死光了。村路也泥泞坑洼,他开着拖拉机,几次差点翻了车。回忆起之前的余村,潘春林一直在摇头。矿山关停后,全村人都很着急,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潘春林在外打工,又跟妻子合计开饭馆,两条腿走路。没曾想,经过两三年关矿停厂,三面环村的山林开始变绿了,满山的毛竹也悄悄长了起来,从山里流出来的溪水也变得清粼粼了。大自然复苏,深深打动了潘春林,他把余村醒过来的山水拍成照片,配上“美不胜收”“如梦如醉”“人间天堂”的由衷之言,往网上一放,全国人民都看到了。
他说是“两山”理论救了他。他和工友们放下洋镐和铁锨,回到村里种茶栽树,开起了农家乐。他给自己的饭店取名叫“春林山庄”,他说余村的春天来了,也是他人生的春天来了。
这天,我们在“春林山庄”品尝了老板娘亲手做的美食,山庄门前立着一块红白相间的广告牌,上面写着“余村故事宣讲团——宣讲阵地——百姓宣讲员就在你我身旁”。模样精干的潘春林那天恰好就在山庄,既当主人,又高兴地当了一回宣讲员。山庄的墙上挂满了照片,那是余村变迁的实证,他一一讲来。离开山庄时,我请他给我们留一张名片,他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几行字:余村,潘春林,天荒坪镇农家乐协会会长。
“人不负青山,青山定不负人。”余村人说,二十年前这里全是矿坑,现在把矿坑改成了公园,把石灰窑改成了博物馆。现在好了,山青了,水绿了,游客也多了,日子越过越有盼头了。余村大景区规划已覆盖三个乡镇16个行政村,区域内拥有国家4A级景区3个、3A级景区4个,村集体经济收入和村民人均收入相当可观。
我们顺路走进另一户人家,上下三层楼,自家居住,也欢迎客人留宿,墙上挂着大幅的迎宾松,书法写着“诚信赢天下”,又有一幅俏皮的漫画,一小老头朝外招手,旁边写道:“欢迎春夏秋冬客,款待东南西北人。”
山风掠过竹林,带来远处矿山公园轻盈的音乐。整个余村都在生长,石头在呼吸,树木在拔节,显然,石碑上的刻字不是终点,而是一颗种子,正在无数人的心田里生根发芽,长成一片片新的绿水青山。
全球合伙人
在余村,我们乍一听到“全球合伙人”一词,颇为吃惊,不知这个千年古村落会与“全球”能有怎样的“合伙”?
细细走过余村,才明白如今这片土地,早已不是陈年记忆中那个忙着关停水泥厂、为生态与生计抉择的村落,当“全球合伙人”的旗帜在村口扬起,一场关于乡村与世界的双向奔赴,正像春种秋收的田野,自然生长而焕发。
最先让我注意到的是村里的那些竹建筑。那些以本地毛竹为骨、以传统工艺编织的廊架下,几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正围着非洲鼓敲打,笑声惊飞了枝头的山雀。他们是最早一批响应“全球合伙人计划”的创业者,来自云南的一个小伙说,当他在手机上刷到余村招募“乡村创想家”的消息时,他正在大理经营民宿,很快他便决定奔赴到余村。他喜欢这里的竹林和茶园,说和云南寨子的茶山很像,更有一股子劲儿,像破土的春笋,能撑出不一样的天地。
这股子劲儿,藏在余村人二十年如一日的坚持里。合伙,不仅来了新乡人,更有原乡人,他们都成了余村人。
一位放弃城市里的电脑生意来此“合伙”的商人站在“两山会客厅”里,指着墙上的规划图说:“你们看,这里的数字游民公社、云村民共享农场都跟我原来的行业有关。”他语速里带着创业者的激情,有所得有所失,关停矿山是失,招来全球的合伙人是得,这一失一得之间,大有可为。
