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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专辑 《江南》2025年第4期|修新羽:机器引导自由(节选)
来源:《江南》2025年第4期 | 修新羽  2025年07月24日08:03

编者按

继今年第2期“非常观察”专题策划《八大AI模型大比拼》之后,本期推出科幻小说专辑,以期发掘和呈现更好的科幻作家与作品,讲好中国故事。本期科幻小说专辑诚邀宝树、段子期、萧巍、林戈声、修新羽、池上、梁宝星、程皎旸、肖达明、游者、吟光、王苏辛、吴清缘13位作者。他们的小说格局宏大,视野深远,充满奇思妙想,具有强烈的新鲜感和冲击力,拥有丰富的想象力和深刻的文学性。同时,其核心依然是人,关注人与人之间、人与宇宙之间的关系,既反映社会现实,也探讨人类未来。

推荐语  

小说围绕“自由机”展开了多线叙事,少年孟守正因偷拿同学黄冉冉的自由机引发一系列事件;陈旭白与周栎相识相恋,周栎接任公司总裁后痴迷自由机研究,推动危险实验致自己精神崩溃,陈旭白接手公司却暗藏痛苦……小说在科幻的外壳中包裹着深刻的人性思辨,自由机从辅助自闭症患儿的机器,发展为影响人类精神的存在。作者用简洁又富有深意的语言,剖开了人们对科技的盲目追求,揭示了人类在追求精神满足过程中的迷茫与挣扎,让读者深切感受到科技与人性碰撞间产生的反思。

机器引导自由

□ 修新羽

一、孟守正

母亲推了我一把,力度过大,我的前额就磕在了展柜玻璃上。玻璃纹丝不动,展柜另一侧的保安倒往前动了两步,摁住腰间的对讲机,随时准备把我们请出去。隔两层玻璃,我遥望他的眼睛,感觉自己是被摁在菜板上的鸡,马上就要被斩断头颅,血溅五步。

来,发誓。母亲说,把刚才那些话重复一遍。

保安移开视线,退回去靠墙站着,这种事情他见多了。

发誓。母亲说。要么发誓,要么回学校给你同学磕头认错,要么你再也不是我儿子。

她挺严肃,不知为什么,她的严肃让我尤其想笑。我看向这台诞生于1994年的老式自由机,淡蓝塑料壳,五只彩色灯泡,压电陶瓷发声片,裸露在外的十平方厘米电路面板。既然我从来没有相信过它,那么对我而言,它不过是一台简易机器。不是测谎仪,不是圣经。所以我模仿着母亲平时的祈祷姿势,把手掌贴在玻璃上。展厅空调开得太足,玻璃格外寒冷,令我汗毛倒竖,浑身皮肤格外敏感,甚至身上的衣服都变得更松垮而粗糙。我说,我没偷别人的自由机,否则现在就死。

母亲望着机器出了会儿神,等待机器对我的话做出裁决,也不知道等到没有,反正她很快站直身子,扯着我回家了。她终于相信了我的谎话。

 

刚发现丢了机器,黄冉冉就把全年级所有老师都惊动了,她有这个本事。大家上同样的课,同样的补习班,做同样的作业,学下来永远是她成绩最好。据说她那台自由机是请心理专家调试过的,里面既装了能提高思维效率的药物,又装了她爸妈从孔庙求来的文昌符,在科学与玄学两方面都进行了优化。

总之,她这一告状,我们班所有人都别想按时回家。老师家长反复强调过,要保护好自己的自由机,不能随便拿出来玩,不能随便给别人用。然而我们是攀比心最重的初中生,我们就喜欢比谁的机器最复杂,最好看,最结实。上个月我们还在周末翻墙来学校,从五楼天台上把各自机器往操场扔,每台机器都磕瘪了好几个角。

黄冉冉不一样。她的自由机永远都锁在桌洞的保护箱里面,哪怕偶尔需要使用,也是躲去学校医务室的小单间,用完了赶紧放回去。她越仔细保管,我们越好奇,就这么回事。上周五考完期中考试,她被喊去准备文艺汇演,估计心烦意乱,保护箱没合紧,我恰好坐她后座,瞅见了,毫无技术含量就把东西拿了出来。

当时班里还有好几个人没走,我们聚在医务室小单间里,用最简单的操作手法,从左到右按顺序摁了摁上面的按钮。这机器没什么特别,甚至比其他人的更简单,前四个按钮都映照出红光,最后一个按钮是绿光,伴有轻微的油墨味儿,闻着像新课本。

没等我们把东西还回去,黄冉冉就已经发现了这事,在教务处哭得死去活来。

学校查了监控,只看到我们一群孩子围在黄冉冉课桌附近,分辨不出是谁动了手。母亲请假从单位赶过来,其实她完全知道这机器是我拿的,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非要跟学校嘴硬,说黄冉冉自己把机器搞丢了,我们捡到后好心帮忙保管。后来还把我拉去博物馆,让我赌咒发誓,仿佛这样一来就能安安心心自欺欺人。

事情的前因后果最终当然查出来了,学校没想把事情搞严重,让我停学两周作为处分。但黄冉冉本人似乎大受打击,等我重回学校的时候,她已经转学走了,据说学习成绩下滑得厉害,后来只考上一所医科院校当护士。

我没上高中,阴差阳错,在三十多岁的时候成了仓库看管员。贼负责抓贼。

 

二、陈旭白

从上个月开始,我每次去找周栎,都能看见她桌上放着一本休谟的《人类理解研究》,书页崭新,不知道为什么要放那儿。后来困在车上的时候想起这事,问过一句,她说其实保险柜里还有本罗素的《人类的知识》,不为什么,董事会新加入了个神神叨叨的老太太,找人算过,说这两本书名字吉利,摆在书房有利于公司发展。

那时候我们刚刚参加完一场年度科技新锐颁奖典礼。主办方把周栎请过去,当场测评各类超越机混沌机悖论机,还要打分、颁奖,李逵给李鬼选美。典礼结束后,好不容易顺利上车,黑压压又围过来几十个记者。周栎让司机把车窗调暗,准备直接在车上小眠一会儿。记者们想了不少办法,往雨刮器上塞名片,敲打车窗车门,拿手机大声播放采访问题。一切嘈杂都被车内的抗噪系统弱化,形成颇有秩序的白噪音,反而能够助眠。我也闭上了眼睛,倒是没睡着,心里止不住地在盘算研究经费和论文大纲。

半小时后,大多数记者都已经离开,车辆这才出其不意地发动,加速驶向主路。周栎立马醒来,朝我脸上亲了一口,重新坐正,开始用手机回复工作邮件。她现在真是稳重多了,之前被围堵的时候,从车载冰箱里拿出过一瓶香槟,晃了晃,对准窗外拔下瓶塞。被五位记者联合告上法庭,要她赔偿受损的话筒和相机镜头。

想到这事,我突然觉得车里又泛起了略酸的香槟味,索性开窗透气。此时已经拐入快速路,道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向日葵田,随风起伏,弥漫着草木幽香。

周栎说,种植业。

我抬眼看她,她还是在回邮件,仿佛刚才是我幻听了。仿佛我至少也应该仅凭这三个字就完整推测出她想说的所有意思。我说,想投资种植业?

她说,商业分析部门刚得出结论,自由机最大的竞争对手不是其他乱七八糟的机器,而是植物:同样提供了确定性,种什么种子就会长出什么植物;互动性,浇水施肥捉虫子;开花结果,提供感官体验和情绪陪伴。评价一下。

我观察着她的表情,说,机器就是机器。我其实不知道该说什么,但这句话是周栎常说的,这句话不会错。

是啊,完全胡扯,已经把他们部门负责人开除了。周栎边说边笑,又凑过来亲吻了我的脸颊,用无拘无束的快乐目光看着我,仿佛此刻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让她不快乐。这快乐因其自身的坚固而具备了攻击性,让人联想到一支钢笔,一把钢铁钻头。我们像并肩坐在热气球吊篮里,我的耳朵和胸口同时感觉到压力,我摇摇晃晃,我不断升高。

陈旭白博士毕业于耶鲁大学,主攻神经生物学,辅修应用经济学和历史学。2037年,他受邀加入周氏公司战略研究部,任初级研究员。在那里,他与周栎相识并坠入爱河,两人一度形影不离、极为亲近。然而他们的恋情并没有被家族完全认可,直到婚礼当天,陈旭白才第一次见到周栎的父亲周鹏鹏。这位五十出头的企业家站在化妆室门口,左手紧握一台烟盒大小、湛蓝外壳的自由机,评估着陈旭白,像在评估一片牛排的熟度。

看见他的时候,陈旭白马上站了起来。迎宾环节即将开始,他正在换衣服,一条黑色领结从他脖颈间松松垮垮地垂着,让他多少有点狼狈。周栎坐在正对门口的化妆台前,边补妆,边隔着镜子冲周鹏鹏打招呼。放心吧,她说,旭白是好人。