午后的阳光斜穿过竹叶,在村道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民宿主人老赵坐在门前打磨着竹器,他在竹筒上熟练地雕刻着美妙的山水。多年前水泥厂拆厂时,老赵蹲在家门外抽了一夜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有饭碗可端。他手摸着竹筒,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意,说现在好了,上海来的设计师帮我把老房子改成了竹隐民宿,接待了不少国内外的客人。上个月来了两位法国的背包客,他们说这里的月光和普罗旺斯的一样美,但多了竹子的清香,这是中国的味道。还有来自福建的师傅,带着祖传的竹编手艺落户余村,将废弃的竹根雕成栩栩如生的白鹭,这里的竹子吸饱了山水灵气。如今,他的工坊里陈列着竹制茶具、灯具,甚至能折叠的竹制家具,远销海外。
再次走过“美在余村”国漫茶咖的招牌,绿树掩映中若隐若现的屋子里,90后创业者小陈正在调试新到的咖啡机,玻璃柜里陈列着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授权的《大闹天宫》主题茶具,背景墙是用数字技术绘制的青绿山水,细看竟是余村的全景。这里正是废弃的水泥厂旧址,涌动着的却是年轻创业者的新思维。玻璃柜里的哪吒手办与窗外的竹林相映成趣。我们说只想喝余村的清香,他用淡白的瓷杯沏来安吉白茶,说起他的创业经历。当初他从上海辞职,给父母说要到乡村去,父母十分诧异,他说后来我请他们到村里来看竹林里的萤火虫,告诉他们这里是最适合讲中国故事的地方,我想把中国动画的东方美学种在绿水青山里。父母渐渐理解了他。
来到余村的“全球合伙人”,每个人都有故事,不同的故事每天都在余村的各个角落上演。在“青年在村生活灵感便利店”,一个年轻帅气的团队正在策划下一场乡村市集,货架上摆放着村民手工制作的竹编文创和合伙人开发的“余村味道”茶包。
在田间,浙大机器人团队的师生正在调试智能灌溉设备,银色的机械臂的移动,惊起几只田鼠,后来发现人们并没有打算惊扰它们,这才放心地探头探脑地在一旁观看这新奇的玩艺儿。更远处的“与余农场”里,一群90后、00后的年轻人蹲在草莓地里,手机镜头对准沾着水珠的果实,直播间里的留言正随着青春的讲解不断滚动。 在清澈的浒溪边,一个背着画夹的姑娘,说她来自杭州,是“云村民计划”的注册成员,每个周末都会来村里写生。那溪水流淌的一路,也是姑娘行走的一路,它流过矿山旧址,流过新修的花草拥偎的步道,也流过姑娘的心田。
一位来自意大利的建筑师操着不太流利的中文,和余村的原乡人讨论着竹屋改造方案。他说他在世界各地见过很多美丽乡村,在意大利的“华丽之都”托斯卡纳既有艺术遗产极为丰富的佛罗伦萨,也有种植和酿造美味葡萄酒的田野作坊,而中国江南的安吉让他感受到一种独特的清秀,令之沉醉。
“全球合伙人计划”让余村成了创业磁场。
来自东欧的金发碧眼的姑娘穿上了中式旗袍,在余村的山水里用双语推介江南竹编,以清丽的山水为天然背景。村民们也跟着她学习跨境直播,镜头扫过的竹编灯罩,正在亚马逊平台获得欧美买家的点赞。数字游民背着电脑住进竹林深处的民宿,在鸟鸣声中完成跨国项目。村委会专门设立了“夜话沙龙”,天南地北的创业者围坐在千年银杏树下,讨论着如何让竹林长出科技,让溪流淌出文化。余村的伤疤,启发着年轻人的灵感,痛定思痛, 对于生态与人类的未来,这些废旧的物品耐人寻味,于是他们用回收的矿渣铺就了时尚的地面,废弃的采矿工具成为发人省思的艺术装置。
许多外来的创业者,如同迁徙的候鸟,将各自的乡音与梦想编织进余村的经纬。他们带来的新业态,让城市的霓虹与乡村的月光相融,让传统技艺与数字浪潮交汇,绿色的余村不止是动态的乡村博物馆,更是面向世界、双向奔赴而施展才华的舞台。
古树与人的对话
在安吉的青山里,不时可以见到苍劲的老槐树、老樟树,还有披满金叶的银杏树。霜降前的黄昏,山色像泼墨作的画,山脊上的老树显得格外突兀。绕过山道旁斑驳的白墙,那一棵又一棵的古树撞入眼帘,就像一个个筋骨强健的壮士,虽历经漫长的岁月,任凭风霜雨雪的洗刷,兀自暗合苍穹。
据闻,安吉县共有3329株古树名木,其中包括41株名木、48株一级古树、131株二级古树和3109株三级古树。这些古树名木分布在安吉的各个乡镇,如梅溪镇、天荒坪镇、杭垓镇等,树龄大多在1000年以上,有的甚至超过1100年。
安吉县的古树名木种类丰富,包括银杏、金钱松、黄山松、柏木和南方红豆杉等。这些古树在生态系统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为生物多样性提供了庇护所,吸引了各类动植物栖息其中。为了保护这些宝贵的生态资源,安吉县实施了多项保护措施,如“健康体检”全覆盖和“一树一策”保护计划。
在余村,就见到好几株印象深刻的古树。有一株千年古樟,七人合抱的树身爬满龟裂的纹路,裂缝里挤挤挨挨生出几簇鹅掌楸,心形的红叶似与晚霞争艳。树冠向东南方倾侧,虬结的枝杈间架着个鸦巢,老鸹归巢时翅膀掠过树叶,叶儿也像鸟儿一样飞翔起来。看那盘根错节的根部,一株老藤顺着树缝螺旋而上,结出的木通果裂开猩红的口子,露出雪白的果肉,倒像是古树佩了串珊瑚璎珞。
护林员说,这老树身上披挂的都是年月的勋章。
我发现,到了江南,遇到的村民,无论老少,几乎个个都可称为诗人,他们出口成章,要是用心纪录,不少都是口吐金句。
接下来又见这位护林员搓了搓树皮上凸起的树瘤,从帆布包里掏出块葛布,细细擦拭叶片上的浮尘,说有一年人们非要砍了这棵树,斧头砍进树心三寸深,流出来的树浆红得像人血,吓得砍树人再也不敢举起斧头。到底还是胆怯,怕做错了事,老天爷不放过。护林员笑着说,这都是传说,其实是在砍的时候,村子里的人都赶来了,抢下了砍树人的斧头。
护林员拧开随身带的水壶,将半壶山泉水浇在老樟树的气生根处,说后来砍树的人接连害起热病,吓得纷纷封了斧,再也不敢冒犯这棵老树。
古树群的年轮里刻着时光的密语。还有一棵逾千年的银杏树,曾经垂垂老矣、奄奄一息,但人们决心救活它,林业专家们给古树套上橘色保温带,像是替垂暮老者系上围巾。他们用超声波探测仪扫描树干,发现蚁后在木质部筑起迷宫。古树医生调制的药膏泛着黄连与苦楝的气息,用毛刷一点点填满虫蛀的孔道。我们见到的这棵老树根部已成空壳,但已起死回生,长满苔癣的树身上挂了两个药袋,正如人输液一样,这棵老树也正在治疗过程中,树医生也在给它输液,眼见得枝叶返青,人们喜出望外。
守树人的掌纹里藏着比年轮更深的沟壑。在破晓前踏着白霜巡山,是守林人的习惯。他们说这个时辰古树会咳嗽,病树会打颤。他们的帆布包里装着铜柄放大镜、毛边笔记本和盛着老姜茶的保温壶。某回发现古柏枝杈间结满蛛网,他踩着竹梯清理时,竟从树洞里捧出三只瑟瑟发抖的幼猫头鹰。他小心地将雏鸟转移至新巢。
年轻一辈的守护添了科技的新意。去年从省林科院归来的年轻人,在每株古树下埋入地温传感器。平板电脑上的波纹曲线,昼夜吟唱着土壤的湿度与酸度。有次警报显示古槐根系异常震动,挖开土层竟见田鼠在啃食气根。村民们照着古法在四周埋下刺五加,年轻人却添置了低频声波驱鼠器。
老槐树在秋阳里一身金甲,恍若自带铠甲的将军。
黄杜村的一片叶子
浙北的山总是含着水汽,安吉黄杜村便隐在这青雾缭绕的褶皱里。天目山余脉在此勾勒出畚箕状的盆地,春雾漫过新绿的茶蓬,将千年茶韵浸润在每一片莹薄的叶芽里。