陈旭白也跟着做出保证,说自己绝对会照顾好周栎。

周鹏鹏回答说,你挺笨的,栎栎也不聪明,两个人算凑上了,希望你们晚点对彼此的愚蠢感到厌倦。

没人想到,这是陈旭白和周鹏鹏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会面。半个月后,周鹏鹏突发急性心肌炎,猝死在前往医院的直升机上。凭借一份遗嘱和两场打赢了的官司,周栎最终成为公司新任总裁,时年二十七岁。

她对自由机有着近乎本能的信任,却并不了解公司业务,也不太愿意投入过多资金对人类与自由机形成的动态系统进行拆解性研究,宁可将其重新赋魅,保持住人机关系中最神秘的面纱。这些理念遭到公司内部诸多研究人员的反对,经常有团队整体辞职。媒体戏称,她已经引发了技术神秘主义与技术唯物主义之间“友好的斗争”。

有段时间,她想过要把“自由机”改成“辅助机”,理由是它最初就属于医用辅助器械,能够辅助自闭症患儿集中注意力。另一个备选名字是“心灵机”。当然,她的这些方案最终并没有被董事会采纳。

 

四、孟守正

公司年年的业务培训都要提到一句话,让我们“爱护自由机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但我们本来也没怎么爱护眼睛,对自由机当然更不怎么上心,库头经常带我们挑拣点有意思的机器玩玩,玩完了就随便找柜子收起来。

工作这么多年,遇到的小偷拢共也就十来个。红发小子半夜摸进来撬三号柜,原本计划偷暗恋姑娘的自由机,搂着殉情,结果躺进柜子里蜷缩起来睡着了,我们费死劲才把他拖回值班室。精瘦精瘦的络腮胡,把自己亲弟弟的机器找出来,抡起消防锤狠砸了十几下,被摁在地上时还咧嘴笑。那只球状自由机被砸成了饼状,咝啦乱响,随后散发出大粪味混尸臭,带来一种寂静的死意,味道好几周都没散干净。

大多数时间我们都待在办公室里盯监控。隔着屏幕,仓库尤其阴森:灯光惨白,巨型铁灰色防护箱整整齐齐类似棺材,里面躺着的自由机也确实大多属于死人:家属不知道怎么处理,扔不得,卖不舍,索性签署一份免费保管协议,由公司组织收回,算是为自由机研究做贡献。

自由机回收与旧品仓储是公司边缘业务中的边缘,既无发展必要,也无发展空间,优点和缺点都是极其稳定,这对中年人来说肯定是好事。相亲时我总说自己在沙漠里当森林管理员,以为很幽默,其实对方根本听不懂,一次没成。母亲刚开始还有点犯愁,问我等老了怎么办,后来提也不提了,估计是想起来她自己已经老了,就算养了个儿子也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她加了个社区互助会,和十几个老姐妹每天在志愿者的带领下举着自由机做健身操,还给自己的机器新增了好几种花草的香气,说有助于防范老年痴呆。

轮到我单独值班,晚上经常睡过去,也不是刻意偷懒,眼睛稍微一闭就失去意识。在烹饪学校念中专那三年,我和新交的朋友们玩刀玩火喝酒看球,狠熬过很多大夜,似乎把整辈子清醒的时间都透支完了。库头应该知道这事,旁敲侧击提醒过好几次,说这属于重度违规,被总部抓到就会直接开除。但这也吓不住我的睡意。

总部不太管我们,甚至从没来过我们分区视察,因为我们区大部分位置闲置着,拍新闻稿的时候画面不好看。偏巧下半年来了个女领导,想找基层员工谈话,抽中了我。库头有点紧张,亲自把我送去了接待室。女的,他说,看着脾气挺好,你正常发挥就行。我心想,只要不是来抓违规的就什么都行。朝库头肩头捏了捏,敲门,推门而入。

办公桌后的女领导抬头望向我,表情有点儿震惊,仿佛刚才喊“请进”的人不是她,或者她想请进来的人不该是我。她没说“请坐”,我主动坐下不太礼貌。站着又只能俯视她,也不太礼貌,想了想,还是坐下。女领导说,都说我这些年变化挺大的。

我说,认得你的手,钢琴弹得好,文艺汇演的时候总是压轴。

 

五、陈旭白

在公司法务的建议下,我们签署了一份极其复杂的婚前协议。当然是为了保护周栎的婚前财产,但他们向我解释时拿出过比较体面的理由,说是为了保护我不被公司利益和保密条款所束缚,在学术研究方面获得更多自由。

我说没关系,谢谢自由。说到“自由”的时候,这两个字就像两枚小巧有毒的药片那样在我嘴里翻滚,让接触到它们的口腔黏膜都变得麻木。这两个字尝起来是讽刺的味道,因为我知道这些法务不知道的事情,我知道任何人都还不知道的事情:周氏自由机公司未来总裁周栎最不想要的就是自由。

在我们刚认识不久的时候,有次年会后周栎喝醉了,我悄悄溜去给她送醒酒药,而她扯住我袖口,热切分享新鲜八卦,说公司里有人给她起了外号,叫周九皮,比周扒皮还多扒了一层皮。我说,这名字好,战斗力强,能让画皮里的女鬼闻风丧胆。她认可了我的观点,又嚷嚷着非让我猜“女鬼”的反义词是什么。答案是“男人”。随后她躺在我怀里,一边喝醒酒药一边大骂公司里那些男高管,骂来骂去也骂到了她自己父亲身上。

关于周鹏鹏的事情,我当然有所耳闻:自由机把他从自闭症患儿变成了常人,而制造自由机赚来的钱把他从常人变成混蛋。有段时间,他卧室的墙面和家具表面全部是镜面,在彼此映照中趋于无限。有段时间,据说,他尝试把“其他东西”当作自由机来控制。人,街道,乃至城市。让皮肤变黄,让脂肪消失,让广告牌断电,让街道发出刹车声或枪击声。据说他很快对复杂的“其他东西”丧失了兴趣,重新回到传统自由机的路线上来。

照理说我应该对这些前辈与上级保持尊重,但我选择了站在周栎这边。我们一起骂所有人,然后,我们接吻。那天晚上的酒精、欢笑与辱骂过于深刻地影响了周栎,在她心中酿造出了一个和她父亲截然相反却同样古怪的想法。

她把嘴巴贴在我耳边,央求我命令她,她想要被当作机器来控制。

我下达了几个简单指令,让她整晚都不要再跟我说话。让她洗漱,睡觉。我其实想知道究竟能不能让她做那些她根本无法做到的事情,比如倒立着睡觉,用越南语唱歌。又担心过高的难度系数会惹恼她。

最终,是简单而非困难惹恼了她。她用各种方式对我施压,与我吵架,所以我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我揪住她头发,强迫她抬头看我。我命令她停止呼吸,现在就停止。

周栎点头允诺了我。卧室里非常安静,只能听到我的喘息声。十几秒后,她的皮肤迅速涨红,额角凸起了青筋。又过差不多半分钟,眼白出现血丝,嘴唇发灰。后来我查过,只要憋气两分钟左右,人就会头晕,视野变暗,最终陷入昏厥。我根本不知道这种事情会发生得这么快,所以在我还没决定心软的时候,她就已经失去了意识。

后来我查过,人在憋气至晕厥之后,会不由自主地恢复呼吸。但在当时,周栎并没有恢复,我扑了过去,用手指感受不到她呼吸的气流,用眼睛也看不出她胸膛在起伏。我嘴对嘴向她渡气,绝望地要求她赶紧把气咽下去,要求她重新开始呼吸。

于是,她开始呼吸。

我再也没下达过如此危险的命令。实际上,我已经查阅了不少资料,明白这是种很常见的心理需求,周栎想跟我建立一种“权力交换关系”。既然是“交换”,就说明周栎认为她在现实生活中权力高于我、能够命令我(事实确实如此),所以她才会渴望在某些方面接受我的命令,寻求平衡与安宁。我了解到什么是安全词(相当于紧急刹车装置),我也知道,只要我愿意,我完全可以命令周栎连续一整年都只穿荧光粉色的衣服,光着身子在地上爬,或者吞食一小袋碎玻璃。我不愿意。我为这些念头而难受,尝试过拒绝周栎,说我再也不会命令她了,她完完全全自由了。我告诉她,其实原先那些服从也是幻觉,你服从的不是我,是你自己的意愿。本质上讲,是我一直在服从你。

周栎哭了。她不属于普遍意义上的美人,眉骨低平,鼻尖圆钝,嘴唇缺乏血色。邪门的是,某些时刻她总能让我移不开眼睛。我只好妥协,并再次想到了这样一句话,“制造自由机就是在制造帮助人们走出精神泥沼的砖块”,周跃斌在2012年度公司总结会上说的,被摘录在各种宣传推广稿件和短视频里。先前让我觉得精准的是“砖块”这个词:自由机并非让人抓着走出泥沼的救命稻草,勉强能垫在脚下让人不肮脏不下陷而已。如今我意识到它的另一部分比喻甚至更为精准真实。

泥沼。我们的精神世界正是泥沼。

……

(全文详见《江南》2025年第4期)