这里生长着一种特别的茶,虽名唤白茶,却与寻常绿茶同根,在春日的低温里演绎着叶绿素的迷藏,成就了绿妆素裹的奇观。中国对白茶的记载最早的是北宋庆历年的记载:“白叶茶,芽叶如纸,民间大重,以为茶瑞。”宋徽宗赵佶在《大观茶论》中说:“白茶自为一种,与常茶不同,其条敷阐,其叶莹薄,崖林之间,偶然生出,虽非人力所致,有者不过四五家,生者不过一二株。”这位北宋皇帝看来颇为懂茶,深知这白茶为珍稀之物,又说道:“芽英不多,尤难蒸焙,汤火一失,则已变为常品。”说明烘焙的技术含量相当讲究,否则即使是来之不易的山珍,却也会因制作不精而沦为寻常物。奇怪的是北宋皇帝老儿的茶论之后,却再没有发现过白茶。
如今安吉的白茶,可说是填补了历史记载的空白。
白茶在历史的烟霭中掩藏,直到1982年,一位林业专家与一位黄杜村民在海拔千米的高山上,发现了那株孤守岁月的野生茶树,他们惊喜地隐隐意识到,一个重大的机遇来临了。
曾经清寂的黄杜村,山田之间多是传统稻作,现代科技神奇地以一化十,再化成千万,将那棵野生茶树培养出“白叶1号”,在黄杜村温润的气候里找到了新家。起初不过百亩的试验田,村人望着眼前的茶苗,虽有疑惑,却也藏着对山土的信任。当人们学会以扦插为笔,在育苗圃里续写几近失传的白茶的前世今生,人对自然的敬畏与喜爱,让那棵野生的母树单株奇迹般化作漫山的葱茏。黄杜村的茶事,便从这缕茶香里悄然起笔。
在晨雾与暮露的滋养中,渐渐舒展成漫山的茶海。清明前后,新芽初绽如白玉嵌翠,采茶人提篮入山,指尖起落间,便将一季的鲜嫩收进竹篓——这是只属于春天的馈赠,白茶因低温而返白的特性,让它每年只在清明至谷雨间短暂苏醒,成就了“一年一味”的珍稀。
山风穿过石墙黛瓦,吹过雍正年间留下的雕花门窗,将古老宅院的气息与新茶的清香揉作一团。黄杜村的茶农们深谙自然的节律,他们传承着手工制茶的古法:鲜叶需按时辰、山场、晴雨分门别类,在竹匾上摊晾至水汽初收,而后入锅以“抓、抖、搭、拓”等十余种手法细细翻炒。掌间的温度与力度,是机器难以复制的温柔,让每一片茶叶在翻飞中褪去青涩,凝成“表里昭澈,如玉在璞”的模样。这般技艺,融入黄杜村人的血脉,成为比茶香更悠长的传承。
待新茶初成,取瓷盏注水,看芽叶在沸水中舒展如初春的蝶,先浮后沉,玉白与翠绿在汤中交织。初啜时,鲜爽如春日溪水漫过舌面,清冽中带着兰花香息,仿佛把整座山的晨露都含在了嘴里;细品时,茶氨酸的甘润从舌根漫上来,像是山蜜在喉头轻轻化开,回甘绵长而不浓烈,带着自然的妥帖。这般滋味,得益于白茶高含量的氨基酸——据检测,其氨基酸含量可达普通绿茶的两倍以上,茶多酚却相对较低,因而口感格外清润柔和,即便胃弱之人也能放心啜饮。更妙的是茶汤入喉后的余韵,总让人久久回味不已。
每当暮色染透山峦,茶农们惯于在檐下置一方小桌,烫壶温杯,看琥珀色的茶汤在粗陶杯中流转。热气漫过鬓角,白日里采茶的辛劳便随水雾散了。老辈人说,这茶能“明目清心”,现代科学则发现,其富含的茶多糖与黄酮类物质,于抗氧化、调节代谢颇有益处。尤其那独特的茶氨酸,能让人在品茗时生出微醺般的松弛,却又不似浓茶般令人心悸,恰似黄杜村的山风,总在燥热时带来清凉,在疲惫时轻拍肩背。
一片叶子富了一方百姓。
时光在茶垄间流淌,黄杜村的茶园从最初的百亩扩展至三千余亩。春日的茶山,新叶泛着银白的光泽,与翠绿的老叶相映成趣,仿佛大地织就的锦缎。到了制茶时节,茶园里人来人往,村里的工坊便飘起袅袅青烟,我们走过黄杜村,一路上见到大小不一的制茶工坊, 茶香弥漫在整个村落,连石墙上的苔痕似乎都染上了几分清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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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5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